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3年第2期|張怡微:失穩(wěn)(節(jié)選)
張怡微,作家,復旦大學中文系副教授。出版小說、散文二十余部。2022年出版小說集《四合如意》、研究隨筆《情關西游(增訂本)》。
失穩(wěn)
張怡微
1
任秋是從案頭找到這個小區(qū)的,除此之外,他并沒有在上海生活過。關于此地,史籍中很早就有不少的記載。宋建炎四年(1130年),韓世忠率領軍隊抵抗金兵在此駐軍,部分家屬隨之落戶,逐漸形成小鎮(zhèn)。明朝正德年間,它正式設鎮(zhèn),后來成了蘇松地區(qū)重要的棉布集散地。對于生活選址,任秋覺得很滿意。上海這個地方歷史并不悠久,根本算不上古老,但自有興衰的路徑和多元的人文邏輯。任秋不想住在一個沒有來歷的地方,哪怕有些來歷可能并不意味著好運氣。去到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考察,他都會仔細選擇居住地,希望它的背后能有故事。他住過法國楓丹白露、捷克布爾諾、日本松崎町、美國斯坦頓的愛彼迎等,都留下了優(yōu)美的回憶。來歷,就是人的基石。好的壞的都是如此,尤其是壞事,創(chuàng)傷有助于記憶。好事若不用來炫耀,基本記不住。任秋想,此地若有歷史,平時就可以到處逛逛。離單位很近,附近也有集市,看起來到處買得到菜,這符合基本生活的要求。暫時居住在此,上班通勤都算方便。小區(qū)從外觀看起來并不熱鬧,甚至有些鬧中取靜的意思。許多植物攀爬上老樓外墻,有一種古樸的氣息,這像他心里對上海市民生活的理解。滲透交融、四周輻射。有點窒息,窒息中又帶點生機。
出租屋內的情況基本良好,采光不錯,南北通風。只有一間屋子,但很方正,連帶廚房還能隔出一個小客廳。聽說這間房子空置了很長時間,最近重新做了新裝修,鋪設了新地板,水電也都重排,配了常用家電,家電也都是新的。就連大門也換了。四十三平米,一個月三千五百塊,低于市價。若用上學校每個月一千的房貼,只需要兩千五就可拿下。
唯一的不足是,大樓在改建,正在裝電梯。
任秋很快和中介談成了,要與房東見面。
中介說:“任先生,您真的想好了嗎?你自己想想好噢,付了定金,就拿不回來了?!?/p>
任秋說:“看起來很干凈,沒事的。”
中介問:“你是大學老師,為什么不和大學老師們住在一起?你們不是有自己單位的周轉房嗎?還可用公積金繳房租?!?/p>
任秋說:“我和太太不喜歡下班見到同事?!?/p>
中介拍拍胸脯說:“哦,這點任先生你放心,我在這里做了五年多,這個小區(qū)里,一個高級知識分子都沒有!一個都沒有了!你不要看這個新村名叫‘文化’,假的!其實沒有什么文化人。這里是老小區(qū),全是老人和打工的年輕人。”
任秋笑笑說:“我也算不上什么知識分子。我只是不想下班還要見到同事?!彼謴娬{一遍,好像他已經認識了同事似的。
任秋在南洋理工大學做完博士后,曾面臨重要的職業(yè)選擇。那時他已有三篇頂刊在手,也擔任了重要學術期刊的編輯,每年參加國際研討會,去了不少地方,儼然是踏上正軌的國際學者。他最好的出路當然是留在新加坡,住在那種可以從玄關設置的洞穴直接丟入垃圾的公寓里。但最好的事永遠只能是夢想。他在學院里見過太多可怕的論文機器人,尤其是印度人,極其嚴苛地完善著自己的論述格式,所有形態(tài)的人類生活不過是他們論文生產的材料。他們不喜歡講故事也不喜歡輸入人情,這和他們的祖先不一樣。離開故土以后,他們沉迷野心、量化、數字、大量的標準化生產。很多人在常任軌的殘酷游戲中敗下陣來,尤其是那種一會兒覺得生活不能只有工作,一會兒又覺得只有工作才有確定性的猶豫派?;貒?,當然也很好。然而,任秋沒有國內學術刊物的發(fā)表記錄、沒有項目專利,也沒有人才帽子,這也就意味著,不會有第一梯隊的國內高校會收留他,除非他愿意再做一個博士后,成為那種魔鬼淘汰營中的訓練生。那樣的話,從博士后出站時,他就超過四十歲了。作為人生起點來說,不免有些太晚。二梯隊的高校要求并不低,好在可以從副研究員做起。生活從未像此刻一般逼迫他開始直面一些嚴峻的問題,房子、錢、未來的打算。因為專業(yè)問題,他從前很少考慮錢,反正不是有獎學金,就是有導師資助。關于那些頭疼的生活問題,他的回應和大多數同儕一樣:沒有,沒有,說不清楚。好在這樣的答案,暫時沒有讓他覺得有太多情感上的壓力。他只是給出一個事實性的回應,過一天算一天。
任秋的太太辛欣是上海人,他們在美國留學相識。第一次見到辛欣時,他對這個女孩印象就很深,別人問她住在上海哪里,她說,我老家住在上海元代水閘遺址博物館附近。這聽起來很不尋常,很少有上海人會這樣介紹自己,有錢的、沒錢的都不會這樣說。
有人問:“水閘是什么?”
