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梅花盛開的地方
一
山,是群山簇擁的山。山體上的植被綠、黃、褐里夾雜著大片蒼黑。
車子在陡峭、狹窄的山道上,左沖右突繞上山頂,寒風從四面呼嘯著撲上來。
站在南部戰(zhàn)區(qū)空軍某旅雷達站營區(qū),四野皆山。山依著山,山牽著山,山擁著山,海濤般一浪一浪向蒼茫處涌動。
已過雨水節(jié)氣,山外的桂花、李花、桃花、玉蘭競相怒放,大山里仍一派凜冽、蕭瑟。
沒想到400多公里的距離,車子在路上跑了8個多小時。帶我上山的空軍少校蔣小龍笑說:“比沒高速之前快多了?!?/p>
天陰著,薄紗似的青灰色霧靄籠罩著黛色群山,天地寂靜、遼闊。營區(qū)桂花樹、側(cè)柏、羅漢松,葉子墨綠,20多棵高大的核桃、楓香、苦楝,枝干枯索蒼黑。
蔣小龍立在一棵鍬把粗的桂花樹前,像看到自己久未見面的兒子,眼里閃動著驚喜與自豪:“長高了,也長粗了?!彼麖囊豢霉鸹渥呦蛄硪豢?,挨個打量。
5年前的初夏,在一線雷達站從新排長一路干到上尉的蔣小龍,來這里任指導(dǎo)員。他早晨8點從機關(guān)出發(fā),一路輾轉(zhuǎn)到一個小鎮(zhèn)上,好不容易找到一輛愿上山的車子,司機竟搞錯方向,朝反方向跑出去20多公里。等他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找到在山腳接他的官兵,已是繁星滿天。
“那時山外還沒高速,山里三分之一的路是砂石搓板路,一路泥漿飛濺,顛得心在腔子里如擊鼓?!笔Y小龍說。
在上任后很長一段時間里,蔣小龍一邊撲下身子跟站長全力抓戰(zhàn)備訓練和作風養(yǎng)成,一邊苦苦思索,如何把這個多年與先進無緣的雷達站帶出低谷。
營房是半個多世紀前第一代建站官兵背馱肩扛、用粗石壘筑的老營房,堅如堡壘,但基礎(chǔ)設(shè)施老化。營區(qū)除幾棵當年建站時栽種的大樹,處處透著蒼涼。
“越是偏遠艱苦,越要讓官兵感受到家的溫暖?!边@是蔣小龍在基層帶兵悟出來的。在山下,他看見農(nóng)家小院里有花香四溢的桂花樹。第二年春天,他從山外買回了兩百棵桂花樹苗。
薄薄土層下,巖石堅硬如鐵,他和官兵用鋼釬、鎬頭挖坑,一袋一袋尋來沙土,把樹種進去,又萬般呵護,結(jié)果勉強活下來50多棵。
讓他更開心的是,經(jīng)過近兩年努力,不僅營區(qū)里綠了美了,站里全面建設(shè)也從低谷一躍而起,跨入了先進。
“山上溫差大,風烈,桂花開得遲,也開得艱難,稀稀落落,似有若無,更多的時候只能當綠色欣賞?!笔Y小龍的歡喜里有淡淡的沮喪。
沒看到芬芳濃郁的桂花,幾棵臘梅卻讓我眼前一亮,繁密的金黃色花朵,笑臉盈盈,正在寒風里蓬勃、熱烈地綻放。
上尉指導(dǎo)員盧云峰說:“過一陣天暖了,我們準備再栽些適合山上生長、品性執(zhí)著堅強的臘梅?!?/p>
二
主營區(qū)通往雷達陣地,有102級陡峭的臺階。36歲的三級軍士長、雷達技師趙陽一分鐘就沖到了戰(zhàn)位。
他記不清15年來自己在這些臺階上沖鋒過多少趟。昂頭看著雷達在陣地上轉(zhuǎn)動,趙陽能聽見滾燙的心在胸膛里跳動的咚咚聲。
“這是上周剛列裝的新型雷達,我在山上這些年,已經(jīng)淘汰幾代雷達了。”趙陽說,“裝備發(fā)生故障,必須立即排除,不能過夜?!?/p>
2011年春節(jié)剛過,有天凌晨兩點,某型雷達錄取系統(tǒng)突然發(fā)生故障,趙陽帶著剛分到維修崗位的戰(zhàn)士徐曉雷沖進方艙搶修。附近4個故障維修點都沒有備件,而從機關(guān)送上來,最快要兩天。沒辦法,他們只好從報廢和不用的板件上拆下舊的,該并的并,能串聯(lián)的串聯(lián),爭分奪秒連續(xù)搶修27個小時。
“那次搶修,趙班長讓我真正懂得怎樣做一名合格技師?!毙鞎岳渍f,“他一邊檢修,一邊給我講解、分析裝備原理和故障原因,說維修裝備跟醫(yī)生給病人看病一樣,只有懂得病理,把準脈,才能手到病除?!?/p>
以往,新戰(zhàn)士下班跟骨干學習鍛煉一年,才能獨立上崗。趙陽分到維修崗位剛3個月,帶他的技師就調(diào)走了。一次,雷達發(fā)生一個小故障,他無力排除,只能眼巴巴等機關(guān)派人上山搶修。
“當時那個工程師一邊修一邊問我,看我對故障原因分析思路對不對,有沒有認真思考過。面對他的一堆問題,我一個都答不上來,緊張、窘迫,滿頭汗水?!壁w陽笑著說。
工程師不知道,那次沒有批評的維修幫帶,竟深深烙在新兵趙陽心里。之后,一年又一年,趙陽用同樣的方法,一茬一茬為站里培養(yǎng)出20多名骨干。
