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文藝》2023年第3期|草白:流水之上
編者說
小說講述母親在陌生城市購買了一套與小島一江之隔的房子,在母親去世后,她想把房子賣掉,不久就被銷售部的女職員告知找到了買家,后來她得知買家正是女職員。女職員的母親邀請她到島上即將被拆的老房子做客,并給她講了一個關(guān)于她們家族的故事。面對城市面貌的改變,島上原住民將遠(yuǎn)離水上生活,女職員為了繼續(xù)與水親近,才購買了那套房子。作者并不側(cè)重于講故事,而擅于描摹主人公的內(nèi)心獨(dú)白。身處流水之上是一種時光記憶,它隨著時光消逝、城市變遷而漸行漸遠(yuǎn),卻在作者的解讀中變得廣闊悠長。
流水之上
草白
她決定去一趟G城,離家一千五百公里,坐高鐵需要八個半小時,比首都還遠(yuǎn)。她去過那兒三次,第一次是與母親同行——那是母親生平第一次乘飛機(jī),見證了飛機(jī)從滑翔、升空、云端平緩飛行及降落等全過程。
她不知母親在醫(yī)院的最后時光是否會想起那次空中航行。
三年前,她們?nèi)ツ抢锫眯?,沿街看到某房產(chǎn)公司的廣告,怦然心動。那個房子靠近一條著名江河的中下游,此前它奔騰數(shù)千公里,沿途跨越不同省份,經(jīng)歷激流險(xiǎn)峻、浪遏飛舟,流到此處已是一副安詳、幽靜的模樣。G城被群山環(huán)抱,站在房子的陽臺上既可眺望江水,也能平視遠(yuǎn)山。山水之間,地形開闊,有高低錯落之美,宛如一幅緩緩打開的古代山水卷軸。
如果以后真的住到那里去,晚飯后去江邊走走倒是不錯,而在一個沒有任何朋友的小城生活,大概也是一種特別的體驗(yàn)吧。不知為什么,無論是河邊散步,還是居室獨(dú)處,她的腦海里都沒有母親的身影。很難想象在那樣的時刻,還要與母親生活在一起,還要顧及她的情緒感受。母親那邊大概也是如此吧。即使在平穩(wěn)的婚姻生活中,母親也經(jīng)??诔隹裱?,說自己總有一天是要離家出走的,等她和妹妹長大了,就這么做。但母親又否認(rèn)要與父親離婚,好像離家出走與離婚沒什么關(guān)系,她只是厭倦了一種生活,就像魚類在水底待久了,需要浮出水面透透氣。
那次,在G城,母親加了售樓小姐的微信,并帶回樓盤資料及戶型圖。她跟母親說,如果以后真的想去,還是住酒店合算;多占一處房產(chǎn),多一個麻煩;毛坯房又不能出租;地處偏僻,增值空間極為有限??傊?,她列舉各種弊端,想讓母親死心。
她不知道后來發(fā)生了什么,最終讓母親做出那個決定。那還是旅行歸來,三四個月后,母親給她打電話,請她幫忙去辦手續(xù)。等交了房,母親要親自過去。
這次,母親好像鐵了心,她的理由是,擁有一間獨(dú)屬于自己的房子是多年夢想,恰好它的價(jià)格又是自己可以承受的,為什么要放棄呢?