辛欣說:“為吳淞江泄水擋沙?!?/p>
那人說:“擋煞?這個有意思?!?/p>
辛欣說:“防淤疏浚。擋不掉的壞事,那就只能疏通?!?/p>
任秋覺得這個女孩挺有意思,后來又覺得自己有點喜歡和她說話。再后來,順理成章,他們在美國結了婚,和另外兩對情侶租住在一起,總共五男一女。辛欣曾對此表示過激烈抗議。任秋告訴辛欣,他們的情感關系遠不止4個人,use your imagination,很復雜的,凡事不能看表面,“擋不掉的壞事,那就只能疏通”。
在很多人眼里,辛欣是一個好女孩,并不物質,也不圖移民,還有點過分通情達理,畢竟丈夫會和四個這樣具有想象空間的人住在一起,本來也不是很容易把邏輯疏通。“緣分吧”,大家都這么解釋,解釋中帶有諒解,諒解里又不無遺憾。畢竟,幾乎沒有畢業(yè)生能留在美國教書。任秋對此很得意。他本來在追一個行業(yè)大佬的女兒,后來覺得還是辛欣好。也有人為此感到遺憾,但他們也說辛欣蠻好。生活艱難,在異國他鄉(xiāng)有個信任的伴侶并不是壞事。留學可以看到多樣人生,同樣作為少數族裔,印度人野心勃勃,提出的構想都將自己人置于頂層,中國人就只想當個好馬仔。馬仔界也競爭激烈,有人很容易就會獲得導師信任,有的人卻會被騙。不當少數族裔之王,也不當頂流馬仔,就只能當敗家子或者西西弗斯。任秋在大學里見到過許多臺灣人,從博士退學又重念碩士,沒有人想畢業(yè),因為畢業(yè)就意味著不再是學生,意味著可能要成為失業(yè)人口,回家則意味著可能成為一課時一千新臺幣的代課教師,辛辛苦苦上課一學期,賺的錢還不夠繳交通費。他們會帶更奇怪的朋友來派對,那些人從大學畢業(yè)開始,就一直在打工游學,新西蘭、日本、加拿大,一直在做服務員,轉眼四十,沒有學位也沒有身份,但去了很多地方,談過很多戀愛。他們不是真正的一事無成,他們在做一些有識之士看不上的事,例如認認真真地玩。也有真正意義上回不了家的敗家子,個性也挺可愛,說:“我們這樣的人實在不會念書,就只能一直玩啦!”聽上去挺有道理。任秋覺得自己的情況不至于最好,也不至于太差,他中庸的能力剛好配得上他中庸的野心。大陸的學校多一些。大不了還可以去做留學中介,把拉人頭的龐氏騙局做好做滿,怎么著不至于會餓死。好好讀書,讀完書教書,努力出國留學,留學畢業(yè)后做留學中介,這一切聽起來是如此順滑,順滑到已經沒多少人會質疑,為什么這樣的人會有這樣的結局。
選擇來到上海工作,更重要的原因是辛欣拿到碩士學位畢業(yè)回國后考進了太湖流域管理局。工作后,她住進了單位宿舍。這個神秘的單位四周被森嚴的賓館環(huán)繞,十分幽靜。顯而易見的是,這個冷門職位很適合她的冷門專業(yè)(做留學中介絕不會推薦到的專業(yè))。她只經歷了短短一年和五位男性共同生活的糟糕日子(出自她丈夫捉襟見肘的安排),就能脫身回家了。在此壓力之下,任秋也投中了一所市屬高校,學校毗鄰太湖流域管理局附近一片古老的商港軍鎮(zhèn)。當然,那時的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單位長什么樣,也不知道超越紙面上地理材料顯示的生活形態(tài)究竟是什么樣。他給學校網站投送了中英文簡歷,把每一項發(fā)表期刊和國際會議都注明了排名和影響力,好像白居易寫完詩念給婦孺聽。事實證明,這一招有奇效。負責招聘的陳主任與任秋的通話有些詭異,他幾乎是完全坦誠地交代了招聘過程,表示經過面試,很多人給任秋投了反對票,比如誰誰誰(那些姓名任秋一個都不認識)。誰誰誰更傾向招募一個國內高校的博士后。他們甚至拒絕了一位康奈爾大學的博士畢業(yè)生,因為她沒有論文,中文的英文的都沒有。簡歷也都是英文,做的事都不在中文環(huán)境中,看起來不太靠譜。
