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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后，我仍記得寫詩的小吉端起酒杯把滿滿一杯啤酒倒扣頭頂?shù)那樾?。冒著白花花泡沫的液體自板寸頭順流而下，先是弄他一頭一臉，后來匯合到已被汗水濕透了的白T上。熱情爆棚的北流人把尾音總是上揚、古音韻濃郁的白話拋灑到潮濕燥熱的空氣里，讓它彌漫在北流的整個上空。尤其待客或跟朋友相聚的時候，北流方言更是接近易燃易爆的熱度，他們說話稍稍用些力氣，那燥熱的空氣都被炸得噼啪作響。我們坐在街邊的大排檔喝夜酒，聽過往行人的對話，就像看滿街的煙花落地開花。

小吉倒扣酒杯是喝酒的開場白，除了表達他喝酒的歡喜和決心，還有一層就是對文學的敬意。當晚喝酒的都是文壇圈子里的兄弟，不少還是外地的客人。小吉以為，跟文友喝酒不可作假，得好好喝，認真地喝，得給足文友們面子。以致十多年后即便在場者的面容已模糊不清，仍然記得他當時勸也勸不住的熱情。那是一次文學筆會，總之北流的文學活動很頻繁，久不久就不得不跟他們混在一起。

喝酒的那條街叫沙街，與北流的圭江平行而驅(qū)。中國地勢西高東低向東傾斜，江河多自西向東歸入大海。偏偏有“不同流合污”自南向北的，廣西境內(nèi)如發(fā)源桂林貓兒山的湘江，毛澤東吟誦的“湘江北去，橘子洲頭”便是。另一條不隨大流追求個性的，正是北流境內(nèi)的圭江。向北而流的江河不要說在廣西，在中國亦是不可多見。倘若你見過中國那張自北向南傾斜的地形圖，了解廣西以丹霞地貌和喀斯特地貌為主，實在不知道這條河流哪來如此這般強烈的膽識和勇氣，頑固地另辟蹊徑逆流而上，穿過重重的高山險灘直奔北去，能這樣不顧規(guī)矩的任性，真真的難得難得！有人也豪爽高效，站在河岸，看著滔滔北去的江水，直接取了“北流河”的名字，既描繪了河流的動態(tài)風貌，又表達了傾慕中原文化的心意。位居廣西東南部的這個縣級市，北流河穿城而過，這小城直接就取了“北流”的名字，這地名兒反而準確響亮，且簡單易記，自然深入人心。寫詩歌也寫小說的朱山坡卻說，這是官方或外地人的叫法，本地人不理這一套，還是叫它圭江。因為江比河大，當?shù)厝艘詾椋压枢l(xiāng)的江叫小了是對祖宗不尊重。

不愿被規(guī)訓的圭江自北流經(jīng)容縣，直奔藤縣匯入珠江流域的西江而去。從江河的范疇來界定，廣西整一片都屬珠江流域。在中國的版圖上，曾經(jīng)很長的時間里，廣西因地處邊疆又經(jīng)濟落后被劃歸西南地區(qū)，近年不知是否出于江河流域及經(jīng)濟發(fā)展戰(zhàn)略考慮，在版圖的重新劃分上，廣西歸屬了華南地區(qū)。對于這樣的格局廣西人似乎更是歡迎雀躍，以為自己向先進地區(qū)又邁進了一小步。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廣西的文化主場在桂北，在文化認同上，桂北方言的西南官話自然成了廣西的“普通話”。廣東廣西互為比鄰，北流便是落在兩省一墻之隔的支點上，被稱為“粵桂通衢”。多少人家與廣東不過一座山、一道溪流、一條公路或者一塊田垌的距離，兩省生出諸多雞犬之聲相聞也頻繁且親密往來的趣事，有自家的母雞越界到廣東下蛋的，也有廣東的牛走失到廣西吃草的。總之兩省雖有邊界，但大家不分彼此地交往，而操持粵語的北流人與廣西的“官方語言”相去甚遠，身在廣西自然卻跟廣東更為親近。

北流是哪年去的去了幾次，實在沒有太多的印象了，去過的記憶影影綽綽地都堆疊在一起，往北流走動多了，北流的人事總是擠擠挨挨，想起它們便是一層一層一浪一浪地涌過來，好在有文學的頂光，稀釋了無序的時間，可將近處與遠景的前塵往事拉近推遠。循著這道光，記憶便有了深淺輕重，有了清晰可辨的節(jié)奏，不難從凌亂的時光里找出記憶的線頭。

2

不知通過怎樣的渠道，2003年拿到了朱山坡的詩稿刊發(fā)后，《詩選刊》立刻給予轉(zhuǎn)載，之后一直關(guān)注他的創(chuàng)作。2004年在《詩刊》上讀到他的長詩《粵桂邊城》，開篇便是“我的家在桂東南的一個小鎮(zhèn)/與粵為鄰/地表潮濕，植被繁茂/四平八穩(wěn)的山像塞車一樣/讓山霧纏在這里”。至于兩廣的關(guān)系，“廣東人什么都從這里拉走/唯獨山與霧留下”。全詩樸素的極簡主義的記錄與描摹，朱山坡像掘地三尺般地，寫盡了南方粵桂邊城故鄉(xiāng)這座小鎮(zhèn)的人情風土與世事滄桑。我看見，那段重要的生命履歷和精神刻痕，在暗處熠熠發(fā)光并伴隨他終生。