“沒錯,它很便宜,越是便宜貨,越容易砸在手里?!彼腥轮?/p>
“我不管,反正這些錢都是我自己賺來的。”母親賭氣地說。
“你又不會真的去?。 彼龥_母親吼道。
“誰說我不會去住,就是為了以后要住才買的呀?!蹦赣H振振有詞。
“那么遠(yuǎn),你真的打算一個人去?。俊?/p>
“當(dāng)然是一個人住。我早就想一個人住一陣了。如果哪天習(xí)慣了,就真的一個人住算了?!?/p>
面對母親的固執(zhí),她氣急敗壞,又無可奈何。那一刻,她完全忘了那條河,誰也沒有提及它,似乎那并不存在。父親對此更是一無所知,他不知道母親要買房子,更不知她籌備著有一天要離開這個家。即使他知曉這些事,大概也只會嘿嘿一笑,根本不以為意,一個逐漸老去的女人能去哪里呢?“她要是想離開我,早就離開一百次了。”他總是這么說。那時候,父親剛剛退休,天天找各種小魚塘釣魚,家中大小事情一概不管。
母親把房產(chǎn)銷售的微信推給她,就是那次在售樓部接待她們的。姑娘姓盧,不像別的房產(chǎn)銷售那么急功近利,催促她快快簽字,說如果僅僅是投資,并不建議買——這也是她的想法。這讓她對那個女孩多了幾分信任。
母親去世后,她給小盧發(fā)微信,請小盧找個中介掛一下,想賣掉它。小盧勸她別賣,等邊上的產(chǎn)業(yè)起來后,或許會好一些??伤幌朐俚?。就在三天前,小盧忽然聯(lián)系她,說有人看中那房子,只是價(jià)格方面,能不能再商議一下。
那時,她的裝備都已齊全,準(zhǔn)備去登四姑娘山。團(tuán)隊(duì)和微信群也已組建好,有人已提前一個星期等在那里。她已經(jīng)兩年多沒出門,疫情和母親的事,縛住了她的手腳。有段時間,她甚至覺得自己這輩子再也不會出遠(yuǎn)門了??赡赣H的喪事一過,她就想出去。最終,她決定帶裝備去,如果事情進(jìn)展順利,可直接飛過去。除了炊具,她把能帶的都帶上了,沖鋒衣褲、抓絨衣、羽絨服、排汗內(nèi)衣、快干衣褲,還有帳篷、睡袋、防潮墊,一應(yīng)俱全。
如果去不了四姑娘山,G城附近多的是名山大川,那些喀斯特地貌、巖溶景觀,當(dāng)年母親見了都連連驚呼,“世上竟有這樣美的地方,人好像真的在畫中”——或許可以成為她的戶外露營地,為什么不呢?
一路上,火車穿山越江,穿過荒野、城市和人群,把世界一股腦兒拋在身后。她沉浸在旅途的恍惚感中,好像過去的時間正以肉眼可見的形式一寸寸后退。她喜歡在路上的感覺,游離于時間之外,不必卷入任何事件與紛爭中。
那間只待過十五分鐘的公寓房,不時浮現(xiàn)于她的腦海。當(dāng)年交房時,母親還是沒有去成。她匆匆拍了幾張室內(nèi)照,還在陽臺上拍到江岸的輪廓和遠(yuǎn)山的邊緣線,一個沒有任何裝修的毛坯房,卻能看見世上最美的風(fēng)景。買它的人大概不會在意這些吧,他們在意的只有價(jià)格,貧窮讓人們對所有含有價(jià)碼的東西都心存畏懼。她自己何嘗不是如此,她的母親又何嘗不是如此。這是生命中唯一的一次,她的母親像個闊人那樣一擲千金,最終卻被證明只是一場空。
上車后不久,小盧便發(fā)來微信,約了見面時間和地點(diǎn),并告訴她一些注意事項(xiàng)??伤铌P(guān)心的還是價(jià)格。
問過了嗎?對方愿意出多少錢?
別急,還在談。
可不能太低了。差不多就那個數(shù)吧。
嗯,知道的。
畢竟我們已經(jīng)虧很多了。
嗯,知道的,見面再聊。
……
G城以旅游業(yè)為主,在疫情沖擊下,市場一片凋敝。她的房子位于遠(yuǎn)郊,更是門可羅雀。事先,她了解過,那個城市很多導(dǎo)游和餐飲服務(wù)員都改行做快遞員或直播帶貨了。或許,買這個房子的人,就是某個倒霉的導(dǎo)游,或餐飲服務(wù)員,還可能被女朋友逼婚。
