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文學(xué)》2023年第3期|楊文蓉:無色
1
畫室的陽臺外,傳來了幾聲老鄰居小麻雀清脆的“啾啾”鳴叫聲,我這才發(fā)覺,又是凌晨了,此時的天空透著幽幽的紫灰色。微微的晨風(fēng)中,幾片淡灰色的薄云在空中無聲地流動著,顯得格外的寧靜。
初春的閩南,春夜喜雨,微風(fēng)伴著滴滴答答地的細雨纏綿著,裹著冬季遺存的冰涼氣韻,久久不肯散去。春夜的安靜,并非萬籟俱靜,而是由蟲兒悄語、雨水滴落聲、樹葉脫離的簌簌聲,匯集成一股細流,在空氣中潺潺而動。在這樣的初春雨夜里,我埋頭整理著去年夏天未完成的寫生作品,有屋外各種美妙匯合之聲陪伴著,實在是一件很愜意的事兒。窗外寒氣逼人,我把畫室內(nèi)的幾盞燈全部打開。敞亮的燈光下,彌漫著油畫顏料氣味,這樣感覺比室外溫暖了許多。我這個不算寬敞的畫室里,看似有些雜亂,但每一件物品都有它存在的道理和屬于自己的位置。在我的生活中,這個畫室著實是一個奇妙的存在,它是我脫離世俗紛擾、安放靈魂的世外桃源。畫室也是我可以逃離瑣碎的生活中那些雞毛蒜皮的私密莊園?!盁o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畫室它就是有這么一種魔力,只要身處其中,四周的紛擾頓然就消失無形了。
放下畫筆,伸了伸懶腰,捧起雙手呵了幾口熱氣,搓了搓有些冰涼的手指,再搓搓因為過于全神貫注而僵住的臉頰,然后才氣定神閑地欣賞眼前勞作了一夜的成果。繪畫本身就是不著急的一件事兒,作品完成后,我都不急著從畫架上取下來,而是來來回回地在作品前走來走去,或走近細看,或退遠瞇起雙眼欣賞,使畫面進入虛與實臨界的朦朧狀態(tài),讓自己的感覺回到畫中,與它重新對話。忽然間覺得那人物肖像的模樣又似曾相識,記得老師曾經(jīng)戲謔地對我說過的一句話:你畫的所有人物,似乎眉眼間都有你自己的影子,莫非,你挺自戀?想到這,我不由自主地摸摸下巴挑挑眉,自顧自地莞爾一笑。
朋友從埃塞俄比亞幫我?guī)Щ貋淼膯纹房Х?,原始又粗獷,它經(jīng)常把我的夜晚與清晨的時間連貫在一起。忘了昨夜我到底喝了幾杯咖啡,反正是困了就再續(xù)一杯,然后再投入畫中。此時的陽臺外,天已蒙蒙亮,你看那掛在天邊的下弦月,莫非也偷飲了我的咖啡?那么的精氣神十足,神采清亮得仿佛伸手就可以抓一束它的光芒。陽臺的那株已有半米高的白木香,葉脈在微光中透著一抹青亮,與月光灼灼對視,四野無聲,倒是給它們開辟了一番無聲勝有聲的天地。
不知是繪畫的激情還未消退,還是咖啡因的緣故,此刻我仍然毫無睡意,索性就開始燒水、洗茶具,想到那奇蘭茶的馥郁芳香,讓我不由得唇齒生津,加快了手中的動作。
平常習(xí)慣點燃的香熏,在這個季節(jié)就顯得多余,在初春,家鄉(xiāng)漫山遍野的柚樹幾乎同時花開,空氣中總是會飄著一縷縷微甜的柚子花香,隨風(fēng)潛入,干凈、安神。沏了一壺新茶,晶瑩剔透的玻璃茶杯讓茶色更加清亮養(yǎng)眼。慵懶愜意地靠在陽臺藤椅上,飲一口溫香的白芽奇蘭茶,唇齒間蔓延的淡淡蘭花香讓心緒逐漸沉入寧靜,瞇上眼睛,把神魂悄悄地飄出到陽臺的闌珊外去放牧了一圈,再拽回來,緩緩落回原處。這一天中,最閑情舒緩的時光大概也就是在此刻。伸手從散置在陽臺的雜亂書堆里,隨機抽出一本,隨意地翻開,輕聲讀了幾段,心,就更加的安靜了。晨暉在不知不覺中緩慢透亮,感覺光陰是如此的踏實美好。
