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多年前,最時髦的事是去逛動物園
編者按:近日,北京日報出版社出版了趙省偉、孫魏著《西洋鏡:1909,北京動物園》一書,全書由《京師博覽園》相冊、《農事試驗場全景》相冊、附錄三部分組成,共收錄百余張晚清民國時期的歷史圖片,生動呈現了百年前北京動物園的歷史風貌,全面展現了農事試驗場開放之初的盛況,頗有閱讀興味與參考價值。經出版方授權,中國作家網遴選全書序言《北京公園的先聲——作為游賞場所與文化空間的萬牲園》一文發(fā)布,以饗讀者。
北京公園的先聲
——作為游賞場所與文化空間的萬牲園
□林崢
光緒三十二年八月二十六日(1906年10月13日),“五大臣”之中的端方、戴鴻慈出洋考察歸來,上折奏陳歐美各國“導民善法”:
每至都會繁盛之區(qū),必有優(yōu)游休息之地,稍得閑暇,即往游觀,輒忘車馬之勞,足益見聞之陋。初猶以為歐美風俗所趨,未必有關政俗,繼乃知其專為導民而設,無不具有深心。
于是諸臣奏請次第舉辦,“綜括言之,凡有四事”,一曰圖書館,一曰博物院,一曰萬牲園,一曰公園。在“萬牲園”條下具體陳述道:
各國又有名動物院、水族院者,多畜鳥獸魚鱉之屬,奇形詭狀,并育兼收,乃至獅虎之倫,鯨鱷之族,亦復在園在沼,共見共聞,不圖多識其名,且能徐馴其性。德國則置諸城市,為娛樂之區(qū),奧國則闌入禁中,一聽芻蕘之往,此其足以導民者也。
端方、戴鴻慈所謂的“萬牲園”或“動物園”,即英文的zoological garden,是19世紀新興的產物。在西方,動物園濫觴于16世紀至18世紀的歐洲。隨著航海和殖民力量的擴張,以皇室為代表的歐洲上流貴族熱衷于收藏珍奇動物,作為彰顯王權和力量的方式、文明馴化自然的象征。這些獸館通常附屬于貴族花園,如凡爾賽宮的動物園深刻地烙印著專制王權和殖民主義的痕跡。到了19世紀,“動物花園”(zoological garden)的概念出現后,動物園才開始被視作一個整體,脫離既定花園的范疇。這也就是說,“動物園”強調的是空間中的內容(動物),而不是空間本身。在倫敦攝政公園(The Regent's Park)率先興建動物園之后,整個歐洲隨之掀起了興建動物園的風潮。動物園的興起并非孤立的個案,它伴隨著資本主義和工業(yè)革命的發(fā)展,成為整個歐洲市政文化革新的一部分。它與19世紀興建劇院、博物館、圖書館、大學、商會、交易所、公園的熱潮是一體的。由于隸屬于公園系統,獨立或被結合進公園的動物園與公園一同被視作“都市之肺”,在擁擠、污濁的城市中為市民提供漫步休閑的場所。19世紀后半葉,以巴黎植物園(內設動物園)為代表,動物園的受眾由特權階層漸趨大眾化,開始肩負起供中下層階級休閑娛樂、陶冶情操和公眾教育的功能。晚清的使臣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來到歐美考察政俗的。因此,端方、戴鴻慈將動物園與圖書館、博物院、公園并置,視其為“導民善法”,頗得彼時西方動物園理念之精髓。當然,彼時國人對于動物園這種新事物的認知,還需要一個過程。
