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鐵民談讀書
陳鐵民,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研究員
中華讀書報:能否談?wù)勀陼r期的閱讀?
陳鐵民:我小時候家里比較窮,小學時沒看過一本課外書。初中時,讀了不少解放區(qū)小說,如《呂梁英雄傳》《暴風驟雨》《太陽照在桑乾河上》,還有《阿Q正傳》等。高中時讀過一些外國文學名著,如蘇俄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青年近衛(wèi)軍》《鐵流》《復活》《歐根·奧涅金》等,西方的《仲夏夜之夢》《威尼斯商人》《神曲》《少年維特之煩惱》等。但我在中學基本沒接觸過古代文學,只看過四部中國古典小說,有一本文白對照的《聊齋志異選》,還是禮拜天在新華書店站著看完的。
中華讀書報:您考上北大中文系,是一開始就確定了古典文獻專業(yè)嗎?為什么會對這個專業(yè)感興趣?
陳鐵民:我本來想搞文學評論,自己覺得搞創(chuàng)作不行,沒有生活經(jīng)驗。到北大一上課,發(fā)現(xiàn)自己的古文底子太差。當時給我們上“古代漢語”的是魏建功先生,梁東漢老師給他做助教,負責給我們上習題課,每次發(fā)一篇未標點的古文,讓我們標點,然后提問。我當時很怕出洋相,于是在課下拼命讀古書。開始讀不懂,但漸漸就懂了,慢慢地對古代文學產(chǎn)生了興趣。
中華讀書報:在北大期間,您師從哪些名師?他們在讀書和教學研究上對您有怎樣的影響?
陳鐵民:1955年我考上北大漢語言文學專業(yè)(五年制),三年級開始分文學、語言兩個專門化,我上的是文學專門化。1960年畢業(yè)后,分到古典文獻專業(yè)當研究生。陰法魯先生是我們四個古典文獻專業(yè)研究生的導師,他除了安排我們旁聽古典文獻專業(yè)課程(如《論語》《孟子》專書課)外,還請了一些名家來給我們講課,比如請游國恩先生講《楚辭講錄》,請中華書局宋云彬先生講《史記》專書課。以我的兩位老師北大中文系的一級教授游國恩先生和王力先生為例作些說明。游先生以《楚辭》研究名世,但治學與讀書的范圍極廣,自先秦文學迄于近代詩文,皆嘗涉足。在先生那里,讀書是一種需要,一種樂趣,除讀有關(guān)《楚辭》的著作外,先生平素讀書,并不帶著從事某一課題研究的目的,而是在博覽群書中自然發(fā)現(xiàn)問題,寫下札記,日積月累,然后才整理成為研究成果。由于博極群書,加上記憶力極好,先生對學生或他人的求教,不論是哪個朝代文史方面的問題,幾乎都能給予回答,歷歷如數(shù)家珍。如此學問淵博的教授令人景仰,是學生們非常需要的。王先生的讀書方法與游先生不大一樣。70年代中期,我親耳聽到王先生在一次閑談時說過:“我搞什么研究課題,就讀什么書,與研究課題無關(guān)的書,我是不讀的?!蓖跸壬淖龇?,只適用于具有獨立的科研能力和過硬的基本功的人。王先生著作等身,也許和采用這種做法有關(guān)。我個人覺得怎樣讀書,應根據(jù)各人的具體情況而定,讀書方法也未必只有以上兩種。
中華讀書報:3月15日,《新修增訂注釋全唐詩》新書出版發(fā)布會上,您提到此書原版出版的艱難歷程,此書原版由陳貽焮先生擔任主編、全國各地的180多位唐詩研究學者參加編注完成的,您和陳貽焮先生在北大時就有交集?
陳鐵民:陳貽焮先生沒給我上過課。他當時看過《岑嘉州系年商榷》后,對內(nèi)容沒有意見,但對寫法提出一個建議。我原來是一條一條分著寫的,陳先生覺得這樣寫條理不夠清晰,建議我按問題重新歸納一下。后來我就按他的建議修改,歸納為三個方面問題,陰先生把文章推薦到北大學報發(fā)表了。陳先生應該是北大中文系教師中對我最為看重的一個人,他覺得我有后勁兒,曾經(jīng)跟我說,你這輩子要寫出一千萬字。我說一千萬字我可達不到,爭取五百萬字吧。
中華讀書報:能否回憶下您在北大求學期間的讀書情況?您在研究生時期就參與編寫游國恩等先生主編的《中國文學史》?
