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xué)》2023年第3期|李西閩:路迢迢
我八歲那年的八月,一場暴雨之后,山洪暴發(fā),汀江水暴漲,差點沖毀了護守家園的河堤。洪水還沒有退去,家里人就發(fā)現(xiàn)我不見了。最先發(fā)現(xiàn)我不見的,是我的祖母王太陽。
那時,我們家住在一幢古老的大房子里。這個老屋里住了十幾家人,都是一個家族的。房間太少,一間房間里放了兩張床,父母親睡一張床,我和祖母以及弟弟睡一張床。那個夜晚,祖母發(fā)現(xiàn)我沒有回家吃飯,就四處尋找。她來到小學(xué)校里,空空蕩蕩,沒有一個人影,然后到我平常會去的地方,也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蹤影。
這一生最疼愛我的祖母王太陽失魂落魄,回到家里,召集了族里所有有行動能力的人,開始在河田鎮(zhèn)大面積尋找失蹤的我。整整找了一個晚上,我似乎是人間蒸發(fā),連根頭發(fā)也沒有遺落在河田鎮(zhèn)的任何一個角落。叔叔李文多在那個清晨對眼睛都哭腫了的祖母說,阿閩可能被大水沖走了,他喜歡在河邊玩耍,也喜歡在河里游水。祖母默認了他的說法。我父親李火桂糾集了十幾個年輕人,連同我叔叔,分兩撥沿著汀江河兩岸,往下游尋找,希望能夠找到被人從洪水中救起的我,哪怕是我的尸體。三天后,他們沮喪地空手而歸,祖母昏厥過去,不省人事。汀江河是一條往南流淌的河流,我的親人們都以為我死了,尸體被暴怒的洪水沖到千里之外的海里去喂了魚。
親人們根本就不曉得,那是我策劃了一個春天的離家出走。
是我爺爺?shù)乃来偈刮耶a(chǎn)生離家出走的念頭。他死后,我一直在想,他這野草般的一生有什么意義,甚至連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樣子都不知道。也是故鄉(xiāng)河田鎮(zhèn)的貧苦生活,讓我產(chǎn)生了走出閩西重山的念頭。
那個春天,每到周末,我就到河堤、山野去采摘金銀花。那時鎮(zhèn)上收購站里,收曬干的金銀花。我把曬干的金銀花拿到收購站換錢,一毛兩毛地積累起來,那是我離家出走的路費。
采摘金銀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為金銀花的藤蔓一般都爬在濃密的荊棘叢上面。我把一個鐵鉤子綁在竹竿上,將荊棘叢上金銀花的藤蔓鉤到安全之處,然后采摘金銀花。縱使有鐵鉤子,我的手臂也經(jīng)常被荊刺劃傷,留下一道道貓抓似的疤痕。祖母王太陽見到我手臂上的傷痕,心疼不已,連聲說,我的小心肝,你怎么把手弄成這樣。我特別不喜歡她叫我小心肝,盡管她是真的疼愛我。對于祖母的驚訝,我無言以對,只是默默地把金銀花放進笸籮里,均勻地攤開,拿到太陽底下曬。她知道我去采金銀花弄傷了手臂,就讓我不要去采了,我沒有聽她的話。祖母那時是一家之主,忙里忙外,也沒有過多地顧及我。父母親像牛一樣在生產(chǎn)隊里勞作,更加顧及不了我。