詩歌創(chuàng)作只是朱山坡文學人生的序幕，讓他功成名就的卻是小說。如今他已是國內(nèi)“七〇后”有代表性的作家之一。從他出版的多部小說不難看出，他的小說雖輕易地翻手為云覆手為雨地屢屢多變風格各異，細讀文本之下，你會發(fā)現(xiàn)他的小說背景都有一個南方之南小鎮(zhèn)的時空貫穿始終。他所開辟的文學地理諸如“米莊”也好，“蛋鎮(zhèn)”也罷，已然成為朱山坡小說寫作的地標。小鎮(zhèn)是他小說主人公的安放地落腳處，又是他念念不忘逃離的居所和來路。這樣充滿矛盾的所在不正是人們對于家鄉(xiāng)的復(fù)雜心理嗎——年少時總是渴望無盡的遠方，成人之后又總被腳下這片土地牽絆。少年的經(jīng)歷與南方這片故土的血脈關(guān)聯(lián)，無意識卻無比強大地參與到他的創(chuàng)作當中。

前面說到的那場街邊夜酒，山坡是召集人之一。大概是2005年前后，《廣西文學》為整合青年作家隊伍，出版有十一位青年小說家參與寫作的“廣西青年小說專號”，朱山坡位列其中。這時候他是玉林市政府辦的一位黨政秘書，在應(yīng)付文山會海之余，仍有旺盛的余力耕耘文學這畝良田。不過彼時他小說創(chuàng)作的風頭已蓋過了詩歌，隨后一路高歌不止。因著他的創(chuàng)作成績，2013年他調(diào)到廣西作家協(xié)會工作，離開了常人向往的可能混個一官半職的環(huán)境，終可心無旁騖地專注于文學創(chuàng)作。從第一份鄉(xiāng)鎮(zhèn)工作開始到今天的任教于高校，這其中的溝溝坎坎，得要一行行的文字一部部的小說去一一填平呢。

我們成了同事，在樓道的轉(zhuǎn)角或是機關(guān)的飯?zhí)么掖遗加邢嘤?，卻不比之前有更多的交流。他的大部分消息我基本通過文訊或是單位工作群里獲得，比如出版的新書、獲獎的喜訊、參加某個文學活動，等等。他所在的省作家協(xié)會完全就是服務(wù)性質(zhì)的，上接中國作家協(xié)會，下聯(lián)各地市作家，事務(wù)瑣碎繁雜，忙起來千頭萬緒的，可書還是一本一本地出，寫了長篇寫短篇，再詩歌再散文再長篇再短篇，輪番地先后地同時地并駕齊驅(qū)地寫……不知道他哪來的時間？！有一年參加來賓的花山詩會，出差路上的同事閑聊，才揭開“驚天秘密”。大巴上，前排一男同事轉(zhuǎn)過身來頗為神秘地問道，你們猜怎么著，上個月我到柳州開會偏偏把材料落在了辦公室，早八點半的車，只好六點回單位，停車那會兒看到山坡的車，問門衛(wèi)，山坡沒開車回家？門衛(wèi)說哪里！我都上的大夜，晚十一點接班，第二天八點交班，山坡幾乎五點半就到了。也不知道同事出于自己的發(fā)現(xiàn)而興奮還是感佩山坡的勤勉和毅力，竟摘下眼鏡直擦臉上的汗。這則“八卦”不知道多少是編排多少是夸張，總之“刻苦”二字是核心便錯不了。原來山坡從黎明開始，向著許多人仍在酣睡的清晨奪取時間以喂飽他的文字時，滿足于現(xiàn)狀倦怠于當下的眾生，讓時間這頭野獸不知不覺間吞噬了無數(shù)日夜。在文學這個大作坊里，不管是工作的時間長度還是碼字的數(shù)量，朱山坡可謂勞模。對于惜時他甚至到了壓榨自己的地步。2016年我們一塊兒到新疆采風，他是那次活動的組織者，一路由南往北，輾轉(zhuǎn)上萬公里，管著將近二十人的吃喝拉撒。當時他正在寫著一個長篇，出門在外車馬勞頓也不能耽誤他的寫作進度。好幾次大隊伍離開駐地，他等著賓館服務(wù)員開發(fā)票那一小會兒，匆忙掏出腰包里的那個隨身記錄本。秦立彥在她的《蜜蜂》里寫道，“蜜蜂總能找到花朵/它們也在等待著它”。就像山坡總能找到時間，時間也在等待著他一樣。

惜時如金的朱山坡似乎沒耽誤人間的歡愉與確幸，尤其寫作是個體力活兒。健康與壯碩的身板是他壓榨自己的前提，于是在喂飽文字的同時不忘伺候自個兒的身體。一周得有兩到三個晚上去打排球，他說，然后嘿嘿地笑。顯然他很滿意自己飽脹的肌肉。奇詭的是，山坡細致的五官不像是被亞熱帶叢林焐熱的子民，有的是桂北的儒雅氣象。我問玉林作家協(xié)會主席曉陽，看過一份資料，說到朱山坡祖籍是湖南的？曉陽瞪大眼睛提高音量：祖籍？祖籍不能這么定的。曉陽著急起來說話有時有些結(jié)巴，這時候的表情反而比平時更生動，聲勢也宏闊，他一著急我就為他心生疑慮，這人說不了悄悄話的吧。好在大音量不妨礙他同時是個性情溫和待人寬厚的人，這會兒他著急著要解釋祖籍的事情——我跟他的祖上都從廣東過來的，我、小吉、山坡還有夷珊，我們家都在粵桂交界的云開大山腳下。真要尋根問祖，往遠處說，我們梁姓的源頭在河南，今天還有人組團去河南認親的。

