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文藝》2023年第3期|春樹:公共汽車司機(jī)
編者說
離異的“我”從幼兒園接完兒子,乘公交車時看到司機(jī)是柏林少有的東方面孔,對此展開了神經(jīng)質(zhì)的聯(lián)想。后來數(shù)次上公交車尋找那位司機(jī)無果。一段時間后,卻接到了他的信,邀請“我”去教他女兒中文——他在幼年遭遇越南排華事件,隨父母流落德國,卻一直想學(xué)習(xí)中國文化。離異的二人帶著各自的孩子見面了,彼此惺惺相惜,共同懷念回不去的祖國。小說語言不事雕琢,充滿口語化的敘述風(fēng)格看似簡單,隨意,實則有著不露聲色的穩(wěn)健。
公共汽車司機(jī)
春樹(德國)
這是和往常一樣的一個傍晚,路青從幼兒園接完孩子,兩人一起去超市采購了些必要的食品和給孩子吃的零食,打算回家。今天,孩子沒騎自行車,是坐公共汽車上學(xué)的。坐公共汽車很省力,唯一的缺點就是,有時候得等著。幸運的時候,沒怎么等車就來了,有時候不太幸運,就得等上個五分鐘、八分鐘的。家離幼兒園就兩站,說遠(yuǎn)不遠(yuǎn),說近也得走個十五分鐘。路青站路邊猶豫,要不要去亞洲超市買塊豆腐,還是去另一家意大利商店買瓶酒,抑或干脆去越南餐廳吃碗米粉?問豆豆,豆豆正吃著設(shè)計成歐元的巧克力餅干,說想回家。路青心里有點兒憋氣,真夠無聊的,一天到晚,哪兒也不去,想說服他陪自己做點兒什么,真難。兩人走了幾步,在路青再一次的請求下,豆豆終于同意去亞洲超市了。兩人走到車站,真不走運,電子顯示屏上顯示下一班車還有9分鐘才到站。那就算了吧,反正光買塊豆腐也沒什么意思。干脆回家了,不行還可以點外賣。雖說最近她根本不敢花錢,銀行卡和支付寶里存的錢,加起來才夠用一個月的?,F(xiàn)在她萬不得已不會出門吃飯,今天想去越南餐廳也是突發(fā)奇想。總歸是省錢省得人心累,想坐在餐廳外邊吃東西邊享受一下夏日的時光。今年夏天的度假肯定是沒戲了,孩子他爹倒是早就通知她,過兩個星期要帶寶寶去旅行,票都買好了。說點外賣,可能也只是安慰自己不在外面吃飯的一個借口罷了。再回頭看一眼孩子,小臉兒上全是土,在幼兒園沙坑里玩的,兩眼也不怎么看路,光顧著吃餅干了。路青趕緊停下:“哎!別光吃!看著點兒!”
走著走著,她發(fā)現(xiàn)早該過馬路坐車,現(xiàn)在走到了兩站中間,只好接著往前走。反正,下一個車站來的所有車都到她家樓下。車來了,正好停在他們面前,她戴上口罩上了車,打量了一眼司機(jī),咦?是個亞裔。在柏林坐過這么多年公共汽車,頭一次見到亞裔的司機(jī)。坐在座位上,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司機(jī),沒想到司機(jī)也正在看她,這讓她心里為之一驚。他也戴著口罩,只能看到上半張臉,小平頭,白襯衣,不胖不瘦,沒什么特殊之處,就是一個平平常常的中年人。這樣的人在國內(nèi)隨處可見,也沒什么特殊的,可在柏林就比較少了,主要是這里的中國人比較少。她收回目光,看向窗外,奇怪,這個人好像在哪里見過。還輪不著她想太久,車就要到站了。這是一班直達(dá)她家樓下的公共汽車,平時坐得并不多,因為車次安排得比較少。她經(jīng)常坐的是另一個公共汽車站的車,離得也不遠(yuǎn),只要走兩百米就到了。路青和豆豆從司機(jī)身邊經(jīng)過,她沒有再看司機(jī),只是直覺感覺到對方似乎在用余光盯著她。車正好停在她的樓道口,掏鑰匙進(jìn)樓的時候她還在想這個司機(jī)??赡苁侵翱催^太多小說的緣故,她知道自己總是容易浮想聯(lián)翩,比如,這個人是不是一個為了保護(hù)她而化身為公共汽車司機(jī)的身負(fù)重任的特工人員呢?那他什么時候要來找她接頭呢?是否會跟她說:你放心吧,現(xiàn)在別再擔(dān)心錢了,我剛給你的銀行卡里打了一萬歐……不,不能打錢,會被查出來的,還是現(xiàn)金來得安全。不不不,即使是要保護(hù)她,也不能白給她錢啊,那不得給她安排點兒什么任務(wù)嗎?