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是我尋找的生活方式 ——專訪作家葉辛
葉辛,著名作家,1949年10月出生于上海,曾任中國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第六屆、七屆全國人大代表。長篇小說《蹉跎歲月》入選新中國70年70部長篇小說經典,《巨瀾》三部曲入選“百年百部紅旗譜”。其他作品有長篇小說《家教》《孽債》《華都》《圓圓魂》《上?!佟返?,散文集《葉辛的貴州》《云山萬里滿眼春》等。 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和共和國同齡的葉辛今年74歲了?!赌鮽贰鄂沲蓺q月》等曾被改編為電視劇的作品紅極一時,讓他的名字被幾代讀者熟悉。
上月底,葉辛的最新作品《晚秋情事》出版,用他的話來說,“寫了一個頗有意味的中年人的愛情故事”。
葉辛的敏銳源自生活。這也是他寫作的特點。
寫探進人心的愛情故事
解放周末:從最新出版的《晚秋情事》說起,在您的創(chuàng)作版圖中,您如何定位這部作品?
葉辛:2019年春天起,我為自己制定了一個計劃——在5年時間里完成《魂殤》《婚殤》《戀殤》三部長篇小說。這是一個關注當代中青年婚戀的系列,當時,我準備、掌握的素材都帶著一點惆悵、茫然,因此取名為“殤”字系列。第一部《魂殤》2020年出版,《婚殤》去年夏天面世,最后一部《戀殤》今年春節(jié)前剛剛完成?!锻砬锴槭隆肥切贝汤锊迦氲囊徊?。
我周圍差不多年齡的老知青很多,大家聚在一起常跟我講當年的故事、現(xiàn)在的生活。由此,我就聽說了《晚秋情事》原型——我在小說中取名為“齊大盟”和“李月”的故事。當時,《戀殤》寫了2/3,疫情反復,忽高忽低,人的心情也隨之上上下下。我寫《晚秋情事》這個故事,著眼點就是希望讀者讀了這部小說能感受到,人間還是有一份真摯的感情在。
《晚秋情事》可以視作“殤”字系列的補充。我花了心思,也確實有創(chuàng)作的沖動。不然,不會停下手頭正在寫的長篇。對作家來說,總是首先要被自己所寫的題材觸動,才會有創(chuàng)作的火苗。
解放周末:您的很多創(chuàng)作素材都是從生活里來的,這些原型都是自己“跑”到您面前的嗎?
葉辛:當時,告訴我“齊大盟”和“李月”故事的朋友的三句話讓我下了決心。第一句話是“中年人的愛情”,第二句話是“這年頭值得贊頌和議論的愛情也是有的”,第三句是“你看看,這素材若能成為小說題材,他倆會很高興的。他們知道我認識你,講起過”。
幾十年里,我始終和這一代人保持著接觸和聯(lián)系。這或許可以算我的一種優(yōu)勢。我自己插隊落戶10年零7個月,比起很多其他寫作者來說,浸泡在這段生活里的時間相對更長,可以說十分了解上山下鄉(xiāng)這代人的生活??赡芤驗槲业纳矸菔莻€小說家,知青們對我都是一見如故,并且坦率、坦然地講述自己人生中的一段段經歷。我們有共同的履歷,跟著國家的步伐,從前天、昨天走到今天,改革開放以后,從中年步入老年,這些情況我都熟悉。
具體到《晚秋情事》里的這對人物,聽到他們的故事,我的直覺就是“有意思”。當然,《晚秋情事》并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知青文學。我只是想努力呈現(xiàn)一個動人的故事,一個能夠探進人心的中年人的愛情故事。
小說要考慮的是親近讀者
解放周末:在讀者的印象中,您成名早,佳作多。其實,處女作發(fā)表前,您也經歷過多次退稿。為什么能夠執(zhí)著地寫下去?當初有沒有懷疑過自己不適合走寫作這條路?
