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河軼事》創(chuàng)作談:村前小河連大海
老家村前,有一條小河,自西向東,日夜流淌。村東,一里許,那條淙淙流淌的小河,融入了一條由北向南的大河,而后,再向南流淌上一段距離,便匯入一條打西面奔突而來的大沙河。那條大沙河的下游,是入???。
童年里,我與村里的孩子下海摸魚、照蟹、淘海沙子(一種像葵花子樣的海貝),都是沿著村前那條小河拐來拐去拐到大海邊的。反過來,洶涌的潮汐涌來時,被那一道道拐來拐去的河汊子所攔擋,趕到我們村東的大河里時,就已經(jīng)掀不起波浪了。所以,苦澀的海水,始終未能波及我們村前那條甘甜的小河,以及我家巷口那汪鏡面一樣的清水塘。
那水塘,乍一看是一汪并不流動的死水塘,但它卻是一汪“潛伏”起來的活水塘,同時還是我們小村里難得一見的“接水塘”。每逢雨天,家家戶戶的流水排到小街上,村街瞬時變成河流,流入我家巷口的“接水塘”里打個旋兒,再流向村前的小河,匯入沿河?xùn)|去的大海。
街邊的嬸子大娘,每天在那汪清水塘邊洗衣、洗菜。我小說《藏羞》中那個大川家的俊媳婦,就是在我們巷口水塘邊洗衣時,走進我記憶的。
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后。我為什么記住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后?原因是,鄉(xiāng)下女人陰天不洗衣裳。再者,午后的那段時光,家家戶戶都在午休,或是吃午飯,那個怕人家看見她殘手的大川媳婦,偏偏就選擇那樣的時間,到水塘邊來洗衣裳。我從水塘邊走過時,應(yīng)該是很入神地去觀望她那殘手的,但我沒有看到,她也不會讓我看到的。盡管我那時僅僅是一個小孩子,但那個場景,卻像一枚印章,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記憶里。
小說《支客》中的主人公是胡海。回到現(xiàn)實中時,那人是我本家的一位叔叔。我與他的淵源,自然也與我們家巷口的那汪清水塘有關(guān)。
那是個冬日的半晌,我背著草筐打水塘邊經(jīng)過。正常情況下,我從北面背著草筐回家,要繞水塘一圈,才能拐進我們家的小巷。可冬天水塘里的水很淺,可以沿著水塘邊緣的“吃水線”抄近道走。往常我背著書包上學(xué),或是在外面玩耍回家,都是那樣沿著水塘邊回來的。可那一天,我忘記自己身上背著草筐,沿水塘的“吃水線”往回走時,肩膀上的棍子碰到了水塘的邊緣,瞬間給了我一個外力,一下子把我連人帶草筐,推進了冰冷刺骨的水塘里了。
我在水塘里扒扯著往岸邊爬動時,恰好我那位本家叔叔從水塘邊經(jīng)過,他蹲在水塘邊,抓住我手中的木棍子,似乎是沒費什么事兒,便把我從水塘中給拽上來了。當(dāng)時,他還逗罵了我一句:“你個熊孩子,大冬天的,往溝塘里跳干什么?”我心里想,哪里是我愿意往溝塘里跳,是我不小心滑到溝塘里去的。但那話,不用我說,他也是知道的。
事情到此,本該結(jié)束了吧?沒有。那位本家叔叔把我從水塘里拽上來以后,他如同在戰(zhàn)場上捉到一個奸細而凱旋一樣,很是榮耀地把我送到家。詳細地訴說了他是怎樣發(fā)現(xiàn)水塘中有動靜,怎樣判斷出水塘中有人落水,而他又是怎樣把我搭救上來的。他一遍又一遍地向人訴說我落水的過程。
我那時候,正坐在家中的被窩里,聽他講營救我的經(jīng)歷。剛開始,我知道他是講我的,等我身上焐暖和了以后,再聽他講我落水的過程時,感覺他就像講別人一樣,還怪生動呢!講到中午,我們家飯菜做好了,那位叔叔自然要在我們家吃一頓油水豐厚的飯菜,以表示我們對他的答謝!
