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云，“同聲相應(yīng)，同氣相求”。求諸近現(xiàn)代海上藝壇，此類現(xiàn)象并不希見。其中有同屬一個家族、師法陳洪綬一路的海派畫家“海上三任”：任熊、任薰、任頤。有存在師承關(guān)系的“江南三鐵”：吳昌碩（苦鐵）、王大炘（冰鐵）和錢瘦鐵。而海派閨秀畫家群體之中，則有“海上三霞”，分別為吳青霞、周鍊霞及沈云霞，她們畫風(fēng)各異，只因名字中都帶著一個霞字，以此并稱。

好在三霞之中的前兩位，吳青霞、周鍊霞可謂一生之友。1934年4月，吳青霞等人組織創(chuàng)辦中國第一個女子美術(shù)家組織“中國女子書畫會”，周鍊霞很快積極響應(yīng)。兩人并參與了女子書畫會的多屆書畫展。1943年6月，設(shè)于浙江路462號的上海畫廳舉行開幕典禮，周吳二霞一起出席剪彩，同時由蘋廬主人(即徐晚蘋)舉行“現(xiàn)代書畫名家精品集展”，極一時之盛。雙霞也在1956年上海中國畫院成立之初，一同加入成為首批畫師。

本文著重談?wù)劇半p霞”的第一次晤面。

將時鐘追溯自1929年初的第二個星期日(1月13日)，由陳覺是、田寄痕兩位牽頭，在南京路上的冠生園總店里的貴妃廳，宴請女畫家吳青霞、周鍊霞女士。這一天的來賓，有中醫(yī)吳蓮洲、邵亦群，以及沈廷凱、陳廷禎，這四位均有夫人伴同。單獨而來的，有老畫師丁慕琴，以及王一鳴、包天白、鄧春澍、倪古蓮和柯定盦。其中吳青霞由她父親吳仲熙老先生陪著，周鍊霞則與其夫徐晚蘋（綠芙）偕來。

從柯定盦事后發(fā)表在《申報》上的文章《霞光燦爛記》可知，“貴妃廳”是以張聿光所繪《貴妃出浴圖》而得名，“結(jié)構(gòu)設(shè)色，兩臻神妙”。據(jù)1928年9月29日出版的滬上小報《福爾摩斯》報道，張聿光的這幅最近杰作《貴妃出浴圖》，尺幅較之劉海粟價值七千元的同題大型油畫《出浴》大出約一倍，出現(xiàn)在上海藝術(shù)協(xié)會舉辦的展覽會時，“備受參觀者之佳評，描寫貴妃華清賜浴，神韻宛然，其一種嬌慵無力、香喘微聞之情態(tài)，尤活現(xiàn)紙上，且翼紗虛掩，玉肌畢露”，總之是一幅“藝術(shù)超群、妙到毫顛”的好畫。聽說是以三百元的價格賣給冠生園主人冼冠生的，這個價格真可謂物有所值。此外，廳內(nèi)還“配以白鶴，計一百四十余，故又名百鶴廳”，并附設(shè)了三間精室，“幕以紅帷，極覺宮室之美”。

首先，為何會有這么一次宴會呢？其實是一次同文間的聚餐。據(jù)陳覺是以筆名“塵生”刊于《禮拜六》的短文《貴妃廳內(nèi)宴雙霞》所示，周鍊霞、吳青霞“均以霞名，工詩畫，其作品屢見于本《禮拜六》，余以有同文之誼，與寄痕于星期日假冠生園謹(jǐn)具薄酌設(shè)柬請教”。“同文”，即在同一份報上撰文的“同人”，故這些來賓除了是《禮拜六》周報的編輯，便是其作者。巧的是，先一日武進畫家鄧春澍恰有游滬之行，便也受邀一同湊趣。

