構筑文學批評的“靈地”與“高地” ——從張學昕《中國當代小說八論》談起
今天,文學批評領域內(nèi),文化批評、歷史批評、大眾批評、社會批評等諸種批評話語,潛滋暗長,日漸聚合出文學批評的宏闊版圖,生成當代文學批評的整體面貌。然而,在外表的繁華與喧囂下,當下的文學批評卻早已“受到嚴峻挑戰(zhàn)”1,越來越多的研究者認為文學批評失去了“力量”,它已逐漸被文學樣態(tài)的豐饒與繚亂、文學意義的多姿與多變等外部“風景”所牽引。當下,批評話語內(nèi)涵的豐富以及不同話語系統(tǒng)之間的糾葛與抵牾,使得文學批評的邊界無限擴張,文學批評的內(nèi)容愈發(fā)流于“地表”。從而,我們必須思考一些問題,文學批評如何擺脫諸多“風景”的誘惑,有力地穿透“地表”并抵達文學的深處?在面對紛繁蕪雜的文學生態(tài)時,文學批評如何有效地呈示文學的高度?我認為,當代文學批評獲得力量、尊嚴、榮譽的途徑應該是以審美的、詩學的目光真正地進入文本,觸摸文學的深度,品悟文學在敘事、美學、道德和靈魂層面所建造的“靈地”。同時,還要以敏銳的洞察力和持久的耐力,持續(xù)追蹤當代文學的經(jīng)典、精品,搭建起“大地的階梯”,集中構筑文學的“高地”,引領讀者近距離感受那些經(jīng)精妙的、精到的創(chuàng)作所傳遞出的藝術的、詩學的、精神的、生命的光線。
一
“90年代中期以來,思想文學界出現(xiàn)對‘文學’不信任的聲音……折射這一思潮的表象之一是,不少批評家、研究者轉(zhuǎn)向以文學為‘平臺’的文化、思想史、社會學的研究?!?當下,文學的場域中確實出現(xiàn)了文學批評的種種轉(zhuǎn)向,批評家們從社會學、倫理學、人類學、政治學等進入文學領域,將不同類型的文學理論、思想資源引入文學批評的話語系統(tǒng),它們開拓了當代文學批評的視野,增強了文學批評的理性,同時也給文學批評帶來巨大的“危機”。今天的文學仿佛變成了思想資源和文化內(nèi)容的注腳,文學作品作為自在個體的活力被理論、觀念、話語所消解,其本身的整體性、連貫性被隨意地割裂、切分,文學批評則隨之變成了一種“文化考證”工作。但文學批評的真正邏輯與事實并不應該如此,誠如陳思和所言,文學批評中“所使用的文學理論或其他思想資源,都是文學的‘流’而不是‘源’,如果把文學批評的‘源’和‘流’顛倒了,那就會把當代文學看作是印證西方某種理論的道具,文學批評就會變成一種文字游戲,批評的原意也隨之失去了”3。因此,文學批評不能僅止于作品對政治話語、倫理話語、道德話語等等的印證,而是需要從文學本身的創(chuàng)作實踐和文學所反映的社會生活出發(fā),從它的敘述、話語、結構、裝置等深入到文學內(nèi)部,對作品進行充分認識、理解和體悟,實現(xiàn)由“源”及“流”的綿延而動,從而“重回文學性”4,“讓文學批評回歸文學本體的懷抱”5,尋求文學批評與“文學性”的重建6。
當我們重回文學本體的懷抱,文學批評如何能夠真正地抵達文學的深處?如何肩負起自身責任從而構筑起代表“文學性”的“靈地”?誠然,“文學性”是一個歷史的、流動的概念,但雅各布森所標舉的文學性是“文學之為文學的那種特質(zhì)”的觀點,廣泛地代表了我們對于“文學性”的基本理解,即文學的特性在并不來自于任何理論或思想思源的介入,而只在于它自身,其本質(zhì)是詩性的,其規(guī)定性便在于成為審美體驗。因此,“批評應該成為美的闡釋者,同時教給讀者更好地區(qū)別美和更好地熱愛美?!?“文學終究是體驗的,想象的事物,是詩學的東西,是作家自由創(chuàng)造的事物。所以,文學研究、文學批評就要進行美學的、詩學的定位?!?從而,文學批評對“靈地”的構筑需要從審美的層面進入文學,按照美的規(guī)律進行“詩意裁判”。