總之，曉陽前面提到的云開大山腳下的四位，雖是鄉(xiāng)黨，長相各異，甚至相去甚遠。

3

先說小吉，闊臉方額濃眉大眼，大腹便便的身材是那句“一切存在皆有善意”的最好詮釋。全身上下沒一處銳角，沒一絲戾氣，長相是很南方的那種，一副好得不得了的脾氣。小吉出生的大倫鎮(zhèn)到廣東的信宜市，騎車也就二十多分鐘，少年之前到信宜的次數(shù)要多于到自個兒北流的縣城，講的也是廣東茂名的白話。中國之大，差不多交界的省區(qū)都有這樣的狀況，只一山一河一路之隔，飲食文化方言無別，甚至同族同宗，卻各屬不同的地區(qū)，有自己的父母官。好幾次聽小吉眉飛色舞地談起，如何跟村子里的同伴，騎自行車穿過廣東的街圩去看大海，年少輕狂和回不去的歡快啊。朱山坡的六靖鎮(zhèn)那排村朱山坡生產(chǎn)隊（山坡筆名的來處），則與廣東的高州更是近在咫尺，在他的詩文里常常會有“此去高州”多少里。地緣相近年齡相仿的兩位少年同屬北流南部，當?shù)貨]有尊師重教的傳統(tǒng)，也沒出過什么值得夸耀的讀書人，但少不更事的他們都愛著文學卻互不認識。

曾經(jīng)，能改變命運實現(xiàn)農(nóng)轉(zhuǎn)非的考試——供銷社在編名額考試的五元報名費，都拿不出的小吉，命運卻有低開高走的轉(zhuǎn)折。兩次大跨度的職業(yè)生涯考試，都得利于只以作文考試作為唯一遴選方式而得以逆襲！他由一名只有初中文憑的農(nóng)村少年，成長為一名基層文聯(lián)干部，對文學的摯愛沒有被辜負，這得多大的人生幸運啊。小吉說從娘胎出來那一刻起，世界呈現(xiàn)給他的是肉眼可見的坎坷和命運的多舛。他出生那年母親已是四十七歲的高齡產(chǎn)婦，作為農(nóng)民的父親，五十一歲老來得子的喜悅應(yīng)該很快就被眼前的貧困碾軋得蕩然無存。農(nóng)村需要勞力，可在他記事起，父母已是邁進晚年需要人照料的老人，彼時家中長兄又因超生被罰得家徒四壁而自顧不暇。冥冥之中，是貧困、無望和晚景悲涼把他迎到了這個世界。上蒼讓他體驗貧窮的困厄，又努力把精神的圣餐送到他的面前。好在有心中的熱愛為他撐腰，文學為他點亮照耀旅途的前程。斗轉(zhuǎn)星移，悲苦、饑餓已破碎成塵，不甚歡愉的童年也隨歲月老去，唯有他和文學一起成長，三不五時地也有作品在《人民文學》《詩刊》《星星》等大刊發(fā)表。據(jù)說在國刊《人民文學》發(fā)文章那會兒，還接到過北流市委書記的祝賀電話。這樣的榮譽想必很是夠小吉春風得意好長一段時間的。后來又經(jīng)歷了小學教師、縣報編輯、政府秘書的人生站臺，最終他毅然地毫無半點猶豫地選擇了文學藝術(shù)界聯(lián)合會作為履歷的終點。

小吉說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總算摸到了文學的門檻。也許有人唾手可得的飯碗和職位，小吉卻要走過千山萬水去涉險灘之難攀萬仞之頂！幸好他緊握理想的燈盞，即便跌入黑暗墜入深淵，文學也會陪他走過漫長而無光的暗巷，并護他周全。如今，他不過小城里的一介文人，千萬個中國最基層文聯(lián)主席中的一員，平凡到不值一提。而且最開始，他也是千萬個熱愛文學的執(zhí)著者追夢人，對于文學只是熱愛而非把它當作改變命運的工具，努力與堅韌也許永在光的背面而不被看見。值得激賞的，是終被文學的星輝照耀。

至于小吉的“總算摸到了文學的門檻”，看似云淡風輕的如愿以償，期間熬過的是三十年的艱辛歷程。我調(diào)侃，問他，從黑夜里走來，是否有你們銅石嶺從海底隆至地表這么漫長？他用他的北流普通話回我，差不多。接著又問，肉身如何能跟山川相比？