她決定處理掉這個房子。這個念頭在母親死后越發(fā)強(qiáng)烈,好像它瞬間就成了燙手山芋,變得一文不值。曾經(jīng)有過的那種強(qiáng)烈的、占有一個實(shí)物的念頭早已被驅(qū)散殆盡。因?yàn)椴豢傻?,不可能,而徹底放棄了?/p>
這幾年,她為生活奔忙,還不曾有白日里的八個小時可自由支配。她打開行囊,準(zhǔn)備安安靜靜地看一會兒書。除了羅伯特·麥克法倫的《深時之旅》《古道》,她還帶了弗吉尼亞·伍爾夫的《一間只屬于自己的房間》。這書還是她很多年前買下的,當(dāng)初從書架上選中它,僅僅是因?yàn)闀?,里面的?nèi)容一次也沒讀過。她打開書頁,就像闖入一個熟悉的舊房間,想起很多年前做過的夢,總是和錢和房子有關(guān),夢見地上掉了很多很多錢怎么也撿不完,夢見自己走進(jìn)一間窗明幾凈的屋子里,里面有白色窗簾、寫字臺、床、床頭柜、洋娃娃、粉色公主裙,每一樣?xùn)|西都溫暖明亮,愛不釋手。每次都是相似的場景,都與錢與房間有關(guān)。連夢里都知道這是夢,是假的,根本無法將寶藏帶到夢境之外,根本無法占有任何實(shí)質(zhì)性的東西。好幾次,她在那樣的夢中失聲痛哭,醒來時眼角還殘留著淚水。最近幾年,自從帶著帳篷,在荒坡和巖石上睡過幾次之后,她就很少做那樣的夢了。
那次,在醫(yī)院里,母親臨時換了病房,沒有陪客床位了。她找了一張席子鋪在地上,倒頭就睡。醒來后,母親看著她,安慰地說,真沒想到你在這樣的地方,還能睡那么香。那段日子,她連坐著也能睡著。母親去世后,她第一個念頭居然是終于可以安安靜靜地睡上一覺了。就算這個世界馬上就要被毀滅了,她也要睡上一覺再說。
最后那段時間,他們來醫(yī)院看望母親,都不敢看母親的臉。連父親也躲在后頭,背著母親偷偷抹眼淚。他們被母親的模樣嚇到了,飽滿的臉頰硬生生消退下去,骨頭從里面戳出來,好似隨時可能戳破表皮,露出猙獰的白骨。只有她,給母親洗臉、梳頭、擦身,一切如故。好像無論母親變成什么模樣,她都有辦法讓自己接受。
母親唯一一次提及那個房子,是在某次轉(zhuǎn)院之后,遠(yuǎn)山的輪廓出現(xiàn)在病房前,就像一幅畫。母親扶著窗框,腫脹的雙腿不住地抖動著,仍堅(jiān)持站了好幾分鐘。沒過幾天,母親要求轉(zhuǎn)到大樓另一側(cè)的病房里,寧可對著熙來攘往的門診大廳。
抵達(dá)G城已是晚上八點(diǎn)多。她找了一家旅店住下,想著第二天簽完合同,最多再待一天,就可以回去了。這是她第四次來這里了,印象最深的還是與母親一起來的那次。她們在河上劃了船,水波碧綠,清澈見底,宛如幻境。船夫告訴她們,河對岸有一座島嶼,上面也住著人,如果有時間,可以上去看看。后來,母親每次說起那座未曾登臨的島嶼,都覺得可惜,應(yīng)該上去看看的。她們都是在陸上長大,對島上的村莊總有一種說不出的好奇心。那時,她還對母親說,等你以后住過來,隨時可以去看。
現(xiàn)在,替母親過來的人還是她。G城四季溫潤,一下火車,那種懶洋洋的氣息便撲面而來。她穿行在本地人中間,吃著他們熱愛的食物,打量著他們熟悉的一切,“母親也曾出現(xiàn)在這里”的念頭一度占據(jù)她的腦海。
來G城之前,她和父親攤牌了。
他有權(quán)知道母親是一個怎樣的人,也應(yīng)該知道。她原以為父親會憤怒、震驚,甚至破口大罵,這屬于一個丈夫的正常反應(yīng),但他并沒有。她告訴他,母親在G城買了一個小房子,原本打算以后去住的?,F(xiàn)在,她要去賣掉它。那一刻,他似乎蒙掉了,是認(rèn)為母親沒有那么多錢去做這樣的事,還是沒有這樣的魄力,她不得而知?,F(xiàn)在,父親的臉再次浮現(xiàn)在眼前,她仍然一無所知。似乎,父親并沒有那么震驚,他的反應(yīng)大概類似當(dāng)年她大學(xué)畢業(yè),居然放棄優(yōu)渥穩(wěn)定的工作,跟隨一個男人去了異鄉(xiāng),許多年后又悄無聲息地回來。他就是那樣的人,好像只要給他一點(diǎn)兒時間,什么事情都能接受。