葉辛:在農村插隊,白天勞動非常累,除了上鐵路工地和后來教過一陣子書,只要是隊里出工的日子,我都出工干活,寫作的時間是擠出來的。下雨天不出工,其他知青聚在一起打牌、聊天,消磨時間,我就找個安靜的地方寫。晚上,用床鋪當桌子,坐在小板凳上,在自制的小油燈下寫。
條件很艱苦,寫出來的小說被退稿了,的確難受。讀著收到的退稿信上的一條條意見,你問我有沒有懷疑過自己,我腦子里只有一個想法:下次我要寫得更好一點。
為什么一年又一年地寫下來?寫作是我自己尋找的生活方式,插隊落戶那么苦的日子,靠寫作走過來了,現(xiàn)在又有什么理由不寫?其實,我寫“殤”字系列也有自己的一點想法。因為我感到,我們的文學創(chuàng)作和讀者的要求仍然是有差距的,有的作品對主旋律的讀解太過簡單,而小說的一個要求是要讓讀者覺得好看,因此,我選擇了這樣一個角度切入。
解放周末:您一直強調文學作品要“好看”。記得2017年思南讀書會舉辦過您的小說《古今海龍屯》分享會,當時的主題叫“經典作家的新旅程”。評論家毛時安評價:“關注現(xiàn)實、善于講故事、節(jié)奏明快、對愛的追求和理解始終是葉辛小說最動人的四個特點?!薄豆沤窈}埻汀芬彩悄煜さ闹囝}材,但融入了歷史、懸疑的元素,以強烈的傳奇性抓住讀者的閱讀欲望。您是如何形成這種寫作風格和特點的?
葉辛:在我看來,舉凡出色的作家,在創(chuàng)作時都會考慮“好看”,要有為讀者考慮的視角。我最近在讀土耳其作家帕慕克的《瘟疫之夜》,寫的是一百多年前一場駭人聽聞的瘟疫。我曾經沿著多瑙河游覽,在歐洲很多國家首都的繁華鬧市,聳立著紀念中世紀瘟疫受難者的紀念碑。帕慕克的作品就是一座文學的紀念碑,提醒、警示著今天的人類。無論是故事還是敘事,帕慕克作品里都有強烈的懸疑色彩,如果他寫得不夠“好看”,如何吸引讀者走進他的作品,進而接受作品中蘊含的深沉思考?
巴爾扎克寫小說有一條準則:要使人愛看,就要提醒自己時時刻刻想到讀者。托爾斯泰寫《復活》《安娜·卡列尼娜》,在面對手頭的素材時,始終在考慮如何寫得讓讀者喜歡讀,翻開書就要一口氣讀下去。寫小說不是寫論文——我當過上海社科院文學研究所所長,真的寫過幾篇論文——寫論文考慮的是找到論據(jù)、寫清道理,而小說要考慮的是親近讀者。
為了讓讀者喜歡讀,作家們不斷磨煉自己的技巧,精心處理情節(jié)。大仲馬善于鋪展故事、設置懸念;易卜生善于“解開以往生活的謎”;馬克·吐溫習慣讓自己的主人公變換身份;屠格涅夫的小說情節(jié)總是環(huán)環(huán)緊扣,從不拖泥帶水。我愛讀他們的書,學習寫作時,也喜歡借鑒他們的共同手法,那就是在一本書里,設置不多的幾個人物,選擇一個貫穿全書的情節(jié),充分地寫好它。
時至今日,我們還在讀李白、杜甫的詩歌,讀宋詞、讀明清小說。今人也會寫過去的歷史,但我總覺得,對歷史的表現(xiàn)很難超越真正生活在當時的作家。作家最主要的任務是要完成對你所存在、生活的這個時代的反映。這可能是每一代作家的使命——如何超越生活的苦惱,留下永恒的作品。
要使你的作品受到讀者喜愛、評論家認可,進而有可能步入經典的序列,考驗著寫作者的眼光和眼力。托爾斯泰說過,寫作的過程是選擇的過程,這種選擇不單是選擇什么樣的素材,還要選擇表現(xiàn)素材的方式。
作家的本分就是勤奮寫作
解放周末:有一個統(tǒng)計說,迄今為止,您已經出版了169部各種題材的作品。
葉辛:這其實是一個誤解。這個數(shù)字是把所有印過不同封面的我寫的書放在一起計算,實際上沒那么多。像《蹉跎歲月》印過23個不同版本,《孽債》有17個版本,光這兩本書加起來就占了40本。僅論作品數(shù)量的話,應該是六七十部。
解放周末:這仍然是一個相當驚人的數(shù)字。
葉辛:我在貴州工作時,有人議論:“當專業(yè)作家,挺輕松??!”好像作家在游戲的時間更多。我從來不是這樣。在我看來,一個作家的勞動與插隊落戶當農民是一回事,只是形式有所不同。農民種地,不會因為前一年大豐收,家里儲糧很豐沛,第二年春天就不耕作了。作家也是如此,一個真正的作家唯有用勤奮的勞動來證明自己。還是要說到我很喜歡的作家帕慕克,即便是在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后,他的長篇新作也不斷,從來沒有停止過創(chuàng)作。
作家的本分就是勤奮寫作。我對文學的感情唯有用筆墨寫出一本本書來作為交代。
解放周末:除了廣為人知的那幾部,您自己比較看重的作品還有哪些?
