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的語言,是世界上最容易學習的語言” ——1948年胡適北平福德圖書館講演稿之發(fā)現(xiàn)
胡適晚年存照(攝于1954年)
《中國的國語》,載于1948年的《北平小報》
75年前,胡適在北平最后一次暢談“中國的國語”
近日,在一份1948年7月7日刊行的《北平小報》中,偶然發(fā)現(xiàn)胡適曾受邀赴福德圖書館講演的報道。此際撫讀這一份75年前的舊報,不由得遙思當年北平的那個夏日炎炎的暑假,北大校長胡適身著長衫、手執(zhí)折扇步入館中講演的模樣,真真有恍如隔世一般的別樣感觸。
1948年底,因時局所迫,胡適不得不乘南京政府所派專機飛離北平,從此流寓美國、終老臺灣,再未能回歸故土。而此次講演時間已近于其飛離北平之時,且講演主題又為“中國的國語”,恐怕是其人自上個世二十年代以來力推“國語運動”以來,最后一次在公開場合,最后一次在故都北平暢談“國語”了。
因此,此次講演實具有某種“蓋棺定論”之意義,應當是比較完整地表達出了胡適畢生所倡舉的“國語”觀念之總結(jié)罷。報道部分原文如下:
昨(六)日下午六時半,特請北大校長胡適博士講演,胡博士于六時即到東四清真寺,因略作休息,即開始其畢生所倡導之國語講演。當胡氏步入會場時,全場報以熱烈之掌聲,歷久不息。在馬松亭先生的“不用介紹”的簡單介紹詞后,胡博士即以“中國的國語”為題,講述著國語的定義和各種方言,由競爭而達到獲得國語的榮譽地位,以及構(gòu)成國語的兩個要素,即(一)流行廣、說的多、懂的眾,(二)文學作品多。胡氏于講演時,旁征博引,亦諧亦趣,引得聽眾捧腹不已。至七時半,始于熱烈掌聲中散去。
然而,遍查《胡適日記》《胡適年譜》《胡適全集》等相關(guān)史料,皆無任何關(guān)涉此次講演的記載?;蛟S,1948年7月6日下午,胡適在北平福德圖書館的這一次講演,乃是胡適一生眾多講演中,尚不為人知的,并不特別引人注目的一次罷。那么,此次講演的主體內(nèi)容究竟如何,是否還有內(nèi)容更為完整充實的講演稿存世呢?
這不流血革命的成果,是值得寶貴的
帶著這一疑問,筆者繼續(xù)翻檢搜尋,果真又在1948年7月11日的《北平小報》上尋獲刊發(fā)其上的胡適講演稿。主要內(nèi)容如下:
國語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共同的語言。
國語的來源是“方言”,許許多多的方言競爭下特別占優(yōu)勢的一種方言,這種占優(yōu)勢的方言,成了最高的東西,成了大家所了解的話。于是變成了國語。這方言是很光榮的。中國北方的方言,就是國內(nèi)許多方言中占優(yōu)勢的一種,所以成為中國的國語。
為什么北方的方言,會變成國語,且大家公然承認而不反對?這并不是簡簡單單的,方言之能變成國語,必須有它成為國語的資格。
第一:這種方言,必須說的多,懂得多,區(qū)域廣,人口眾,流行得廣,傳播得廣。譬如:英國話是英國中部的一種語言,它不但是英國的國語,而且在今日世界中是占了極重要位置的語言。這的確不是簡單事。英倫三島這個小小的地方,算起來也不過中國一省大小,竟有好幾種語言,然而英國中部的倫敦,因為是政治的中心、商業(yè)的中心,而且附近有“牛津”同“康橋”的兩個大學,又是文化中心。由于這些關(guān)系,人口都集中在那里,文化也在那里發(fā)達,中部的方言,就成了最多人說的話,這自然占就了優(yōu)勢,而成為英國的國語。法語是以巴黎為中心的語言,也是因為巴黎都會的緣故,中國也不外此例。中國有一大片“關(guān)話”地域,假使我們從極東北的哈爾濱走,翻一根線到極西的昆明,中間經(jīng)過河北、山東、河南、安徽北部、湖南、湖北、廣西、貴州之一部分,這一大段都是關(guān)話區(qū)。雖然南北關(guān)話,各有語言不同,但都是關(guān)話,都是大家聽得懂的關(guān)話。比方“我”字,在這一條線上有WO.O.ngo等音,但不管WO或O或ngo,大家都可以聽懂,這就夠成為國語的資格了。大家不要笑,我在談國語,而我說的似乎“南腔北調(diào)”,要真正的“南腔北調(diào)”,那才是真正的中國國語呢!