批評家要以敏銳的審美和文學感受力,捕捉文本中傳遞出的絲絲光線,用充分的藝術素養(yǎng)、語言才能、想象力投入批評實踐,挖掘文本中潛藏的詩性因子。這意味著,在作家創(chuàng)造的文本結構中,需要做出最為切近文本的闡釋,用藝術的、美學的視野關注作品肌理中透射出的詩學價值,及其在敘述、語言和結構的層面表現(xiàn)出的藝術追求。同時,文學與人性本質(zhì)的規(guī)定性相互統(tǒng)一,文學是人對自身存在的全面觀照,是深刻的審美體驗和雋永的心靈感悟,這便需要文學批評在作家充滿張力的敘述結構、渾然的細部修辭中,發(fā)現(xiàn)勘察存在世界與人性世界的視角,感悟作家在意象世界中所傳遞的人與宇宙、生命的內(nèi)在感應,打開作家的人生經(jīng)驗、精神向度和生命哲學。在對照現(xiàn)實生活和存在世界中,追問和發(fā)現(xiàn)作品的全部價值,從文學出發(fā)做出對生活與人性的意義延展。
可以說,從審美的、詩學的視角進入文學自身,是在方法論意義上抵達文學深度的一種路徑,而其實現(xiàn)則需要批評情感的投入與生命的溫度?!白詈玫奈膶W批評是那種既有趣又有詩意的批評,而不是那種冷冰冰的、代數(shù)式的批評,以解釋一切為名,既沒有恨,也沒有。” 9“文學批評者卻必須直接表達自己愛憎分明的情感或體驗;而這些攜帶有主體情感或體驗的獨特觀察和評價的基礎,正是獨到的藝術發(fā)現(xiàn)。”10盡管批評的情感溫度已是中外學者的共識,但在具體的批評過程中,“零度”的批評卻并不鮮見。所以,在構筑“靈地”的工作中,批評家需要更加自覺地、自由地、自如地投入強烈、豐富的情感體驗,以自身的敏感性和共情力面對文本,與作家和作品進行靈魂的互見與對話,使文學批評成為一種有溫度、情感的批評,使批評的文字具有生命的氣息和靈魂的刻度。追求用批評文本與文學文本達成藝術和精神的互文,實現(xiàn)對各自美學品質(zhì)的技術互證。從而,當批評家用審美的視野觸摸文本的脈動,以自我的情與志品悟文本,通過對作家、作品、世界和自我的內(nèi)部觸摸與精神照會,產(chǎn)生內(nèi)在的精神交匯時,文學批評便變得靈動、靈慧,方能生成匯聚審美與詩性的一方“靈地”,文學批評在審美與詩學的意義上便獲得穿透“地表”的力量。
在張學昕的《中國當代小說八論》中,我們能夠看到當代批評家對“靈地”構筑的努力。作者投入自我豐盈的生命體驗,站在審美的立場上去窺見文本內(nèi)部細微的層次與肌理,洞見作家精神與靈魂內(nèi)部的裂變與生長?!耙悦翡J的觸角、入微的分析和靈動的文字,重現(xiàn)了文學批評的詩學意義。從文學史出發(fā),沉潛文本,在美學意義上揭示作家的創(chuàng)作特色和文本價值?!?1作者的批評文字中有“那種源自歷史、時代生活的欲望、激情和生命沖動,在文本里衍生成特別自由、靈動、唯美的情致,既具蒼茫、飄逸之美,也蘊藉沉實、濃郁之色”12的“唯美敘述”和詩性表達。那些汪洋恣肆、瀟灑悠游、豐贍綿密的文字,述說“光影的聲音是怎樣流淌出來的”,探察“回憶,在時間里的形狀和聲音”,表現(xiàn)“樸拙的詩意”“殘酷的詩意”。作品呈示出批評家基于靈魂與內(nèi)心的,對文學風景的捕捉,那種在文字中悠游左右、顧盼流轉(zhuǎn)的閱讀姿態(tài)。此時的批評家既是一位流連忘返的旅者,走進文字的河流中,感受其中的冷冽或溫暖、緩慢或迅疾,發(fā)現(xiàn)涌動在每一個字節(jié)、詞語、句子和結構中的細微變化,探詢那些“簡潔”與“浩瀚”的密碼,述說敘事的“魔法”。同時,又像是一位同路人,以其對文學的虔誠、文本的敬畏、審美的追求,真誠地面對文本,興之所至,隨感相連,行于行時,止于止時,其情感始終契合著文本內(nèi)部的節(jié)奏,以審美的、生命的姿態(tài)體悟文本,不斷探索著文本和文學自身能夠抵達的深度。在這里,批評家以獨立性進入文學批評的疆域,既自成一體,又與作家、作品和世界實現(xiàn)精神的對話,構建起一片關涉審美、生命、理想的詩性之地。