終于到了那年八月初的一天早上,我?guī)еu金銀花和從父親那里偷拿的幾塊錢,離家出走了。由于怕被鎮(zhèn)上熟悉的人看見,把我弄回家,我特地跑了五里路,到赤嶺停靠站去坐長途班車。那年月,故鄉(xiāng)人如果要去福州或者更遠的地方,就要坐班車到永安。永安有通向那些大城市的火車,而長汀發(fā)往永安的長途班車,一天只有一班。我趕上了那班長途汽車,上車買了票,當車一直往南開,離開河田鎮(zhèn)的時候,我的心一下子被揪緊了,祖母、父母親、弟弟……他們的臉在我的腦海里滾動,我甚至想,是不是離開之后,永遠也見不著他們了。當時我產(chǎn)生了退卻的情緒,想叫停司機,讓我下車??墒?,我一直沒有開口,汽車沿著蜿蜒的山間公路越開越遠,以至我不得不打消了回去的念頭,想象著自己是一只飛出籠子的小鳥,在天空中自由飛翔。長路迢迢,這次永生難忘的出走,才剛剛開始。
那時候坐長途班車的人不多,我坐在最后面,斜挎著的書包放在大腿上,里面裝著我的一件汗衫和短褲,短褲是打著補丁的。車上有十來個人,他們都衣冠楚楚,估計是出差的公家人。
車到朋口,已經(jīng)正午,我在車上睡過去了,迷迷糊糊中,被司機洪亮的聲音叫醒,下車吃午飯了,下車吃午飯了。我隨著乘客們下了車。這是一家路邊飯店,飯店外還停著兩輛長途客車,飯店的大廳里,有不少人在吃飯。司機和售票員走進一間小房間去了,聽有個旅客說,他們吃飯是不要錢的,有魚有肉。
我的肚子餓得咕咕叫,聞到米飯和肉的香味,不停地吞咽口水。飯店提供的基本上是快餐,就是米飯、汆豬肉、炒青菜和燜豆腐。一碗米飯加個汆豬肉一毛錢,兩毛錢可以加上炒青菜和燜豆腐。當然,也有炒菜,我看了看,只有一兩桌的旅客點了炒菜,其他人基本上是吃一毛錢或兩毛錢的東西。我買了一毛錢的飯菜,吃將起來。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在飯店里吃飯,這飯店里的飯菜真的和家里的不一樣,好吃是好吃,可也費錢呀,心里還是有點肉疼,畢竟這一毛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吃著吃著,竟然吃出了罪惡感。我知道家里人已經(jīng)很久沒有吃肉了,還不曉得汀江上游一場暴雨正在進行著。
吃完飯,我還坐在那里,想著到了永安怎么辦。有個頭發(fā)梳得十分整潔的女人走到我跟前,對我笑瞇瞇地說,小阿弟,你一個人出來呀?她是和我同一輛車的乘客,我點了點頭,心里頓時警惕起來,記得爺爺活著時,經(jīng)常給我講人販子的故事,人販子一般都會先和你套近乎,然后拿東西誘惑你,接著就把你拐去賣掉了。我站起來,朝外面走去。女人跟了出來,還是笑瞇瞇地說,你別害怕,我只是問問你,沒有惡意的。我沒有吭氣。見我不搭理她,她也沒有生氣,上廁所去了。到永安還要幾個小時呢,我也去上了個廁所。從廁所里出來,司機他們已經(jīng)吃完飯了,開了車門,乘客們陸陸續(xù)續(xù)上車。那女人坐在前面,車開動后,回頭看了我一眼,還是笑瞇瞇的樣子。
我一直記得她頭發(fā)油光锃亮,笑瞇瞇的模樣,但是我一直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是干什么工作的。也就是她,到永安汽車站下車后,看著茫然無措的我,心生憐憫,笑瞇瞇地告訴我她不是壞人,讓我相信她。我就告訴她,我要去福州找我姑姑。她就把我?guī)У搅擞腊不疖囌?,教我怎么買車票,怎么樣進站上火車,還讓我在火車上要保管好自己的東西,火車上有小偷的。然后,她就從我眼前消失了,此生就再也沒有見到過她,就像許多夏日天空中的云朵,飄走后就永遠不見了。
