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23年第1期|林為攀:所有易碎的都將永垂不朽(節(jié)選)
導(dǎo)讀:
少年時,“我”與發(fā)小李泉源拼著一腔孤勇離開家鄉(xiāng),擲硬幣決定了前程,一起北上謀生。經(jīng)歷了種種生活的磨礪,兩人終在北京謀得了一席之地。然而李泉源卻始終無法適應(yīng),選擇回到了家鄉(xiāng)。到了對過去坦然面對的年紀,我們終究會隨身攜帶易碎的往昔,讓它在我們新一段人生旅途中愈久彌新。
所有易碎的都將永垂不朽
林為攀
我爸給遠在北京的我打電話,我能想象他此刻坐在那套紅木沙發(fā)上,茶幾上有副待客用的茶具,還有一串他自己種的香蕉,這一切都讓他得意揚揚。
我的聲音從電話里響起,讓他有些不習(xí)慣,因為我的第一句話不是客家話,而是普通話。只有明白過來是我爸給我打電話后,我才會說起好久沒說的客家話。不過,我需要在客家話中摻普通話才能說清意思,而我可憐的爸卻只能明白他兒子一半的意思。但這就夠了,之后他會用自己的理解補充這通電話內(nèi)容,他會跟每一個上門做客的人說起此事。他先給來人倒上一杯茶,掰下一根香蕉,然后就開始了以“我兒子在北京”開頭的談話。幾乎所有人聽完的反應(yīng)都能讓我爸滿意,唯有我的發(fā)小李泉源例外。
他很愛上我家玩,如果我從北京回了家,不管他說什么,我都有把握對付,怕就怕他專揀我不在的時候來,到時我的形象將會在人前大打折扣。今年我臨時有事,沒能回去,為免李泉源上我家白話我,我每隔一段時間都會給他發(fā)微信,借故打聽他當(dāng)下在哪里,在做什么。他不是給我發(fā)來釣魚照,就是給我發(fā)來打牌照,我一看就放心了。最怕的是夜晚,他若打牌贏了倒沒什么,就怕他輸了,只要一輸,他就會在那條馬路上逮誰跟誰聊天。一般很少有人會搭理他,他倒也知趣,知道這些坐在馬路牙子上食飯的人不是他的目標群體,便直沖我家而來,盡管我家并不在馬路邊。
在馬路盡頭右拐,穿過一條上升的羊腸小道,躲過幾戶盛情相邀的人家,就能來到我家。我家在一排老屋上面,開門還能看到老墻上那條時代標語:“戰(zhàn)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萬歲?!彼麖奈蓍芟伦哌^我家的衛(wèi)生間和我奶的房間后,就會站到大門前鋪了水泥的院子里,沖著我家客廳最亮的燈喊我。有時我會在二樓自己的房間探出頭來,看看是誰找我,看到李泉源在樓下扯著嗓子喊個沒完,便讓他閉嘴。有時我會在一樓客廳被他的聲音嚇一跳,推開防雞進廳的矮門,讓他進來喝杯茶,歇歇腳。
我不在的日子里,我爸也會喊他進去喝茶,給他倒上杯釅茶,分他根香蕉,然后就開始說他在北京的兒子。我若在家,我爸就會說得謙虛一點,只要我不在家,他的話就夸張了,其他人聽聽倒也無妨,就怕李泉源聽到。他會當(dāng)場打斷我爸的話,分析我在北京的工資到底有沒有那么高,哪怕不得不承認了,也會環(huán)顧一眼我家的環(huán)境,說:“你兒子那么高工資,咋不打點錢回來裝修?”前幾年,我爸還不知道怎么回答這種問題,但現(xiàn)在他能回答了。他會什么話都不說,徑直從紅木沙發(fā)上起身,打開柜中抽屜。柜子上面掛了一個大“?!弊郑桓睂β?lián)分掛左右,上聯(lián)是福如東海長流水,下聯(lián)是壽比南山不老松。他從柜子里拿出一支手電筒,走五步,到后門,一手開門,一手擰亮手電筒。在李泉源的印象中,后門是一條約莫半層樓高的小路,是供上山砍柴的人走的,手電筒的光直照過去,將會被攔腰斬斷??蛇@回,他卻看到光亮?xí)惩o阻,直接照到了十米開外的那片亂葬崗。
李泉源吃驚地張大了嘴巴,他起身時撞倒了茶幾上的茶杯,滾燙的茶水燙到了他的膝蓋,不過他沒感覺到疼,匆忙之余又將滾到地上的茶杯踢到了后門處,先他一步趕了過去。等他稍后趕過去時,我爸已經(jīng)關(guān)上了門。他忘了關(guān)手電筒,只見手電筒的光亮在四十平方米左右的客廳亂晃,好像刀劈斧砍一般。所劈砍之處,皆是未裝修的毛坯墻,已經(jīng)用竹竿包布清理過一遍,但上面還是有許多蜘蛛網(wǎng)。即便如此,我爸還是沒有關(guān)手電筒。也許剛才的舉動讓他忘乎所以,他將沒關(guān)的手電筒放回了抽屜。光亮在窄處黯然回鞘,隱約可見抽屜的縫隙里有光泄漏。
