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烙印》創(chuàng)作談:春秋淹城
我在《烙印》中描寫的“淹城”,其實就是我的祖籍地常州。小時候我對常州的記憶,就是一年一度的春節(jié)之行,我的奶奶和大伯居住在那里,在春節(jié)我能吃到很多沒吃過的食物,這讓我覺得常州是富裕的地方。在我高中畢業(yè)之前,我的大伯已替我安排好工作,去常州一家橡膠廠做工人;而我的外公,則是我出生和成長所在地的大隊支書,他做通了建筑公司的工作,安排我去南京建工學院學一年預決算,做一名建筑技術工。我參加高考,考取了江蘇師范學院,避開了那次兩難選擇,我的人生,可以說與常州這所城市再無交集。常州一般和另外兩所城市合稱為“蘇錫常”,雖說總是名列老三,但畢竟領長江三角洲富庶之先,我的堂兄弟們或大或小都做了私企的老板,偶爾我也有奇葩設想,假如我回了常州,應該也有了自己的一爿天地。一直到前年,我家的祖屋拆遷,我不得不連續(xù)跑常州辦各種手續(xù),與常州這座城市又多了牽扯。去年下半年,常州市設立了一個文學獎叫“高曉聲文學獎”,我的中篇小說榮幸獲獎,在赴常州領獎的那兩天,居住的賓館距我家的祖屋只有公交車兩站之遠,我忽然意識到,我其實避不開這塊祖居之地,血脈的流淌生生不息,永遠割不斷。
我那一年被錄取在江蘇師范學院,實在是陰差陽錯,我的高考分數(shù)只比一本線高了幾分,我的目標是二本的政法學院和商學院,沒想到那年江蘇師院劃為一本招生。拿到錄取通知,我不是很高興,但是我父親卻欣喜,他認為中學教師是一個好職業(yè),雖然寒酸,卻遠離各種風險,其次,江蘇師院在蘇州,我從高淳去蘇州來回,都經過常州,正好可以看望奶奶和大伯大嬸。我的父親做了一輩子鄉(xiāng)村教師,卻沒有厭倦教師這個職業(yè),這實在是件令我困惑的事情。一個星期前,我在中學教師崗位上退休,我真的沒想到,我這個從心底里藐視中學教師職業(yè)的人,居然干了四十個年頭,是大學同學中罕見的把一線教師做到底的人。我父親說,不做教師,你能做什么?我答不出。退休了,我才覺得,有或者沒,多或者少,其實對人生的意義并不大,我不得不佩服我父親他年輕時的散淡。改革開放初期,我的二伯,也就是我父親的二哥,在浦東楊思鄉(xiāng)拿了一決地開廠,紅紅火火,我們春節(jié)的團圓有兩次直接改在浦東。我和父親在廠區(qū)散步,父親說,財富這東西,可以像潮水一樣涌來,也可以像潮水一樣退去。幸虧這話沒讓他二哥聽見。我父親這樣想,也是這樣做的。我小時候,家里的伙食魚肉不斷,父母的工資都吃光用光,小時候我就吃成了個胖子。我一直認為,這與父親的童年記憶有關,祖上再大的家業(yè)都被日本人一把火燒光了,不如吃光用光踏實。
前兩年我致力于研究稻禾文化,寫了《湖與元氣連》《稻菽千重浪》等幾個中篇小說,常州作協(xié)主席舒文先生說,你來淹城遺址看看,稻禾文化的起源地在淹城。有人說,明清看北京,漢唐看西安,春秋看淹城。淹城的三道護城河,水護城,城依水,它和浙江的良諸和高淳的固城幾千年來就是一個水系。
站在護城河邊,茂林修竹,青禾蔥蔥,我思緒萬千。我覺得我有必要寫一寫我的祖籍地,寫一寫常州這所城市在我身上的印記了。
起筆的時候,我以為我能追隨情緒的波瀾,一瀉千里,但事實上我沒能做到。那需要青春激情支撐,需要長空萬里無云,我寫的過程中常有對自己人生的質疑,對上一代與下一代的追問。多余人未必多余,只是換了一種價值呈現(xiàn)方式,“躺平”未必躺倒不干,只是休憩方式而已。追求財富,追求物質利益,與追求生活充實并不矛盾,可以相容,也可另辟蹊徑。我在寫作的過程中有許多反思和展望,也有一個花甲老頭的困惑。有一點我可以保證,這份情感是真摯的,不嚴肅的語言表象下,隱藏的是沉甸甸的思考。青黃復青黃,春秋又一年,我們有責任有義務反思與追蹤,將生生不息的密碼永久傳承。
感謝《當代》雜志,這是我第一次在《當代》發(fā)表小說,作為一名《當代》的新作者,我將以新人自勵,不懈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