職是之故，這里不妨先插敘《禮拜六》周報的簡史，卻略費周折。今綜合陳覺是1928年1月1日所撰《我與〈工商新聞〉》以及1946年《禮拜六》第46期上的《〈禮拜六〉廿四周年紀(jì)念》兩篇文章，或可窺其一二端倪。1922年秋，陳覺是從廣州來到上海，在南京路經(jīng)營廣東馬百良藥房分行，“特創(chuàng)行上?！恶R百良》周刊，除專載馬百良出品宣傳外，并撰述各種有趣味小品文字，每期印送萬份，為一時小報之錚錚者，亦為商號發(fā)行周刊之首創(chuàng)者”。當(dāng)時，海上的文士紛紛投稿，而“分行送登各報廣告，請?zhí)锞暮廴纹涫拢菫槲易R田君之始”。田寄痕，本名季恒，他看見《馬百良》周刊辦得有聲有色，也引起辦報的興味，同時有感于上海在工商領(lǐng)域沒有專門的報紙，遂著手組織，并于1923年5月7日創(chuàng)辦《工商新聞》報?！靶垭u一聲，東方大白”。包天白即為該報的首任編輯，此外還有董柏厓、王鈍根、劉豁公、謝豹啼、楊季任等人。創(chuàng)刊的那天，田寄痕對他講，“《馬百良》周刊為兄，《工商新聞》為弟，此后兄弟應(yīng)如何友愛哉”？孰料癸亥(1923)重陽節(jié)之后，藥房分行改組，《馬百良》周刊竟刊至第四十期而終止，從此雁行分散，而《工商新聞》尚巍然獨存。

《禮拜六》原為《工商新聞》之附刊，此說雖然不誤，卻不免有些簡略。經(jīng)復(fù)核，1925年1月1日周四時，《禮拜六》即已創(chuàng)刊，原名《小品》，因嫌其名過于籠統(tǒng)，又已請來早年間的名刊《禮拜六》雜志的編輯王鈍根為主編，故此改名。好在自1月10日第二號起，即為每逢周六出版對開一大張，每期四開四版。迨至1928年4月7日，《禮拜六》改出革新第一號，正式從《工商新聞》報獨立出來。歷任主編，除了王鈍根之外還有劉豁公和陳覺是。具體來說，1928年秋，陳覺是由杭州返滬，田寄痕請他主編《禮拜六》周報，“辭不獲已，黽勉從事”，直至1930年底，每周的周三周四兩天，他必親自到麥家圈報社，“編撰稿件，風(fēng)雨無間，歷三年如一日”。

來賓之中的男性，丁慕琴即是漫畫家丁聰?shù)母赣H丁悚，盛名遠(yuǎn)播，無需贅述。

倪古蓮，1924年曾為上?！稌r事新報》記者，1926年短暫擔(dān)任開心電影公司背景兼字幕書寫員、宣傳員等職，1928年為《小日報》編輯，1935年為《華洋月報》雜志編輯。

包天白，名貞浮，字天白。福建上杭人。出身中醫(yī)世家，與祖父包育華、父親包識生并稱“三世醫(yī)宗”，其父所著《包氏醫(yī)宗》（1930年初版）被譽為現(xiàn)代中醫(yī)院校教材雛形，本人則創(chuàng)辦新中醫(yī)研究社并參與編輯幾份重要的中醫(yī)藥期刊，如《家庭醫(yī)藥》《新中醫(yī)刊》《中醫(yī)各科問答叢書》等。

吳蓮洲和邵亦群是同門師兄弟，師從武進名中醫(yī)吳菊舫。前者籍貫蘇州，天生駝背，精中醫(yī)，自1920年8月起，即與師弟邵亦群在三馬路晝錦里東首的醫(yī)館（申報館旁），代替其師開堂問診，擅治傷寒、咽喉、婦兒等癥。1928年2月，由上海特別市衛(wèi)生局印行的《第一次登記西醫(yī)、助產(chǎn)、中醫(yī)名錄》中，吳邵二人均名列其中。名錄上載有兩人的年齡，吳蓮洲29歲，邵亦群27歲。經(jīng)推算，可知吳蓮洲生于1899年，邵亦群1901年出生。有意思的是，祖籍安徽績溪的邵亦群似乎從1927年起，即參與到位于愛多亞路西新橋畔的大中樓菜館的經(jīng)營活動中。1928年，這家菜館率先發(fā)明一種“砂鍋餛飩”，據(jù)郁慕俠《上海鱗爪》書中介紹，這是先裹好了元寶式的大餛飩，用雞和鴨雙拼而成，再放入一只砂鍋內(nèi)?！捌鸪醯漠?dāng)口，生意是好極了，大有應(yīng)接不暇之勢”。大中樓“樓上樓下，天天有客滿之患”，可惜好景不長，等同業(yè)們紛紛跟風(fēng)效仿，好生意很快就偃旗息鼓了。更值一提的是，這兩位知名中醫(yī)均博覽群書，國學(xué)底蘊深厚，1928年至1930年每月朔望（舊歷每月初一日和十五日）時還一起組織文虎征射的活動，舉辦場所就在大中樓菜館之內(nèi)。