肉身何嘗不是人類的山川，山川也應(yīng)該是大地的肉身吧，它們該有著怎樣不為人知的秘密關(guān)聯(lián)？

4

位于城市東郊的銅石嶺是北流的一張金名片。

去過兩次，都是來去匆匆，除了留下層巒疊翠的美好印象和紫銅色的巖質(zhì)、峭壁懸崖的奇崛記憶之外，大腦影像里的U盤，轉(zhuǎn)身又被層層疊疊的祖國大好河山所覆蓋。2021年《廣西文學》和廣西作家協(xié)會在北流舉辦廣西青年作家培訓班，偷得半日閑，約了獲2021年廣西詩人年度獎的謝詩人和幾位文友，在北流的街頭巷尾轉(zhuǎn)悠。步行穿過臨江的沙街，到了一處僻靜院子的側(cè)門，謝詩人說北流市博物館，進去看看？看似在征求意見，實則頂著午后的秋陽，帶我們走街穿巷之后停下腳步的他，蓄謀的用意全寫在了臉上。謝夷珊太瘦了，以致無力拒絕歲月饋贈給他的任何痕跡。十年前他在一篇文章里豪橫地編排二十年前的自己：說那時還差半年才到而立之年，雖然高瘦，卻年輕，年輕得可擰出一絲水來（原話），云云。一言以蔽之，二十年前瘦得只能擰出一絲水的青春也值得無比懷念，足以讓十年后已是滿臉滄桑、體若瘦樹的自己羨慕不已。十年前已是瘦樹一棵，如今的謝夷珊更像大雁那首《盆景模特》所描述的——要為藝校找一位老人做人體模特，“要瘦，要特別像盆景那種。”全是筋骨的樣貌他很合適。若不是有朋友提到他曾經(jīng)在部隊服役三年的經(jīng)歷，難以置信謝夷珊這樣的身板如何入伍建功立業(yè)。偏偏他就立了三等功。朋友置疑，這功不會是英雄救美給立的吧？他不辯解，即便笑出滿臉的枯藤老樹，日常待人周到貼切的他，旁人仍覺得是如笑顏如花般舒服。他北流腔濃郁的普通話，不像別的人有電閃雷鳴的火光，雖有起伏，偶有聽不清到底是“上午”還是“下午”，好在語調(diào)總是平和緩慢，他任北流市委對外宣傳辦公室主任是可以勝任的，大家不用為他擔心。

他把我們帶到北流市的博物館，指著一面直徑巨大的銅鼓讓我們好好看看，上面有細致的云雷紋、兩旁鼓耳的飾紋也很華麗，他說這是世界現(xiàn)存最大的銅鼓！

大熱的天不午休，原來他要我們來看這面鼓王。

銅鼓是中國南方古代青銅文化的產(chǎn)物，對于壯族它意味著財富、權(quán)力，是一件重器，相當于中原的鼎。在廣西，它變著花樣讓你隨處可見。廣西民族博物館、廣西壯族醫(yī)院這樣的大型建筑也是借鑒了銅鼓的造型；南寧機場往市區(qū)必經(jīng)的壯錦大道，隔離帶上百花叢中的十一面銅鼓，不敲自鳴地告訴你，此段開始進入銅鼓的地盤了。去年《廣西文學》雜志創(chuàng)刊七十周年，設(shè)計封面時想著怎樣出新生彩，各路大神想破了腦袋，最后還是回到文化的原點，半面銅鼓占了版面的五分之一。在廣西的文化長河里，這么一件厲害的圣物，幾千年來居然多半出自北流，還是鼓王的原產(chǎn)地。有朋友問到，幾千年前哦，弄這么個大家伙，得費掉很多銅的，工匠也需有做重器的經(jīng)驗和技術(shù)才成，北流怎樣做到的？！謝夷珊說，欸，這才是重點啊。離北流城十公里處的銅石嶺，那里大把的銅。

倒也是，一聽這山的名字，自然是因盛產(chǎn)銅礦而贏得的殊榮。后來得知，古代的采礦、冶煉、鑄造均在銅石嶺一地完成。北流是出土銅鼓最多的地方，市面流通的銅幣、世界最大的銅鼓也產(chǎn)自此地。有了銅器，自然也聚集了大批南來北往的商人，他們眼光獨具，經(jīng)驗老到，知道什么樣的貨色運往哪里能賺得盆滿缽滿。好在發(fā)源于云開大山的圭江往北，發(fā)源于大容山的南流江南流，一地有兩水滿足了貨運的需求。貴港與合浦漢墓出土的翔鷺紋銅鼓、銅鳳燈、盤和鎏金圓牌等這些精美的銅器，還沒有考證到它們來處的記錄，但是宋人樂史的《太平寰宇記》有記載，說南越王趙佗曾在銅山“鑄銅”，一個鑄字，揭秘古人在銅石嶺不僅采銅礦，就地冶煉，而且還就地鑄造銅器。這都得利于銅石嶺的高銅藏量以及便利的自然環(huán)境。真是天造地設(shè)，圭江發(fā)源于云開大山，卻繞銅石嶺而過，一艘艘滿載銅器和銅錢的貨船從這里出發(fā)運往各地。圭江穿北流城而過，至今河床下仍遺失有銅器，以銅錢最多，到了枯水期，還有好事者打撈上不少古幣。

一座礦山，集采礦與鑄造為一體，從探礦需要有智慧、經(jīng)驗的牛人起，進而是采礦、冶煉的眾多苦力，再到那些能天馬行空、腦洞大開的精美銅器設(shè)計者和鑄造者，這還是小件物品的生產(chǎn)，大件如銅鼓的鑄造，工序又極其復(fù)雜，要有各路大神、能工巧匠才能完成。那么多的壯漢勞力和能工巧匠匯聚于此，日常的吃穿用度，閑時的娛樂消遣，當時的繁盛與喧囂可以想見的。銅石嶺上到底養(yǎng)活了多少人多少個家庭不得而知。北流古時屬南越國，開國之君趙佗也是聽聞此聲色來此鑄銅的，銅石嶺之名聲可見一斑。唐時稱銅州，叫銅都也不為過。