葉辛:兩年前,建黨100周年前夕,我為《解放日報》寫過一篇文章,談到我的《巨瀾》三部曲——《基石》《拔河》《新瀾》。在我內心,的確把這三部作品視作自己很重要的創(chuàng)作。
就像當時我在那篇文章里寫到的,在貴州,我親身經歷了中國知青大返城和鄉(xiāng)村醞釀變革生產方式這兩件大事。在長居偏遠村寨的10年多歲月里,我記憶的倉庫里刻骨銘心地留下了溫飽不得滿足的農民們過著貧苦生活的畫面:
天天和穿著破舊襤褸的衣裳、一日三餐吃著粗糲食物的農民一起勞動打堆,和他們計算著低得令人難以相信的勞動日工值。習慣了傾聽兩種糧食的價格:苞谷在糧店里是9分6厘錢一斤,但在鄉(xiāng)場上公開的價格是3角錢一斤;米價在糧店是1角4分一斤,在鄉(xiāng)場上是5角一斤。山鄉(xiāng)里的農民,逢到趕場天,經常會來找男女知青,用3只雞蛋換1斤糧票的方式,調換知青手里的糧票,以便趕場時可以進飲食店買米飯和饅頭。
這些生活場景,在我10年零7個月的知青生涯里,幾乎成了常態(tài)。1980年10月,當我又一次走進山鄉(xiāng),驚訝、喜悅地看到,在同一條場街上,一斤苞谷只賣一角二三分了。米價也下來了,多年不見的豬肉吊在那里隨便買。農民屋頭頓頓吃起了白米飯,再不用往里摻洋芋、豆豆和番薯了。這一切喜人的變化,全都是鄉(xiāng)村里的變革帶來的。親身感受到這場巨變給鄉(xiāng)間帶來的嶄新氣象,我下決心要寫一本新的書。
山鄉(xiāng)里的農民跟我說:你要真寫出來,我們會記得你!人代會上的農民代表對我說:寫??!住到我們村寨上來寫,山鄉(xiāng)里清靜。用了前后5年時間,我完成了《基石》《拔河》《新瀾》三部曲。除了重慶的《紅巖》雜志及時刊登出來,人民文學出版社也在兩年時間里推出了這套書。2021年,《巨瀾》入選了慶祝建黨100周年的“百年百部紅旗譜”大型系列叢書。
當然,這三本書在城市讀者群中的影響沒那么大。前些年脫貧攻堅戰(zhàn),我曾經問過不少人:你知道一個人收入多少可以“脫貧”嗎?大城市里的人們支支吾吾,幾乎都答不上來。而我之所以這么關注農村、農業(yè)題材,還是與我插隊落戶這10年對農民的感覺、感受、感情有關系。
用兩副目光觀照生活
解放周末:您說過,自己是“用兩副目光觀照生活”,即“用城里人的眼光看農村”“用農民的眼光看都市”。
葉辛:或許是命運使然,我插隊落戶就是去了貴州——一個全國相對發(fā)展滯后的省份,而上海是中國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城市。剛到貴州的時候,我是帶著上海小青年新奇的目光看鄉(xiāng)里的一切。久而久之,我開始理解農民,融入他們的生活。當“山里人”的目光和都市人的目光交織在一起的時候,就覺得有故事可寫。
我寫過一篇散文《放牛的日子》。那是1973年,我插隊落戶的第五個年頭。那一年的春種秋收農忙假中,我在放牛。
在蠻荒偏僻、山清水秀的貴州山鄉(xiāng)里放牛,對我來說不是一件新鮮事。頭幾年我就時常跟著牛群上坡。1973年我已調入耕讀小學教書,不需要一年到頭上坡放牛,只在春耕秋收放農忙假的日子,才能重操舊業(yè)。
我喜歡放牛。和牛熟悉了以后,放牛其實是一件頗為輕松的差事。一整個生產隊的牛群上了坡,牛悠閑地吃草,我就可以靜靜地坐在山坡的巖石上,或者躺在松軟的草地上,在藍天白云和遠處山嶺的陪伴下,不是在讀書,就是在思考。
那段時間,我想清楚了很多問題:人和人的關系、人和自然的關系。這樣的思考讓我能豁達而平和地對待人生,對待世間的矛盾和紛爭,這樣的思考也使得我后來堅持不懈地拿起筆來寫下最初的一些小說。