其余諸人多為工商界的幾枝健筆。

沈廷凱其人，時任益豐搪瓷廠會計，熱心公益，常在報上撰文提倡國貨。

陳廷禎，一名廷楨，1923年時與未來的中西大藥房經(jīng)理周邦俊同為南洋高級商校同事，他是商校教授，后者為該校校醫(yī)。1928年為《禮拜六》周報駐平記者，1932年為該報編輯。1936年在中西大藥房任推廣科主任，主管電臺業(yè)務(wù)，取得不俗業(yè)績。約在1937年底，“滬戰(zhàn)初息”，他創(chuàng)造性地推出了電臺購貨節(jié)目，以推銷成藥金嗓子保喉片而風(fēng)靡一時（“每晚播音約一小時，顧客達二千余戶，并引起各電臺爭相效尤”）。

王一鳴，似乎是民族紡織業(yè)從業(yè)員，曾任中國紡織學(xué)會第八屆年會理事。1936年5月起，出任號稱“紡織界的大眾刊物”的《紡織世界》半月刊主編。

柯定盦其人資料不多，只知道他是浙江人，祖父曾在德清新市鎮(zhèn)為官，其兄為已故畫家柯陶盦（參：遯《記小友之畫》，《禮拜六》1928年12月8日），本人則在1934年創(chuàng)立的中國工商業(yè)美術(shù)家協(xié)會附屬商業(yè)美術(shù)函授學(xué)校任監(jiān)事。

最后補述鄧春澍。據(jù)柯定盦《名畫欣賞記》（《禮拜六》1928年12月8日）一文介紹，武進鄧氏，名澍，號青城散人，近時書畫名家也。工人物寫真、花鳥魚龍，尤以山水梅石最擅勝長。書法更秀逸可觀，兼治金石，古樸蒼老。又善詩詞，清麗動人?？傊钱?dāng)年有名的藝壇多面手。

再說回雙霞宴。那一日，吳青霞父女先到，只見她身穿黑色綢袍，足履舊式棉鞋，一派古樸醇厚氣息，著實令人肅然起敬。周鍊霞和徐綠芙夫婦則從嘉定趕過來，用綠芙的話說，多謝火車脫班，而能趕進這盛大的歡宴，說句道白，“真小生三生有幸也”。（綠芙《我輩男兒當(dāng)愧色》，《禮拜六》1929年1月19日）與吳青霞古樸氣質(zhì)有所不同，只見周鍊霞穿一身紅色緞袍，袍子上鑲有賽珍飾物（指進口的西洋人造珍珠、水鉆之類），光艷奪目，四座皆驚。短發(fā)垂髫，頸后覆以灰青色絲織鏤花手帕，眉際綴以黃色臘梅花，更覺嫵媚動人。

宴席尚未開始，女畫家吳青霞即席濡染丹青，繪制《歲寒清品圖》一幅，歷時共二小時才完成。畫上計有物品十余種，其中尤以鱖魚、白菜、牡丹、天竹等，設(shè)色逼真，更為名貴。而題字之秀勁，有王羲之風(fēng)格，絕無脂粉氣，尤為難能。酒席過半，田寄痕請眾賓客一齊上冠生園三樓冠真美術(shù)部，由丁慕琴導(dǎo)演，安排眾人的位置，留有一張大合影。再由徐綠芙執(zhí)掌攝影機，為雙霞二人留有合影一張，勾肩搭背，形同姊妹。酒闌之時，周鍊霞畫興勃勃，揮毫作芭蕉、天竹及牡丹二幅，并題詩一首，內(nèi)有句云：“紗窗猶有綠痕無”，蓋有寓意也。田寄痕見此詩句，因嵌入自己的名字而又渾然天成，故喜不自勝。畫完之后，又由“常州石圣”鄧春澍添上松樹、奇石，并由吳青霞補繪梅竹，為之增光添彩。徐綠芙尤其珍愛吳青霞的一株紅梅，稱其“極鐵骨遒勁之致，得疏影橫斜之妙”，決非信手涂鴉者所能臻此。宴后，鄧氏并寫兩幅對聯(lián)。席散時已金烏西墜。