在中國,辟設專門空間蓄養(yǎng)動物的傳統,其實可以追溯至周文王時期的靈囿?!对?大雅?靈臺》曰:“王在靈囿,麀鹿攸伏?!泵珎髯ⅲ骸班螅杂蝠B(yǎng)禽獸也,天子百里,諸侯四十里。靈囿,言靈道行于囿也?!焙筻蠓褐傅弁跣铕B(yǎng)動物的園林。但是彼時國人對于 “動物園”的概念及其所包含的現代文明的意義還是完全陌生的。不僅如此,國人對于動物的認知,也與西方人不同。中國古人對于動物較為系統的認知可以追溯到《爾雅》,但基本是出于一種博物的趣味,“多識于草木鳥獸之名”。或是附會于人事,要么將動物與祥瑞災異之兆聯系起來,要么將動物賦予人類的品格進行褒貶,表面談的是動物,實際還是旨在人事,缺乏對于動物本身生物學的認知——當然,這些即使在西方歷史中,也是近代以來的事。而動物園的誕生本身就與西方的博物學、分類學、生理學等學科的發(fā)展密不可分。因此,當晚清士大夫游歷歐美時,動物園于他們而言是一種全新的體驗,自然會產生許多有趣的碰撞。
自19世紀中期至20世紀初期,晚清國人出訪考察歐美,歷時半個多世紀。在令人目眩神迷的眾多發(fā)現中,動物園引起了他們普遍的興趣。由于難以在本土既有的知識結構中找到對應物,最初對于zoological garden(動物園)的翻譯也各出己意,缺乏統一,有譯為生靈苑、生物苑,也有百獸園、萬獸園,或萬種園、萬牲園、萬生園等等。直到20世紀初,戴鴻慈、載澤、康有為等人的論述問世后,“動物園”這個名稱才基本固定下來。
田曉菲在討論魏晉和晚清游記的《神游》(Visionary Journeys)一書中指出,中國游記素有 “好奇”(love of the strange)傳統,對富有異域風情的奇珍異事尤為留意。而初衷為搜羅“奇異”(exotic)生物的動物園,恰恰迎合了這種期待。歐美動物園從世界各地網羅來的珍禽奇獸,絕大多數是這些初出國門的晚清士大夫聞所未聞的,因此,他們對于動物園最初的關注集中于一個“奇”字。如斌椿在《乘槎筆記》中強調,巴黎、倫敦、荷蘭等地“生靈苑”之“鳥獸之奇異者,難更仆數”“尤奇者,海中鱗介之屬”“異鳥怪魚,皆目未睹而耳未聞者”“珍禽異鳥,充斥其中”等等。志剛的《初使泰西記》不惜花費筆墨,歷歷細數倫敦“萬獸園”之“珍禽奇獸,不可勝計”。張德彝的《航海述奇》同樣也為“奇異難以殫述”的倫敦“萬種園”留足了篇幅,分門別類地描摹“獸之奇者”“鳥之奇者”“魚之奇者”,以及荷蘭“生靈園”所畜“奇奇怪怪者尤多”。戴鴻慈的《出使九國日記》亦贊嘆倫敦“動物園”的“無奇不備”和柏林“校獸園”之“所畜珍禽奇獸以及鱗介各種甚眾”。
晚清出訪者對動物園的認識,還停留在對異域“珍禽奇獸”的新鮮好奇等最直觀的認識階段。所以早期出訪者最感興趣的,就是認識和記載各式各樣的生物。他們不厭其煩地記述在動物園中觀察到的動物。其中一些動物后來被引進北京萬牲園。通過這些論述可以發(fā)現,一方面,他們對長頸鹿、斑馬、袋鼠等富于異域風情的動物津津樂道,而另一方面,在觀察和認識這些新奇的動物時,他們利用自身的知識儲備與其對接。大部分出訪者在記述動物時以“虎豹犀象”統之,此語典出《孟子?滕文公章句下》。孟子在這一章討論了治亂與禽獸的關系,認為禽獸的出現是亂世的表征,暴君當政時,“棄田以為園囿,使民不得衣食。邪說暴行又作,園囿、污池、沛澤多而禽獸至 ”;而有道的統治者則驅逐禽獸,使天下太平,“(周公)驅虎豹犀象而遠之,天下大悅”。孟子對于園囿和禽獸的理解,與西方現代以來的公園(動物園)觀念對照,很有意思。與之相應,當志剛歷數倫敦動物園的收藏之后,筆鋒一轉道:“雖然,博則博矣。至于四靈中,麟、鳳必待圣人而出。世無圣人,雖羅盡世間之鳥獸,而不可得?!备袊@即使如倫敦動物園這般旁搜博采,仍然看不到上古傳說“四靈”之中的麟、鳳、龍,“然則所可得而見者,皆凡物也”。