陳鐵民:游國恩先生和王起(季思)、蕭滌非、季鎮(zhèn)淮、費振剛等先生一起主編這套《中國文學史》,后來調(diào)了七個北大研究生參加編寫,我和孫玉石,還有吳組緗先生的五個研究生。古典文獻研究生是兩年制。為了編寫文學史,孫玉石延期一年畢業(yè),我決定讀研究生和編文學史一起做,不延期畢業(yè)。第一年我一邊編文學史,一邊聽古典文獻的課,等寫完分給我的章節(jié),就回到古典文獻做畢業(yè)論文。但文學史我寫的并不少。第一編我寫了第五章和小結(jié),概述是我寫的初稿,游先生修改過。當時討論分工時,我說:“游先生,您是楚辭專家,屈原這一章應該您來寫。”他堅決不寫,說:“就你來寫?!蔽抑缓脤懥?。第二編我寫了概述、小結(jié)、第一章和第五章,和費振剛合寫了第三章,第四章《樂府詩》是我寫的初稿,后來蕭滌非先生修改得比較多,我就不算它是我的成果了。
中華讀書報:您對王維多有研究,發(fā)表過《王維生平五事考辨》《王維生年新探》《王維與道教》《王維與僧人的交往》,出版過《王維論稿》《王維新論》《新譯王維詩文集》《王維集校注》等著作,能談?wù)勀鷮ν蹙S的研究是如何一步步深入的嗎?幾十年的研究中,您對王維逐漸形成怎樣的定評?
陳鐵民:我們是全國中文系的第一屆五年制,三年級作學年論文,我就選了王維。當時也不能說對王維有很大興趣,只是覺得他的作品數(shù)量適中,把握得住。李白、杜甫存詩多,問題復雜,不易把握。后來因為要搞集體科研,學年論文就取消了,但王維的集子讀了兩三遍,興趣也就產(chǎn)生了。
趙殿成《王右丞集箋注》是第一個完整的王維詩文注釋本,也是在我之前最好的注本。趙本收錄詩文按體分編,我的《王維集校注》是詩文編年,同時在??薄⒆⑨尩确矫孢M行修訂。自1997年出版后,我先后修訂過三次,2001年由于不改版,只改了錯字,寫了一篇《修訂后記》。2009年,臺北三民書局出版我的《新譯王維詩文集》,對于相關(guān)注釋和編年,我都有修訂。2016年,又作了一次全面修訂,吸收了學術(shù)界的一些新成果,也對一些不正確的看法進行了回應,這個修訂版現(xiàn)已出版。2022年,國家圖書館出版社出版了我的《王維集》(“中華傳統(tǒng)文化百部經(jīng)典”之一),這本書中的《導讀》,對王維的成就,作了全面、扼要的評論。
中華讀書報:《新修增訂注釋全唐詩》發(fā)布會上,您提到三十多年間傾注于此書的心血。但也有人認為校注屬于“饾饤之學”,您覺得呢?
陳鐵民:持這種觀點的不止一個人。說校注是“饾饤之學”的人,肯定沒搞過真正的古籍整理。何謂“真正”呢?就是要整理出一部古人的全集,從??钡阶⑨尪几愫谩_@其中會遇到很多難點,比如典故查不到、詞語費解等等,因為是全注,所以都逃不過去。不把這些難點都解決好,就不能算一部質(zhì)量好的全注本。做全注很難,不要說注釋,就是標點,也常常容易出錯。搞選本不一樣,那可以參考別人的成果,難注的可以不選,或者可以加點似是而非的賞析。你懂的他作了注,你不懂的他沒有注,這不是做學問應有的態(tài)度。如果沒有自己的獨到見解,不能算真正的古籍整理。
就意義而言,一方面,校注有利于在國內(nèi)傳播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可以為讀者提供一個可靠的文本,讓廣大讀者包括研究者能弄懂文獻的原意,這是薪火相傳的基礎(chǔ);另一方面,也有利于向國外傳播中國文化。外國人翻譯中國古代作品,往往會有些隔膜,校注本對他們有幫助。有一位韓國教授樸三洙想把王維詩全部翻譯成韓文,和我聯(lián)系,《王維集校注》出版后,我送了他一套。我住在方莊時,他曾經(jīng)專門來看我,說還有一些不理解的地方,要跟我交流,我們談了一天。2008年,首爾玄巖社出版了樸三洙譯的《王維詩全集》,還請我寫了序。
中華讀書報:作為古典文獻專業(yè)的研究生,您的閱讀有怎樣的特點?這樣的特點對后來的治學有怎樣的幫助?
