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3年第1期|梁衡:土炕(節(jié)選)
梁衡,1968年畢業(yè)于中國人民大學。著名散文家、學者、新聞理論家和科普作家。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博士生導師、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人教版中小學語文教材總顧問、國家林草局科普首席學者。曾任《光明日報》記者、國家新聞出版署副署長、《人民日報》副總編輯。有《新聞四部曲》、散文集《覓渡》《洗塵》《樹梢上的中國》、 科學史章回小說《數(shù)理化通俗演義》。曾獲趙樹理文學獎、魯迅雜文獎、全國優(yōu)秀科普作品獎、全國好新聞獎和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先后有《晉祠》《壺口瀑布》《夏感》《青山不老》《把欄桿拍遍》等60多篇次的文章入選大、中、小學教材。獲人民教育出版社“連續(xù)四十年入選中小學教材紀念獎”。
土 炕
梁 衡
不懂得土炕就不懂得中國的農(nóng)村和農(nóng)民,至少不懂得中國北方的農(nóng)村和農(nóng)民。而沒有親身睡過幾年土炕的人,很難感受到這塊黃土地和農(nóng)民心頭細微的振動。
我在土炕上出生并度過了童年,八歲進城就再不睡土炕了。沒想到二十二歲大學畢業(yè)后被分配到塞外河套,又睡了六年土炕。這好像是要特意喚醒我對土炕的記憶,激活我身上的土炕基因。我一直認為人生有兩個童年。一個是自然人的童年,主要是身體的成長,大約六年。一個是社會人的童年,主要是從學校畢業(yè)后走向社會,學習獨立生活,也是六年。就是說我的兩個童年都是在土炕上度過的。
一、炕上冷暖
大學畢業(yè)的時候我是熱血沸騰寫了決心書,自愿到邊疆去的。有一種“男兒帶吳鉤”“青山埋忠骨”舍身報國勇上前線的味道。1968年12月4日宣布分配方案,要求立即離校,三日報到。我在京上學離家已經(jīng)五年,只要求回家看一眼老人,結果只準了十天假。我老老實實在家只待了九天,便來到內蒙古巴彥淖爾盟的臨河縣。誰知當?shù)卣黄靵y,政府癱瘓,前來報到的應屆生就我一人。一腔熱血頓時冰涼。
臨河是靠近黃河的一個小縣,城中只有一條碎磚鋪成的東西街,十分鐘就可以走完。招待所在街的最西頭,一院清冷。迎接我的是屋里的一盤冷炕。十二月底數(shù)九寒天,幾簸箕煤的微火怎暖得身下的三尺凍土?況且孤身一人,這次第怎一個“冷”字了得。就這樣我苦挨了一個月才等齊了七八個大學生和十幾個中專生,然后被送到一個村子里插隊勞動。又是一盤冷炕,上面睡著我們四個男生。雖來自不同學校,現(xiàn)在卻都是同炕師兄弟了,上海來的年齡最大算是大師兄,呼和浩特來的兩個是老二、老三,我排老四。而四個女生則被安排在后面一個農(nóng)戶家里。這間寒屋已久沒有人住,風吹雪埋,塵網(wǎng)如織,又正是塞上的隆冬季節(jié),突然住進幾個人來,不是這房子給我們避寒,反倒是靠我們的體溫和哈出來的熱氣來給這個寒窯暖身。一盤冷炕,占據(jù)了半間房,我們吃飯睡覺看書,全都在炕上。當?shù)胤孔拥慕Y構是黃土地上起梁,上面搭椽,椽上鋪紅柳編成的籬笆(俗稱笆子)代替瓦,并無頂棚,紅柳笆子裸露著,蜘蛛蟲蛇之類都可借宿其上與人同居,不過現(xiàn)在是冬天,還暫無此虞。為了御寒,我從供銷社用軍用水壺打回一壺酒,直接掛在椽子上。房子不高,每天早晨起身,頭就碰著水壺,就順便仰頭喝一口酒,暖暖身子,再哆嗦著下炕生火。
本就是隆冬季節(jié),滴水成冰,地里根本沒有一點農(nóng)活,何苦把我們這些人急匆匆地招來呢?“勞動鍛煉,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倍柏毾轮修r(nóng)們”這時都正貓在自己家里的熱炕頭上抽旱煙,說閑話,抱孫子。人家還奇怪,大冬天里都快過年了,怎么來了這么一群洋學生要幫他們種地。就是種地也得趕個季節(jié)呀?幸虧我們是自帶工資,白干活不要工分,與農(nóng)民沒有什么矛盾。這個離家、離校的第一個冬季,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躺在冷炕上無事可干,只剩了一個“想”字:想家,想學校,想未來的前途。正是岑參邊塞詩里說的“萬里鄉(xiāng)為夢,三邊月作愁”。
想前途,最想是婚姻,難道真要在這里終身打光棍?