那樣一個鄉(xiāng)村人物,在我童年的記憶中,如同一枚顆粒飽滿的種子,深深地埋在我的心田里。他之所以能成為我后來《支客》的主人公胡海,并非做了搭救我落水的那么一件事情。譬如他家的茶葉喝完了,他會拿著一張報紙,走到鄰居家,謊說自家來了親戚,水都燒開,發(fā)現(xiàn)家中的茶葉沒有了。那樣的時候,你能不給他一壺茶葉?如果你把茶葉盒子遞給他,他會多倒一點,帶回去改日繼續(xù)喝。還有生產(chǎn)隊殺豬、宰牛,他不請自到,而且是上來就去給人家“搭幫手”,趕到吃肉喝湯時,你會趕他走嗎?當(dāng)然不會。
童年的我,忍饑挨餓。可每當(dāng)我看到那位本家叔叔在別人家吃得油嘴發(fā)亮,心里總覺得他是位大能人。等我長大以后,尤其是后期我寫起小說,想到他吃東家、喝東家的那些場景,感覺他就是個鄉(xiāng)間無賴。于是,我把他寫進了《鹽河軼事》。
再說《死謊》,《死謊》中的大志,生活中也有原型。他得知哥哥死在東北,大張旗鼓地要去東北把他兄長的遺骨接回故鄉(xiāng)來安葬。原本是手足之間一件很感人的事情。可接下來,他在嶺上堆了一個土堆,就算是把他兄長的遺骨給“招回”家了。那是怎樣的一種心態(tài)?是經(jīng)濟窘困?還是“做戲”給鄉(xiāng)鄰們看?還是一種心靈的慰藉?想必,多種因素都有。
而《逃兵》那個手拎湯灌的譚禿子,很容易讓人想到,小小的村落里,哪家沒有老人,哪家又沒有老人故去呢?小說就是從這里撕開了一道“口子”,一位俘虜過來的老兵,讓他調(diào)轉(zhuǎn)槍口,去槍殺他昔日里一起摸爬滾打的戰(zhàn)友,他的內(nèi)心深處能坦然嗎?小說《逃兵》,把譚禿子這個人物,一步一步地推到前臺來,或者說一步一步把他給逼到“死角”上,讓他手拎湯罐,一次又一次地去懺悔。
現(xiàn)實生活中,我故鄉(xiāng)的街巷中,就有那樣的一位老兵。我很小的時候,他就給村里老人拎湯罐,一直到幾十年以后,我到外地上學(xué)、工作,他的腿腳都不怎么便利了,仍然在村里給老人拎湯罐兒。不了解他身世的人,不會知道他曾在戰(zhàn)場上叱咤風(fēng)云過。小村里談到他當(dāng)年攻克敵人碉堡時,都說他扛起炸藥包時,跟炊事員談條件——要吃一碗紅燒肉。也就是說,他若吃過紅燒肉,再去炸敵人碉堡,死也值得了?,F(xiàn)在想來,那應(yīng)該是小村里的人瞎編的,戰(zhàn)場上攻克敵人碉堡的時候,機槍“突突”地響,哪里還顧得上讓炊事員去做一碗紅燒肉給他吃呢。但譚禿子那人,確實是攻克過敵人的碉堡。他身上的傷疤,以及后期他所享受的“老兵津貼”,都可以證實那一切是真實的。至于,他在戰(zhàn)場上獲得的獎?wù)?,還有他的各種榮耀,他從來沒有向任何人展示過。
那樣的一位老人,我始終認(rèn)為他身上有故事。只可惜,等我想起來去寫他時,他與我小說中的胡海、大志、大川媳婦一樣,都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包括我們家巷口的那汪清水塘,而今,也在村莊道路規(guī)劃中,被夷為平地了。但我怎么也沒有想到,有關(guān)的人與事,卻像幻燈片一樣,一幀一幀地回放在我的眼前。也就是說,生活結(jié)束的地方,創(chuàng)作便由此拉開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