黃昏時到的永安,上火車已經(jīng)入夜了,這是廈門開往福州的火車。我這次出走的目的地,就是福州。去福州,是因為我姑姑在那里。姑姑和表姐表哥們,兩年回河田鎮(zhèn)一次,有時是過年回來,有時是夏天回來,每次回來,都會帶來很多好吃的,比如那時候農(nóng)村稀缺的餅干和糖果,還會帶回來不少半新的衣服。我書包里帶的短褲和汗衫就是去年春節(jié)姑姑他們帶回來的,去年穿了一個夏天,屁股上穿出了一個洞,祖母縫縫補補一下,還可以繼續(xù)穿。我去投奔姑姑,是因為她和祖母一樣,對我十分疼愛;另一方面,我內(nèi)心強烈地想逃離貧困的河田鎮(zhèn),逃離那灰色的像一塊破布般的生活。
第一次坐火車,心里難免激動。那時候的火車是蒸汽機車,開動時聲音特別響,先是長長的嘹亮的笛聲,然后就是火車開動時的轟鳴,正常行駛后“哐當”“哐當”的聲音充滿了節(jié)奏感。我沒有覺得火車的聲音是噪音,仿佛就是交響樂,讓我在黑夜中向福州一點一點地靠近。看著窗外呼嘯而過的黑暗和燈火,我想起了河田鎮(zhèn),那里沒有鐵路,甚至連電燈也沒有,人們用的都是煤油燈。如果到了福州,我就可以在姑姑家里,過一段有電燈的生活,這種簡單淳樸的幻想其實不止一次出現(xiàn)在我腦海。
火車上有賣飯的,比路邊飯店要貴,那么一點飯、一點菜就要兩毛錢。我肚子其實有點餓了,但我不想花錢。我發(fā)現(xiàn)列車上有開水供應(yīng),但是我沒有帶口缸,毫無辦法,只能一路上忍著饑渴。我想到福州找到姑姑之后就好了?;疖囓噹锶瞬皇呛芏?,松松散散地坐著,有的人在睡覺,也有人在輕聲說話。我坐在靠窗的位子,車窗開著,迎面而來的風吹著我的頭發(fā),也吹著我的臉,風中似乎有些細沙,打在我臉上,微微地疼,不過這種微疼有種莫名其妙的快感。
我旁邊坐著一個穿白襯衣的中年男人,記得他五大三粗,臉上布滿了坑坑洼洼的麻子。他一直在抽煙,上火車后就沒有停過。我被他的煙熏得頭暈眼花,又不敢對他說什么。我看車廂里還有不少空位,就找了位子坐下來,心里舒了口氣,終于離開那個煙鬼了。不一會兒,一個年輕女列車員走過來問我原來坐哪里,我如實回答。她冷冷地對我說,回到你的座位上去,下一站有人上來坐這個位置。我只好灰溜溜地回到了煙鬼的旁邊。我在煙鬼的濃重熏染下,昏昏睡去。
這一覺睡得好沉,我醒來時,天已經(jīng)亮了,火車也已經(jīng)進入福州站了。
我懷著忐忑不安和興奮的心情,斜挎著書包,下了火車。
我隨著人流,走了出去,站在福州火車站外面的廣場上,注視著這個陌生的城市,心里突然有了恐懼,這個福建最大的城市張開了大口,仿佛要把我吞噬。我兩腿發(fā)軟,不知所措。在忐忑不安之中,我想起了姑姑。要是找到姑姑,一切問題都會迎刃而解。我突然記起了一件事情,我出來時,將姑姑來信的信封放在書包里的,信封上有姑姑的地址,只要有地址,就一定能夠找到她??墒牵以跁锓瓉矸?,怎么也找不到那個黃色的牛皮紙信封。我腦袋“嗡”地一聲,懵了。沒有她的地址,我該如何找到她。
我記得姑姑說過,她是火車站的搬運工人,我姑父是火車站的會計。我就去問那些鐵路上的人,希望他們告訴我姑姑的消息,可是,他們根本就不知道我姑姑是誰,也不可能讓我找到姑姑,其實,她是在南平火車站,我記成福州火車站了。我明顯犯了個極大的錯誤,這個錯誤讓我在接下來的日子遭受了種種不堪,也算是一個教訓(xùn)。
我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行走。
街上的自行車真多呀,人們騎著自行車像一群群游動的魚,讓我眼花繚亂。自行車的鈴聲清脆響亮,多么悅耳呀,我從來沒有見到過這么多的自行車。那是一九七四年,故鄉(xiāng)河田鎮(zhèn)有自行車的人極少,我只看見過公社里的那幾個人,神氣活現(xiàn)地騎著自行車。我想,這些騎自行車的人,不都是公社干部吧?