“太卷了。”任秋對陳主任說。
“是呀,年輕人真是不容易?!标愔魅蜗駛€年輕人一樣和他寒暄。然后問,“你真的會來嗎?”聽起來是他陳主任真的很不確定,又像是他陳主任真的降低了自尊。
“你自己想想好噢,想好了來報到?!边@是陳主任電話里對任秋說的最后一句話。之后,他就成了任秋的領導。年底時,任秋去了學校,入職報到一切順利,當天還領到了電腦及門卡。在一周后的青年教師茶話會上,他介紹了自己。陳主任也介紹了他:“祝賀我們院今年終于招到了人!完成了指標?!迸_下響起了掌聲。任秋很疑惑,仿佛詐騙集團又拉來了人頭。但想想好壞是上海,是一所211,不會有什么怪事吧。他是從事科學研究的人,敏感卻不迷信。也有人并沒有鼓掌,他們其實也沒有表情,看起來就像是電話里陳主任提到的誰誰誰,可表面沒有留下任何證據。
工作落實,緊接著就是生活。任秋開始找房子。找來找去,看了十幾家,他既不說好,也不說不好。中介最后說:“倒是還有一個便宜的房源。你不介意我們可以去看看?!敝薪榭赡芸闯隽怂杖氲?,這讓他覺得很羞恥,但他又能怎么辦呢?只能聽話地前去看了看。房子還不錯,許多植物攀爬上老樓外墻,像纏綿的肉搏。趕巧有施工隊在施工,焊接火星把三樓廚房燒了,有人尖叫,有人罵娘,消防車也來了,還有人在證明消防車開得進來。這一派生活的氣息,瞬間感染了他。
吳淞江,源出太湖瓜涇口,經吳江、昆山、青龍鎮(zhèn)東流入海,明代以前是上海的主要河道。上海人稱吳淞江為母親河,《宋會要輯稿·食貨》所載“邊枕吳淞大江,連接海洋大川”,聽著就很親切。任秋此時覺得自己離真正的生活已經很近了。
2
曹警官十年來都在虹口區(qū)派出所工作,對這一片區(qū)的基本情況已了如指掌。虹口居民區(qū)的基本特點有二:一是老齡化程度高,二是治安好。曹警官被分配到單位之后,就一直擔任治安管理工作。因為轄區(qū)犯罪率低,平日里他還要兼職處理一些文書、寫宣傳材料的事務,同時輔助一支助老先鋒隊,給社區(qū)中眾多老年人提供送餐、送藥、送醫(yī)服務。在一般人看來,他是個社區(qū)民警,更多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兼職社工,幫助各種有困難的人。所以他知道困難的人除了困難之外還有其他各種特點,有時他們只在一方面需要別人的幫助,另一方面又充滿戰(zhàn)斗力。有時他們看起來很兇,其實卻很脆弱??梢韵胂竽菢拥漠嬅妫粋€漏尿的老人,正抱著挖掘機阻礙施工。而他的鄰居,可能正在用蹩腳的上海話和施工隊討論《土地協議書》和《中華人民共和國消防法》,旁邊還有一個身患多發(fā)性血管瘤的老太太坐在挖掘機的輪胎上。他們的共同點,是都訂了社區(qū)食堂的愛心午餐。吃完飯就鬧,鬧完再等吃飯。曹警官判斷這些事,從來不計較他們之前說了什么、一小時前做了什么,不指出老年人自相矛盾的地方,這也使他獲得了老人的愛戴。曹警官擅長和老人打交道的事,很快令他獲得了一些看不見的榮譽。這和偵探破案的感受很不一樣,甚至是相反的。生活里的案子,不去破它,不去逼問出結果,反而比較容易獲得安寧。