從貴州回來,我看到了處于改革開放前沿的上海,一對比就對比出兩副目光。直到現(xiàn)在,我仍然年年夏天到貴州。上上下下接觸多了,對生活的感受自然也多了,看到事情,思考的角度跟別人多少有些不一樣。我在任何會場上從來不講大道理,實際上,中國的情況好不好,到貴州的農村跑一趟就知道了。
解放周末:您的眼光很敏銳,甚至有一種新聞記者的敏感性。比如2014年出版的小說《問世間情》,聚焦的是城市外來務工者中的“臨時夫妻”現(xiàn)象,從中展現(xiàn)城與鄉(xiāng)的關系。這個城市中的邊緣群體,是不應該被忽視的。
葉辛:作家不光是為寫故事而寫故事,每部作品里都隱藏著自己的觀點。
除了《問世間情》,我還寫過《悠悠落月坪》,是描繪打工潮撞擊之下山鄉(xiāng)青年男女躁動的感情生活的;而《纏溪之戀》則是觀照留守婦女困境的。這些作品寫的都是一個群體在命運變動中的情感生活,以及他們尋找更美好生活過程中的故事。在溫飽有了初步保障之后,被稱為“農民工”的這樣一個龐大的群體,人生之路如何穩(wěn)當?shù)刈呦氯?,這些情形確實是文學應該觸及和反映的。
解放周末:“情”一直是您作品的主題之一。
葉辛:實際上,每一個當代人都會面臨“靈魂安放何處”的困惑,而“情之所歸”正是“靈魂安放”的重要所在。最近的“殤”字系列,其實也是關注這個世界性的共同話題。相比我們這代人的青年時代,現(xiàn)在的年輕人少了很多我們當時的苦惱,他們把戀愛、婚姻看得更淡,而我們那時候是把感情看得特別隆重的。懶婚、低欲望,我和日本乃至巴基斯坦的作家同行都交流探討過。當婚戀問題發(fā)展成社會現(xiàn)實問題,文學作品就要關注這樣的現(xiàn)實問題,肩負起作家的使命。
寫不下去的時候是經常有的
解放周末:這么多年來,您遇到過寫作上的危機嗎?
葉辛:寫不下去的時候是經常有的?!稇贇憽分詫懙蕉f字時停了下來,一方面是《晚秋情事》的原型故事吸引了我,夜深人靜時忍不住會想;另一方面是寫了這么多年,我知道結尾要再“上去”,這部作品才完滿。哪怕寫一篇小文章,都是要反復思考的。
解放周末:還有什么您特別想寫但還沒有寫的題材嗎?
葉辛:主要是年齡不對了,很惱火。我現(xiàn)在不能久坐,不能久視,寫作起來不像年輕時那么暢快。
我是用鋼筆寫的,換過一陣電腦,不習慣,還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寫在紙上?,F(xiàn)在,我給自己的要求很低,疫情前每天寫3000字,今年開始每天完成2000字。但只要堅持,100天也有20萬字。只要我的身體允許,我還會不停地構思,繼續(xù)寫下去。
解放周末:作為創(chuàng)作之途上的“長跑者”,您對青年寫作者有什么建議?
葉辛:我看過不少當代青年作家的書,確實也寫得很好,如果說有不如我們這代人的地方,可能就是老生常談的“缺少生活”。我和青年作家座談時常常說,除了專心致志談文學,還要時不時向窗外望一眼,這是實際的生活。
還有一點就是要多讀書,而且要讀進去。所謂“博覽群書”,不是打開翻一翻,一本好書的營養(yǎng)只有真正讀進去才能吸收到。
解放周末:如今,技術發(fā)展得很快,不僅改變了人們的閱讀方式,甚至會改變創(chuàng)作的方式,比如ChatGPT。您對寫作者的未來有沒有信心?
葉辛:每個作家有自己的語言方式,人工智能只能跟隨你、模仿你?;蛟S可以這樣說:人工智能確實會淘汰很多寫作者、很多作品,留下來的才是真正的好作品,讓人們讀著讀著就能讀進去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