走著走著,我看到一個學(xué)校,校名是“福州鐵路小學(xué)”,我突然想起了表哥鄭文海,他說過自己在鐵路上的小學(xué)讀書,如果能夠找到他,該有多好。我走到門衛(wèi)室,看門的是一個老頭,坐在那里抽煙。見到我,他有了精神,聲音洪亮地問我,你找誰。我囁嚅道,請問你們學(xué)校有個叫鄭文海的學(xué)生嗎?老頭說,哪個年級哪個班的?我說,他比我大一歲,是四年級吧,他的眼睛大大的,個子比我高出一個頭。老頭說,你從哪里來的?我臉紅耳赤地說,從很遠的地方來的,鄭文海是我表哥,如果找不到他,就找不到姑姑,那我就沒有地方住了。老頭審視了我一會兒,也許是同情可憐巴巴的我,就說,我去問問。他跑進學(xué)校里,過了好大一會兒才出來,對我說,我們學(xué)校沒有這個叫鄭文海的人。
我只好沮喪地離開。
天空中的太陽炙烤著這個我心目中除了北京上海的唯一的大城市,也炙烤著瘦弱矮小的我。
我不知道該往何處去。
我在這個城市里游蕩,像一只無家可歸的野狗,心里充滿了憂傷的情緒,迷惘的目光不停地打量著這個城市,同時也感受著城市的味道,那區(qū)別于河田鎮(zhèn)的城市風情,寬闊的車水馬龍的大街,林立的樓房,連城市人的臉也和我們河田鎮(zhèn)的人不一樣,顯得白凈細膩,而不是粗糙黝黑。這些對我的心靈是一種震撼,當時我就產(chǎn)生過這樣的想法,為什么人與人的生活會有如此天壤之別,人與人之間真的沒有公平可言。
天漸漸地暗了下來,內(nèi)心的恐懼感加重了,夜色會不會將我吞進去,尸骨全無?此時,我真正地恐慌起來,在這個城市里,我就像一縷無聲無息的輕風,沒有人會注意到我,也沒有人會關(guān)心我。我該到哪里去落腳,誰又會收留我呢?迷茫中,我來到五四路一家旅館的門口。記得爺爺活著時對我說過,出門在外,要住客店,我想這旅館就是客店吧,晚上應(yīng)該住在這里。
我走進旅館,看到柜臺后面一個穿白襯衫的姑娘在織毛衣。我說,我要住店。姑娘頭也不抬,邊織毛衣邊說,介紹信。我根本就不知道住旅館要介紹信,而且我根本就沒有什么介紹信,頓時呆若木雞。姑娘又說了聲,介紹信。我無言以對。姑娘停下了手中的活計,站起來,發(fā)現(xiàn)我是個孩子,而且是個鄉(xiāng)下孩子。她的目光溫柔起來,說,小朋友,你從哪里來?我說我來福州找姑姑,沒有找到,現(xiàn)在不知怎么辦。姑娘動了惻隱之心,就讓我住了下來,她說她破例違反規(guī)定讓我住宿的,還叮囑我不要告訴別人我沒有介紹信。我特別感激她,我記得她那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從那以后,我只要看見大眼睛的姑娘,心里總會覺得溫暖。
旅館蠻整潔的,就是一個房間里擺了四張小床,顯得有些狹窄。我住的這個房間除了我之外,還住著一個人,那是個臉部蒼白的中年人,總是不停地咳嗽,我記得他咳嗽時太陽穴上暴出蚯蚓絲似的血管,我總擔心那血管會突然爆裂。他不和我說話,只是用無神的目光瞟瞟我。我對陌生人十分提防,也不和他說話,晚上也不敢合眼,生怕這個人會在我睡著時將我裝進麻袋帶走。其實我的擔心是多余的,兩天之后,他走了。大眼睛姑娘告訴我,那人是來福州看病的。我問她是什么病,她沒有回答我。