穿行在G城的街巷里,她第一次感到母親不在了,再也不用通宵達(dá)旦地陪在身邊,看著她掙扎受罪。她是自由身了,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可她又能去哪里?就算走在這個她和母親共同選定的城市里,又能如何?這陌生的小城并沒有母親留下的痕跡,就算有,也只是作為一名游客的足跡。它們早已消散無蹤。
她們并不屬于這里。
那天晚上,她沒帶手機(jī)就出門了,原本只想在附近走走,不想居然迷路了。陌生的街巷成了迷宮,鱗次櫛比的房屋是迷宮里不斷出現(xiàn)和消失的墻體。某一刻,她感到自己怎么也找不到來時的路,好像酒店在一場大霧中徹底消失了。
回到房間已是凌晨,手機(jī)里躺著好幾條未讀信息,都是小盧發(fā)來的。小盧告訴她,看中那個房子的就是小盧本人,因?yàn)閷?shí)在不好意思與她討價(jià)還價(jià),還希望她不要介意,“價(jià)格方面如果實(shí)在不能讓步,我也能理解?!彼哪X海里慢慢浮現(xiàn)那個女孩的臉,女孩擁有此地女性頗為典型的長相,小麥色肌膚,高顴骨,眼窩深邃,骨相突出,讓人想到嚴(yán)肅、勤奮、克制等詞語。出于好奇,她翻看了女孩的朋友圈,但除了工作動態(tài),并無任何私人生活的展示。這個女孩是她在這里唯一認(rèn)識的人,但她對女孩一無所知。
第二天上午,她們在約定的地點(diǎn)見面。合同早已擬好,她粗略看過一遍后,馬上簽了字。房價(jià)在原先擬定的基礎(chǔ)上,又主動做了一些讓步。她只求快點(diǎn)兒脫手。小盧一臉欣喜,一個勁兒地向她道謝。余下半天,她們由中介領(lǐng)著去房產(chǎn)局、銀行、辦證中心辦理各種手續(xù),很快就全部搞定了。首付款拿到了,剩下的尾款待銀行審批通過后,一個月左右也會到賬。
手續(xù)辦妥后,她請小盧喝當(dāng)?shù)靥禺a(chǎn)——桂花烏龍茶,有如釋重負(fù)之感。
小盧忽然說:“我媽想請你吃個便飯?!?/p>
她感到意外,也有些為難。
“老人家想當(dāng)面謝謝你,還有一件重要事情……要和你說?!毙”R忽然低了頭,好像觸到什么隱私或痛處。
她有些疑惑,不知道她們要和她說什么事。
更讓她意外的是,她們一家居然住在新房對面的小島上,中間隔著一條江。她想起母親當(dāng)年說過想去江那邊看看——上天最終把機(jī)會留給了她。
那天,吃過早飯,她早早來到江邊。馬上就要離開了,或許以后再也不會來這里了,她沿著江岸,往下游走去。這世上江河那么多,命運(yùn)卻將她和母親帶到這里,她不知道這其中暗藏著什么玄機(jī)。她仍在人世行走,自然無法洞悉事情真相,或許母親已經(jīng)知道,正默不作聲地看著她。她的母親盡管知道一切,卻不能告訴她,任何屬于死者的榮耀既不能被轉(zhuǎn)讓,更不能讓生者占有。死者不能回頭,就像江河不能倒流,這是萬物運(yùn)行的規(guī)律。
清晨的江面異常寧靜,流水聲極輕,兩岸的草樹山石時而籠在一團(tuán)白霧里,時而清風(fēng)滌塵、云開霧散。她分明感到世界的虛幻,所有事實(shí)在流水面前都顯得虛幻。她熟悉這種感覺,就像在山野露營,只有星光和彌漫的夜色,山下世界成了另一處人世光景。
