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xué)》2023年第3期|裘小龍:美國祖母,詩歌,中國孫女
因為疫情,在紐約上班的女兒裘莉匆匆飛回圣路易斯,在家里上網(wǎng)辦公。她畢竟是美國出生的孩子,嘴上說要保持社交距離,沒過幾天就驅(qū)車去森林公園跑步了?;貋砀艺f,她特地還轉(zhuǎn)到“美國祖母”摩娜的老房子前去看了看,神情中帶一絲淡淡的感傷。摩娜和她丈夫賈瓦士去世后,把他們在Teasdale路口的房子捐給了圣路易斯華盛頓大學(xué)。物是人非,站在曾那樣熟悉的房子前,現(xiàn)在卻無法再走進去,也聽不到她讀詩的聲音了。
于是一回家,裘莉就要我找出摩娜題詞給她的那本詩選。歲月如梭,摩娜去世已近二十年了。午后的陽光像印象派繪畫那樣潑下光點,法式窗子外有微風(fēng)拂過,還有一兩聲鳥叫。我們一起捧著Firefall集子讀了起來,其中有一首是摩娜為慶祝裘莉出生寫的,《給朱利亞·李·裘》。
裘莉說,這本詩集總在她腦海里喚起童年歲月中一些美好的時光,如在摩娜家,她從不怕生,只顧著樓上樓下追逐那兩只貓,興高采烈;如摩娜時不時給她做的西式糕點、為她買的兒童書和玩具;尤其到十二月初,她就迫不及待地開始等“美國祖母”每年要送的圣誕禮物。那時沒有網(wǎng)購,摩娜都根據(jù)傳統(tǒng)的郵購禮品目錄精心挑選圣誕禮物,要給裘莉不斷帶來新的驚喜。玩具、衣服等都挑遍了,有一次送了隨身行李箱。說來也奇怪,在我們后來擁有的行李箱中,這是質(zhì)量最好,使用得最頻繁的,也讓裘莉從小就培養(yǎng)出了對旅行的興趣。多年后,裘莉大學(xué)畢業(yè),成了“全球沙發(fā)旅游者”(即通過網(wǎng)絡(luò)搜尋愿意提供沙發(fā)或床的志愿者,作為組織成員,也要向其他的沙發(fā)旅游者提供類似的方便和幫助),在歐洲的街頭依然拖著這箱子??上?,再買這牌子的行李箱,質(zhì)量卻不如先前了。
對我,摩娜不僅僅留下了難以忘懷的記憶,更對我的人生道路產(chǎn)生了深遠(yuǎn)的影響。
一九八八年,我作為福特訪問學(xué)者來到美國圣路易斯華盛頓大學(xué),之后又獲另一筆獎金,去了紐約州的“雅都”(Yaddo)寫作中心,在據(jù)說是索爾·貝婁曾住過的一棟小木屋里,“閉關(guān)”寫作幾星期?!把哦肌敝行牡闹魅沃牢以谑ヂ芬姿?,建議我回去后一定要去認(rèn)識摩娜?;氐绞ヂ芬姿梗疫€真撥了她的電話號碼。
摩娜·凡丹(一九二一——二〇〇四)是美國第一位女桂冠詩人。她擅長在日常生活的場景中捕捉、發(fā)掘詩意。作為新格律主義的領(lǐng)軍人物,在她漫長的詩歌創(chuàng)作生涯中,摩娜獲得了包括普利策獎在內(nèi)的所有詩歌文學(xué)大獎。我在出國前讀過她的詩,但對她的其他方面情況幾乎一無所知。
那些日子里,我剛到美國,一切都在摸索中,一切都得從頭開始,不認(rèn)識幾個人,也沒什么人認(rèn)識我。雖說是毛遂自薦地試著給她通電話,內(nèi)心頗有些忐忑不安。像摩娜這樣成名已久的詩人,根本可以不用理我。出乎意外,摩娜和她丈夫賈瓦士熱情地邀請我過去,在她家里喝下午茶、聊天。整個下午我們都聊得興致勃勃。這以后,我成了摩娜家的常客,談美國詩歌、中國詩歌、翻譯中的詩歌……