二
總體來說,當代優(yōu)秀作家堅實的創(chuàng)作、審美的追求、對世界的理解,深切地展現(xiàn)了當代、社會和人性,既表達出應有的深度、厚度和力度,也抵達了當代文學的高度。從歷史與現(xiàn)實的角度來看,他們以往的作品正在進行“經(jīng)典化”的過程,許多作家目前也處在極有活力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中,時刻準備著“經(jīng)典”的發(fā)生。我們看到,這些充沛、旺盛、強勁的作家共同存在于當代文學場域中,集束般地構筑起一片創(chuàng)作的“高地”。面對歷史,陶東風認為“寫歷史是為了從今天的立場上更好地認識昨天,以便更成功把握明天,如果一個文學史家主動放棄了今天所達到的時代高度,那么他就失去了作為今人的一切優(yōu)勢”13。我想,今天的文學批評也是如此,在新的歷史起點上,它有責任以“同時代”的優(yōu)勢展示當代文學的“高地”,向世界標示當下的文學所達到的高度?!案叩亍钡臉嬛统尸F(xiàn),需要批評家以“同時代人”的身份,保持廣泛的閱讀、敏銳的感受,對當代作家作品進行發(fā)現(xiàn)、關注和追蹤,在不同的話語聲部中敏銳地發(fā)現(xiàn)“經(jīng)典”的聲音,對它們的結構、方法、象征、隱喻等等細微之處進行闡釋,觸摸它們的美學意蘊和靈魂深度。同時,更需要批評家有一種整體性的視野,貫通性地把握每一位作家的寫作起點和創(chuàng)作歷程,才能夠真正地達成對他們的體悟和理解,并將這些優(yōu)秀作家集束性地呈現(xiàn)出來。這意味著,批評家要與當代的寫作者,與當代的文學,乃至與當代社會歷史構成對話關系,方可以深入地展現(xiàn)當代文學與當代歷史、文明和生命的總體性互動。
以往,我們通常將作家的寫作納入到文學史的時間軌跡中,對其進行描述、比較和評價,對作家的某一類創(chuàng)作作以“冠名”以對應文學史的變動。然而,這種對位并無法準確地把握和窮盡作家的特征,也難以以一種發(fā)展的視野,去探察作家的獨立性、獨特性?!皼]有整體性的把握,可能會造成對一個作家和作品作出荒謬的判斷,既夸大小問題的意義,也無視一個作家寫作史的總體貢獻,而總是徘徊在細枝末節(jié)上,沒有開新、創(chuàng)新的氣魄,也沒有對整個文學現(xiàn)狀和趨勢作出前瞻性判斷的勇氣?!?4因此,當代文學批評需要整體性、全方位地思考和探討這些當代的一流作家們,如何從文學創(chuàng)作的起點日漸發(fā)展為當代的“高山大河”。去探析那些創(chuàng)作力經(jīng)年不衰的、穩(wěn)定而成熟的作家,他們寫作的發(fā)生,創(chuàng)作的實踐和走向成熟的整個過程,如何完成其個人文學個性風格和面貌的生成、變化,及其在審美層次和審美意義中的不斷發(fā)展和遞進,進而日漸突破和超越自我,形成獨具辨識度的敘事風貌和自我的風格與氣度。其實,那些代表著當代文學最高水準的作家們,他們始終“在路上”,“一個真正的作家,一定是永遠‘在路上’,因為,在歷史、現(xiàn)實和自然的交匯處,才會有沿途的風景和沉潛的秘密”15。今天的文學批評應該關注這些“在路上”的作家們從何處出發(fā),發(fā)現(xiàn)了何種風景和故事,又如何放置這些故事。通觀每一位作家的文學之路,他們的身影、蹤跡,和未來的景象。