光有第一個資格還不夠,還得有第二個條件。這方言的文學作品,必須比其他的方言多。中國的關(guān)話區(qū)域里,五百年當中,產(chǎn)生不少的文學作品,如:《西游記》《三國演義》《水滸傳》《紅樓夢》《兒女英雄傳》等好多好多的東西。尤以《紅樓夢》和《兒女英雄傳》是純北京話的作品,自然寫這作品的“關(guān)話”,就成了大眾所了解的東西,成了大家公認的語言了。
中國字在最初我們那些造字的老祖宗們,就沒有造“字母”,所以非常難學。但我們要從那些匹夫匹婦、癡男怨女的口中,記下的歌詞,記下他們的語言,就很困難了,就發(fā)現(xiàn)我們的文字太不夠用了。我們那些長袍先生們的“之乎者也”等字,一個也用不著,這怎么辦呢?我們只有造字了,比如從前說我們的“們”字,這樣簡單的字,古時就沒法寫,遇到這種字,只有頭痛,不知怎樣寫才好。于是有寫“懣”字,寫“每”字的,“我懣,我每”,麻煩極了。遇到一個“呢”字,則更沒有辦法了,把“呢”字寫成“樂”字,“這”字用“遮”字來代替,這簡直苦死了。極其簡單的字,反而弄得非常麻煩。自白話小說一流行,才確定了“們”字、“呢”字、“這”字,許許多多這一類字的寫法,這一類字的語言,就變成大家共同的語言了。
“文學”是把老百姓活的文字,用一個標準形式記載下來,使大家都了解,夠得上這個標準的文字或語言,才配做“國語”……中國一千多年來老百姓們,匹夫匹婦,癡男怨女們,以及流浪的瞽人,給我們留下了大(量)的文學遺產(chǎn),尤其是水滸、紅樓夢等白話小說給我們留下的是最標準的語言。中國關(guān)話區(qū)、非關(guān)話區(qū),都已完全懂得了這些語言,所以我來提倡白話文的時候,很容易便成功了。所以我說中國的國語并不是簡簡單單就成國語的,而是包括了上述兩大條件,充分地具備了其成為國語的兩種資格。
我國的文字固屬難學,但我國的語言,卻一點沒有疑義的是世界上最容易學習的語言。這是我們祖先們,那些道地的老百姓們,經(jīng)過了長時期的不流血革命,在語言上淘汰了許多的復雜問題,使我們的語言在文法上極其簡化,留下這份好的遺產(chǎn),他們這不流血革命的成果,是值得寶貴的。我希望大家要承受這份遺產(chǎn),去創(chuàng)造“國語的文學”。
這篇近1800字的胡適講演稿,生動地展現(xiàn)了胡適“國語”觀念的總體架構(gòu),對“國語”概念的歷史脈絡(luò)及現(xiàn)實運用,都為聽眾給出了深入淺出的一份說明書。可以想見,之前的報道稱“胡氏于講演時,旁征博引,亦莊亦趣,引得聽眾捧腹不已”云云,現(xiàn)場氛圍一定是熱烈且輕松的罷。
《北平小報》僅存世兩個月,演講稿更顯珍貴
值得一提的是,刊載胡適講演報道及講演稿的這份《北平小報》,其報名即“小報”,概指那種規(guī)模篇幅皆小、發(fā)行范圍亦小的市井性質(zhì)的“小報”,這是頗為特別的?!侗逼叫蟆返摹白灾鳌?,也確實名符其實。此報存世極少,究竟何時創(chuàng)刊,何時終刊,筆者至今亦不甚明了。只是查閱國家圖書館所藏舊報縮微膠片可知,僅有1948年7月2日至1948年8月31日期間的此報攝錄有圖像留存。
謹以此推測,《北平小報》的存在時間,可能僅有1948年7月與8月兩個月的時間。那么,胡適“中國的國語”這一講演的報道及其講演稿之刊載,未能在當時北平地區(qū)的“大報”,諸如《華北日報》《世界日報》等報刊上留存下來,卻在如此僅存世兩個月的“小報”上得以留存于世,實在是難能可貴,彌足珍貴。
此外,胡適講演所在地北平福德圖書館的情況,也需略加說明。據(jù)查,此館始建于1936年,其前身為北平成達師范學校圖書館。福德圖書館于1936年9月22日正式建成,參加成立儀式的有顧頡剛、沈兼士、陳垣、張星、盛成中等學界名流,以及馬松亭等原成達師范的董事會成員,由顧頡剛擔任福德圖書館首任館長,馬松亭、常子萱任副館長。建成后的圖書館,其館藏圖書數(shù)量之豐、種類之繁為國內(nèi)一時之冠。
1937年,“七七”事變爆發(fā),成達師范的師生分兩路遷往桂林。除帶少量書籍之外,福德圖書館藏書幾乎全留北京。1945年,抗戰(zhàn)勝利之后,回到北平的成達師范已經(jīng)被國民政府當局接管,成為國立的普通師范學校,福德圖書館開始附屬于東四清真寺。
1948年7月6日,胡適也正是受邀請赴福德圖書館講演的。胡適講演開篇即語“國語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共同的語言”,在這樣的場合中論述與闡揚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文明結(jié)晶,自然是再合宜不過的了。身為著名學者與教育家,時任北大校長與中研院院士的胡適,在此回顧與總結(jié)“國語運動”的歷史經(jīng)驗,在當時的北平公共文化領(lǐng)域中,應當還是產(chǎn)生過一些積極影響的。
只是白云蒼狗,世事無常。當年時局的發(fā)展,已經(jīng)遠非胡適所能預期——因國民黨政府的腐敗無能,導致國家政權(quán)的崩潰及其殘部潰逃臺灣,胡適畢生所倡舉的“國語運動”以及“國語文學”,也隨之化作泡影,也在北平福德圖書館中畫上了一個不十分圓滿,卻意味深長的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