北流銅鼓產(chǎn)于西漢末年，到了隋唐逐漸停業(yè)，期間應(yīng)該還沒有人才流動之說，難不成匯聚在銅石嶺的精英牛人都是北流本地人？就有同行者感嘆，就銅器鑄造這一行業(yè)，從科技到人才的儲備看，那個時段，北流算不算是世界的硅谷。

說到硅谷，頓時覺得北流高大上起來。記得朱山坡曾動過把湘江搬到北流的心思，嘮叨自己的家鄉(xiāng)偏遠閉塞，什么版本的地圖都找不到生養(yǎng)他的那塊土地。倒是對湘江情有獨鐘，極盡羨慕之能事，于是想把湘江搬到北流去，好讓它與圭江并肩而行，兩水一同北去，他的家鄉(xiāng)從此就有了名川。在文章里，我知道他對湘江的溢美之詞和向往之情不是風涼話，都出于真誠。其實在青銅時代，圭江早已名揚四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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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擁悠久的歷史，就文化積淀而言，北流算得上富裕之家。可朱山坡除了焦慮家鄉(xiāng)沒有名川大山可以依傍之外，他還焦慮家鄉(xiāng)自己最好的文友曉陽老家背后的天堂山，他即將召集體己的文友，每人幾鍬土，不管用多少時日，無論如何也得把那座天堂山加高兩米，超過目前桂東南第一高峰大容山（兩山高差是1.4米），以便鄉(xiāng)黨曉陽文運亨通，所有的付出不被遮蔽。

曉陽和朱山坡在高中時因詩文結(jié)識，這友誼的締結(jié)轉(zhuǎn)眼就是幾十年。他們是一對文學兄弟，用山坡的話說，從“縣城文學青年”到“縣城文學中年”都混在一起。

一直跟寫散文的曉陽沒有太多的交集，盡管朱山坡把他界定為小城文人，人家已經(jīng)有了兩部書寫新疆的長篇大書，拿了不少獎。

對于新疆，每一個時光曉陽都想拆開來看，最后由兩部書說出他心中的秘密。顯然他被新疆的人事抱緊了雙手，我總想，他是不是來償還前世的債務(wù)。西域的人情世故雖與我們隔著千山萬水，卻被他用文字拉到近處，隔著時光打量我們。丹納在《藝術(shù)哲學》里說，藝術(shù)家和藝術(shù)作品的產(chǎn)生，是離不開他所處的時代的，有什么樣的藝術(shù)就有什么樣的藝術(shù)家。

大家用來調(diào)侃的，是曉陽娶了位從小在新疆長大的姑娘為妻，從此成就了他的傳奇人生。按文學的一般規(guī)律，人們敘事書寫的，多半是自己熟悉的人事，不少的文壇大咖，把自己郵票一樣大小的家鄉(xiāng)當?shù)V藏深挖一輩子，寫出了享譽世界的名著。曉陽偏偏舍棄了二十多年自我人生經(jīng)驗，將自己的文學人生綁定在西北，決絕而義無反顧地把文學野心著陸在新疆這片廣袤的土地上。這一看似偏離常識的文學實踐，已被曉陽鑄成一道文學之墻成為梁氏創(chuàng)作的地標。也有文友對于他劍走偏鋒的行徑給出諸多的解釋，但我以為，這是曉陽寫作的必然。生而為人該是多么奇妙啊，有人眷戀故土怡然自得，有人思慮遠方內(nèi)心驛動不已。曉陽正是那位內(nèi)心永駐遠方的浪漫碼字人，只要遠方微露光芒，他理想的翅膀便會扇動起來。娶新疆的阿依為妻是愛的終曲，在高中上文學函授班認識的新疆曼麗姑娘，則是浪漫的序章，那時少未更事的他甚至想到新疆上門為婿了呢。新疆的傳奇、浪漫及姑娘華美的服飾、遼闊的草場、塞外的旖旎風光與民俗，想必都成了喚醒梁曉陽深埋文學種子的催化劑。我理解的故鄉(xiāng)既是形而下的故土，亦是精神飛升的靈魂住所。兩者對個人的塑造與定型都有著不同尋常的價值與意義。新疆的一切契合撬動了曉陽內(nèi)心對美對浪漫對遠方對生命樸素的迷醉與沉溺，最終成為他靈魂的歸宿地。因此我們不難理解，至今為止曉陽兩部文學成就最高的長篇散文《吉爾尕朗河兩岸》和長篇小說《出塞書》，其目光為什么完全都投注到新疆專注于新疆了。

一位地道的南方人專注于西北大漠的書寫，也許會有人質(zhì)疑，以南方的生活經(jīng)驗去表達大西北的人生感悟，會不會沒了根基而流于表淺？但說到底，他的根在南方，只是命運的機緣巧合，上蒼賜予了他一份寫作的厚禮，而趕巧他又有能力把南北兩極的生活涇渭分明地編織在文學的空間里，把控在水乳交融的藝術(shù)層面，在精神的本質(zhì)上他實際完成的是南北的往返與穿梭，在當下文壇，實在是一個文學的異類。也正因如此，他的文學實踐與林白、朱山坡、林森、陳崇正等新南方寫作有所不同，它構(gòu)成了純粹南方寫作的另一道風景，他這一脈，是對新南方寫作的豐富和有力補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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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曉陽是有野心的，可是在北流有寫作野心的不止他一個。