在此基礎上,“高地”的構筑,還應該表現(xiàn)在對當代文學語境中的優(yōu)秀作家進行整體性的觀照,“從文學史的角度來看,一個時代的優(yōu)秀作家作品的出現(xiàn),不會是一種孤立的文學現(xiàn)象”16。事實上,當那些優(yōu)秀的作家作品集束式出現(xiàn)時,他們的鮮活、豐沛,他們的力度和強度,已帶來一種巨大的震撼,讓我們意識到當代文學已經(jīng)建立起了自身的美學標準、審美坐標和精神尺度。從而,當代的文學批評需要將一流作家的蹤跡共置在當代文學的版圖中,探究他們?nèi)绾卧趲资甑臅r間中,以不同的路徑和各具特征的探索,以各自的風姿、品格和質(zhì)性,共同構筑起當代文學的高峰。又以一種宏闊的視野,將創(chuàng)作之路中的片斷整合連綴而起,在這些作家彼此相異的審美品性和文學質(zhì)地的背后,觸摸到時間的軌跡和歷史的聲音,感受到人類的靈魂史與心靈史的流轉(zhuǎn)和變遷。當代文學批評,要真誠、全面呈現(xiàn)“高地”詩性、審美的品質(zhì),以及其中所蘊涵的深刻的歷史感、現(xiàn)實感、生命感,呈示其聲勢與氣象,帶領讀者領悟那些波瀾萬狀的歷史,雄渾廣闊的現(xiàn)實,感受這個世界豐富的面貌和真相,以及文學的寬闊與自由。
實際上,當代批評家始終有對于當代文學“高地”的渴盼和構筑“高地”的雄心。多年以前,胡河清在《靈地的緬想》中做了關于洪峰、馬原、史鐵生、賈平凹的綜論,該評論集中還包含了莫言、蘇童、余華、格非等人的個案研究。彼時,這些作家初涉文壇未久,胡河清以敏銳的洞察力感受到他們的創(chuàng)作之“勢”,做出了構筑“高地”的準備。當下,在《中國當代小說八論》中,我仿佛看到作者對《靈地的緬想》的遙遙回應,抑或是一種跨越時間、空間與生命的致敬。作者說,“重視、聚焦中國當代優(yōu)秀作家的寫作,始終是我閱讀、評論和研究最重要的審美選擇。只有選擇當代最優(yōu)秀的作家作為研究、評論的對象,才能體現(xiàn)出研究視域、研究縱深度的自我期待和訴求。上述作家以及更多杰出作家,構成中國當代文學的‘高山大河’,他們的寫作及其文本存在形態(tài),代表著當代文學的景觀和創(chuàng)作格局”17。在作者筆下,我們看到每一個在歷史風塵與滄桑中走過來的作家,和他們在各自文學與人生行旅中形成的獨特面貌,阿來的“樸拙”、蘇童的“唯美”、遲子建的“傷懷之美”,等等。其后包含的是他們?nèi)氖陙淼奈膶W作品體貌的日漸改變,和持續(xù)性的內(nèi)在精神質(zhì)地與藝術品格的探索。作者以自我的審美與詩意,跟隨同時代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加入對當下生活的態(tài)度、立場和見解,用個體的心靈世界對整個外部世界和存在進行觀照。同時,用一種總體性的視角,以開闊的藝術視野和宏大的藝術格局,沉潛地、從容地、自信地對這些一流作家的文學經(jīng)驗做以整體性的探析與評斷,獲得對經(jīng)典作家作品,及整個當代文學發(fā)展生態(tài)的洞見??梢哉f,作者通過一個個經(jīng)典文本的接續(xù),架設起走向文學高峰的臺階,同時將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座座高峰并置而立、集束而生,構筑出一片氣勢雄渾廣闊的“高地”。
三
無疑,文學批評應該站在文本的廣闊大地之上,深入地心,沖出地表,以激情與責任關注中國的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實績,同時,建立起一種既屬于個體又屬于時代的批評。那么,當代批評家不竭的動力和激情呼喚文學大地上的“靈地”與“高地”,其意義何在?