在那個旅館住了幾天,我的錢也花完了,只好離開。那幾天,我一直在找我姑姑,卻怎么也找不到,好像這個世界根本就沒有姑姑這個人。如果我姑姑在福州,我要是找到了她,那該有多好。我喜歡這個到處都是榕樹的城市,可它沒有我落腳的地方,我的家不在這里。這些日子,每天晚上,我都會特別想家,想祖母王太陽慈愛的眼神,想她喊我一聲小心肝。既然我在福州找不到姑姑,只好回家了,可是,歸心似箭的我已經(jīng)身無分文,怎么回家是擺在我面前最大的難題。
在火車站,我跟在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后面,趁檢票員沒注意,溜了進去,混上了福州開往廈門的列車。當時我特別佩服自己的機靈,還有些小得意,以為上了車就沒事了。車開動的時候,我聽著火車的轟鳴聲,心里樂開了花。沒想到,列車開出去半小時左右,就聽到列車員說,大家把火車票拿好,馬上查票了。我沒有火車票,怎么辦?我想到了廁所。于是,我躲進了廁所里,反鎖上了門。
我躲在廁所里,忐忑不安。
過了好大一會兒,我聽到門外有個女人說,廁所里面有人嗎?
我不敢吭聲,渾身瑟瑟發(fā)抖。我越是害怕,事情就越麻煩。果然,外面的人發(fā)現(xiàn)里面反鎖了,就用鑰匙打開了廁所門。我看到一個肥胖的女列車員兇神惡煞地站在我面前。她質(zhì)問我,你明明在里面,為什么不說話,你躲在廁所里干什么,是不是想逃票?見躲不過去,我只好說實話,并且央求她放我一馬,讓我在永安下車。她陰沉著臉,把我?guī)У搅瞬蛙?,找了個位子,讓我坐著別動。然后,她就走了。餐車里就我一個人,我也不敢亂跑,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著,心里卻很不是滋味。
列車將要停靠在一個小站時,走過來一個瘦高個兒列車員,冰冷著臉。他對我說,你就是那個逃票的家伙。我想大事不好,果不其然,他伸出手,一把將我拎起來,拽到車門前。列車停穩(wěn)后,他打開了門,對我說,下車吧,以后坐火車要記得買票。
就這樣,我被扔在了那個四等小站,現(xiàn)在連站名都記不起來了,但是我還記得當時落寞無助的心情。走出車站,我問一個路人,如果走路去長汀,要從哪里走。那人怪怪地看著我,好久才說出一句話,從這里走路到長汀,恐怕一個月都走不到。我咬了咬牙說,哪怕走兩個月,也要走回去。那人說,你就沿著公路一直往西走,也許哪天就走到了。說完,他頭也不回走了,可能在他眼里,我是個腦子有病的孩子。不管怎么樣,我還是開始了我的長征,這一路上的酸甜苦辣在多年之后,我講給女兒李小壞聽,她聽完后問我,爸爸,你騙人的吧,八歲就經(jīng)歷了那么多。我理解她的疑惑,現(xiàn)在八歲的孩子根本不會相信我那一年夏天發(fā)生的事情。
我在路邊的小樹林子里,撿了根木棍。趕路時手上有根棍子,可以防蛇,也可以防狗,也可以當手杖,這是死去的爺爺和我說的話。我拿著那根棍子,沿著通向西北方向的公路行走。剛開始行走時,蠻有精神的,走了幾個小時之后,就頹了,在公路旁邊的草地上,躺下就不想起來了。心里有個聲音在說,你這樣拖拖拉拉地走,走到明年也到不了長汀。這話讓我心驚肉跳,只好爬起來,繼續(xù)往前走。