第一次到北流，進入地界不久，當我以每小時120公里的速度從一段平常平坦的高速路飛馳而過時，后座的朋友說，我們剛在鬼門關(guān)走一遭。我差點沒一腳踩了剎制。那個傳說中的陰世陽間的交界處、陰曹地府的古關(guān)隘，此時正陽光燦爛、平坦如履，一派現(xiàn)代化氣象，根本沒了《辭海》描繪的“雙峰對峙，中成關(guān)門”，夜里也沒有被一團白霧籠罩、鴉雀悲鳴甚是可怕的景象。古代只因瘴氣迷蒙環(huán)境險惡，“十人去，九不還”，才得了鬼門關(guān)名，讓唐宋詩人遷謫荒蠻，經(jīng)此而死者趾踵相接。在古代，原是避之唯恐不及的生死門，到今天，反而成了一份文化的榮耀。2003年，囂張的朱山坡在他的《生在鬼門關(guān)》里，居然調(diào)侃當今這一大波生在鬼門關(guān)住在鬼門關(guān)的文人，“在鬼門關(guān)穿來穿去/像在時光隧道中進進出出/因此也似乎忽生忽死”。此時儼然已是一份豐厚的文化遺產(chǎn)的鬼門關(guān)，之于北流的詩人應(yīng)該是他們文學之旅的出發(fā)地，文學之舟的始發(fā)港，是他們一切的文化背景。2005年，北流的民間詩群“漆詩歌沙龍”組織了一個盛大的“鬼門關(guān)詩會”，六十多位詩人參與了徒步走鬼門關(guān)、鬼門夜宴、夜拍鬼門、鬼門論詩、鬼門篝火、鬼門喊詩、夜宿鬼門等，對鬼門關(guān)充滿想象力的演繹以及前所未有的文學熱情，將那里的點點鬼火燃起一簇簇的熊熊火焰。除了如今活躍于文壇的朱山坡、伍遷、曉陽、小吉、謝夷珊、琬琦、湖南秀才、陳琦、馬路等都參與到那次活動中外，令人激賞的，還有一批當時僅為年輕的詩歌的愛好者的到來。有意思的是年僅十四歲的陳一默，家境并不富裕，對文學卻是一腔的熱情，不知道她是通過怎樣的渠道獲得開辦詩會的信息，又以怎樣的途徑順利地讓小小年紀的自己獲得“夜宿鬼門”的資格的。她清晰地記得，活動結(jié)束了，返程時，謝夷珊拿了十元錢讓她買早餐，囊中空空的她卻還一個勁兒地推辭，最后拗不過，又羞澀又感激地接過了錢。如今她已是一位日益成熟的詩歌寫作者和詩評者，是某個平臺的主編。謝夷珊依然是北流文學積極的組織者和詩歌寫作的推動者，自然他更是一位優(yōu)秀的詩歌實踐者，而且逐漸形成有自己路徑和獨特標志，2021年1月的《詩刊》，山坡在《對南方以南的一次詩意的書寫——讀謝夷珊組詩〈檳榔嶼〉》寫道：“謝夷珊執(zhí)迷把南方的事物梳理成雜花生樹一般繽紛絢爛的詩句。而近兩年來，他突破了地域，不是向北，而是不斷向南、向南，越過南海，行走在赤道的邊上，穿梭在南洋諸島的密林和鷗鳥中間，寫出了驚艷的詩句?！币惨驗樗脑姼璩煽?，獲得了“2021年廣西年度詩人獎”，該年度獎的頒獎詞正好由我執(zhí)筆：“最終決定詩人高度的往往不是技法而是視野，謝夷珊對此有著特別的心得。除了讀書，穿越國境線的萬里路成就了他詩歌的追求。他善于通過情景勾勒詩歌意緒，‘魚蝦沒有國籍只有故鄉(xiāng)’僅就詩歌創(chuàng)作規(guī)律而言，這一概括足夠精彩。授予2021年花山詩會年度詩人的桂冠，對其無疑是最客觀的褒獎。”同年獲得年度詩人獎也是另一位北流女詩人安喬子（本名馮美珍），我給她的頒獎詞寫道：“馮美珍是如何被‘漆’成安喬子的？她從一位詩歌愛好者成長為一位優(yōu)秀詩人，勤奮與悟性缺一不可。她的創(chuàng)作筆觸細膩，目光深情，善于透過平視捕獲日常平凡的詩意。近年來，她執(zhí)著而有效的創(chuàng)作，在我國當代詩歌的田野上留下了特殊的身影。這正是我們把2021年花山詩會年度詩人授予她的理由?！?/p>