擺渡的是一位膚色深黝、胡子花白的老人,戴著一頂破了邊的草帽,門牙處留有一道明顯豁口,說著她聽不懂的南方方言。水波晃動,竹筏也隨之顛蕩,幾次調(diào)整方向后,才慢慢向著對岸劃去。到岸了,船夫舉起手,沖著她嘿嘿直笑。小盧這才告訴她,老人是她舅舅,做了三十幾年的擺渡人,“舅舅說,你還是今天第一個上島的客人?!彼⒁獾骄松麅扇松砩嫌心撤N一致性的東西,但一時無法說清那是什么。她們上了岸,穿過竹林和陡峭的坡地后,來到一條濕漉漉的古道上,兩邊是密集而叢生的灌木,足有半人多高。古道盡頭是一片柚子林,沉甸甸的果實(shí)掛在枝上,好似只要伸一伸手就能觸碰到。
村莊位于島中央,被樹木和竹林包圍,和陸上別的村莊并無明顯區(qū)別,不過更為低矮、潮濕、破舊,墻體遍布日曬雨淋的痕跡。她低頭走進(jìn)其中一家,眼前瞬間一片漆黑,好似進(jìn)入幽深的洞穴,片刻之后,才看清桌上擺著的雞鴨魚肉,似乎剛剛燒好不久,還冒著熱氣。她聽到一個聲音從角落里傳來,凝神細(xì)視,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太太正坐在床沿上咧嘴笑著,其神情與擺渡的老人肖似。她神情訥訥,喊了一聲“阿姨”,干巴、短促,舌頭像是被什么鎖住了。此人便是小盧的母親無疑,不知為了何事邀請她來。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在餐桌前坐下,看著她們忙前忙后,為她端上各種事先準(zhǔn)備好的食物。白熾燈的微弱之光,在物體表面油一樣滑過,并沒有反射出多少亮光。屋內(nèi)昏暗依舊。而一墻之隔的窗外,萬物明亮耀眼,如火如荼。有一瞬間,她甚至生出錯覺——來這里的人不是她,而是她的母親,即使面對陌生人,母親也知道如何把話題延續(xù)下去,就像山頂洞人懂得如何保存火苗微弱的光。
這照例是一個沒有獲得足夠傳播的故事,它只在少數(shù)人之間流傳,如今她們認(rèn)為有必要將之傳遞出去。她既是被宴請者,更是他人命運(yùn)的聆聽者。她們認(rèn)為她有權(quán)利獲得這份殊榮。小盧告訴她,她們屬于一個古老的高山族移民后裔,與尊貴的客人分享人生故事是她們族人的傳統(tǒng)。過去十幾年里,這個家庭經(jīng)歷過太多磨難,九死一生,但一直選擇隱忍不發(fā)。如今,傾訴和分享的時刻到了,為了將故事中最明亮溫暖的部分傳遞出去,她們決定一五一十,毫不隱瞞。
自有記憶開始,他們的族人就生活在江的兩岸。從前住在上游的崇山峻嶺里,以獵獲野獸和采摘草藥為生;如今,逐漸從深山老林里搬出,來到陸地或島嶼上,從事各種與漁獵有關(guān)的營生。唯一不變的是,他們只在江的兩岸筑屋而居,無論世事如何更迭,從不遠(yuǎn)離。故事從那年春天開始,這個家庭年輕的父親為了拯救同族兒童溺死在江里,沒過幾年,家族的長子在漁獵季節(jié)遭遇意外。從此之后,這個家庭開始在離去和留下之間艱難抉擇。每過幾年,族人中總有以身體喂了江中的魚,或投江自盡,或意外亡故,或莫名其妙酒后醉亡,都與江水脫不了干系。悲慟欲絕的母親決定讓這個叫盧迎春的女孩擺脫宿命糾纏,遠(yuǎn)走他鄉(xiāng)。初中畢業(yè)后,女孩在母親的授意下跟隨江對岸的理發(fā)師去了外省市。女孩的離開讓母親如釋重負(fù),以為就此可以擺脫命運(yùn)的裁定。幾年內(nèi),女孩音訊全無,母親靠給人縫補(bǔ)漁網(wǎng)為生,并與自家兄弟相依為命。直到三年前某個春日下午,女孩成為女人出現(xiàn)在江的對岸,帶回一個更小的女孩,母女倆站在自家舅舅的渡船前,請求渡江。此后不久,女人在河對岸的售樓處找了工作,女孩被安排在島上的幼兒園讀書,放學(xué)后獨(dú)自跑到江邊的沙地上搭建城堡。她從小就接受了完整的安全教育,小小年紀(jì)便擁有常人不及的警覺性,知道水的世界變化莫測,不能離得太近。從此之后,一股不可分離的力量將這家人緊緊相連在一起。