可她啥也不會呀……不管怎么著,拯救她的人怎么還不現(xiàn)身呢?我咋又想到拯救了呢?我不是已經(jīng)立志當(dāng)一個獨立女性了嗎?一個獨立女性就不能老想著要誰來拯救……“媽,媽!我要看動畫片!”兒子正站在她旁邊,用期待且有些不耐煩的目光盯著她的臉。“給你?!甭非嗟陌兹諌舻菚r煙消云散,趕緊從包里摸出手機(jī),打開YouTube,找出動畫片,遞給兒子。豆豆高興地拿走了手機(jī),跑進(jìn)他的房間去了。接下來,路青就走進(jìn)了廚房,開始給兒子和自己做晚飯。
剛搬到這個小區(qū)的時候,路青還挺不滿意的,住在這里根本就不像住在柏林,完全是住在土耳其社區(qū)。小區(qū)內(nèi)90%的租戶都是土耳其裔,少有幾個白人或其他民族的人,亞洲人更是少之又少,她估計是住在這里的唯一一個中國人。離婚后,路青亟須找到一個離孩子幼兒園比較近的房子,加上又沒什么儲蓄,疫情期間更難找房,這里離得不遠(yuǎn),又屬于廉租房,價格比較便宜。與之相配的就是吵鬧,房間離主街近在咫尺,這不是夸張,是字面意思,從家里就能聽到樓下經(jīng)過的人說話的聲音,更別提每時每刻駛過的各種車輛了。尤其是正對著單元門的路邊,就有一個公共汽車站。在這里等車的人還真不少——從二樓的窗戶往外看就能看到他們的頭頂。因為吵鬧,晚上睡覺她都得戴著耳塞。也是因為吵鬧和人雜,剛搬來的幾個月她都擔(dān)心這里的治安。果然如她所料,沒過一個月,停在樓下的自行車被偷了。從此以后,她就總是把新買來的二手自行車和兒子的小自行車一起放在客廳,本來不大的客廳顯得更為狹小逼仄,那也沒辦法,為了安全不得不犧牲方便和美觀。
接下來的兩個星期,路青總是想著會不會再次遇到那個司機(jī),卻再也沒見到。好幾次,她都在接送孩子的時候刻意選擇了同一班公交車,可那些司機(jī)不是白人就是拉丁裔。她隱隱希望能在哪里遇到他,又不知道自己真遇到他了要對他說什么。她甚至懷疑那天自己看錯了,在戴著口罩、時間又短的情況下,看錯人還是很有可能的。這無非又是她在困境中想象的一種海市蜃樓罷了。如果是心理醫(yī)生,估計會跟她說這可能是一種逃避,應(yīng)該接受現(xiàn)實什么的。為什么想再次見到他?僅僅是出于一種對于未知事物的好奇嗎?其實在海外住了五六年,路青自己也知道,這里的生活沒有什么奇跡。國內(nèi)的朋友談到德國就贊不絕口,僅僅是因為他們沒有在海外生活過,還不知道什么是資本主義國家,還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孤獨和孤立無援。說到這兒,想到“孤獨”這個詞,路青早就不再想了,太奢侈了。剛搬到柏林的時候,她總是跟朋友說她的孤獨,現(xiàn)在孤獨成為常態(tài),她反倒不提了,提又有什么用呢?當(dāng)你忙于生存的時候,就顧不得感受孤獨了。能清晰地意識到孤獨的瞬間,必定是在忙碌的生活之后,而那片刻也抵不住困倦。說起來,能“感受”到孤獨,又是多么難得,這也說明那個人還沒到山窮水盡的時候?,F(xiàn)在,正是她山窮水盡的時候,坐吃山空幾個月后,路青終于打開了網(wǎng)站,從網(wǎng)上找了兩份她曾經(jīng)打死也不會想到要干的兼職,一份是在中餐館當(dāng)吧臺調(diào)酒師,一份是在奶茶店當(dāng)跑堂。兩份工作的工資都不高,勉強達(dá)到柏林的最低工資,一小時10歐。這就是孤立無援,這種時候是想不到“孤獨”的。
一封信正趴在她的郵箱里,靜靜地等待拆啟。平時,她最害怕看到郵箱里有信,那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德國人特別喜歡寄信,一旦寄信,全都是各種賬單或催款信,抑或是什么事務(wù)性事情,還沒提內(nèi)容,光是每次看到那些德語,就讓人心里緊張。幸好,這封信的封皮上只是手寫字,就像她信箱上貼著的名字一樣“L.Qing”。
這不是一封催款信,更不是什么單位或行政機(jī)構(gòu)寄來的。上面并沒有郵票。