這一片區(qū)的“美麗家園”舊房修繕工程已經推進至如火如荼的階段。所謂的“如火如荼”,并非工程推進得有多順利,而是爭議不斷,每周都有大量投訴電話打至政務服務便民熱線,投訴加裝電梯的問題。加裝電梯的意圖是好的,但推行到現在的地步,說裝電梯好,反而是會被人翻白眼的事。利益分配不均、評估不嚴謹,居委會總是搪塞,居民則是不斷報警阻工。不裝電梯,大家還等著拆遷。裝了電梯,拆遷無望,居民心情總歸不好。一層、二層居民不同意裝電梯,這是可以預見的事。施工方配合樓上的發(fā)起人迅速跑流程,看似短視,實際催促到的“簽字”同樣具有法律效力,落子無悔。簽字畫押后一周,等老人們相互打聽情況反應過來,扯皮就開始了。要是施工過程中發(fā)生下水道堵塞、墻體開裂,或者被發(fā)現連廊直接受力在墻體,那簡直就是居委會和業(yè)委會的噩夢。老人們的家屬也會從上海的各個角落紛至沓來,孝順的,不孝順的,都有自己的辦法鬧事。孝順的小輩怕老樓沉降、墻體開裂、管道異味影響到老人生活,不孝順的后代則怕遺產降價獲利縮水??傊?,團結是不可能團結的,從上到下的利益鏈曹警官也不是不清楚,一臺一模一樣的電梯,外地裝一臺三十萬,到了上海就是七十萬。一路看下來,他自己都有了立場。但在此地出警,曹警官也不能做什么,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對雙方說:“師傅你不要激動,不要欺負老人?!薄鞍⒁贪。沂钦娴呐宸?,但你也要注意自己安全,肉包鐵對你這個年紀來說還是挑戰(zhàn)太大了。裝電梯那是為了老年業(yè)主好,他們上下樓不方便,有的老人過了七十歲就再也沒有下過樓,一直到百年以后,一輩子再沒下過樓了,也很可憐的嘛,快遞小哥偷懶一點,他們就什么物資都取不到。三菱、奧迪斯成本十四萬,中等的蒂森、迅達、富士,成本也就十萬,平攤到每家人出不了多少錢。至于維護,那是十年以后的事。這里很多老人都未必能活那么久,方便一天是一天對不對?!睕]什么人理他,當然也沒什么人罵他,大家都認識他,當他是派出所的花瓶。等太陽落山前,他和同事再一道把他們帶回派出所做個筆錄。
工作上說需要說的話,生活里做應該做的事,它們可能就是不太一樣的。曹警官母親家的電梯改造,他替她投了反對票,他對母親說:“誰的話都不要聽,同意書不要隨便簽,要堅決,不要猶豫。不同意不等于反對,堅決反對才是反對。字簽下去,人就被動了?!崩戏孔颖緛砭拖鲁?,加電梯又不是砌個魚缸,哪有那么簡單。高樓層以為自己占了便宜,其實危機是同等的。人為什么會這么矛盾,曹警官自己也弄不懂。利益不均,危機四伏,許多陳年矛盾都借機浮上臺面。老社區(qū)最好的辦法還是原拆原建。無機房的電梯,看上去真的太小了,小于一米的薄薄兩扇門,輪椅都推不進。出于良心,曹警官也不鼓勵任何人隨便簽同意書,或者暴力抵抗。他不想當“梯托”,這是他在調停無數輪吵架中學會的新詞匯,與此相應,還有一個詞叫“反梯”。他覺得自己大概是真“反梯”。雖然一般情況下看不出來,他也不愿說出來。 “梯托”們理解不了,電梯又不是萬能的,人老了,生活的苦惱只會做加法,不會做減法。這小小的加裝電梯,不是什么都能裝進去的,不是進去了就一定能出來的……