同年一地有兩席獲獎不易，倘或再舉行“鬼門關(guān)詩會”，夜拍鬼門將會有多少耀眼的文學光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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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流的寫作者喜歡把林白叫大姐。林白是他們的，更是北流的。北流有了林白，似乎家底就厚了起來，出門在外說話也硬氣。20世紀80年代，在廣西她已是文學桂軍的主力。后來離開廣西北上，不時有人在談?wù)撍膭?chuàng)作成績，她的文學影響力已是全國層面的了。之前我在一家理論刊物，不曾跟她有過交集；后調(diào)到現(xiàn)在的文學期刊，我主持的“重返故鄉(xiāng)”欄目有一個刊外的文學延展活動，每年選擇一位國內(nèi)著名作家的故鄉(xiāng)作為采風的目的地，2016年我把這個活動選在北流，正好兼顧了林白、朱山坡、梁曉陽、謝夷珊這幾位鄉(xiāng)黨。

活動定在當年的三月底，南寧滿城已是惠風和暢，只著一件襯衫，就可以愜意地穿梭在明媚的春光里。林白由北而南，我接到她時，剪著一頭短發(fā)的她，正脫去在北京登機穿的厚外套。她纖細嬌小的身材猶如南方的一株藤蔓，輕盈，強韌，可繞時間的長河而不折。隨人流走出站口時我一眼認出她來，那一刻，她那花白的沒有做過任何修飾的頭發(fā)，猶如她駁雜而奇幻的思想，在盡情綻放。她一身清朗，多像她在小說中寫的那些植物從時間中涌來一樣，她像是從人間的滄桑巨變中走來。我讓她稍等片刻，因為參加這個活動的《散文選刊》主編葛一敏剛著陸。等我把一敏接上回到我們約定的地點，她拉著旅行箱興沖沖從候客大廳外趕到說，趁著等人的一小會兒，到機場外轉(zhuǎn)了轉(zhuǎn)，發(fā)現(xiàn)機場就有班車回北流的（在后來的《返鄉(xiāng)記》中她寫道：機場有兩趟到北流的班車，一百四十元，開車時間分別是下午一點半和下午五點二十，玉林則從上午十點開始一直到晚上十點都有車出發(fā)，平均每小時一趟），以后回家不用兜個大圈進南寧汽車站乘車了，直接從機場就可以回家。真是近鄉(xiāng)心切啊，我甚至看到另一個林白已抽身而出，向著她的北流飛奔而去。機場是一個大中轉(zhuǎn)，各路班車匯聚于此本來是日常，讓少小離家的她像發(fā)現(xiàn)什么秘密似的。看著她的興奮，你才知道家鄉(xiāng)不僅僅是一個概念，也不僅僅是親人、故土的代名詞，它近乎一種超級酶，哪怕小小的劑量都會催生游子分泌異乎尋常的生命體驗。仲春時節(jié)，柔和天氣之下的和煦暮色里，成了林白返鄉(xiāng)的開始。回鄉(xiāng)及參加活動的過程，后來林白用沒有任何修飾的日記體記錄了下來，成文為《北流六日記》發(fā)在“重返故鄉(xiāng)”的欄目里。本色的文字呈現(xiàn)，如一冊以時間為軸的返鄉(xiāng)寫生連環(huán)畫，一個接著一個的故人舊友出場，畫面清晰人物輪廓逼真，線條簡潔樸素。轉(zhuǎn)發(fā)這篇返鄉(xiāng)記時我在當時的朋友圈寫道：“有感觸溫情的記憶，也有尖銳冷硬的當下……這樣平靜的筆調(diào)寫故鄉(xiāng)，就像血液從靜脈回流到心臟。”林白在日記的開篇說到，是以原始粗疏的面目發(fā)表出來。今天再翻閱，如看一場懷舊的幻燈片，還鄉(xiāng)被她真切地還原并完整地保留了下來：“星期二，陰。……一棵龍眼樹還是原來的，后門還有。一位滿頭白發(fā)的老者來到我面前問我是否認得他。是蘇老師？”“星期四，陰?！挛绲郊?，弟弟從博白回來了。黑、瘦，雖然話不少，卻給人木訥的感覺。跟社會幾無接觸，整日跟癱瘓病人在一起，狀態(tài)不好。去年跟所有人說，他全年無休，二十四小時陪護伺候大小便……只有我出面要求，弟弟起碼一個月要有兩天休息。我說這話時很痛快，替弟弟爭取兩天時間卻成了惡人。”類似內(nèi)容，我們在她的最新力作《北流》可以看到。

其實，在她那部被譽為林白創(chuàng)作集大成者的《北流》，正文的開篇即提到我們2016年的返鄉(xiāng)活動：“這一日，老天爺給李躍豆（小說女主）降落了一個故鄉(xiāng)。她又有幾年沒回來，正巧一個‘作家返鄉(xiāng)’活動，一舉把故鄉(xiāng)降落了?！痹谖业木庉嬌睦铮@個屬于我原創(chuàng)的文學活動的初衷，不過是為作家深入生活提供優(yōu)質(zhì)平臺，不想，這樣一個樸素的愿望居然能與一部優(yōu)秀的作品有內(nèi)在的契合，也算實得其所。