單元的郵箱就在底層一進(jìn)門的左手邊,每一個小郵箱上都貼著住戶的名字及姓氏的縮寫,當(dāng)然,是德語或其他西方語言,她的是拼音。進(jìn)出單元門不是什么難事,這里隨時人來人往,還常有人點外賣,只要跟著前一個人進(jìn)來就行。
青:
你好,首先,請原諒我的冒昧,我們見過面,我是那天的公共汽車司機(jī)。我猜你應(yīng)該是這個名字,如果不是“青”,就是“睛”吧。從你的名字里我看出,你是個中國人。我有一個女兒,今年5歲,我想讓你教她學(xué)中文,我家就住在附近,學(xué)習(xí)地點你來定,一小時20歐。如果你同意的話,請回信,隨信附上信封及郵票。如果你沒有時間,就當(dāng)我打擾了。謝謝!
鄧漢偉
居然是那個司機(jī)。鄧漢偉,鄧漢偉,他叫鄧漢偉??雌饋砭褪且粋€常見的中國人的名字。這是真名嗎?猶豫了一會兒,又反復(fù)看了幾遍,沒看出來話里有話,不是什么暗號,更不像有什么惡意。原來對方并不是什么特工,不是來拯救她的,也不是來布置任務(wù)的,只不過是想找個人教孩子說漢語。路青被自己的想象力逗笑了,提筆回了一封:
鄧漢偉:
你好,我的名字叫青,你猜對了。不是晴,是青春的青。我有興趣教你的孩子。正好,文學(xué)也是我所擅長的(想了想,她把這一句又刪了)。不過我希望教她之前,先跟你們見一面,我想對你們先有個大致了解,也想看一下我跟你的孩子合不合。這是我的微信號,luqing999,你可以加我,這樣聯(lián)系起來更方便。
祝好!
路青
寫完后,她就趁著下樓扔垃圾的當(dāng)兒,把信塞到了路邊黃色的郵筒。是啊,現(xiàn)在都是微信時代,這個鄧漢偉該有微信吧?
第二天傍晚,有個人加她,Hanwei Deng,一看就是鄧漢偉,通過后,對方很快發(fā)來一條“你好”。
“你好?!彼貜?fù)道。
那邊過了十幾分鐘,才打過來一長串字:“謝謝你。首先自我介紹一下,我是越南華僑,在德國已經(jīng)生活了三十多年。我就住在這個小區(qū)后面的那條街,我有一個女兒,跟我前妻住,只有周末才跟我在一起。我一直想讓她學(xué)一點兒中文,我平時工作也很忙,沒有時間管她,我認(rèn)識的中國人也不多,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老師。我曾經(jīng)在附近的兒童游樂場見過你,你在陪你的兒子玩秋千,直到在車上見到你,我才知道你住得很近。我曾想下次見到你的時候跟你說讓你教我孩子學(xué)中文,但再也沒見到你,我才冒昧寫了封信給你,請你不要介意。這周六下午五點有時間嗎?我們可以在那個游樂場見面?!?/p>
秋千那里已經(jīng)有一個亞裔小女孩在玩了。鄧漢偉正一上一下地推著她,夏季的陽光打在他們的身上,為他們籠罩著一小圈明亮的光暈。
路青拉著兒子的手,豆豆不住地想掙脫,他想去旁邊那個巨大的橡膠蓋成的吊橋上玩。路青俯下身小聲地安撫他:“等一會兒?!?/p>
鄧漢偉發(fā)現(xiàn)了他們站在身后,和小女孩一起轉(zhuǎn)過身來。兩人打了個招呼,沉默了一下,豆豆好奇地打量了一下小女孩,用漢語問道:“你是誰?”小女孩有些懵懂地看著我們。其實,兒子的普通話并不標(biāo)準(zhǔn),不知道為什么,他從小的發(fā)音就不準(zhǔn),即使路青說的是標(biāo)準(zhǔn)的幾乎不帶一點兒口音的北京普通話??赡苁怯捎诎亓譀]有一點兒漢語環(huán)境吧,也可能是因為他父親并不是中國人,平時不會和他講漢語,平時唯一跟他講漢語的也就是她這個媽媽了。見女孩沒什么反應(yīng),豆豆改用了德語,你叫什么名字?女孩說她叫瑪麗亞。路青也就明白了,為什么鄧漢偉沒有帶她去周末的中文學(xué)校上課,那里收費更便宜,還有很多小孩一起學(xué)習(xí)。瑪麗亞看上去非常拘束,似乎有點兒阿斯伯格孩子的影子?!斑@是我兒子,小名豆豆?!甭非嘟榻B道,“你們一起玩吧!”豆豆走過去,小女孩看了父親一眼,鄧漢偉輕輕地摸了一下小女孩的手,示意她去吧。兩個小孩一前一后,跑到旁邊去玩了。
“你是不是覺得有些奇怪,突然有一個陌生人聯(lián)系你?”