下午,社區(qū)服務中心來了一群年輕大學生做調研,好似一陣清風。曹警官看了學校推薦信,請來了當地一位老鎮(zhèn)長,來給他們介紹社區(qū)歷史和相關保護單位。鎮(zhèn)長退休多年,本來也缺人聊天,遇到那么多年輕人聽他說話,自然是很高興的。曹警官只是作陪,給他們準備點茶水,好逃離電梯事件漫長的糾紛。訪問開始了十分鐘,看上去秩序井然。老鎮(zhèn)長說話,學生們記筆記。曹警官做做樣子配合老鎮(zhèn)長補充幾句介紹詞,卻發(fā)現這些學生原來都聽不懂上海話,就很奇怪他們埋頭在記錄什么呢?大學生田野調研卻聽不懂方言,還需要人翻譯,哪有這么搞笑的事。
“你們一個上海同學都沒有嗎?” 曹警官問帶頭的學生。學生們搖搖頭。他和老鎮(zhèn)長就笑了。
“那我來當翻譯吧?!?曹警官說,“鎮(zhèn)長剛說他自己在東王廟里上的小學,每天上學從大殿進去,右邊是閻王爺,左邊是關公?!仑グ塑埥瓰场且粋€很大的活動,當地小學生可以放假三天,市里的學生則不放假?,F在東王廟與牛郎廟都沒有了,只剩下一個三觀堂。你們可以去看一看。”
這樣說一段翻譯一段,時間過得很快??斓缴鐓^(qū)打樁再度進場的聲音都要聽不見了,吵架的聲音也被鎮(zhèn)長繪聲繪色的表達所淹沒。
“鎮(zhèn)長、警官,我們想問問你們這里有沒有發(fā)生過什么惡性事件?例如兇殺什么的?”
這是曹警官的專業(yè),他接上話頭,說:“很幸運的是,我負責的社區(qū)沒有,但是整個虹口區(qū)還是有的?!?/p>
“你能舉個例子嗎?”
“我記得有一個情殺,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事了,女的好像是出軌,然后被男的掐死了。那時我還沒有來這里工作,鎮(zhèn)長你記得這個事嗎?”
“這當然記得,我那天在區(qū)里開會,聽到人說出事了出人命了。后來會也不開了,大家都趕去打聽。男的長期在外面工作,懷疑老婆有外遇,抓到了以后就掐死了?!?/p>
“后來呢?”學生問。
“槍斃了呀?!辨?zhèn)長回答。
“曹警官,還有一個。涼城新村的大案,是個大學女教授被殺,你記得嗎?”鎮(zhèn)長又問曹警官。
曹警官點點頭,說:“那也是九十年代。我在很多書上看過。受害者給進屋的殺人犯倒了一杯白開水。人被砍死的時候,白開水還在桌上?!?/p>
鎮(zhèn)長說:“很轟動的,那時候大學領導也來了,區(qū)委領導也來了,還有分局的領導。很轟動。幾百個警察一起查,二十多天就抓住了。”
“你們不是說這里犯罪率很低嗎?”學生又問。
“那是我來了以后,犯罪率一直很低?!辈芫儆突靥氯艘痪?。大家都笑了。
“那您負責的片區(qū)沒有,其他片區(qū)最近有什么案子嗎?”學生追問。
“在別的社區(qū)犯案當然是有的。最近十年最大的一個案子,就是文化新村的殺妻案。六年前還上了社會新聞。這個殺人犯的媽媽,就住在我們這里?!?/p>
“網上到處都是小視頻!我高中時候就看過!那個殺人犯是個NPD渣男。他PUA女朋友,說她不是處女。”學生們交頭接耳起來。
“還逼他老婆絕育,還要她做完手術把輸卵管帶回家?!?/p>
“好惡心啊。是變態(tài)嗎?”
“曹警官,他們家是變態(tài)嗎?”