稍后,妻子莉君在次年年底也來了美國,摩娜更常常邀我們?nèi)ニ易隹?。她還特意讓賈瓦士駕車,一路帶我們?nèi)タ词ヂ芬姿沟募t葉;帶我們?nèi)ナヂ芬姿沟闹袊宛^,在異鄉(xiāng)第一次嘗到了廣式早茶;也帶我們?nèi)ゾ仁儡娕f貨店,說她自己從來不買名牌衣服;賈瓦士也在那里用他的老年證為我買書,說這樣花不了幾個錢。上世紀(jì)八十年代來美的中國留學(xué)生,經(jīng)濟上大多拮據(jù),讀書之外,還得打工補貼家用,甚至還要匯錢到國內(nèi)去。摩娜和賈瓦士這樣說、這樣做,無疑是體諒我們的實際情況,盡力給我們幫助。莉君懷孕后,摩娜自己更頻頻下廚,說是要為莉君增加營養(yǎng)……
賈瓦士退休前曾任圣路易斯華盛頓大學(xué)的英語系主任,在他和摩娜的共同推薦下,我得以跨系修英語系的創(chuàng)意寫作課。我也時不時把自己的作業(yè)交給她批改。
我更記得摩娜與我?guī)状斡嘘P(guān)詩歌與文學(xué)的長談。
最早的一次,是談在美國怎樣用英文繼續(xù)寫作的困惑。當(dāng)時,諾貝爾文學(xué)獎獲得者布羅茨基來圣路易斯華盛頓大學(xué)讀詩,我興沖沖地去聽了,但聽懂的還不到三分之一。這對我沖擊確實相當(dāng)大。摩娜卻只是淡淡地說,布羅茨基讀英文有很重的俄國口音,即使她自己在場也不可能全聽懂。摩娜轉(zhuǎn)而鼓勵我,說我用英文寫的詩不乏中國古典詩與西方現(xiàn)代派詩的感性融合,要我堅持沿著這條路寫下去。
接著有一次,在我交給她的作業(yè)中,有首題為“木樨路橋”的詩是用英詩格律體寫的,她談了我怎樣用英文寫詩的另一個方面。在她看來,英語母語的詩人都很難駕馭格律體,讓一個非英語母語的人這樣來寫,難免事倍功半,畫虎不成反類犬??v然她自己是新格律主義的執(zhí)牛耳者,她反而要我更注意自由體詩歌內(nèi)在的、有機的音樂性。
還有一次,是在圣路易斯華盛頓大學(xué)英語系教創(chuàng)意寫作的費格爾教授退休之際。費格爾教授也是成名的詩人,卻因為美國詩歌不景氣,出版社倒閉,再也出版不了自己的詩,索性退休了(我在一首詩中寫到,退休時,他把那張?zhí)刂频膶懽肿浪徒o了我,在加長的桌面上,我還真寫了不少詩)。摩娜與我談起此事,憂心忡忡地說,賈瓦士在華盛頓大學(xué)任英語系主任,家里有穩(wěn)定的經(jīng)濟支柱,使她能安心寫自己的詩。我的情況卻不一樣,以后還要保證裘莉能受良好的教育。美國私立大學(xué)僅學(xué)費一年就得四五萬美金,我必須要考慮這些現(xiàn)實因素。畢竟,在美國很少有人能靠寫詩養(yǎng)家糊口,她建議我不妨作些其他方面的嘗試?!懊绹婺浮睂χ袊鴮O女的心意可謂溢于言表。
也許還真是一啄一飲,莫非前定吧。摩娜寫詩之余,喜歡讀偵探小說,我們?nèi)ニ視r,都會把她在公共圖書館借的書帶過去,或還掉。還書之前,我自己也會讀一本兩本。一來二去,我自己也有點迷上了這一文類,不久也像摩娜建議的那樣,“些作其他方面的嘗試”,開始寫偵探小說……
女兒在一旁,用英文開始朗讀摩娜為她的誕生而寫的那首詩——
給朱利亞·李·裘
在期待著你來臨的十天前,我們
用魚蝦雜燴濃湯招待你的父母親,
(在鯉魚碗的湯中,木耳暗暗游——
對你文化傳統(tǒng)的致敬?。┻€有茶、檸檬餅。
前一天清早,響起了電話鈴聲,
“意外!現(xiàn)在產(chǎn)房里。羊水已破了。
我想孩子也要喝雜燴湯,要快點出生,
可還需一天時間,現(xiàn)在你與莉莉說吧?!?/span>
“不太好。痛。”你母親在本地的
外語補習(xí)班里學(xué)英語,進步快得驚人。
(你的詩人父親,龐德和艾略特的譯者,
先來到此地,在異國的聲音中投入詩行。)
高挑、苗條、可愛、年輕,她讓我們
帶她去選購減價的衣服、先前未有過的
項鏈和耳環(huán)。[“打扮好了,(那么年輕)
她問我, ‘為什么不寫愛情、寫莉莉?’”]