見我屋后的路不見了,李泉源開門再次驗證。他也有自己的光,那部最新的蘋果手機,他打開手機里的手電筒。這種光較之真正的手電筒光發(fā)散,能擴大視野。后門還未開啟,發(fā)散的光便照得滿屋更加亮堂,幾乎讓客廳那盞蒙塵的白熾燈羞怯。他粗暴地推開后門,將手機對準面前的兩眼一抹黑,赫然變得眼明心亮。他用手機一寸一寸地檢查,發(fā)現(xiàn)那條小路確實不見了,他的面前一片開闊,甚至小路對面的那丘田也消失了,沒了路與田野遮擋。他手上的光長驅(qū)直入,甚至照清了亂葬崗里的墓碑。他沒有收回光線,視線隨著輕如紙張的光來到空曠的夜空。
夏夜從頭頂劃過的流星讓他戳在當(dāng)場,風(fēng)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穿過這扇洞開的后門,旋即吹起了屋內(nèi)輕盈的塵埃。此外,放在圓桌旋轉(zhuǎn)玻璃上的飯碗也在移動,墻上掛的日歷也被風(fēng)一次性翻到了半年后,轉(zhuǎn)眼一年便所剩無幾。風(fēng)越來越大,塵埃越來越密,飯碗業(yè)已掉到地上碎成無數(shù)塊,彈指之間,日歷上的年份也已過完。躲藏在日歷后的曱甴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但它們的兩根觸須和六條腿仍像躲在暗處般一動不動。只有當(dāng)我爸的人字拖拍打其上時,幸存的曱甴才會從墻上的東西南北四個方位分別逃竄。很快,地下便多了許多曱甴尸體,整個客廳散發(fā)出一股爛菜葉的味道。
在我爸去拿掃帚清掃的當(dāng)兒,墻上密密麻麻的曱甴早已不見蹤影,天花板看似嚴絲合縫,但這些曱甴會用見縫插針的方式告訴我們實則漏洞百出。他把曱甴掃進廚房,丟進灶火里,這樣就再也不怕這些小強打不死了。我爸返回客廳的時候,腳不小心被碎碗割傷了,看著血流成河,我爸皺著眉頭喊我媽下來。我媽在二樓看電視,這會兒電視還開著,人卻睡著了。她模模糊糊間聽到有人在喊她,眼睛睜開一道縫,看到窗外還是天黑黑,又睡過去了。最后是我弟回應(yīng)了我爸的呼喊,他匆忙下樓來,看到他爸腿上在流血,立即從抽屜里拿出云南白藥給他敷上,然后給他纏上紗布,又下廚房舀了瓢水,把地沖洗干凈。
此時李泉源還站在后門,目視著遼闊晶瑩的夜空,我弟啪的一聲關(guān)上門,李泉源差點被門撞掉鼻子。他悠遠的視野被一扇門所扼殺,訕訕地回到沙發(fā)上落座,看到我爸腿上包著紗布像坐月子的女人,問道:“伯父你怎么了?”我爸沒有搭腔,反而問他有沒有看到我家屋后的變化。李泉源說他看到了,他看到屋后變成了一個籃球場。我爸糾正他說,不是籃球場,而是兩座房子。他準備在那里蓋兩座宅子,一座是他大兒子的,一座是他小兒子的,到時他選擇跟我住,讓我媽跟我弟弟住。如果住煩了,他們夫妻可以換過來。
這可比裝修花錢多了,李泉源聽罷不再說話。每個人聽到我爸這番話都不再說話,既然這個后輩的反應(yīng)跟其他人一樣了,我爸就覺得沒必要跟他廢話了,他準備送客。李泉源非常清楚我屋后那塊平地的價值,我們生活在一塊像蝸牛殼一樣的地方,經(jīng)常為了爭一小塊平地大動干戈,馬路左右的平地早已被人搶先蓋了房,要想蓋房只能打山與田的主意,像我家這種情況可太少見了。因此,他不得不承認我混得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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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原載于《花城》2023年第1期
林為攀,福建上杭人,現(xiàn)居北京,90后青年作家。小說散見于《人民文學(xué)》《中國作家》《花城》《大家》《青年文學(xué)》《福建文學(xué)》等刊物;出版有長篇小說《追隨他的記憶》《萬物春生》《梧桐棲龍》和小說集《當(dāng)一朵云撞見一張紙》《馴小說的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