而戴鴻慈談到“來歐數月,已數見不鮮”的“鹿豹”——長頸鹿時,亦指出:“其狀馬首、牛尾、鹿身、長頸有角,西人以為中國古所謂麟者即此,此事殊難確證。因思中國古書,稱龍、麟、鸞、鳳諸瑞物,皆不經見。蓋緣此種久已不傳,亦與歐洲上古之大鳥、大獸同例(中世以后,所稱龍見鳳至,皆其贗者耳)?!敝緞?、戴鴻慈仍然篤信龍、麟、鸞、鳳這些中國上古傳說中杜撰出來的神圣鳥獸的存在,遺憾在西方現代的動物園中無緣得見,甚至將其歸咎為“世無圣人”。這在后世看來雖有些不可思議,卻體現了中國士大夫在最初接觸西方動物園時產生的思想碰撞。
當然,晚清出訪者對于動物園不光是單純的獵奇心態(tài),對其格局、形制和功用也有了逐步的認識,他們普遍注意到動物園分類豢養(yǎng)的原則。在記載倫敦動物園時:“或局獸于圈,籠鳥于屋,蓄魚于池。其馴者,或放諸長林豐草間”;“每一巨室,或圈或欄相連,以一園丁司之”。張德彝的記述尤為詳盡:
外有猛獸,每種各有石屋二間,前有鐵柵欄,上懸一牌云:物系何名,產自何處,因何人而攜此。有園丁以鐵叉插生肉、面包喂之。獸之馴者在木房內。小鳥每種一木房,前有銅網,內有水池、食盆、枯木枝。水鳥與魚皆有大池。鳥獸有水產、旱產各異者,置于四間木房,內鑿石池,外鋪干草。畏寒者向陽,畏熱者背陰,無不各得其所。
這是19世紀歐洲動物園的典型格局。整座動物園猶如一個布局巧妙、分類準確的博物收藏室,獸籠就像陳列窗,以便游人和研究者近距離地觀察動物;獸籠上附有的說明標識,如同百科大全目錄般清晰明了;而籠中野獸則如同示范性的模型,具有科普和教育功能。李圭精辟地指出,倫敦動物園的功用在于“專以考究生物之理者”。雖然動物園的這種博物收藏室的風格在20世紀受到質疑與詬病,卻深刻影響了北京萬牲園的形制布局,甚至可以說奠定了當今中國動物園的基本格局。
再者,由于晚清出訪者是在同一時間段接受公園、植物園、動物園等諸多概念,況且西方動物園在誕生之初隸屬于公園的系統,因此,晚清國人對動物園的認識往往局限在公園的框架內。
譬如自詡為“中土西來第一人”的斌椿,在《乘槎筆記》中就將動物園看作“花園”的一種。他記述巴黎的“官家花園”:“花木繁盛,鳥獸之奇異者,難更仆數。尤奇者,海中鱗介之屬,均用玻璃房分類蓄養(yǎng)?!薄肮偌一▓@”本是公園的意思。在最初進入晚清國人視野時,公園被稱為“官家花園”。根據斌椿的描述,巴黎的“官家花園”應該是附設于巴黎植物園內的動物園。在倫敦時,他命隨員廣英“往看花園”,并記錄廣英的報告:“云鳥獸奇異甚多。獅子四,極大者二,皆虬毛?;⒈笾畬伲豢蓜儆?。巨蟒長至二三十碼,每碼合中國二尺五寸,皆豢養(yǎng)極馴?!边@很可能是倫敦動物園,因為英文zoological garden后一個單詞即花園之意。斌椿不辨花園、公園、動物園、植物園的區(qū)別,將它們統視為富有異域情調的花園,因此也無法進一步意識到它們所承擔的不同功能。