在批評話語系統(tǒng)斑斕、多元的當下,“靈地”與“高地”的構筑,能夠使我們重新審視文學自身,在紛擾迷亂的系統(tǒng)中追蹤到文學的本源,觸摸文學的內(nèi)在質(zhì)地。面對當代文學繁復而蕪雜的現(xiàn)實,如果僅用理論話語概而觀之,或是以文化、政治或倫理等視角統(tǒng)而覽之,便會產(chǎn)生對作品豐富性的遮蔽、對作家創(chuàng)作整體性的割裂,和對當代文化現(xiàn)象把握和理解的局限性。諸多學者與批評家也曾闡釋過理論資源與文本本體的關系,“我有意識地把理論資源作為一種人生立場、世界觀以及觀察文學的方法,而不是圖解作品的理論依據(jù)”18。如果不注重理論使用的限度,那么“不同的現(xiàn)象之間差異性被取消了,在理論的強光照射下只有一種形態(tài)”19。從而,對于當代文學的認識與評論,應當回到作品、文本和文學性。盡管文學性始終是一個歷史性的概念,但形式、感性、審美,心靈世界,等等,都是其最基本的范疇,生命經(jīng)驗里那些最幽微的存在,也只能由文學觸及。因此,在呈現(xiàn)出極大創(chuàng)作活力和多樣文本形態(tài)的當代作家作品面前,批評家通過采用不同的闡釋路徑和審美路數(shù),選擇可行的、契合文本的方式,努力構筑起文學的“靈地”。這意味著,通過回到文學自身的路徑,可以打破理論或話語的限制,作家在作品中所賦予的情感結構的沉淀和審美意識的內(nèi)涵,得到最終的呈現(xiàn)。這種融入深刻主體意識的文學批評標示著批評家對于當下生活的態(tài)度、立場和見解,又能夠在此中將文本與歷史的互動關系深入揭示,激活新的文學性。
當批評回到文學自身之后,又可以在具體的研究方法和批評方法等層面,通過對以往審美策略和審美慣性的超越,探索文學批評“出乎其外,入乎其內(nèi)”的實踐可能性。如果說文本的細讀與批評,對文字肌理和質(zhì)感的觸摸是“入乎其內(nèi)”的話,那么在具體文本之外的作家與歷史、審美之間的關系,則是“出乎其外”。無疑,單獨的文本敘事、修辭的分析,將會割斷文本與文本、文本與作家,以及文本與現(xiàn)實的關系,從而需要在“入乎其內(nèi)”的基礎上“出乎其外”。從寫作發(fā)生、母題研究、美學譜系、敘事形態(tài)、傳播形態(tài)以及文學史意義等方面開展充分探討,呈現(xiàn)優(yōu)秀作家的創(chuàng)作與文學之間的互動。文學從而進入了一個更廣闊的空間,具有了更富思想深度的觀照視野,此中既包含了基于人的復雜性、差異性生存經(jīng)驗的人文情懷與求真探索,又有深刻的社會、歷史面向。“靈地”的深掘或是“高地”的構筑,都是以一種批評家的使命、責任及敬畏,對文學史地理圖標的定位,和對歷史維度的探測。文學在以內(nèi)部的審美考量為基礎,以外部的生命、歷史為多維視野的文質(zhì)兼美的批評中,獲得了文學性的豐富與超越。
從“出乎其外,入乎其內(nèi)”的批評方法進入作家作品,建立起的“靈地”與“高地”,其跟蹤式、縱深式、貫通性的批評路徑的確立,對當代文學史的書寫具有記錄意義?!拔膶W批評是陷于時代泥坑里的一種掙扎,它與當代文學攜手記錄、保存這一時代的信息,所以它的意義重大,是構建當代文學史的前提和基石?!?0當代文學的經(jīng)典化工作,必然是由文學批評來承擔的,文學批評所要做的,便是在蕪雜的創(chuàng)作中進行精品與經(jīng)典的篩選,“以自己的現(xiàn)場判斷參與文學史的建構”21。從而,批評家對同時代作家作品的判斷、闡釋,是構成未來文學史的重要組成,它決定著文學史對當代文學的選擇、記錄和理解。我們今天的文學批評,與未來是一種同行的關系,可以從具體的作家作品的批評,走向未來的文學史。從而,這些批評的意義便不局限在批評的領域,或是在“眾生喧嘩”中發(fā)出自我的、藝術的聲音,而是站在一個更為宏大的立場上,切實地肩負起一個時代批評的責任,為未來的文學歷史留下淘漉過的精品。批評家探析時代的經(jīng)典文本,選擇與探索屬于民族和本土的藝術形式,努力發(fā)掘出一個民族和時代生活的變化,表現(xiàn)大時代與大歷史,生成屬于批評家自我的、更屬于中華民族的批評話語,記錄和闡釋那些不辜負現(xiàn)實、不辜負歷史的優(yōu)秀作品。