這時我們四人都還沒有對象。在校時集體生活很快活,還不覺得有什么,來這里一下就感到,最缺的是要有一個老婆實實在在過日子,什么“愛情”二字,一頁翻過。我因上學比正常人早兩年,年齡最小,他們三人都大我三四歲,就更加急迫。而后院的那四個女生倒是比我們早解風情,各人身后都已有一根風箏線,現(xiàn)在正忙著給城里的情人寫信呢(但也早不是情書,而是訴苦)。窗外滿天飛雪,風狂沙舞,我們四個人仰躺在炕上,雙手反插在頭后,望著頂棚上那些裸露著的紅柳笆子,身子在涼炕,心卻如熱鍋上的螞蟻。這時才知道,什么小說、電影、歌曲里的愛情,都是虛幻美化了的肥皂泡,塵世間又有幾雙鴛鴦,幾對梁祝?在學校時異性如云,同桌聽課,并肩而行,都未想到找個對象,現(xiàn)在來到這荒野邊村,西風凄緊,大漠黃沙,何處覓知音?
不用說知音,現(xiàn)在只要有一個能搭伴過日子的女人就行。四人中大師兄的年齡最大,而偏偏他又出身不好,父親曾是國民黨高級軍官,湖南人。那個年代,只這一條就決定了他很難找到合適對象。偏偏他又是多才多藝之人,兩個哥哥也都在專業(yè)文工團,他的嗓音高亢甜潤,唱歌極好聽。在縣招待所等待分配期間,閑來無事,就偶然引吭高歌一曲內蒙古名曲《高高的興安嶺》《騎馬挎槍走天下》《贊歌》等,瞬間窗戶外就爬滿了人。問:“何人唱歌?”答:“一個姓胡的?!北娙司驼f:“胡松華啥時候到咱縣里來了?”他真與胡松華不分高下,只輸在沒有一個好出身。他從上海來還不忘隨身帶了一把二胡,那琴聲響起也能沉魚落雁。我也從北京帶來一支竹笛。那天我們四人躺在冷炕上說了些無聊的話,一直說到再無話可說,他就起身從墻上摘下胡琴,“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我說:“《賽馬》(草原題材的二胡名曲)?”他說:“不,今天《草原之夜》”。于是曲隨心生,如泣如訴,凄婉的樂曲回蕩在塞外寒冷的夜空。眾人叩炕沿而和之?!捌搅帜疅熑缈棧揭粠谋??!弊顐奶?,是那句:“想給遠方的姑娘寫封信,可惜沒有郵遞員來傳情……”后來我們四人中最先忍不住的是二師兄,借用春節(jié)幾天,到千里外的貴州舅舅家去探親,“閃戀”了一個女工,把自己“嫁”到了貴州。50年后我去貴州,他已是兒女成行,本人也已從一個中學校長崗位上退休。
想前途,最想是工作,不知分配待何時。
我們四個人,一個學檔案,本來該是去故宮或中央檔案館里干活兒;一個學生物,該到哪個實驗室里去;一個學化工,該去化工廠;一個學建筑之暖通,該去城里蓋大樓。但現(xiàn)在都一起被擺平在塞外的這個冷炕上。檔案都已經(jīng)轉了下來,就算勞動結束也逃不出這個小縣了。舉目四望,哪有對口的單位?“長亭連短亭,何處是歸程?”更讓我們看不懂的是這種分配規(guī)則或者是社會法則。我是因為出身好,又自動報名,這是嘉許式的分配;大師兄是因為出身不好,明顯是懲罰式的分配;還有的是因為得罪了老師,報復式的分配;等等。這使我聯(lián)想到“文革”中的“牛棚”,里面同時關的有資本家、舊軍官,也有共產(chǎn)黨的“當權派”?,F(xiàn)在我們則不管你是鯉魚還是草魚都一起被撈來平躺著冷凍在這條土炕上。更有怪者,我們已到縣的學生中有的以“下廠鍛煉”為名,而逃離了農(nóng)村勞動。而我們這些北京、上海遠道而來的支邊學生舉目無親,沒有什么關系,就順理成章落在最基層了。哪怕你曾是天蓬元帥,既然下凡也只能當個豬八戒了。而后院里那幾個女生,也許當初是嫦娥,現(xiàn)在也都成了燒火丫頭。想起在學校里“東風吹,戰(zhàn)鼓擂”,何等的天真豪邁,這才幾天就北風吼,黃沙飛,冷炕侍候。我不覺想起了辛棄疾的詞《丑奴兒·少年不識愁滋味》,就在心中哦吟著:
少年不識愁滋味,心比天高。心比天高,投身邊塞建功勞。
而今識的愁滋味。心如水澆。心如水澆,一盤冷炕與冷灶。
當時全國正處極左高潮,知青下鄉(xiāng),大學生充邊,《人民日報》上還發(fā)表了甘肅的典型,城里居民喊出“我們也有兩只手不在城里吃閑飯”。真是乾坤顛倒,前程不明。我們下來時縣里談話說“你們的工資先發(fā)著,以后還發(fā)不發(fā)等‘九大’之后看政策再說”。言下之意,公職身份也難保。身著冷炕,心懸半空。莫非真的要沒了媳婦又折了前程?進入社會的第一個冬季,我們就這樣在冷炕上輾轉反側,冷得你身寒心顫,忐忑不定。
這個冷炕真正有了一點熱氣是臨近春節(jié)時,房東需要做年食,他家一個灶火不夠用,借我們的灶煮肉、蒸饃、炸油糕。當?shù)厮渍Z“牛頭不爛,多費柴炭”,把這個冷炕狠狠地燒了幾天,才透過了熱氣。還有一件小事,房東李大爺突然在身子的隱私處得了一個怪病——睪丸炎。那個東西腫得水明透亮得像個豬尿脬。他家里又沒男丁,只有一個閨女侍候不便。我們幾個男生就用小毛驢車把他送到公社衛(wèi)生院,陪著住了幾天。而衛(wèi)生院里唯一的一個正規(guī)醫(yī)生齊大夫是比我們早分配一年來的大學生,逃過了下鄉(xiāng)勞動一劫。不管哪里來的大學生,現(xiàn)在同是塞上淪落人,平時我們關系就很好。這次他愛屋及烏,及到了我們的房東,對病人格外關照。李大爺康復出院后就給我們提來了一條羊腿,表示感謝。還借著吃年飯在炕桌上擺了一席。當?shù)刈詈玫哪觑埵怯透庋蛉鉁?,一碗下去渾身冒汗。這大爺雖沒有多少文化,但是知書達理,通于世故。那些歷史故事、評書演義,肚子里也裝了不少。一杯酒下肚,便掏出了心窩子話。他說:“娃們,我看你們總是提不起氣。俺們這個地方是苦一點,但你們是公家人,遲早待不住的。再說了,公家人由公家做主,個人說了也不算。有一句話叫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個扁擔挑上就走。那昭君是個皇帝的公主吧?把她嫁到塞外她也得走,不是還跟人家匈奴單于生了幾個孩子嗎?”說得我們哈哈大笑。這下我們徹底認了命,就知道我們都是些已經(jīng)出了塞的王昭君,還妄想再過什么宮里的生活?既來之則安之,就知足吧。
開春后天氣慢慢變暖,我們也漸漸習慣了邊地的生活。于是白天勞動,晚上又重新收拾起書包,再當讀書郎,只是不上學堂而是上土炕。來時各人都帶了些書,又不斷向家里要了些書。還有鄰村的知青,因各種家庭背景帶來的各色雜書。大家交換著讀,又沉浸在書海中。讀書可以治病,一點不假。文學永遠是窮困潦倒時最好的興奮劑,而詩歌更是強心針。一本《朗誦詩選》被我們翻爛了,背熟了,我?guī)缀跏殖艘槐?。大家在炕頭上大聲朗讀著,好像是要和窗外的北風較勁兒。說老實話,于心情蒼涼之時這有點兒夜過墳場吹口哨,是給自己壯膽,盡找那些豪邁的句子大聲地念。印象最深的有郭小川的《祝酒歌》:
三伏天下雨喲,
雷對雷;
朱仙鎮(zhèn)交戰(zhàn)喲,
錘對錘;
今兒晚上喲,
咱們杯對杯。
有張萬舒的《黃山松》。
好,黃山松,我大聲為你叫好,
誰有你挺得硬,扎得穩(wěn),站得高;
九千里雷霆,八千里風暴,
劈不歪,砍不動,轟不倒!