然而隨著認知的逐步深入,晚清出訪者對于動物園的關注漸從“動物”轉向“園”。查閱曾紀澤《出使英法俄國日記》,我們得知他在歐洲養(yǎng)成了閑暇時游觀公園、動物園的習慣。如在巴黎時,他常記述某月某日偕某人“游于苑囿,見獅、豹、熊、羆諸獸及各種蛇、魚、介族”等。此“苑囿”亦即巴黎植物園。待至倫敦,日記中更是多見其獨自或攜家人至“萬生園”(倫敦動物園)、“海德花園”(海德公園) 或“理檢滋苑囿”(攝政公園)“游觀極久”。到柏林當日,他即“游萬生園極久,足力頗乏”。從一個旅居異國的訪客角度,對他而言公園與動物園并無本質區(qū)別,都是游憩之所,況且當時歐洲的許多動物園,本身就附設于公園中。曾紀澤曾在日記中認為,中國人來歐洲有二事最難習慣,一曰房屋太窄,一曰物價太貴。西方人極其節(jié)約地面,“然至其建造苑囿林園,則規(guī)模務為廣遠,局勢務求空曠。游觀燕息之所,大者周十余里,小者亦周二三里,無幾微愛惜地面之心,無絲毫茍簡遷就之規(guī)。與民同樂,則民不怨,暗合孟氏之遺說焉”。他對西方人開辟公共空間供民眾游憩的用心十分贊許。
20世紀初,康有為游歷歐洲時,直接將動物園與公園相提并論。在《丹墨游記》中,他說:“游動物園、植物園及大公囿。動物園布置甚好,且過于倫敦,在歐洲亦為上者。余兩園林木森蔚,皆有湖濱洲島,布置佳勝,風光綺膩。近海公囿引水回環(huán),長堤鋪沙,館樓臨海,花木明漪,尤極其勝。歐人之于公囿,雖小如丹、荷、比,而廣備游樂,以便都人士之衛(wèi)生。于都會極貴重之地,占地動十余里,不少惜費,其布置幽雅,亦與各大國爭勝焉?!笨涤袨槊鞔_地意識到,歐洲“于都會極貴重之地”不惜斥資占地辟設公園,“以便都人士之衛(wèi)生”的用意,抓住了19世紀西方興建公園的精髓,而動物園也被囊括在這一系統之中。又如在《瑞典游記》中,康有為盛譽瑞典的思間慎公園(斯堪森公園,Skansen Open-air Museum,現為露天博物館),認為即使他贊賞的“柏林動物園遍摹萬國宮室,自是地球第一,然幽勝則不如此園遠甚”。由此可見在康有為看來,公園與動物園是同質化的發(fā)明。因此,他更加關注動物園中的風景情致,并將其作為一個整體性的公園欣賞,超越了前人迷戀于珍禽異獸的視野。在歐美各國動物園中,他最推崇柏林動物園(tiergarten),譽其“最華妙奇詭”,特別欣賞其引用的異域風情建筑元素,將其視為柏林動物園最顯著的特色,“其最奇麗者,畜鳥、獸各室無一同者,大搜各國之室制而兼營之。畜象處以印度廟制,五色之磚斑駁穹窿;畜蛇處以埃及廟制,大楹畫人物象。其他波斯之尖塔、突厥之金頂殿、中國之黃龍亭,蓋無不備”。此外康有為還留意到動物園內廣設酒館、茶社、戲院等休閑場所,并且很傾慕歐美民眾這種于動物園、公園等此類公共空間游憩的文化習俗:
此外酒館、茶室、戲場皆窮妍極麗,依湖傍山,長廊交通,曲道相接。花木扶疏于徑畔,鳧鴨唼喋于湖溪,丘阜連綿,蘆葦豐綠,沿山得徑,架水成橋,芳草蔓藤,雜花生樹。亦復有板屋沙地,木幾不飾,摹仿古時鄉(xiāng)落村夫飲酒狀。夕時游人如蟻,樹下列幾,樹上燃電燈,士女接裳,占座飲酒,品茗聽戲,至夜十時乃散。光景至佳,可謂極樂矣。
這與康有為對公園的理解是一致的。他觀察到羅馬植物園中男女老少或野餐、或游戲、或垂釣,感嘆“綠天幕幕 …… 以游以嬉,蓋歐洲樂民之通俗”;在丹麥“百戲園”,他亦很享受公園中“樓閣數十座,花木深曲,柳塘水榭、茶室、船舫臨之,電燈萬千,游人如蟻,百戲并陳。座落皆賣茶酒、架非,置幾千百于樹下”的閑適,認為“蓋歐土之通俗也”。
上述晚清國人對西方動物園的理解與認知,深刻影響了北京萬牲園的布局模式。所以,北京萬牲園將動物園置于公園的框架之內,注重其作為公共空間供市民游憩的功能,而不單純是珍禽異獸的收藏所。這種思路在倡設、建造以及運作萬牲園的過程中一以貫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