林白返鄉(xiāng)的《北流六日記》基本是回鄉(xiāng)的日常，可我注意到，在日記的末尾，即返回北京前一天，有一則與返鄉(xiāng)沒有關(guān)系的內(nèi)容：“2016年4月1日……微信看到凱爾泰斯于2016年3月31日去世，享年八十六歲?！边@位2002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匈牙利作家的獲獎理由是：“表彰他對脆弱的個人在對抗強大的野蠻強權(quán)時痛苦經(jīng)歷的深刻刻畫以及他獨特的自傳體文學風格?！眲P爾泰斯被稱為“最遠的弱星的孤獨”。因為他是奧斯維辛的靈魂代言人，他一生只寫與奧斯維辛有關(guān)的書，很多人讀不進去也讀不懂；而讀懂的人不過是小眾，林白顯然是后者。那則日記寥寥數(shù)語，她節(jié)錄了凱爾泰斯獲獎感言中“寫作絕對是一樁絕對嚴格的私人事件……”一句，然后寫道：我突然醒悟：只存在一個唯獨僅有的客觀現(xiàn)實，那就是我自己，我的人生。這是一個脆弱易傷、載著困惑時代之記憶的禮物……說來說去，作家究竟為誰寫作？答案毫無疑問。很顯然，林白從凱爾泰斯的文字中聽到自己心靈的聲音。她與這顆文學的靈魂是契合的，甚至他們“獨特的自傳體文學風格”也如此相近。

其實我挺好奇，作為詩人和小說家的林白，她的文學雙翅是多意的：一方面她擁有斑斕而奇崛的想象力與創(chuàng)造力，在文學實踐的道路上不斷刷新自己；另一面，林白的文學雙腳駐扎在大地上，既深切又穩(wěn)當，她小說的諸多細節(jié)都直接來源于身邊的人事和市井最底層的瑣屑。升騰飛翔的思緒與堅固扎實的生活，被她揉搓得水乳交融。

直到2021年，林白攜《北流》強勁來襲，幾乎收割當年著名的文學年度排行榜。2022年中國作家協(xié)會的“新時代文學攀登計劃”在湖南的益陽啟動，中國作家協(xié)會與32家共同發(fā)起單位簽署了合作議定書，發(fā)布的第一批入選項目名單共19部，林白的《北流》赫然在列。作為北流的同鄉(xiāng)，想必那些在鬼門關(guān)日夜穿梭的文人們是何等自豪。甚至一個舉辦了九年之長的，北流這樣一個縣級市“大業(yè)文學獎”，居然搶在中國作家協(xié)會之前首次將“2021年度致敬作品”頒給了《北流》。

返鄉(xiāng)后一別六年，再見林白，是在線上的寶珀理想國文學獎評委論壇的視頻，這是一個以青年華語作家為褒獎對象的文學獎。她頭發(fā)比之前的更短，劉海綰到頭頂，露出光潔飽滿的額。耀眼的白發(fā)除了折射歲月饋贈的睿智，更多的是前輩激賞、期許的祥和親切。她稱小說的北流白話，是廣東鄉(xiāng)下的次方言，她的長篇《北流》就是用故鄉(xiāng)的方言寫成的。而這次參評的作品中，一部有九百多頁的長篇，用的正是廣州粵語。她坦言，沒想到用粵語寫作能如此生猛，厲害了。

在一眾字正腔圓、用詞考究、邏輯嚴謹?shù)谋狈皆u委堆里，她用改造后的仍帶著濃郁的北流方言的普通話發(fā)言，自在、坦率、隨性，是識別度極高的林白體驗式口語。作為南方之南同鄉(xiāng)的我，真是欣慰啊。在我們南方方言里，仍保留著華夏民族的古音韻，至少我們知道，唐詩宋詞就是用這樣的調(diào)子唱和的。

按人口的比例，北流的文學愛好者幾乎居廣西之首。榜樣所生發(fā)的對文學熱愛的動力日益見隆。出生于五十年代的潘大林老師，在廣西文壇曾名噪一時。還在鄉(xiāng)村讀書的山坡為見大林老師一面，腳一跺，橫下心來傾自己所有，買了一張車票去追星。作為文學大姐的林白，身后有一眾的迷弟迷妹，那情形還真有百鳥朝鳳的陣勢。如今已被稱為坡大的朱山坡更是故鄉(xiāng)文學大眾的幕僚與導(dǎo)師。山坡在首府工作，家小都還在北流，回家也就一腳油門的事。周末或節(jié)假日文友相聚的簡餐上，大家研討切磋的多半還是創(chuàng)作技藝，甚至連投稿這最后一環(huán)都坦誠交換心得。北流的文學熱潮日久彌新，還得益于曉陽、謝夷珊、小吉等這波中國最基層的文聯(lián)管理者，他們用各種不同方式鼓舞獎勵投身文學實踐的本土文人。北流鄰縣盛產(chǎn)的沙田柚，曾經(jīng)被作為創(chuàng)作優(yōu)秀獎的獎品。每年頒布的北流作家發(fā)表作品年表，也是人們反復(fù)觀看對比的激勵媒介。

千百年來，每一個行業(yè)都有自己的鬼門關(guān)，文學也應(yīng)如此。而出入鬼門關(guān)成了作為作家文人成人禮的一種象征。這是一道坎、一扇門，跨進去，走出來，不知高低不知深淺不知寬窄。時至當代，一茬茬林白式的作家，他們篤定腳下這片南方的熱土，在生活中摸爬滾打歷盡滄桑，這才有了他們各具春秋的一串串有意味的文學足跡和文學作品。北流有自己的名家名作，有眾多的文學后輩，儼然已建成了一座文學城池，這片江山堅如磐石且后繼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