看到有村落,饑腸轆轆的我就看到了希望。我跑到人家家門口,討點東西吃,總是會有好心的人,給我一碗粥或一點干飯,讓我填充肚子。肚子里有東西了,才能繼續(xù)往前走。有時,實在餓急了,就會偷偷跑到地瓜田里,挖幾個地瓜,放在書包里慢慢吃??柿司秃群永锘蛘咚晾锏乃,F(xiàn)在想起來不可思議,喝了那么多不干不凈的生水,一路上竟然沒有鬧肚子。天黑了,就找個可以遮風避雨的地方睡覺,睡醒后繼續(xù)出發(fā)。走了幾天后,竟然走出了興頭,覺得這種行走的生活也蠻好的,心情也變得無憂無慮了。
“樂極生悲”這個詞用在我接下來的遭遇上,簡直太貼切了。
要飯需要臉皮厚,一個人在饑餓難忍之際,是不會顧及什么臉面的。要飯的經(jīng)歷一直提醒我,要做一個自食其力的人,不是因為臉面,而是因為不愿再承受屈辱。我在一個很小的、只有十幾戶人家的小山村里,碰到了一條惡狗。那條惡狗被一個十幾歲的少年牽著,當我走進小村,企圖要點飯吃之際,那個少年發(fā)現(xiàn)了我。他大聲朝我咆哮,你是干什么的?我說,肚子太餓了,要點飯吃。少年憤怒地說,我最討厭要飯的叫花子了,快走開。他那么兇狠的樣子,令我膽怯。我轉(zhuǎn)過身就走,沒想到,少年放開了惡狗,它朝我飛快地追趕過來。我沒命地奔跑,連手中的棍子也扔掉了,終究沒有跑得過惡狗,惡狗在我的小腿狠狠地咬了一口,而且咬住不松口。我第一次體會到狗牙刺破皮肉和撕咬的疼痛,我撕心裂肺地吼叫起來。要不是一個老婦人出來讓少年拉回了狗,也許我會被惡狗咬死。狗松開嘴巴后,我不顧一切地向前狂奔,直到來到公路上。
我驚魂未定地坐在公路邊,看著淌著黑血的腿肚子,心里悲傷極了,之前無憂無慮的心情變得沉重。我見過叔叔被狗咬之后,祖母王太陽用黃泥巴在傷口上滾動,說是可以把傷口上的狗毛卷掉,就不會感染了。我一直對鄉(xiāng)村里的土方法半信半疑,可是自己被狗咬之后,在這種極端無助的情況下,還是想到了這個土方法。在離公路很遠的地方,我找到了一條小河,在河邊挖了一團黏黏的黃泥巴,一遍遍地在傷口上滾動。我并沒有在光滑的黃泥巴表面上看到狗毛,不過感覺到疼痛感減弱了些,也可能是心理作用,黃泥巴就是安慰劑。
那個晚上,我在一間破廟里過夜。廟里不知道供奉的是什么神或佛,那些泥塑的菩薩或神都被搗碎了,有的只剩下下半身,有的只是一攤泥土。我躺在泥土筑起的神壇上,白天里的驚嚇和勞累,讓我很快就呼呼入睡。我夢見自己變成了一條惡狗,到處咬人,還咬住我弟弟不松口。很多人在說,阿閩得了狂犬病,變成瘋狗了,不得了了哇。我父親拿起鋤頭,朝我頭上砸了下來。我在驚叫聲中清醒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在破廟里,沒有變成瘋狗,心里才稍微平靜了些。傷口還是火燒火燎地痛,破敗的小廟,里里外外一片漆黑,我心里還是產(chǎn)生了恐懼的情緒,生怕有什么東西在黑暗中撲向我。那個時候,我是多么渴望天明呀,光明可以驅(qū)散一切。
我這一生得感謝地瓜,小時候?qū)⒌毓蠝斈毯?,那些饑餓的春天里,地瓜干煮的稀粥讓我不至于餓死,而在我的那次長征中,地瓜讓我有力氣往前行走,盡管前路迢迢。我不敢再去村莊里要飯了,被狗咬過后,我有了教訓(xùn),好在我們福建到處都種有地瓜,挖兩根地瓜就可以讓我度過漫長的一天。也好在是夏天,如果在凜冬,我早就凍死在路邊了。
