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石一楓《入魂槍》:對孤獨才華的一次注視
1935年秋天,短篇《斷魂槍》里一個夜晚這樣發(fā)生:
夜靜人稀,沙子龍關好了小門,一氣把六十四槍刺下來;而后,拄著槍,望著天上的群星,想起當年在野店荒林的威風。嘆一口氣,用手指慢慢摸著涼滑的槍身,又微微一笑,“不傳!不傳!”
動蕩時日,沙子龍將從前立身的才能收斂又安放,老舍為他筆下的神槍手永遠摁住了那個秘密。時代轟隆更迭里沙子龍的故事遙遠得仿佛來自古代,而“神槍手”的傳說總在流傳。近一百年后,石一楓挪動了這篇經典小說名中的一個字,他將主視眼聚焦準星,探看真實與虛擬的一段接壤,目擊一個雜草荒生的“野蠻時代”。
故事開場,一張桌子尺寸之間升騰起伏爾加河平原上的遼闊與英雄主義,風雪中的踽踽獨行者以身形向一個問題發(fā)問:“人是否都曾經歷過一個瞬間,感到有一個‘我’比真實的自己更值得存在?”
這個問題回蕩小說始終。
在那個電競還沒有成為龐大產業(yè)、電玩沒有成為社會焦慮的年代,“魚哥”、“小熊”、“我”和“瓦西里”,都擁有某種偏僻的才華,而“瓦西里”,是“我們”中的天才。小說以“我”對“瓦西里”的兩段尋找結構故事,“瓦西里”——一個現實生活中無足輕重的閑余者,是另一個世界的孤膽英雄?!巴呶骼铩痹谏钪忻小皬埦﹤ァ保且粋€“靠替人扛活兒為生的‘力巴’”,沉默少言,自小與姥姥相依為命,也許是因患有孤獨癥,他的生活顯得懸浮在秩序之外?!度牖陿尅肥且淮沃心昴腥藢η啻簹q月的檢索,“我”的目光回到電競的“荒蠻時代”,回到三個人和一群人在“地下戰(zhàn)場”的對決,回到青春的熱血和孤膽,也回到一個“樹樁”般敦實又模糊的身影上。故事從“我”二十余年后一次偶然遭遇而忽然念及大學時代的“戰(zhàn)友”神槍手瓦西里開始,以尋找和記憶為道路走向二十年前,回望遠山淡影般的時間和際遇。石一楓講述了一段電競前史,也進行了一次心靈考古,小說透著溫情與懷舊,人際間蕩漾著純凈的氣息。小說里也有突然的事故和死亡,但故事洋溢的某種溫暖并未因驚奇而沖淡。
《入魂槍》不止于講一群小伙子打游戲,它還是一部辯駁之書。從“游戲”這具體鎖孔向里望,探看生活與游戲、真實與虛幻、正常與失常、天賦與練習、虛無與存在、正途與歧路、熱鬧與孤獨、才華與庸常、無用與實用、不務正業(yè)與成功之道之間的矛盾和流轉?!坝螒颉弊鳛橐粋€古老話題,本身包含這些豐富的置辯,石一楓從現代電競的小場域中、從幾個人的相處與作戰(zhàn)中,重新提取這些古老而永恒的問題。
講故事與提問題,小說幾乎從容著流淌,便抵達某種指認。
這部小長篇復活了大歷史中一段具體的小歷史,并在小歷史中注視“具體的”與“邊緣的”人?!度牖陿尅饭适卤旧碛尚≌f慣常觸及的親情、友誼和愛串聯起來,但小說讀來還有些更寬闊的感受,電競主題如石子投向生活的湖水,那接近中心的漣漪讓我想問,孤獨的天賦何處施展和安放?當互聯網仍處前現代時,擁有“電競”這在當下依然被視為后現代的競技才華極大可能是一種被遮蔽、被誤解的才華,或者,它真的是一種才華嗎?
游戲世界是一場巨大擬境,它讓人擁有另一個身份,目睹甚至篤信自己的另一個分身。當一個人在現實軌道里失控,卻在另一擬境中不斷接近一個英雄的自己,這樣的輝煌可以被現實通約并認定嗎?
擬境中驍勇的“瓦西里”,在現實中一點一點失守自己的位置。通常意義上,才華的施展將兌現為某種社會承認,而《入魂槍》正呈現著這樣的“錯位”。
游戲世界里的主宰并不能阻擋現實世界的逐步失控。當才華不能流通,屬于“瓦西里”的位置便是在城市發(fā)展中被逐漸“流放”?,F實直接而凜然,但樹樁般的“瓦西里”以近乎純真的善良在現實中為自己一點點掙取回到“正?!钡目赡?。他曾因“一發(fā)入魂”一次次接近勝利和激動,他快樂過那么一小會兒,他篤定成為一個神槍手,兌現父親的期待,但他似乎從不知曉或在意他驚人的天賦意味著什么?!巴呶骼铩苯邮罩扔髦斜倔w的部分,他為此努力,創(chuàng)造奇跡,達成了對自私父親那并不存在的期待,然后,生活什么也沒有兌現給他。小說里,游戲世界以外,他樹樁般的背影墩在三輪車上,游蕩在向他關閉通道的城市。
而小說在注視他。注視他的才華,注視他的孤獨,傷心并溫情。
EDG奪冠那晚,我還不太理解朋友圈里一片沸騰是為什么,眼前輝煌與奇跡完全是另一個世界里的事。也確實如此,觸手可及的現實里,還內置著相連與并不通約的許多世界。對“電子游戲”“電子競技”的無知乃至偏見,于我是這樣無意識地斷然。讀完小說,做了一點功課,明白了RTS是指“即時戰(zhàn)略游戲”、FPS代表“第一人稱射擊”、TCG表示“集換式卡牌游戲”等等,某種對電子游戲與競技的刻板印象在被矯正。
而文學的存在意義之一,不正是讓我們看見此前未見的世界嗎?
石一楓從一枚極小鎖孔中又一次窺探現實?!度牖陿尅穼磳⒉饺肭ъ甑囊淮髮W生進行著日常生活與精神狀況的回溯與考古,他同時注視城市里那些“邊緣”得幾乎沒有“位置”的人,看見他們身上可能的傳奇。那個在馬路上騎著破三輪兒,將碩大包裹扛在肩上的力巴,是另一個世界所向披靡的英雄。
這是《入魂槍》兌現的溫暖與可能,這是作者的所以注視——他為具體的人預置那日常里奇跡的可能。
(本文系中國作家協會“新時代文學攀登計劃作品聯展”特約評論)
作者簡介
賀嘉鈺,北京師范大學文學博士,紐約大學聯合培養(yǎng)博士。中國作家協會創(chuàng)研部助理研究員。研究中國當代詩歌史,兼及小說評論。有文章發(fā)表于《文學評論》《文藝爭鳴》《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當代作家評論》《南方文壇》《上海文學》《上海文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