周鍊霞（右）吳青霞（左）合影，綠芙攝?！渡虾Ｂ嫛?929年第42期

《北洋畫報》1929年第6卷第278期

如此盛會，豈可無詩？廣東才子陳覺是專門以《雙霞宴》為題，寫下一首長詩：

天寒有酒今朝薦，寄痕發(fā)起雙霞宴。美人名士一齊來，當(dāng)筵省識春風(fēng)面。冠生園內(nèi)貴妃廳，畫棟雕墻錦作屏。日照紗窗杯影暖，紅顏未醉酒微醒。蓮花舌粲如來座，個個錦囊珠玉唾。逸興閑情一座生，丹青妙筆頻添課。系出名門女畫家，天生麗質(zhì)自風(fēng)華。芳名恰可稱雙妙，一字青霞一鍊霞。霞光一炫生花筆，寫到人間花第一。輕描小景歲寒圖，彩朵牡丹尤秀逸。暮云春樹畫蒼松，老干參天欲化龍。更倩吳娘補梅竹，結(jié)成三友傲東風(fēng)。風(fēng)流文酒時難得，高會龍華登異域。雙影翩躚入畫圖，三毫俊朗添顏色。古香古色藻繽紛，宴罷窗前日已曛。嘉話足傳千載美，因緣翰墨結(jié)釵裙。

幾日之后，返回家鄉(xiāng)的畫家鄧春澍，收到了田寄痕寄來的合影，遂撰七律一首，題為《田君寄痕惠寄同人攝影口占一律即請哂政》，刊1929年2月2日《禮拜六》周報。詩云：

海上相逢盡散仙，同留色相出天然。二霞妙繢人如畫，諸子多才筆似椽。詩虎酒龍新契合，雪泥鴻爪舊因緣。從今昕夕閑中看，景仰無庸望眼穿。

亦曲盡當(dāng)時情境。

附帶一說，就在這次雙霞宴之前約摸三個月前，即1928年9月底的某晚，由吳蓮洲做東，請?zhí)锛暮?、王一鳴等老友在邵亦群寓所聚飲。來賓胥為文藝界人士，座中有武進吳仲熙先生，領(lǐng)著令嬡吳青霞出席，那時吳青霞“初來滬濱，尚未與海上文藝界相見”，故“特假此次筵會，對客揮毫，以求他山之助”。未就席之前，只見吳青霞調(diào)丹青，鋪素楮，立畫達摩尊者像一幀，又書中堂一幅，敏捷純熟，雖初出茅廬，卻以遒勁的筆法，益顯老到，使觀者無不交相贊賞，周瘦鵑、嚴(yán)獨鶴亦嘆賞備至。酒闌客散，邵亦群堅留張光宇、吳天翁兩位成名畫家與吳青霞合畫一立軸，先由吳天翁畫一尊佛，跌趺上座，如烏巢禪師，張光宇補繪石水，“巉巖壁立，清漪潺湲”，再由吳青霞補上青松，蔓于巖石之旁。最后，三位畫師合繪竹筍、青菜、南瓜一幅，亦別繞雅趣。總之初出茅廬的女畫家吳青霞，在氣勢上絕不輸與在座的成名藝術(shù)家，怎不令人佩服她的老練。

更巧的是，當(dāng)那晚的文酒之會以《吳青霞女士對客揮毫》為題，刊于1928年9月29日《禮拜六》之際，同一版面還刊出周鍊霞的六首律詩，總其名曰《秋宵》，以及周女士最近寄給該報之一封信的扇形信封所制成的插圖。換言之，至少從那時起，“雙霞”未來交相輝映的命運已在冥冥中有所勾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