“我只認識他媽媽,是個很可憐的老太太?!辈芫儆悬c傷感地說,“小孩做了壞事,本來就有點受歧視。她又不愿意裝電梯,被高層鄰居罵了很難聽的話,說她生了殺人犯。她同意裝了,又被低層鄰居罵,說她罪上加罪,會下地獄?,F在她最終決定不同意。但是居民又說,不同意不代表反對……之前降價五十多萬想把房子賣掉,結果看熱鬧的人多,真的買家很少。大家就是想看看殺人犯的母親長什么樣子,還要問她加微信。尤其是記者,到處亂寫,你們調研就調研,不要學記者。好在,現在她終于把房子租出去了。哦對了你們不用調研這個的,那棟兇宅并不在這里。”
“好的好的?!庇浌P記的學生一口答應。
“我們也想去那里看一看?!绷硪粋€學生說,“但我們不會打擾租客的,我們就是到處走走看看,可以嗎?”
曹警官點點頭。這時有人進來,要把曹警官叫走。后來聽說,施工隊雇了黑衣人站崗,有位老太太在施工隊旁邊燒紙錢,跟死去的老頭子哭訴遇到強盜裝電梯,還有人在旁邊開直播。
曹警官把這里交給了老鎮(zhèn)長,給學生留下一句話,“記得掃碼裝反詐App,碼在墻上自己掃噢!幫我們跟身邊的人宣傳一下?!?/p>
3
人和人的吸引是很奇妙的,而看見彼此的幻覺有時也會共同走入無垠的絕望之地。更可怕的是,如果有一雙來自第四維度的上帝之眼,觀看人與人的交際,那么很可能,他們只在一瞬間有過交際或分離的幻覺。更多的時候,他們是剪開的莫比烏斯環(huán),形成一個更大的無限環(huán)。流逝的時間,就是這把恐怖的剪刀,將無垠迭代成更廣袤的無垠。
愛情、親情、友情有時就是這樣的幻覺,看起來是無盡長路,走到盡頭,不過是原點。
辛欣最近總是在看一個查不到多少資料的新聞,關于“長江口一號”的打撈。那是一艘二〇一五年發(fā)現的古船,沉于崇明橫沙水域。木船年代確定為清代同治時期,不知是否經歷過可怕的海難。因為在它不遠處,考古人員還發(fā)現了另一艘木質帆船,編號為“長江口二號”?!伴L江能見度那么低,水質又含有大量泥沙,這樣的古船要怎么整體打撈呢?”辛欣很好奇地看著任秋。其實任秋也不知道。沉船是浩瀚的時間褶皺中神奇的時空體,讓人看到海洋的歷史能量,主要是恐怖的能量。正因再多的財富也填不滿海洋,像裝不滿的克萊因瓶,海洋總比陸地多一重難解的神秘,人類在海洋面前太過孱弱和渺小了。
任秋曾去過美國佛羅里達州的基韋斯特海難博物館,那里收藏了一艘一八五六年的沉船。也曾在澳大利亞珀斯附近的弗里曼特爾港口,參觀過澳大利亞的海難博物館,無非是一些船只部件和海底遺物。更著名的瑞典斯德哥爾摩瓦薩沉船博物館,任秋想,以后有機會也要去附近住一住,因為瓦薩號是世界上唯一保存完好的十七世紀船舶,不知道長什么樣子。一九八七年在廣東陽江海域也曾發(fā)現過一艘南宋初期的木質古沉船,那可比瓦薩號要早得多??上М敃r國內的科技水平,并不能讓它重見天日。最后的結果是,價值三千萬美金的文物被大量倒賣毀壞,“南海一號”也成了讓人遺憾的羞恥事件。船上的秘密時隔那么久重見天日,像是對舊時塵封承諾的冒犯。打破沉寂所獲得的懲罰,也仿佛來自不可道破的天機。好在羞恥總會伴隨教訓。直至一九九〇年,中國有了第一支水下考古隊。
上海也要有沉船博物館了嗎?這次打撈會不會有新的懲罰?
