好人,老扎
一直未有扎主席的信息。我卻不敢找相關人員打聽一下,因我害怕聽到那“突然不幸”的消息,但他的音容笑貌卻一直縈繞在眼前,揮之不去,想他應已有90多歲了吧。兩年前得知他的繼任者,內蒙古文聯(lián)原黨組書記、作家里快都已去世了,而扎主席的近況卻一直未有知曉,只知他患糖尿病和腦血栓已多年,似乎仍在與病魔頑強搏斗中。我不敢問,是不知怎樣才能承受住那巨大的心理震蕩與重負。
多年前,應是上世紀80年代,我因發(fā)表了兩篇小說,從工廠調至內蒙古《鴻雁》雜志社當編輯。時任內蒙古文聯(lián)黨組書記的扎拉嘎胡的辦公室就在我們編輯部樓上,出于崇拜和追夢的文學心理,便時常上去拜訪。他和我父親曾同在科右前旗工作過,他年輕時發(fā)表的長篇小說《紅路》,寫的就是這方天地的故事。同許多少數(shù)民族作家常將視點放在草原牛羊的生活范圍中不同,扎主席的這部長篇小說,背景是在知識分子鬧革命的校園里。這部1959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長篇小說于1981年再版,其中所寫的故事發(fā)生于新中國成立前的1947年。雖然距今已過去76年,但新中國成立前如火如荼的革命激情和青春之歌歷歷在目。如果說王蒙的《青春萬歲》是那個青春似火年代的縮影,那么《紅路》則是從另一少數(shù)民族的視角烘托出這一場景。
扎拉嘎胡曾于1947年在扎蘭屯工業(yè)學校學習,小說《紅路》反映的正是這個時期學校里兩條道路、兩類人物進行斗爭的故事。小說通過民族斗爭、階級斗爭等錯綜復雜的故事,回答蒙古民族選擇走什么道路的問題:跟著共產黨走革命的光明道路,還是跟著國民黨走倒退的黑暗道路?這一主題無疑具有重大歷史意義和現(xiàn)實意義。
小說當年發(fā)表后,有評論文章認為,《紅路》通過一場特殊隱蔽的政治斗爭,用蒙古族知識分子和青年學生不同的生活道路來揭示有關民族命運的重大主題。小說塑造的幾個性格鮮明的青年知識分子形象是當代少數(shù)民族文學中第一批成功的知識分子形象,作者懷著極大的政治熱情塑造的共產黨員額爾敦,是蒙古族知識分子中的先進人物、代表性人物。這個人物的成功塑造,為豐富當代少數(shù)民族文學人物畫廊作出了重要貢獻。
扎拉嘎胡因當過多年內蒙古作協(xié)主席,因而人們常稱他為扎主席。雖然他也擔任過《草原》期刊的主編和內蒙古自治區(qū)黨委宣傳部副部長,但扎主席這一稱謂是人們常掛在嘴邊的。年青時的扎主席長得白凈帥氣,有一雙睿智的大眼睛,因在青春年華時寫出《紅路》而讓人刮目相看。1966年在北京參加亞非作家緊急會議期間,他被造反派抓回并關進“牛棚”,受盡摧殘。在這之前的1965年,他完成了以包鋼建設為背景的長篇小說《草原霧》。當時正處在國家西部開發(fā)建設的高潮,小說栩栩如生地描繪了蒙古族第一代鋼鐵工程技術人員的人物形象,唱出了對那個時代如史詩般變革的贊歌。記得扎主席曾說過:我的心靈里裝滿了對于我們蒙古民族的愛,我多么希望我的愛能得到公認。這部小說在飽經坎坷之后,于1998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深受讀者喜愛。