我欣賞現(xiàn)代藝術(shù)美的新奇,但更鐘情于古典事物所帶來的美感,古典的畫面,總能深深地打動我的心。從色彩的感覺來說,古典風(fēng)格給人厚重、陳舊、暗淡、樸素的視覺美,蘊含著低調(diào)與奢華的質(zhì)感,讓人心底彌漫端莊優(yōu)雅的馨香。古典美本身就是一種力量,它們在黑暗中照亮美,在破滅中尋找真。
昨晚的惆悵春雨換作了今晨的暫時晴歇,天要亮了。
2
身在畫室中,思想?yún)s接駁于城樓之外的青山綠水,在山林野徑間穿行。不斷地在腦海中重溫著每一次到鄉(xiāng)間寫生的情景記憶,把逐漸清晰明朗的畫面,勾勒并存儲在我的精神深處,慢慢地,腦海中的景與物已經(jīng)開始躍動,呼之欲出。就是這樣,把記憶中一幕一幕的情景,用色彩的覆蓋與疊加,在畫布上娓娓道來。
一幅浪漫的風(fēng)景人物畫,通常需要分幾次才能完成,其中的綠色是我最難以把控的,要既不生又不熟的綠,才能讓畫面單純又不單調(diào),又能使畫面既統(tǒng)一又豐富。單單這個綠色,就讓我反復(fù)研究實踐了很長一段時間。
每一幅作品,都由著不同的感覺帶著我畫出不同的畫面,而畫面的內(nèi)容,即是我當天情緒流動的呈現(xiàn)。往往第一天的最為生動有趣,充滿活潑激揚的生命力。第二天或許就變了,有些思路堵住了,氣息就亂了,令我產(chǎn)生沮喪的渾濁感。第三天又來了波能量,于是放開束縛,破壞了初衷,又會透出不同的氣息來。在作畫的過程中,令人疏朗通透的欣喜滋養(yǎng)著我的心田,長此以往,繪畫,成了讓我越來越迷戀的事情。這種入畫入禪的感覺,只有在畫室的畫架前,才能領(lǐng)略到它獨特的魅力所在,須得在一個靜謐空間里慢慢地培養(yǎng)出來,那是照進森林深處的一束陽光,深邃神秘,縱是孤獨如水,也是清澈地潺潺流淌。此時沒有情緒的波動,不受世俗打擾,只需要慢慢地細細打磨時光,品嘗得到的成果即可。
昨夜剛剛完成的這幅《三月里》人物風(fēng)景作品,就讓我一直在不同冷暖灰度的綠色中盤桓。這幅作品前后花費了我十多天的時間,最終才達到了我想要的那種渾然感:一個倚靠在紫藤花樹上的女子,嘴角微揚,被春風(fēng)吹動的柔軟發(fā)絲在陽光下呈溫暖的橙黃色,纖纖素手輕拈著一朵白色小花,溫柔的眼神投向遠方,似乎在等待著什么。恬靜的古典美是這幅作品的靈魂主題。
多數(shù)人認為,畫畫的人多是浪漫多情的,而我卻以為,真正喜歡畫畫的人多是孤獨的。在我的繪畫生涯里,大部分的時間都奉獻給了黑夜,下半夜總比午后清醒,下午的腦袋比上午靈光,因為上午的時光我總還沉浸在睡意蒙眬中。但后來歷練多了,總結(jié)出真正的孤獨是放棄熱愛生活的一種活法。畫家只是更容易感物觸懷,借助大千世界中的種種姿態(tài)來表現(xiàn)人們心里的無形之物,在不動聲色中,給畫面賦予了色彩與生命。在每一幅作品的制作過程中,畫家的思想都在景與物、虛與實之間盤桓,畫面中的欲望和情感、理想與訴求,已不單單存在于物理世界,它們在精神的場域里更加豐富、生動,甚至有些極端。凡?高吃顏料的故事,單憑想象中的情景,就讓我的牙根發(fā)酸發(fā)麻,但那應(yīng)該只是傳說,畢竟油畫顏料它含重金屬。
3
我是隱居在鬧市里的繪畫者,那水泥高樓外的青山綠水,總是如那枝頭的黃鸝在對我婉轉(zhuǎn)召喚。筆未動,心已動,畫家們對大自然的向往,就像泛著絲綢般光澤的綠草地,柔軟又清涼。
在去年夏天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頻繁地與畫友外出寫生,大汗淋漓地拖著幾十斤重的畫箱,畫箱的笨重讓我有些心余力拙,幾個畫水彩的前輩合伙打趣調(diào)侃我:這么重的油畫架不適合你這么一個女子,干脆你改畫水彩得了,你看我們的畫具都這么小巧輕便。一路風(fēng)塵仆仆流轉(zhuǎn)于坊間,高揚的繪畫熱情與火辣辣的陽光是有得一拼,以至積累了許多未完成的素稿。
