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孔子廟堂碑
“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初唐,一個月朗星稀的夜晚,蟬鳴之聲時起時落,熏風緩緩吹過木質的格窗,文學家、書法家虞世南于潑墨揮毫之間,一首關于詠蟬的詩在腦海中應運而生,并以文字的形式流于宣紙之上。
一千三百多年后,春天,我在北京西山讀書之余,忽然想起一塊與他有關的的石碑,文采斐然的碑文,圓勁秀潤的筆法,棱角勻稱的碑身,無不成為“石上云煙”的經典。那是一塊歷經滄桑而又充滿神秘色彩的石碑,其身世非常,其命運跌宕,卻一次次躲過了歷史的劫難。它,就是珍藏于山東省成武縣博物館里的虞世南書“城武本”孔子廟堂碑。
“城武本”《孔子廟堂碑》(局部)
成武是我的家鄉(xiāng),魯西南大地上一座普通的縣城,有著悠久的歷史和厚重的文化,早在新石器時期,先民就開始在這片土地上居住繁衍,周初地屬郜國,秦朝置縣“成武”,后改為“城武”,又改回“成武”,兩千多年未易讀音,縣境內有“秺”“郜”等古國遺址,漫長的歷史造就了豐富的地域文化。據史料記載,孔子的弟子曾參曾經和冉雍、冉耕、冉求在縣城西北的文亭山上探討儒術,相互切磋,留下了“曾子與三冉會文”的千古佳話。
成武雖然地屬平原,遠離名山大川,但也擁有著與眾不同的風景,“鳳嶺春云”“雁池秋月”“映湖晨煙”“云山夕照”等,每一處景點都飽含著詩情畫意,令人流連忘返。明代張居仁曾在這里寫下《鳳嶺春云》:“繡嶺鎖春云,懸崖飛瀑布。當年五色毛,曾翥梧桐樹。”
天地間的風景宜人,“石上云煙”更為珍貴。成武大地上留存著著名的歷代碑刻,既有蔡邕書張壽墓碑、趙孟頫書張成墓碑,也有王庭筠的詩碑等。但在眾多珍貴的碑刻中,虞世南書孔子廟堂碑脫穎而出,成為“唐楷千秋至寶”。
公元626年(唐武德九年),書法家虞世南奉命撰文并書寫了《孔子廟堂碑》,碑文以駢體文形式記述了孔子創(chuàng)立儒教對社會產生的影響,贊述了唐朝政府治國安邦的豐功偉績,以及封孔子后裔孔德倫為褒圣侯和修葺孔廟等,通篇兩千余字,洋洋灑灑,極富文采。據傳,“立碑之后,車馬集于碑下,捶拓無虛門,不久碑即毀,后相王李旦重刻,又毀。”因此,傳世《孔子廟堂碑》的唐拓本極為珍貴。
“城武本”《孔子廟堂碑》(局部)
隨后,陸續(xù)有了孔子廟堂碑的摹刻出現(xiàn),千年而流傳至今的摹刻本僅存有兩種,一處在山東省成武縣,亦稱“城武本”或“東廟堂”;另一處在陜西西安碑林,世稱“陜本”或“西廟堂”。“城武本”孔子廟堂碑碑身高 2.9 米,寬 0.89 米,厚 0.22 米,無首、無座、無著刻年月和摹刻者的姓名,石碑的摹刻年代的遂成為了千古之謎。而“陜本”因摹刻時上著了摹刻者的姓名及摹刻的時間,一切都呈現(xiàn)出清晰的歷史脈絡。
歷史為“城武本”孔子廟堂碑帶來了太多的迷霧,也給孜孜不倦的學者們留下了不同探尋的路徑,每一種可能都會為真相的呈現(xiàn)提供不同的參考。關于“城武本”孔子廟堂碑的摹刻時間,一直都存在著不同的解讀,有的研究者提出是元惠宗至正年間,而有的學者則從歲月的深處中找出翔實的史料,堅定地認為是北宋時期的摹刻,而我更傾向于“北宋摹刻”的觀點。