這幾年,她們陸續(xù)獲悉很多像這樣的島嶼正面臨被開發(fā)的處境,屆時鋼鐵大橋會從江的對岸兀自延伸過來,將兩岸相連,島嶼就此成為陸地的一部分。上面的人會讓土著離開,把低矮破舊的房子推倒鏟平,原地建起漂亮整潔的民宿。那些有花園、看得見江景的房間將被爭搶,有錢人愿意花上幾千塊錢住一個晚上或幾個晚上,或者干脆造一個豪華別墅區(qū),專門賣給權(quán)貴階層。屆時,他們會分到拆遷安置房,位于某個偏僻、無人光顧的角落,最重要的是遠(yuǎn)離江邊,離這條祖先所眷顧的河流十萬八千里。
于是,她們想買下她的房子,“就因?yàn)槟莻€房子能看到江面”,而她們不想離開。把這些年積攢下的錢全都掏出來,把能賣的東西都賣掉,包括本民族的衣服和金銀首飾——堅(jiān)持這么做的是家中的老母親。這些年,她從織補(bǔ)漁網(wǎng)中獲得經(jīng)驗(yàn),既然事情必將來臨,不如當(dāng)它已經(jīng)到來,迫在眉睫。
這個故事的主干由母女倆共同講述完成,母親為主講者,女兒負(fù)責(zé)添加枝葉,她們配合默契,讓她相信自己無意中促成了一樁好事。
那天從村子里出來,已近日暮時分。站在通往柚子林的坡地上,她再次看見那個房子。黃昏夕光下,米黃色外墻顯得格外明亮,沿河第一幢,五樓,東邊套,格子窗戶,它那么遙遠(yuǎn),此刻又近在眼前。——她忽然想去那里看看,這個念頭瞬間變得強(qiáng)烈。她決定這么做。既然明天就要離開了,為什么不在那里睡一晚,反正,她什么都帶著——帳篷、防潮墊、睡袋,她在哪里都能睡著——沙漠、草原、雪山,都睡過。況且,睡在一個沒有裝修的房子里,根本談不上什么冒險(xiǎn)。
她看過一則新聞,一個單身男人千里迢迢跑去東北某資源枯竭型城市,以白菜價(jià)買下一個很大的房子——那是他多年打拼后擁有的第一個家,他準(zhǔn)備留在那里生活,到處找工作,很難,機(jī)會太少。幾年之后,不得不含淚離開,而原本就是白菜價(jià)的房子變得更為廉價(jià)了。鏡頭里,男人眼淚汪汪地對記者說,那是他此生擁有過的第一套房子,他永遠(yuǎn)不會忘記。
她記得,那個人就是把帳篷搭在毛坯房里。一個沒有任何裝飾的房間里,一根臨時拉起的電線上掛著亂七八糟的衣物,生活用品堆在地上,墻頭掛著一張《活著》的話劇海報(bào)——上面畫著一條倒立的魚骨架。
那是荒涼的洞穴,也是溫暖的家。
那天晚上,她把所有行李都搬了過去,她的東西并不多,一旦在那個空蕩的屋子里全部鋪展開,倒有些日常生活的氣息。那些流浪漢就是這么生活的,他們隨處安家,橋洞下、隧道里、涼亭中,能有一個可遮風(fēng)擋雨的頂棚就謝天謝地了。她在客廳里搭好帳篷,鋪上防潮墊,取出睡袋,開啟戶外過夜模式,竟有一種不知身在何處之感。如果朋友們知道她在這種地方搭帳篷過夜,估計(jì)會啞然失笑。這很荒唐,毫無意義。但她就是無法停下,冥冥中似乎有股力量推著她,讓她這么去做。她很想知道,在那樣的地方過夜到底意味著什么,她的人生會不會出現(xiàn)某種轉(zhuǎn)機(jī)。她對此懷有好奇之心。當(dāng)初,她和母親決定買下這個房子,大概怎么也不會想到以這樣的方式與此告別。對,就是告別。她很高興,終于為自己的行為找到理由。這就是一個告別之夜,與遙遠(yuǎn)的房屋、與母親、與往事、與過去的自己,她要來個徹徹底底的訣別。