我拖著被狗咬傷的腿,一步一步地前行,從早晨到黑夜。我的目的地就是生我養(yǎng)我的河田鎮(zhèn),只有回到家,我才能結(jié)束這次旅程。又走了三天,我終于支撐不住了,因為狗咬的傷口沒有經(jīng)過藥物的處理,已經(jīng)發(fā)炎了,整個小腿腫了起來,傷口還化膿了。我覺得身體一陣陣發(fā)冷,口干舌燥,渾身無力,像棉花一樣。我倒在了公路旁邊的草叢里。我看到一條大蛇朝我游過來,蛇頭高高地揚起,吐著血紅的信子。我無法動彈,只好閉上了眼睛,等待命運的裁決。
我醒過來后,發(fā)現(xiàn)躺在吉普車的后座上。
是一個叫林天才的獄警救了我,如果沒有他,我就死在那草叢里了。林天才開著吉普車,路過時發(fā)現(xiàn)了草叢中的我。他把我抱上了車,擰開軍用水壺的蓋子,給我喂水。我喝了幾口水后,就醒過來了,我看到的是一張微笑的瘦削的臉,印象深刻到一生都無法抹去。他的眼睛小小的,深陷在眼窩里,臉上沒有肉,顴骨突出,下巴尖尖的,雖然長得不算英俊,他的笑容卻可以融化人心。他穿著白色的警服,沒有戴大蓋帽。我緊張地說,你,你是來抓我的?他輕聲說,別說話,吃點東西吧。他從放在副駕駛上的包里拿出一塊面包遞給我,我接過面包,狼吞虎咽地吃起來。他說,慢慢吃,別急。我能不急嗎,我有多少天沒有吃米面了,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吃面包,許多年后回想起來,還是那么香甜,后來吃再好的面包都沒有那么美味。
吃完東西,我恢復(fù)了點精神,但還是瑟瑟發(fā)抖。林天才看了看我的小腿,摸了摸我的額頭,說,孩子,你發(fā)燒了,我要帶你去醫(yī)院。他把毛巾用冷水弄濕,敷在我的額頭上,讓我自己捂著,然后開著車朝前駛?cè)ァK麕业揭粋€縣城的醫(yī)院里,處理了傷口,然后打吊瓶退燒,還開了一些外敷內(nèi)服的消炎藥。他守著我,和我說話,問清楚了我的情況,沒有責備我,也沒有表揚我,只是嘆了一口氣。我燒退了之后,他帶我去吃了一頓好吃的,在縣城招待所住了一晚,翌日一早,帶著我趕往三明市。我沒有問他去三明干什么,也沒有問他具體的身份,多年后才知道他是位獄警。
到了三明,天已經(jīng)黑了,我們找了招待所住下來。隨便吃了點東西后,他就睡了,讓我也睡。其實我睡不著,我心里一直嘀咕,我和他非親非故,他為什么要對我這么好,而我該怎么報答他的救命之恩。又一個清晨,林天才把我送到了長途汽車站,買了一張三明到長汀的汽車票。送我上長途班車時,他說要執(zhí)行任務(wù),不能送我回家。我對他的感激之情根本就無法用語言表達,流下了淚水。他拿出個本子,讓我留下了家庭住址和我的名字,然后就讓我上了車。他還特地交代司機,路上要照顧好我,到了河田鎮(zhèn)要讓我下車,否則把我拉到縣城里,我又找不到家了。
林天才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位救命恩人,上世紀九十年代末期,年邁的他根據(jù)我當年留給他的地址,找到了河田鎮(zhèn),他心里一直記著那個八歲的孩子,想知道我到底怎么樣了。我父母親接待了他,他聽說我成為了一個作家,十分高興。父親接通了我的電話,當我聽到他滿口閩南語普通話時,眼睛濕了,內(nèi)心波濤洶涌,我以為他早忘記了當初那個懵懵懂懂的孩子。