學術的探尋都是抵達真相之前的艱難跋涉,猶如江河的匯聚,應該包容所有的觀點,碰撞或者交鋒。要借助史料的光亮與溫暖,逐步去拂拭歲月的迷霧與塵埃。
公元1366年(元至正二十六年),著名藏書家、詩人虞堪為“城武本”《孔子廟堂碑》作序,稱該碑因“定陶河決得之”,這是“城武本”《孔子廟堂碑》最早的序。后來,清人甘揚聲又為之作跋:“聞碑因浚河出,其有神物呵護耶”。由此可知“城武本”孔子廟堂碑在至正二十六年以前,曾因故被埋入地下,至正年間發(fā)生了來自定陶方向的河患,在疏浚河道時重新出土。虞堪序文說明“城武本”孔子廟堂碑其實早就存在,元至正年間僅為重新出土,甘揚聲的跋文更是補正了這一點。而清代金石學家翁方綱在為“城武本”《孔子廟堂碑》作跋時,也認為:“陜本泐處,此具有之”,并根據虞堪的序文斷定:“城武本”孔子廟堂碑“則非宋后刻也”。
其實,在探尋“城武本”孔子廟堂碑的摹刻年代時,還要談到一個歷史人物——北宋的宰相龐籍。龐籍是宋初成武人,進士及第后歷任地方官,天圣五年(公元1025年)詔命編敕,參與了《天圣編敕》的編纂,后累官至宰相職,監(jiān)修國史,以其閱歷和地位是有機會得到《孔子廟堂碑》唐初拓本。而龐籍為官時,不僅參與了家鄉(xiāng)成武孔廟的修建,而且還為之撰寫了碑文。當時,龐籍回成武時是否攜帶了《孔子廟堂碑》的唐拓本?又會不會讓人復刻于成武呢?這又是一個歷史的謎。
今天,或許我們已經無法探尋出“城武本”孔子廟堂碑的具體摹刻時間,但可以清楚地得知,因六百多年前一次意外的洪水,孔子廟堂碑從河流潰堤處的泥土中重見天日,引來世人的關注,后被移至成武文廟。后來,成為人們觀摩學習的碑刻。再后來,因碑身修長平坦,成為糖果廠晾放成品的臺案,成為機器的基座,盡管也有破損,但為世人留下了珍貴的碑文。而蔡邕所書的張壽墓碑則無此幸運,被人硬生生地從中間鑿空,歷經千年石碑最終卻以殘缺的身軀成為了另一座古碑的碑座,致使碑文殘缺不全,留下了永遠的遺憾。
孔子廟堂碑館藏地——成武縣博物館
2019年炎熱的夏季,泛舟文亭湖后,當我走進成武縣博物館的展廳時,一眼便望見了那默默矗立的“城武本”孔子廟堂碑?!爸閳A玉潤 ,神采照映”的碑文,一筆一畫,依然向世人展示著千百年的堅勁風骨。那一刻,我覺出它身披萬千風霜,煥發(fā)君子玉質,竟禁不住潸然淚下。
有時候,緣分真的是無法說得清,人與人之間,人與世間萬千事物之間,就像運行著的日月星辰,彼此間相隔著不同的距離,但有的可以欣然相遇,有的卻永不可及,所有的結果都會留下無限的想象。
“孔廟虞書貞觀刻,千兩黃金那購得”,(宋黃庭堅詩),珍寶級“城武本”孔子廟堂碑,歷經風雨沉浮,閱盡千年滄桑,風采依然。如今,時光已遠,虞世南已遠,而“城武本”孔子廟堂碑卻像一位精神矍鑠的老者,繼續(xù)立足天地之間,見證著人間的冷暖和歲月的變遷。
(本文發(fā)表于2023年3月24日第9版《作家文摘》,刊發(fā)時有刪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