陳鐵民:20世紀60年代我參編文學史,遇到歷史問題,主要看一些當代歷史學家的論著,如范文瀾的《中國通史》等。后來發(fā)現(xiàn)光讀這些書不能解決問題,必須自己研讀史書,讀古人的原始記載,才能解決遇到的問題。如1980年我作《儲光羲生平事跡考辨》,儲光羲因陷賊接受偽官,后來逃回來,被治罪,后來又遇赦,他寫過一首《晚霽中園喜赦作》。為了弄清他的遇赦時間,我查考了《冊府元龜》《唐大詔令集》中的有關(guān)赦令,查考了赦令原文、發(fā)布時間、赦免范圍等等,然后與儲光羲的詩相比對,終于確定他遇赦的時間在寶應元年。這篇文章陳貽焮先生讀過,他對我查原始資料進行比對的做法特別欣賞。
我是由古代作家的生平事跡考辨進入歷史研究的。后來我又發(fā)現(xiàn),考證古代作家的生平事跡,不了解唐代制度不行。我翻閱了《舊唐書》《新唐書》《通典》《唐會要》《唐六典》《唐律疏議》《冊府元龜》等書,對唐代制度有了一個大概的了解,不能說都了解得很清楚,但遇到問題,知道要查什么書才能解決。我不能背好多書,但我會查書,這一點是我的強項。陳貽焮先生遇到什么問題查不到,有好幾次都讓我?guī)退椤?/p>
中華讀書報:您最常讀的書的是什么,換句話,哪些書是您一讀再讀的?
陳鐵民:我是研究什么課題,就讀什么書,采用王力先生的讀書法。參見《我的學術(shù)研究之路》一文。因為我迄今一直在搞研究,所以讀的書也不固定,但大抵不出唐代文史范疇。
中華讀書報:您曾在北大任教,后在中國社會科學院教學,您經(jīng)常向?qū)W生推薦圖書嗎?如果推薦,您最推崇哪些圖書?
陳鐵民:我自1955年至1983年在北大,其中經(jīng)歷下鄉(xiāng)搞四清、“文化大革命”、干校勞動、帶工農(nóng)兵學員下鄉(xiāng)下廠,有十一二年不搞教學,所以上的課不多。上課時,會根據(jù)課程內(nèi)容,開一個參考書目,讓學生閱讀。此外,不再另外推薦圖書。在社科院,主要搞研究,只帶過兩個唐代文學博士生,我主要要求他們精讀幾部唐人詩文集,作讀書筆記,不要只讀選本。他們又有外語等課,開一大堆書單,實際讀不完。曾有人找我給讀者開必讀書目,我沒有開。我認為讀什么書,應根據(jù)個人的文化基礎(chǔ)、興趣愛好、從事的專業(yè)等等而定,不存在什么誰都要讀的“必讀書目”。
中華讀書報:您最理想的閱讀體驗是怎樣的?
陳鐵民:因為退而不休,始終在搞研究,所以讀的都是古書,我的最佳閱讀體驗是,把難讀的古書讀懂了,此時內(nèi)心會油然而生一種喜悅之情。
中華讀書報:如果有機會見到古人,您想見到誰?希望從他那里知道什么?
陳鐵民:我最熟悉的是王維詩文,研究最多的也是王維,但我既想見到他,又怕見到他,想見到他,是希望我的研究獲得他的認可;怕見到他,是怕他說我對他的了解不深不透。
中華讀書報:如果可以帶三本書到無人島,您會選哪三本?
陳鐵民:如果待在無人島的時間長,我會帶下面三本書:《資治通鑒》《紅樓夢》《魯迅全集》,這三本書耐讀,可反復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