辛欣看起來很興奮。她的興奮也令任秋興奮。這稍許緩解了工作上的停滯。
任秋工作后,主要工作都圍繞著各種形式的教師入職培訓展開。大部分時候,這些課程都沒有什么意義,不是聽講座,就是做游戲。參加培訓也交不到什么朋友,各種專業(yè)都混在一起上課,方法也不對路。老師們都在自己的領域做到了尖端,要隨便就能聽懂別人的研究,不是一件合理的事。任秋耐著性子聽完了三個帶有“大腦”名字的課程展示,又聽完了兩堂近代史,兩堂心理課,依然不知道對自己工作有什么具體的用處。還有一堂課教發(fā)聲,老師花了兩個小時講述什么是丹田。另有一堂課老師放了鴿子,大家一起觀看時政片。每周都有一次加課,是海歸培訓專題,學習重要著作。時間一點一點流逝,精神也愈發(fā)渙散。相比上課還能有些學習的氣息,做游戲就要幼稚得多。有時組完一個名為“黃河”或“長江”的團隊,開始瞬時記憶、速算、瞎子走路等等破冰游戲,直到打完比賽、獲得名次,組員們之間都沒有加上微信,賽完即作鳥獸散。任秋不會打球,很快就被踢出了小型籃球賽。在一旁觀戰(zhàn),他也無非是刷刷手機。
有一個破冰游戲倒是很有意思,叫“備受攻擊”,游戲目標模擬被排擠的滋味。它的內容是從組員中抽出一個人作為“箭靶”,然后在地上畫一個圓圈,讓“箭靶”站在中間。其他人要拍打他最少三次,但不可以被“箭靶”碰到,被碰到的人就要做“箭靶”,“箭靶”可以拉人入圈,幫忙一起捉人,圈內人越來越多,直至所有人都入圈。任秋一開始很排斥當“箭靶”,覺得設計這個游戲的人一定是心理變態(tài)。后來在拉人過程中,他逐漸體會到了當“箭靶”的樂趣,尤其是拉入怕當“箭靶”的人,看他們恐懼驚嚇的表情,內心就很愉悅,十分解壓。他挺喜歡這個游戲。游戲結束了,大家合了一張影,他發(fā)現八個人中,只有他和另外一個老師在笑,是兩個初代“箭靶”,天意中最不合群的象征。其他人就都很嚴肅,因而照片顯得十分詭異,像祖先合影中剩下的兩個還沒死卻馬上要死的人。好在很快,這張照片就被新的培訓通知覆蓋了。沒有任何人評論,也沒有任何人點贊。任秋保存了那張照片。有機會他還想再玩一次“備受攻擊”。
還有一些綜合討論會,例如“新文科”建設,很多組員給了聽不懂的意見,任秋聽了四個小時,終于給出了一個意見:“那是理科?!庇秩缭钪娼ㄔO,任秋又聽了三個小時,說:“我同意另一位老師的觀點,元宇宙是有智慧、有情感的。這很搞笑,像廢話一樣?!痹偃珀P于如何調動學生積極性的方案設計討論會,時長兩個半小時。討論的主題,逐漸從“調動學生積極性”,拐彎到了“調動實驗室學生的積極性”。任秋不知自己的專業(yè)什么時候又成了被孤立的“箭靶”,他沒有實驗室,甚至還沒有學生。經過百無聊賴的觀察,他逐漸意識到,自己和這所學校的微妙關系。那些能說到一起的同事,多多少少在這里念過書,或者最差也做過博士后。即使現場沒有認識的人,也有共同認識的人。任秋是例外。他不認識任何人,他是被拋到這里的,沒有根系,也看不到未來。他甚至有些懷疑為什么陳主任要招募他。兩個小時后,大家紛紛給出了討論方案和意見,有的說,要給出休假獎勵,有的說,要做明確的獎懲機制,或者讓一個女同學拿著垃圾桶從男同學面前經過,這樣可以鼓勵男同學打掃實驗室。任秋想,這充滿刻板印象的想法,不只無用,可能還會惹來女生反感,萬一男同學并不喜歡女同學呢?更何況,就算是母親拿著拖把掃帚從我們身邊經過,我們也只是抬起腳,盡量不要踩臟已經清潔過的地面,以免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話題落到了一位老師那里。很有意思,他只用一句話,就把這難聊的氣氛瞬間降溫至冰點。
他說:“我沒有學生?!?/p>
任秋看了他一眼。好像正是之前“箭靶”游戲中,和他一起在照片里笑的人。
“當老師怎么可能沒有學生!你總會有的啊!”眾人說。
他說:“他們會影響我做事?!?/p>
空氣突然安靜了一分鐘,隨即下一位老師開始回答問題。他的建議是輪值日、包干區(qū),任秋已經很久沒聽到這很“中學”的詞匯了。只是這樣的建議,不知為何需要兩個小時的沉思才能獲得。