她懷孕了,離家那么遠(yuǎn),她的母親
無法獲得簽證,無人在身邊幫忙,
除了你父親。他把 “雅都” 和課程
都放下,全力去跨過出奇陡峭的門檻。
無盡頭的白天和夜晚,我們的“女兒”
生產(chǎn)著,在她把身子轉(zhuǎn)過來的陌生、
難以想象、殘酷的土地上,相信
能把你帶進愛情的國家,充滿溫馨。
只能是你父母親兩人。沒有基因
讓我們走近。但友情的電話讓我聽見,
當(dāng)分娩課程所教給他們的一切都證明
不是那么一回事,你父親一遍遍對你喊,
“來到這生命的花園,石頭的路徑
經(jīng)過怒放著光榮與寧靜的花朵,
斑駁著精神美好追求的光與影,
遠(yuǎn)離死神黑暗田野中的摧殘。
來吧,來到愛情的悲喜劇中,
為每一個身體、靈魂所重新寫的
杰作,它的眼淚和笑聲其實相近,
像地獄與天堂,像兄長與愛人。
“來到我的心、我的詩。來到這世界。
接受林子為你呈現(xiàn)的巨大花束、
歡樂的耀眼托盤,接受鉆石項鏈的
揮霍閃爍,你的禮物來自天空。
來吧,我的女兒,最親愛的陌生人,
在我和你母親身上找到那把我們
融合在一起的比喻,來到充滿需求的心,
來到需要你火焰的未來、活生生的藝術(shù)。”
你慢慢來了,在敞開的門口,多清晰。
有兩個小時,你父親已看到了你的黑發(fā),
“出不來。他們說,也許是孩子
太大了。現(xiàn)在他們只能對莉莉動手術(shù)?!?/span>
“別擔(dān)心?!薄澳悴粨?dān)心?”我們的女孩
那么勇敢,盡管恐懼、疲憊、陌生、疼痛,
把自我奉獻(xiàn)得更多。“從第一刻起,孩子就多么
美麗,裘。這對莉莉是最好的,醫(yī)生們懂?!?/span>
“這么多黑頭發(fā)!看上去真像個女孩!
可莉莉身上插這么多管子!”當(dāng)你母親
躺著,因為麻醉和疲憊而嘔吐、惡心,
我們找車庫拍賣;我也跟隨年輕的母親們,
去太多的美國商家挑選一件件嬰孩衣服。
我們用香檳和茶為你祝酒,一起與你父親
低語著透過育嬰室窗子看“馬槽”中的你,
(“你是祖母?”“希望是!”)“不擔(dān)心了。
但很奇怪,我不能相信這一切真發(fā)生了,是真的
(莉莉相信,始終要孩子,雖然醫(yī)生們說,
不要拖太久)從破了的羊水中出來,這個
讓我捧在手臂中漂亮的黑發(fā)女兒?”
裘莉接著問到摩娜詩中的一些背景細(xì)節(jié),這些其實都是非虛構(gòu)的。那天莉君剛進醫(yī)院產(chǎn)房,我陪著她。當(dāng)時沒有手機,但產(chǎn)房的床頭柜上有一個電話,摩娜要我隨時跟她通電話報告莉君分娩的過程,這首詩中的一部分就是根據(jù)我在產(chǎn)房中與摩娜打電話交談的內(nèi)容寫成的。詩是摩娜通過回憶、經(jīng)歷和想象中的一幕幕組合而成。她,還有我、莉君,以及正來到這世界的裘莉之間展開了或想象、或真實的對話。在詩里,摩娜顯然把莉君稱作是她女兒,“你”則是裘莉。詩里還描述了分娩前后的情景,都是生活中切身的經(jīng)歷:如為了給莉君在產(chǎn)前增加營養(yǎng),摩娜特意做她拿手的魚蝦雜燴濃湯,盛在鯉魚花紋的中國湯碗里;“云的耳朵”其實就是白木耳,寫成Cloud Ears,平添了陌生化的效果;如她帶我和莉君去買減價商品;如因為莉君懷孕的緣故,我從“雅都”寫作中心提前趕回;如莉君生產(chǎn)過程中所遇到的種種困難。從詩的第八節(jié)起的四節(jié),都以“來到”“來吧”開始,乍看上去是我對女兒的呼喚,其實是摩娜的,把激情的抒情戲劇性地拔高了。
摩娜上了年紀(jì),第一天夜里未能來醫(yī)院(也可能是要趕這首詩)??傻诙炷δ扰c賈瓦士一起趕到了產(chǎn)房,為孩子的誕生獻(xiàn)上了香檳、鮮花以及上面這首詩。
很難說在多大程度上,摩娜對我英文寫作的鼓勵、對裘莉未來教育的憂慮,是怎樣影響到我后來開始寫偵探小說。雖然小說的主人公陳探長在辦案之余依然寫詩,用摩娜開玩笑的話來說,在我的那些謀殺案中,詩歌往往成了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這倒也許是前不見古人的。因此,摩娜在我“陳探長系列”的第一本小說封底上寫了短書評,為我的英文詩選寫了序,也為我的中國古典詩詞的翻譯寫了評論。