她鉆進(jìn)睡袋,直挺挺地躺著——等在那里。月光從敞開的窗戶外面漏進(jìn)來,照在帳篷前面的空地上。她沒有將隨身攜帶的營地?zé)酎c(diǎn)亮,這樣的夜晚似乎并不需要太多亮光。站在黃昏的陽臺上,能看見不遠(yuǎn)處的江面,但夜里什么也看不見。這個白天,在遙遠(yuǎn)的四姑娘山,她的朋友們徒步了六七個小時,今晚他們將在山上露營。群里有人上傳了照片,營地四周,不是云霧繚繞的雪山,就是觸手可及的星空。母親生病前,她陸續(xù)登過韭菜嶺、九頂山、武功山和甘肅的扎尕那山。好幾次,她都感到自己堅(jiān)持不下去。在山上,放棄是容易的,生命的灰飛煙滅也不過是剎那間的事,但她和朋友們?nèi)砸淮未蔚厝ネ抢铩?/p>
小盧說得沒錯,房子里的確能看見江水,它就像一條微微泛白的綠綢緞,流速變緩,與記憶中的模樣截然不同?;蛟S水流并沒有發(fā)生任何變化,改變的是她自己。如果說,人的情感情緒中總有一條基本線,那她的無疑總處于下值——并且還在不斷下滑之中。這一切是什么時候開始的,她已經(jīng)想不起來。她寧愿這是暫時現(xiàn)象,就像一個人因外力作用導(dǎo)致的失憶,總會恢復(fù)的。她迫切地想要恢復(fù)那種能力。迷糊中,她似乎被一個東西搖晃著,一點(diǎn)點(diǎn)睡著了。山頂之上,墨綠的帳篷像一簇簇孤獨(dú)的灌木叢,沿途排布開去,似乎可與星空接壤。
今晚,她的朋友們都睡在山頂上,而她在江邊,就像她在醫(yī)院里、荒漠中、叢林深處,那都是切切實(shí)實(shí)的存在,沒有一絲虛幻的成分。
那段時間,她總是席地而睡,把席子鋪到母親腳邊,好像只有離母親近些更近些,才能留住母親。睡夢中,她的手常常觸碰到病房冰冷的床腳,手指一陣戰(zhàn)栗。
每到星期五下午,母親都讓她回家休息,說想獨(dú)自待一晚上。后來,她才知道,在那個特殊的時間點(diǎn),母親的病床前會迎來神秘的客人。好幾次,她發(fā)現(xiàn)鮮花、水果和一種特殊口味的零食出現(xiàn)在床頭柜上。每次被問及,母親不是說同事,就是說朋友,有時候干脆胡言亂語一通。顯然,母親根本不想與她談這個。直覺告訴她,那些東西可能來自同一個人。那個人肯定不是父親,父親總在白天出現(xiàn)——她也在場的時候。顯然,母親在隱瞞什么,那是她的秘密和隱私,誰也無權(quán)過問。
一開始,她感到憤怒,不可思議,不僅因?yàn)槟鞘且粋€她無法接觸到的世界,還因?yàn)樗哪赣H,一向溫婉坦蕩的母親居然擁有那樣一個充滿隱私的世界。最后幾個月,她的心態(tài)才漸漸改變,甚至覺得感激。至少,那些夜晚之后,母親似乎平靜很多。后來,葬禮上,她留意過,但一無所獲。似乎隨著母親的離開,那些夜里出現(xiàn)的人也消散無蹤。
河對岸住著的那家人,馬上就要搬到這個明亮、整潔的屋子里來。為了獲得它,她們付出太多。讓她難以理解的是,她們居然把所有的艱難、辛酸,甚至隱私,毫無保留地告訴她這個外人,好像這些隱私、不堪、辛酸,并非不可言說的恥辱,而是寶貴的經(jīng)驗(yàn),是尊嚴(yán)與榮耀,值得與他人分享。
本來,她對島上的村莊充滿獵奇之心,以為那是一個與現(xiàn)代社會迥然不同的遠(yuǎn)古村落,保留著一些神秘的儀式。沒想到,事情根本不是她想的那樣。為了買房,小盧的母親養(yǎng)了十幾頭豬,每天不得不拉著一輛破車,去飯店、建筑工地、學(xué)校等公家單位的食堂討要泔水,夏天氣味難聞,讓人作嘔,還要躲避惡狗的追逐。
她們越是面帶笑容,輕描淡寫,越讓她感到事情本身比能夠訴說的部分更為混亂和復(fù)雜。整個過程中,她們肯定經(jīng)歷了常人難以想象的苦——但那并不是她們所要訴說的重點(diǎn),她們似乎有另外的故事要說。此刻,她仿佛仍能感覺到那個東西的存在,昏暗屋子里近乎詭異的氣氛,如在眼前。母女倆講起家族中的成員——母親生病的大姐,女兒的姨媽,因?yàn)椴粫f好話,不會玲瓏婉轉(zhuǎn)地求人,硬生生地錯過搶救時間,把自己的命搭上了。這到底怎么回事,值得贊美,還是應(yīng)該感到可惜?她坐在那間屋子里,辨不出母女倆的立場。她們只是微笑、嘆息,好像是對此的一種無聲默許,甚至鼓勵。對那個因不會說好話而送命的人,她們有著全然不同的詮釋。不用說,她們與她認(rèn)識的任何人都不同。