再下一個人,就是任秋。
任秋說:“我……沒有實驗室。以后也不會有。”
那人于是也看了他一眼,并不友好,只是瞟。
任秋再見到他,是培訓營培訓的高潮:青年教師運動會。任秋被要求參加一項“趣味八爪魚”的活動。聽起來并不算太難,看規(guī)則,它更像是一場接力快速跑,只是隊伍分成了八組。任秋按時到了學校,在操場做熱身。參加游戲的人唯一也在做熱身的是那一位自稱沒有學生的老師。兩人對視,沒有笑。發(fā)令槍很快響起,任秋是第一棒,很快跑完了,他們組雖然沒交流,但速度不錯。他甚至開始在旁玩起手機。直到聽見“砰”一聲巨響。有位老師重重地摔在地上。也許受了傷,不知有沒有摔到骨頭,許多人擁了上去。任秋也想上前看看,但又想,也許傷者認識的人去幫助他會更好。他眼看著那個人被抬出會場,背后蹦蹦跳跳跟著通知他們參會的組織者。
“他是故意的。沒有預先告知這是場劇烈運動,需要熱身。他恨青年教師,他應該負責民事賠償?!?/p>
任秋聽到了一個聲音,不知為何,雖然沒有看到臉,他心里知道是誰。
“不會吧?”任秋說。
“那個倒霉蛋不會報工傷的。他還在考核期?!蹦侨苏f,“他不敢?!?/p>
“你是新老師嗎?”任秋問。
“不是。我工作很久了。但他們說,如果不參加培訓,就不給教師資格證書?!?/p>
“不會吧?”任秋說。
“所以我去掛失了教師資格證書?!蹦侨苏f,“我查了一下,根本沒有這個規(guī)定。他們騙人的?!?/p>
“你是什么學校畢業(yè)的?”任秋問。
“加州理工?!彼f,“很久以前的事了。”
任秋想到了陳主任說的“康奈爾”,倒吸了一口冷氣。
“我叫任秋,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丘?!彼卮?。
兩周后,任秋收到了一份培訓合格證明。又兩周,這學期的教學周就結束了。系里匆匆給他安排了下學期輔導員的工作。至于專業(yè)方面,無人過問。他又收到了一篇書評邀約,一篇需要大修才能通過的論文。他在年終總結里,看到了系里不太認識的同事們的一年所成。有人發(fā)了國際期刊,他查了一下,覺得刊物有些可疑。有人拿了國家項目,這收到過群里整齊的點贊恭喜。有人在海外滯留不歸,已被批評了好幾輪,終于在年終總結里宣布“下周回國”。還有人生了二胎,心思都在家里。他看了一篇又一篇,像在閱讀自己可能的未來,或絕對不可能的未來。更多的時候,他感到自己不屬于這里,雖然他才剛來。
陳主任問他,“你真的結婚了嗎?我們這兒好多女老師都沒結婚呢?!?/p>
“我結婚了?!比吻锘卮稹?/p>
陳主任遺憾地搖搖頭,走了。
任秋感到很疑惑。直到他后來不斷聽到陳主任說,有別的老師問、有別的老師說,“任老師為什么不太來學校。他是有什么背景嗎?任老師為什么不通過別人微信,他是想單干嗎?任老師為什么不參加產業(yè)報告研究,他是搞特殊嗎?任老師為什么不住在教師公寓,他是有錢人嗎?任老師怎么從來不說他老婆,是真的有這么個人嗎?任老師總不跟我們說話,是看不起我們土博嗎?”
這時,任秋已經能弄明白誰、誰和誰。奇怪的是,陳主任反而不說是誰說的了。
那些“誰誰誰”像一片烏云,攜帶著不詳的氣息,飄到東、飄到西。即使足不出戶,它也能把來自未來的雨,侵入當下的內心,提前瓢潑起來。任秋討厭他們,勝過討厭那些留學時種大麻、酗酒的室友。他很想把那些兇猛的問題丟回去,卻發(fā)現自己對同事們一無所知。
“你要抓緊拿項目?!标愔魅握f,“兄弟院系有一個哈佛回來的,快六年了,考核差點沒通過。快六年了,一個項目也沒有,現在也不知道怎么弄。他已經延期了一年。學院網開一面,給了他最后一次機會,申請項目?!?/p>
“我查了一下,沒有這個規(guī)定。他們騙人的?!比吻锿蝗宦牭搅四莻€聲音。
那個清晰有力的聲音曾說:“我沒有學生?!?/p>
……
(節(jié)選自《十月》202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