撥亂反正后,扎主席的創(chuàng)作熱情高漲,又創(chuàng)作出了《黃金家族的毀滅》和描寫草原英雄嘎達梅林事跡的《嘎達梅林傳奇》等作品?!饵S金家族的毀滅》是扎拉嘎胡歷時10年創(chuàng)作的長篇歷史小說,成功地塑造了蒙古族杰出作家尹湛納希這個藝術形象。作家以嚴謹?shù)默F(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方法,展示了清朝后期“黃金家族”在內外交困的混亂中走向毀滅的歷史悲劇。扎拉嘎胡選擇這么一位蒙古貴族知識分子的歷程來進行推演,說明他對尹湛納希有著深深的敬意。尹湛納希創(chuàng)作的歷史小說《一層樓》被人們譽為蒙古族版本的《紅樓夢》,讓人驚嘆。
除此之外,扎主席還發(fā)表了《小白馬的故事》等諸多中短篇小說,出版有《扎拉嘎胡中短篇小說選》和散文集《文苑沉思錄》《黎明變奏曲》等。我到北京工作后,有段時間在赴包探親途中,常會專程在呼和浩特車站停一下去看望他,每次在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壇軼事的交流上都頗有裨益。有一年他給我的禮物是剛出版不久的五卷本《扎拉嘎胡文集》,想想我年輕時常拿著自己字跡繚亂的手稿,畢恭畢敬地上樓找他審閱時的傻樣,真是感慨萬千。扎主席卻耐心看完我的這些習作并指出一二,有些他推薦給一些地方刊物發(fā)表。我當編輯時也曾編發(fā)過他的一些作品,想想也是一種緣分。我讀魯迅文學院時,他見我發(fā)表了一篇以草原為背景的中篇小說《韁繩下的云和?!罚廊幻P寫了評論發(fā)表在《內蒙古日報》上。他任內蒙古自治區(qū)黨委宣傳部副部長時,我也常借送剛出版的《鴻雁》雜志為名,穿過武警戒備的門崗,到他寬敞的辦公室寒暄一兩句。
老扎,這是文學藝術界對他的昵稱。
老扎為人厚道、沒架子,晚年的他愈發(fā)顯示出寬容親和的氣度,矜持的笑容里包裹著一種和善。他一直是內蒙古文藝界領袖式的人物,上上下下的文學界人士,從年至耄耋的老作家到初出茅廬的文學新人,幾乎都受過他的扶掖與幫助。從對我早年毛孩子般沒大沒小的行為舉止的寬容中,就可窺見其有容乃大的氣度。
扎主席愛喝紅茶,也很注意鍛煉身體。他洗冷水澡,飯后愛長時間散步。雖說身體一直尚好,但或許正因為紅茶和冷水澡的緣故,不經意患上了腦梗,紅茶應也是升糖的飲品。但他仍讓生命延續(xù)到鮐背之年,這也是一種造化。大扎主席兩歲的老伴劉楓于2021年無疾而終,享年也是94歲,家里人一直未敢告訴常年臥病的扎主席,怕加重他的病情。感情非常深厚的兩人心中常掛念著對方,扎主席因一直未見到劉楓,嘴里就常念叨著:老伴呀,老伴……
2023年3月9日,在扎主席的遺體告別儀式上,靜臥在鮮花叢中的他,在內蒙古自治區(qū)各級宣傳部門、文學藝術界領導和遠道而來的友人的追悼和哀思中,這樣被描繪著:扎拉嘎胡的去世,是內蒙古宣傳文化事業(yè)無法挽回的重大損失。他的高風亮節(jié)、忠誠寬厚,他的舉重若輕、心明眼亮,都是我們學習的榜樣。
好人,老扎,成了人們交口贊嘆的稱謂。當接到他家人傳來的噩耗時,我言,他病了這么多年,以94歲高齡去世也算善終了。家人也回復:好人一生平安。當然,老扎,好人。這是和他同輩和略小一代人的尊稱,我們則一直叫他扎老師和扎主席。但我想再也沒有稱呼比這更貼切的了:好人,老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