果然,當(dāng)她打算離開時,那個老太太站起來,攔住她,其神情就像一個嚴(yán)肅、刻板的智者,準(zhǔn)備說出一樁醞釀已久的事實(shí)。
“不好意思,小盧她不應(yīng)該那樣……騙你?!?/p>
“這個……她并沒有騙我啊?!?/p>
“她就是騙了你。為了達(dá)到自己的目的,她這么做了。”
“這個不算什么的。再說,她后來也和我明說了?!?/p>
“那還是騙人了?!?/p>
見她不吭聲,老人繼續(xù)說:“在我們的民族里,絕不允許求人,更不能……騙人?!?/p>
那天,做女兒的在母親的訓(xùn)斥下,開始涕淚交流。為了不離開祖祖輩輩生活的江邊,她們想盡一切辦法,可最終還是違背了祖宗遺訓(xùn):不撒謊、不服軟。
那一刻,老人的話讓她戰(zhàn)栗。
其實(shí),她們并不需要她這個外族人的寬宥,只想以此警告自身。
離開時,她的內(nèi)心涌起一股從未有過的敬意,還有誰比這家人更適合住在那個房子里,她們才是這里真正的主人。
來G城之前,某天午后,她在家里接到一個電話。電話里,一個女人叫出她母親的名字,說想過來看看病人。原來,每周五出現(xiàn)在母親病榻前的根本不是同一個人,而是一群人。他們是母親年輕時所在越劇團(tuán)的團(tuán)友,每個人輪流來與母親告別。整整一個月,母親的病房里悄悄進(jìn)行著只屬于母親一個人的告別儀式,她與父親都一無所知。她甚至不知道母親年輕時,還在越劇團(tuán)待過,母親為何離開那里,又對此守口如瓶?
那段塵封已久的記憶,在時間那頭向母親招手。母親果斷找回過去,將往昔之人一一拉回到當(dāng)下的時間里。誰也沒想到,一個謹(jǐn)慎了一輩子的人,到最后關(guān)頭,居然表現(xiàn)出一種真正的不屑,對死亡、疼痛和生命本身的不屑。
拔掉氧氣、拒絕插管及任何臨終救護(hù),正是母親自己的選擇。
面對她和父親的含淚乞求,母親一直搖頭,不為所動。
“太疼了,還是不要了吧。”這是母親留下的最后一句完整的話。
黑暗中,一句不知從哪里看到的話忽然跳了出來:“在真正的生活或死亡面前,一個人絕不應(yīng)該讓自己擁有更多的選擇?!彼溉灰惑@,身體從睡袋里坐起。她感到一股奇異力量的存在,就像小時候去拔電飯煲插頭,濕漉漉的手一陣哆嗦,手掌本能地縮回。從此,那種隨時可能被什么東西擊穿的感覺,就此住進(jìn)她的身體里。
這個夜里,那種讓她戰(zhàn)栗的東西又回來了。她不敢相信,一再地去確認(rèn)那種感覺。她躺在那里,過分柔軟的睡袋讓她有一種被完全接納的感覺,就像身體融于溫暖的水流之中。她的目光朝上看去,看見“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看見“寶刀截流水,無有斷絕時”,看見木船順?biāo)p移,晃晃悠悠,而她正坐于流水之上。
她要睡了。第二天一早,還要趕往約定的河邊,把鑰匙交還給它的主人。
草白,出生于1981年8月。寫小說和散文。作品發(fā)表在《人民文學(xué)》《十月》《鐘山》《天涯》等雜志。著有短篇小說集《照見》,散文集《童年不會消失》《少女與永生》等。獲聯(lián)合文學(xué)小說新人獎短篇小說首獎、《上海文學(xué)》獎等獎項(xià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