這個時候,我才知道他退休后,回泉州生活了。在此之前,我根本就不清楚他的工作單位,也沒能和他聯(lián)系上,多少次,我想獲得他的消息,都無法實現(xiàn),但心中永遠記掛著這個叫林天才的人。我讓父母親和弟弟陪他在長汀多住幾天,到處去走走。他那次長汀之行沒有留下遺憾,因為知道了我的情況,他心中的一塊石頭也落了地。而我獲得了他的消息,也十分感慨,此生對他無以為報,只能保持一顆悲憫之心,力所能及地幫助一些需要幫助的人,也許這是對他最好的報答。
長途班車在夜色中駛進河田汽車站,停穩(wěn)后,司機就對我說,孩子,河田鎮(zhèn)到了,你可以下車了。我斜挎著書包下了車,熟悉的空氣將我包裹,我聞到了河田鎮(zhèn)特有的氣息,心里十分激動,我終于回來了。我走出汽車站,一路走回去,特別是在鎮(zhèn)街上行走的過程中,人們看到我,神色怪異,指指點點,竊竊私語。我覺得很奇怪,我不就離開河田鎮(zhèn)二十幾天時間嘛,有什么大驚小怪的。我根本就不曉得,整個河田鎮(zhèn)的人,都知道我這個調(diào)皮的孩子已經(jīng)死了二十多天了,他們見到我,就像見到了鬼。
我進入那幢老屋時,大家都在廳堂里吃晚飯。
第一個看見我的是我弟弟,他大聲說,阿閩回來了。大家都呆住了,眼睜睜地看著我。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我想,迎接我的一定是父親的怒罵和暴揍。就在我等待父親暴怒之際,我親愛的祖母王太陽放下碗筷,站起身,朝我撲過來,雙手抓住我的胳臂,使勁地掐了掐,顫聲說,疼不疼。我說,奶奶,你把我掐疼了。祖母王太陽頓時流下了淚水,一把將我攬在懷里,不停地喊我小心肝。我突然覺得,能夠做她的小心肝是多么幸福的事情。我也想哭,可是眼睛里流不出淚水。
大家都圍攏過來,祖母王太陽放開了我,對大家說,阿閩沒有死,他還活著,他真的沒有死,他是個大活人。我還是害怕父親發(fā)脾氣,不敢看他的臉。他走到我面前,摸了摸我的頭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他轉(zhuǎn)過頭,對驚得目瞪口呆的母親說,去給阿閩煮三個荷包蛋。母親抹了抹眼睛往廚房走去。他們都問我到底去了哪里,我就一五一十地告訴他們。叔叔聽得心驚肉跳,指著我的鼻子說,只有你膽子大,下次再不能這樣了,否則死在外面都沒有人知道。說完,他叫上堂叔阿柄,拿起鋤頭,打著手電,匆匆忙忙地走了。我說,他們干什么去。他們都不說。后來我才知道,親人以為我死了,在爺爺?shù)膲災(zāi)惯吷辖o我建了個小墳?zāi)?,叔叔和堂叔見我活著回來,連夜上山把我的墳?zāi)古俚袅?。他們半夜才回來,母親給他們每人煮了三個荷包蛋,荷包蛋染上紅鞠,這是客家人去邪的一種方式,吃了染紅的荷包蛋后,就百邪不侵了。
那是發(fā)生在一九七四年夏天的事情,那次離家出走,是我最初的一次人生旅途的預(yù)演,從那以后,我的目光總是穿越層層疊疊的山巒,心像只蒼鷹,飛過萬水千山,永不止息地翱翔??梢哉f,這次離家出走注定了我這一生的坎坷和坦途、歡欣與悲傷。長路迢迢,無論如何,也得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