“是有點兒。”
“我也是中國人,見中國人感覺很親切。我的父母一直希望他們的孫女能夠?qū)W習(xí)一些中文普通話,最好能夠?qū)W一些中國的文化,可惜我對中國了解也不多,只是從他們那里聽到了許多故事。我們曾經(jīng)住在北越,父母是做小生意的,有家店鋪。20世紀(jì)70年代越南排華,開始驅(qū)趕華人,我們成為難民,我隨父母坐船來到了德國,我那時候才4歲?,F(xiàn)在,他們都已經(jīng)老了。我在柏林長大,平時都說德語,在家里跟父母說廣東話,很少有機(jī)會說中文,也就是普通話。我很高興能認(rèn)識你?!?/p>
“難民?”鄧漢偉說的這段歷史,路青只在書里見過,也只是短短一行話。而她眼前的這個人居然有過親身經(jīng)歷。
“是的。我父母前幾年還回過中國旅游。我自己也去過一次,我去了北京和上海,還有我們老家,不過那里已經(jīng)沒有什么親人了?!?/p>
鄧漢偉的漢語并不流暢,有時候他需要想一下用什么詞。路青對他說,可惜她的德語也不夠好,如果有什么詞不知道,他們可以用英語。說來可笑,兩個中國人還需要用英語交流。
她答應(yīng)了教瑪麗亞,每周六、周日的下午一點,瑪麗亞來她家,學(xué)一小時漢語。鄧漢偉讓她放心,他對學(xué)習(xí)內(nèi)容和目標(biāo)都沒有什么要求,只希望給孩子一個能接觸到中文的機(jī)會,希望她以后能夠在去中國的時候,不會一句都不懂。
為了教瑪麗亞,路青從書架上翻出了那本當(dāng)年從北京帶過來的“九年義務(wù)教育小學(xué)語文”,先從漢語拼音教起。她從來沒有教孩子的經(jīng)驗,怕小孩子坐不住,聽一會兒就開始走神。路青總會讓豆豆和瑪麗亞一起學(xué),豆豆已經(jīng)會拼音了,但還不會寫。在海外學(xué)漢語最困難的就是沒有漢語環(huán)境,漢語又太難了,光是把聽和讀教會,就已經(jīng)夠難的了。有豆豆在,兩個小朋友可以一起學(xué)習(xí),不懂的時候,豆豆還用德語給她解釋。一個小時很快就過去了,比她想的要快多了。幾次下來,瑪麗亞在被問到“你叫什么”的時候,已經(jīng)會說“我叫瑪麗亞”了。語言無非就是種習(xí)慣,它得經(jīng)常用,路青也斷斷續(xù)續(xù)學(xué)過好一陣子德語,平時因為用不上,基本都忘光了。
教材上有唐詩,其中一首是李白的。路青覺得應(yīng)該培養(yǎng)一下孩子的詩歌審美,于是就給他們讀了一遍: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
低頭思故鄉(xiāng)。
她叫他們跟著讀,兩個孩子洋腔洋調(diào)地一句一句復(fù)述: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
低頭思故鄉(xiāng)。
“床前,知道床是什么嗎?這就是床?!甭非嘀噶酥概P室的床。
“霜,這個很難解釋,先算了?!?/p>
“月光。知道月亮嗎?月光就是月亮發(fā)出的光?!彼诩埳袭嬃艘粋€圓月,想了想,又畫了個月牙。
“故鄉(xiāng)……我們的故鄉(xiāng)是……”
“中國!”豆豆插話道。
“對,是中國,中國就是我們的故鄉(xiāng)?!闭f著,路青變得嚴(yán)肅起來,她感覺自己似乎是負(fù)有某種嚴(yán)肅的使命,雖然這種突如其來的使命感讓她也有點兒不適應(yīng)?!拔医o你們看一下中國吧。”她帶孩子來到書桌前,打開電腦搜索“中國”,出現(xiàn)了一幅中國的國旗和地圖?!斑@就是中國,你們知道就行了?!?/p>
瑪麗亞用德語問了一個問題:“中國有什么?”