進一步講,當代文學批評標示出文學作品所能抵達的深度和高度,能夠發(fā)揮指引當代文學發(fā)展路向的作用,“文藝批評是文藝創(chuàng)作的一面鏡子、一劑良藥,是引導創(chuàng)作、多出精品、提升審美、引領風尚的重要力量”22。面對“高山大河”,面對“星漢燦爛”,當代作家該如何進行自我的選擇,如何進入經(jīng)典,又如何追尋“永恒”?可以說,當代文學批評“靈地”與“高地”的構筑為此提供了無數(shù)選擇的可能性。“讓大時代、大歷史深刻地卷入自己個人生活和內(nèi)心,在一個人的內(nèi)心,在自己語言的血液里,探測歷史的深度,惟此,才有可能寫出最偉大的作品?!?3當文學批評以微觀和宏觀的雙重視角對“經(jīng)典”進行“準備”,看到它們?nèi)绾我詳⑹碌乃囆g、裝置的藝術等,實現(xiàn)個人與波瀾萬狀的歷史的交融,又沉潛至人性史、靈魂史、精神史最深切的部分時,便能夠深切體悟到當代文學的發(fā)展需要追尋藝術的、美學的品質(zhì),又需要具有歷史的、民族的厚度。無疑,文學作品是復雜的人類精神產(chǎn)品,其中蘊涵著豐富的經(jīng)驗與情感,當代的文學需要將個人的情感邏輯與宏大的歷史視野相融合,追求總體性價值。優(yōu)秀的文學批評,其意義已不僅在于超越既有的批評方法、審美策略等技術層面的問題,也不僅能夠在紛繁的作品中淘洗經(jīng)典,以為未來的文學史留下可供參照的印記。我認為,文學批評更為重要的意義在于站在歷史的高度上,呼喚具有審美內(nèi)涵和歷史深度相統(tǒng)一的作品,通過構筑“靈地”與“高地”為今天的文學發(fā)展提供靈魂的燈塔、精神的坐標,肩負起歷史與時代的責任,在文學文本和批評文本中呈示當代社會全部的復雜性與深刻性。
[本文為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中國當代大型文學期刊與文學經(jīng)典的生成研究”(項目編號:22YJC751035)階段性成果]
注釋:
①吳義勤:《文學批評如何才能成為“利器”》,《文藝研究》2022年第2期。
②洪子誠、吳曉東:《關于文學性與文學批評的對話》,《現(xiàn)代中文學刊》2013年第2期。
③18 20陳思和、周明全:《當代文學批評四十年——與陳思和對話》,《揚子江文學評論》2021年第6期。
④⑧見2022中國文藝理論前沿峰會報道,肖姍姍:《如何重新認識文學性?》http://www.sczjw.net.cn/news/detail/10174.html。
⑤賀仲明:《文學批評應回歸文學本體的懷抱》,《光明日報》2021年8月4日。
⑥王堯:《文學批評與“文學性”的重建》,《中國文學批評》2022年第2期。
⑦[法]羅杰?法約爾:《批評:方法與歷史》,懷宇譯,百花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250頁。
⑨[法]波德萊爾:《波德萊爾美學論文選》,郭宏安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215頁。
⑩王一川:《當前文學批評的要素》,《文學評論》2022年第3期。
11見首屆“當代中國文學批評家獎”頒獎詞,《美文》2009年第1期。
12 15張學昕:《中國當代小說八論》,作家出版社2021年版,第163、67頁。
13陶東風:《文學史哲學》,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42頁。
14吳俊、郜元寶、謝有順等:《“新時代?文學批評何為”論壇發(fā)言》,《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22年第6期。
16張江等:《優(yōu)秀作品代表文學的高度》,《人民日報》2014年12月16日。
17張學昕、徐可:《短篇小說、唯美敘述與文學地理——張學昕教授訪談錄》,《當代文壇》2021年第5期。
19羅崗等:《訪談羅崗教授:翻譯研究的理論與方法》, http://www.lijiacheng616.cn/n1/2022/0117/c405057-32333317.html。
21張莉:《持微火者》,人民文學出版社2022年版,序言。
22習近平:《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國務院新聞辦公室2014年10月14日http://www.scio.gov.cn/31773/31774/31783/document/1451734/1451734.htm。
23張學昕:《當代文學批評的尊嚴和激情》,《雨花》2019年第7期。
[作者單位: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
[本期責編:鐘 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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