記得有一回與幾位廈門水彩畫家一起到泉州晉江寫生時,只見老師氣定神閑地對著眼前的景物,慢悠悠地抽完一根香煙后才開始動筆,我則老老實實地站在身后觀察他們的寫生方式。但在現(xiàn)場寫生,老師的作品畫面卻與寫生的對象“似是而非”,每一筆都落在我想不到的位置,色彩大膽而又如此的精彩和諧。我看得云里霧里,虛心請教這種“現(xiàn)場與非現(xiàn)場”等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問題。老師說:其實出來寫生,只是尋求一種現(xiàn)場的氛圍感,至于畫面的意境,早已胸有成竹,山水的具象形態(tài)只是抒發(fā)情感與精神的內(nèi)在鋪墊而已。
在我看來,繪畫境界與人生的境界何其相似,人生如畫,畫如人生。這樣的物象轉(zhuǎn)化為非物象藝術(shù)視覺效果,色調(diào)、形態(tài)、意境都已達到了渾然天成的一種高度,是超越技巧、超越視野、超越形象,“得其意而化大境,得其形以應(yīng)無窮”的大境界,是真正到了繪畫藝術(shù)的“真、善、美”的大化境。大道自然,人生亦簡,人生的歷程,也可以像一幅畫。如工筆,每一筆都細膩精致;似寫意,恣意瀟灑、不拘一格;也可以若兼工帶寫,在波瀾中尋求平穩(wěn)。當洞悟了山水的精髓,脫離了瑣碎的形和影的繁縟,畫面的色彩、形態(tài)特征就由繁而簡,由博而約。以山水為鏡,禪悟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在物象中解脫?!巴鈳熢旎?,中得心源”,質(zhì)感美的事物,往往靜水流深,厚重深邃的道理蘊含于簡約平凡之中。
村莊里多是留守老人與小孩,他們對我們這些闖入者十分好奇,在我們四周巡回觀看,他們的神情專注,看著那些在他們眼里習(xí)以為常的殘墻老樹,出現(xiàn)在畫家的畫板上,一會兒說這個畫得像,一會兒又說那個畫不像,直截了當?shù)匕l(fā)表著不解與驚嘆?;蛟S,只有他們才更了解這些鄉(xiāng)村景物的特性與精髓,只是不善于表達而已。樸實親切的鄉(xiāng)村土話像樹林中的山風(fēng)吹過,聽著,笑著,似乎看到畫板上那屋頂?shù)臒焽枭鹧U裊炊煙,飄遠消失在漫漶的時光里。
在鄉(xiāng)間寫生期間,曾碰到過一個女孩,她站在我背后看了許久,忽然就紅了眼眶,說她是某個藝術(shù)學(xué)院畢業(yè)的,但現(xiàn)在改行做導(dǎo)游。藝術(shù)很美好,但現(xiàn)實很骨感。我也知道,生活的艱辛,令很多學(xué)藝術(shù)的在做著別的行業(yè),我很希望他們只是暫時放下藝術(shù),有朝一日還能重拾藝術(shù)之光。藝術(shù)與生活,從來都是彼此交融相通,藝術(shù)源于生活,藝術(shù)的本質(zhì)在于服務(wù)生活。
所幸,我還堅持在畫畫,還堅持著去寫生,把群山萬壑盡收心底,在鄉(xiāng)間重溫兒時的廣闊原野,去繽紛的世界里,尋回本真的處女地。天地大美而不言,山水靈秀而沉寂,大自然的木門緩緩為我打開,老門上那些纏繞的藤蔓千絲萬縷、蜿蜒曲折,都在勾畫著世間漫長的寂寥與無奈。幽幽曲徑,通往花草樹木的禪房,引導(dǎo)我進入曠野的旋律,感受時光的蒼茫與漂移。在復(fù)調(diào)的筆觸合唱與低吟中,我捕捉到了溫暖與孤寂,粼粼青苔,深林返景,大自然中的山和水,是每個畫畫人的心靈皈依。每一次的寫生,都是自我的精神放逐,攜著一路溫潤的思想與情感,從浮躁走向?qū)庫o,從淺薄走向深沉,從年輕走向成熟,于寥落中尋找繁華,又從光彩中尋回淡然。我們常用“行云流水”來形容大自然無拘無束的姿態(tài),這種姿態(tài),也符合畫家們內(nèi)心里那無以比擬的自由自在。在我想來,真正喜愛畫畫的人,本性大抵也是如此。