“中國啊,有長江和黃河啊!”這個答案完全是自己從腦子里蹦出來的,“以后你們可以自己去看看?!?/p>
他們問她詩是什么。
“詩啊,詩就是特別美的畫,是畫畫的畫,不是說話的話?!?/p>
“我知道了,詩是畫?!?/p>
“對了?!?/p>
瑪麗亞說喜歡“詩”。
以后的每堂課,在學(xué)習(xí)完拼音和簡單的閱讀后,她都會給孩子們讀詩,大部分都是唐詩?!鞍兹找郎奖M,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焙⒆舆€沒什么反應(yīng),她自己倒先感動了?!按竽聼熤?,長河落日圓”,這是何等的氣魄,何等的風(fēng)流!如今那大漠、那孤煙、那長河、那落日,都遍尋不到,只有從這句詩里來吸收點兒她心里的“中國”氣了。是了,這些詩就是氣,她回味它們,就像“吸貓”,也像“吸煙”,她在吸氣。
鄧漢偉和瑪麗亞跟她慢慢地都熟了,鄧漢偉也知道了她還是個作家。站在她的書架前,鄧漢偉感慨道:“沒想到你有這么多書。啊,這里是你寫的書嗎?這封面印著你的照片?!彼闷鹌渲幸槐?。路青的臉有些發(fā)紅:“別提了,這都是以前的事了,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很久沒寫作了。平時光顧著打工掙錢,根本沒有寫作的時間和熱情了?!?/p>
她不想跟鄧漢偉解釋,一個用漢語寫作的人是多么難以在德國闖出名堂,慢慢地心就涼了。因為疫情幾年沒回國,跟國內(nèi)的同行關(guān)系也疏遠(yuǎn)了。想起以前文學(xué)青年的日子,就跟上輩子似的。
鄧漢偉說他看不懂中文,他來德國的時候太小了,父母忙于生存,沒有時間教他。
“在這里的中國人和越南人各有各的難處,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我父母剛到德國的時候,什么都沒有了,變成了難民。他們總會告訴我,要我好好生活,要堅持。德國雖然不是我們的故鄉(xiāng),但給了我們庇護(hù)。當(dāng)年,我們被迫離開了越南,也去不了中國,只有德國接收了我們。我們算是幸運的,很多人都死在海上。我那時候太小了,對那段逃難的過程幾乎沒有記憶。我的父母直到現(xiàn)在,有時候都會做海上漂流的噩夢?!边@段話,他用的是英語。接著,他換成了漢語:“他們一直都很愛中國,雖然早就有德國護(hù)照了,但他們說他們也是中國人。或許有天,你可以寫寫他們的故事?!?/p>
會有這一天嗎?她還會提起寫作的熱情嗎?或許,鄧漢偉也有一個夢,他不僅僅想當(dāng)一個公共汽車司機(jī),就像她一樣,不僅僅做著中餐館和奶茶店打工的營生。他將漢語的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他自己又有什么樣的渴望呢?他說得沒錯,在這里的異鄉(xiāng)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處和自己的故事,每個人都有過去,每個人的內(nèi)心世界都那么豐富和復(fù)雜。鄧漢偉背負(fù)著上一代的文化責(zé)任和下一代的養(yǎng)育義務(wù),他還和她不一樣,他比她還要沉重。她正在想著,就聽鄧漢偉開口道:“你想學(xué)德語嗎?我教你吧,免費?!?/p>
春樹,80后作家、詩人。作品《北京娃娃》曾在國內(nèi)引起巨大反響,因此成為2004年美國《時代》周刊亞洲版封面人物。出版作品《長達(dá)半天的歡樂》《光年之美國夢》《春樹的詩》《乳牙》等。2015年移居柏林,曾獲“李白詩歌獎”。曾獲2016、2021年度“磨鐵十佳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