小說出版后,有不少歐洲的出版社跟著簽了合同,我因此頻頻要去歐洲各國宣傳、簽售。二〇〇四年,我經(jīng)出版社的安排,去德國、奧地利的多個城市“打書”。行前諸事紛沓,都沒顧上去摩娜處辭行,只覺得一個月就可以回來了。在德國,旅途中經(jīng)過的城市,明顯看得出東西德之間的區(qū)別。原屬東德的地區(qū),顯然都破敗一些,或至少是缺乏維修。不少建筑的窗玻璃都掉了,遠(yuǎn)遠(yuǎn)看過去,像在眨眼,但與此同時,每一扇窗子似乎都在講著自己的故事,經(jīng)過的其他人都無法理解。透過車窗望出去,聽列車播音員說,下一站是一個叫哈勒的小城。不知怎地,我想到了摩娜,心中泛起一陣難以解釋的不安。
深夜無眠,我起床寫下了一首小詩。
回到美國,卻獲悉摩娜·凡丹去世的噩耗,就在我德國“打書”期間,她離開了我們。
我取出那首在旅途中寫的詩,稍稍修改了一下,在標(biāo)題下加上摩娜的生卒年——
旅 途
給摩娜·凡丹1921—2004
在列車窗外,
沿鐵軌,一棟棟老建筑的
破窗子都像在講一個個故事,
關(guān)于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
我不是講故事者,
也不是聽眾,
只是經(jīng)過那里,
充滿了無知,
也充滿了好奇。
那一根根高壓線
劃出傍晚神秘的音符。
只是經(jīng)過那里,
接著——“下一站是哈勒!”
后來,我把這首詩放在“陳探長探案”系列第三本小說的最前面,把《雙城案》這本小說獻(xiàn)給了摩娜。
算起來,摩娜去世的日子應(yīng)該就是列車駛近哈勒小城的那一天。
在疫情中,再次讀這首寫給摩娜的詩,又有了很不同的感受?;蛟S,我們只是過客,但“沒有人是一座島嶼,/ 自成一體。/每個人都是大陸的一片,/是大海的一部分?!被蛟S,摩娜只是“經(jīng)過那里”,但她留下的足跡卻改變了裘莉、莉君和我。
(多年后,在她和賈瓦士都去世后,我還意外地接到一個律師的通知,說摩娜兩口子很早就立下遺囑,為裘莉留下了一筆教育基金。盡管有了陳探長小說系列的稿費,裘莉已進了艾略特家屬所創(chuàng)立的私立學(xué)校。)
我想到了摩娜為我寫的最后一段話,那是為我中譯英詩歌集子寫的一段評論——
裘小龍具有非同一般的資格來翻譯這些詩歌:當(dāng)他還是一個中國公民時,他因為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以及對艾略特與其他英美詩人的翻譯而獲獎;稍后,當(dāng)他成了美國公民時,又因為他的英文詩歌和小說獲獎。在我看來,這部集子中翻譯的《長干行》足以媲美埃茲拉·龐德那首確應(yīng)享有盛名,卻譯得不那么忠實的《河商的妻子》。這些譯詩無論在語言或比喻上都有一種清澈度,也有微妙的節(jié)奏。裘小龍更有一個詩人的第六感,知道在需要時(偶爾)怎樣用一個不那么直接而更令人聯(lián)想的詞,使一行詩得以升華。我們因此得以免于一些早期中國詩歌翻譯的平淡無味。這是一本內(nèi)容豐富的翻譯詩集,來自我們重要的“重要的陌生人”——中國,更是愛情詩歌中備受歡迎的新篇章。
又一次我淹沒在自責(zé)與惶恐中。倘若沒有摩娜對我的教誨和影響,我的寫作生涯可能再也繼續(xù)不下去,只是,我的詩歌寫作卻打了折扣,未能像摩娜所希望的那樣,沿著詩的道路一直走下去。思之愧然、泫然、悵然——“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fù)盡,死生師友。”
摩娜這篇評論中有一個特別的詞,“重要的陌生人(Significant Stranger)——中國”?!爸匾哪吧恕痹谟⑽闹型ǔS幸粚踊ノ男缘慕庾x,出典是說兄弟們一出生就分了開來,過了二十五年才得以相聚。在這里,與中國放在一起,是多么發(fā)人深思的處理,尤其是一些人只在淺薄的意義上講“陌生人”的今天。
裘莉突然在身邊說,“我想美國祖母了?!?/p>
窗外,一只藍(lán)鶇鳥在午后的陽光中掠過,翅膀上仿佛還閃著記憶的夢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