在我的感知里,大自然中的每一處風(fēng)景,都浸染著花草樹木生老病死的威嚴與喜怒哀樂,它們用時間的無情湮滅了一切,又重新恢復(fù)了一切,這才是真正可敬可畏的力量。在我的眼中,大自然的輪廓是深遠模糊的。我畫云、畫山水、畫樹木、畫花草、畫老屋,總是喜歡用繁復(fù)的色彩來表達,使畫面厚重、色彩豐富、立體質(zhì)感強,再用細膩古典的手法去刻畫細節(jié),對畫面的處理與表達,強調(diào)出整體的意向感和抒情感,好像只有這樣,方能體現(xiàn)出它們在我心中的分量。
物象在筆下次第個人化,揭示光與色彩的神秘性與超驗性,最終達到繁復(fù)與蒼茫的自洽,傳達出自然與我的精神和解與安寧,色彩混合著朦朧的幽怨與追憶的天真。在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也曾一度被瓶頸的黑暗死死抓住,甚至往下拽,又在掙扎起身后發(fā)現(xiàn),光明其實從未離開。當明晰了自己的繪畫語言,就如同在茫茫人海中,遇到對的那個人的那種欣喜,它在我各種積累與精心準備之后,在合適的時間里,自然地來到我的面前。
夏日的大太陽,高高地懸掛在深淵般的藍色天空之中,火辣辣地俯視著我們,云朵與飛鳥早就不知躲去了哪里。每次寫生行程結(jié)束后,我總是足足地曬脫了一層皮。
如果說去大自然寫生是一種精神與身體的流浪,是一種能量的補給,那么回歸到畫室,就有船只停靠港灣的一種歸屬感,是一種滿載而歸的安定。大自然中那些古老神秘的美,都給予我啟發(fā)與打開靈感的巨大滿足,而我則是大自然的搬運工,讓所有領(lǐng)略到的自然美在畫室中復(fù)制重現(xiàn),筆觸與色調(diào)的變化,是我與大自然的對話密碼,在畫布中塑造出山水的另一番精神世界。
沒有審美的靈魂是荒蕪的,希望人們的審美就像對物質(zhì)的追求一樣,不斷提升。藝術(shù)讓我們真正獲得的可能不是知識或者技巧本身,藝術(shù)最大的作用是撫慰人心。每個畫家都期望自己筆下的某一幅作品,能夠打動觀眾,哪怕是能給人帶來一點點的力量和感悟。
4
天色已然破曉,一束淡淡柔柔霞光,似乎就要從山的那邊射出,而此時困意已經(jīng)把我牢牢抓住,于是瞇著眼睛從陽臺緩緩挪進臥室,抱住枕頭的一瞬間,就已進入了夢鄉(xiāng)。在夢里,草木生香,陽光溫暖著前朝的夢憶,時光的木馬在旋轉(zhuǎn)著、奔跑著,所有的霧霾紛紛散去,冰冷的鐵索從老銹的門閂中驟然脫離,被封鎖了許久的沉重木門,緩緩打開,一座光明的伊甸園就展現(xiàn)在眼前,恍然間,那蘊藉與厚重的色調(diào),還在續(xù)寫著我與畫的故事:柚海深林,層層疊翠,一串串的柚花潔白如雪,靜靜地綻放芬芳;山風(fēng)吹奏著純美的樂曲,在林間的涼亭中縹緲盤旋,鳥兒在枝頭吟唱,潺潺溪流邊,墨蘭花也聞聲而醒了。“霜落熊升樹,林空鹿飲溪”,在這美妙的空間里,我看見自己提著畫筆、顏料與畫布,穿過伊甸園的大門,坐在熟悉的古老階梯上,畫著石縫里開出的花兒微笑的臉龐。在畫面完成的那一刻,就完成了我內(nèi)心真實完整的森林印象。
有趣、美妙的事兒都藏在這些平凡寡淡里,在寂靜朦朧的微光里,在畫畫之余,我樂此不疲地去尋找。若隱若現(xiàn)才是美的初衷,才是一切美好的開端,就在此刻,在這平和恬淡中性水澄清、天地?zé)o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