“我是大專畢業(yè)入伍的直招士官。剛上山那兩年,工作生活條件艱苦不說,老裝備經(jīng)常出問題,人被壓力催逼著,除了勤學苦練,沒有別的選擇?!壁w陽看著在風里轉(zhuǎn)動的雷達,眼神里閃動著無限深情。
也許正是這種擔當與自覺,給了趙陽披荊斬棘、奮勇向前的力量。不管雷達更新迭代多快,這個身高一米六五的老兵總比戰(zhàn)友快一步?!安怀岳媳?,更不能憑老經(jīng)驗檢修新裝備,必須緊追裝備換代學習新知識新技能?!?/p>
4年前的一個夏日,趙陽奉命下山。當他走進機關(guān)一位領(lǐng)導(dǎo)辦公室時,領(lǐng)導(dǎo)將一個薄薄的小冊子遞給趙陽,說:“機動營赴異地參加演習,要做一個有源假目標,幾個工程師都說難度太大,給你20天時間,要求都在這里?!?/p>
趙陽的頭“嗡”的一聲:“可以試試,但時間有點緊?!?/p>
“大膽試,失敗了我擔著。”
18天,一個只有某型雷達四分之一大小的雷達做成了。1個月后,趙陽在山上得到消息,自己沒花一分錢,用廢舊材料做出的那個“真家伙”,在演習場上竟成功誘騙“藍軍”4次。
去年7月,趙陽報名準備參加高級技師考試,審核已通過,他卻突然放棄。
“兒子出生時我沒在身邊,這次女兒出生,我想在妻子身邊陪幾天。當時女兒出生與考試時間離得很近,加上疫情隔離,若參加考試,又會留下終生難以彌補的遺憾?!彼曛?,思緒似乎停頓在回憶里,“考試晚一年沒關(guān)系,我的初級、中級都是一次過,今年高級考試、評審,我相信也能一次過?!?/p>
7年前,趙陽符合家屬隨軍條件,他想讓妻子隨軍,但駐地離山下縣城有好幾百公里,面對一堆困難,他不得不將想法悄悄埋在心底。旅里考慮他在山上時間長,多次想調(diào)他下山,他卻一次一次以婉拒告訴領(lǐng)導(dǎo):自己習慣、喜歡這里。
“每次出差、休假回來,我心里都有一種回到家的踏實和幸福。”趙陽說。
三
二級上士李田跟趙陽一樣,也是直招士官。
李田的志向是被一張偶然看見的海報改變的。
2014年大專畢業(yè)實習結(jié)束,某知名企業(yè)已錄用了他,只等他回去上班。李田回校參加畢業(yè)典禮,無意間看到櫥窗里的征兵宣傳海報,毅然決定參軍。
“報名時我沒跟家里說,拿到入伍通知書,我爸有點懵,不相信是真的?!?/p>
“為啥?”
李田粲然一笑:“高中畢業(yè)時,我爸讓我當兵考軍校,那時我正在叛逆期,他說東我往西,擰著勁兒就是不按他設(shè)計的方向走,為當兵的事我還跟我爸吵了一頓。”
李田操控的裝備,遠看像一輪墨綠色月牙,被官兵笑稱為“西瓜皮”。
2016年秋天,已在某新型雷達操縱員崗位苦鉆一年、正干得起勁的李田,忽然被時任站長楊遠叫進了辦公室。楊遠笑著將厚厚的資料扔給李田說:“測高雷達列裝,站里沒人會操作,你學的是計算機應(yīng)用與技術(shù)專業(yè),站里決定讓你操作這個新家伙。有困難嗎?”
然后,楊遠笑瞇瞇地看著李田俊氣的臉。
李田沒笑,“啪”的一個立正:“堅決服從組織安排!”
那天下午,李田一個人抱著兩本厚厚的技術(shù)說明書,在雷達陣地斜坡下的“西瓜皮”前站了很久。想著雷達方艙里官兵正井然有序地忙碌,他忽然覺得有些孤獨。一個人,一架新裝備,意味著在今后的日子里,他將獨自面對困難與挑戰(zhàn)。
一個月,他與“西瓜皮”成了心有靈犀的戰(zhàn)友。
秋天新兵下班,站里給李田身邊分來兩名新戰(zhàn)士,正式組建測高班,李田任班長兼技師,組訓與維修一肩扛。他帶著兩名戰(zhàn)友開始了新探索。
2018年,被李田改變訓法和戰(zhàn)法的“西瓜皮”,實現(xiàn)了從單一測高向多項功能的轉(zhuǎn)變。
站長楊遠歡喜得眼睛瞇成一條縫:“當初選你挑這個重擔,我就覺得你小子有獨當一面的本事,探索還得往更遠處走?!?/p>
3年后的夏日,李田又給了新任站長朱俊磊一個驚喜:“西瓜皮”訓法、戰(zhàn)法在全旅推廣。
赴軍校參加培訓,李田走上講臺,一堂“測高雷達的探索與發(fā)現(xiàn)”課,贏得臺下一片掌聲。
“聽說今年是你二級上士最后一年,面臨走留選擇?!?/p>
李田笑呵呵看著我:“我喜歡這里,只要站里需要,在這里守望多久我都樂意。”
讓人熱血澎湃的故事,當然不止趙陽、李田。在這遙遠、偏僻的荒野之地,一茬又一茬官兵,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堅守陣地。他們的青春,正如一樹一樹傲寒綻放的臘梅花。
跟以往無數(shù)清晨一樣,七點,陽光還未照進山里,官兵早操的跑步聲、口號聲,已在遼闊寂靜的山野間鏗鏘明亮地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