要站就站上云頭,
七十二峰你峰峰皆到,
要飛就飛上九霄,
把美妙的天堂看個飽!
不怕山谷里陰風的夾襲,
你雙臂一抖,抗得準,擊得巧!
更不畏高山雪冷寒徹骨,
你折斷了霜劍,扭彎了冰刀!
后來我到光明日報社工作,竟與郭小川的夫人同在一個辦公室。我到新聞出版署工作時,張萬舒在新華社任國內部主任,我們就很熟了,常請他來當各種評委。我就給他講曾在冷炕上背他詩的故事,他大為感動。
從來知識分子的流放都伴隨著知識和書籍的傳播。在這塞外的冷炕頭上,我卻遇到了按原來的人生的軌跡根本不可能讀到的兩本書。一本是《太平洋戰(zhàn)爭》,像是哪個知青偷偷帶來他老爸軍事院校的教科書。寫二戰(zhàn)時美日對太平洋島嶼的爭奪。戰(zhàn)爭宏大的場面和殘酷的現(xiàn)實,激發(fā)了我一個男子漢的熱血情懷,也順便養(yǎng)成了我對軍事題材作品的閱讀愛好。第二本是陳望道先生的《修辭學發(fā)凡》。當時已經(jīng)殘破,缺了封面和封底。陳是和陳獨秀一起創(chuàng)立共產(chǎn)黨的人物,是中國翻譯《共產(chǎn)黨宣言》的第一人。因他與陳性格不合,憤而離去做學問,又成了中國修辭學的開山第一人。修辭學是研究文章辭章怎樣美麗動人的學問。這本書很專業(yè),就是大學中文專業(yè)也未必選修。而我反復研讀,其味無窮,還詳細做了筆記,它影響了我后半生的學術事業(yè)。僅舉兩例。
一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社會上興起一股新聞散文化之風,而且有權威倡導。新聞能不能散文化,一時兩派爭論不休,難分高下,報紙上就展開了大討論。我時在新聞出版署工作,討論半年后,報社請我寫一篇結論文章。我祭出陳望道關于修辭兩大分類的說法,論證新聞不能散文化,一錘定音??梢娊?jīng)典的力量。還有一例,是書中引用了一篇三十年代名家夏丏尊先生翻譯的日本作家的一篇散文。這是極少見的一篇理性散文,我反復研讀并抄寫在筆記本上,這對我后來的寫作影響極大。可惜,“文革”后《修辭學發(fā)凡》再版時卻抽去了這篇例文。我的手抄本成了孤本,后來就把它重發(fā)于《名作欣賞》刊物。到2018年6月,我又以此風格寫了一篇《線條之美》發(fā)在《人民日報》上,很快入選全國高考試卷。而這時與我初讀此書已經(jīng)過去了五十年。誰能想到“文革”三年在學校吵吵鬧鬧學無所得,而在塞外荒村的這一方冷炕上卻狠狠地補了一課,埋下了若干學術的種子。
是這盤熱炕焐熱了我們的身子,也回暖了我們的心。
二、炕上煙火
開春了,農(nóng)事活動增多,我們也漸漸融入了農(nóng)民的生活中。村里白天下地勞動,晚上關于生產(chǎn)調度、政治學習、生活安排、鄰里糾紛等事情,都在飼養(yǎng)院的一盤大炕上討論解決。當時還沒有電視機,就算沒有什么事兒,男人們也都會湊到這里來,談天說地。這一方大炕就是全村的“多功能廳”。而開會時總伴隨著抽煙。煙具很有特點,并不是常見的銅煙鍋、竹煙管、玉煙嘴之類的,而是一根羊的小腿骨,名叫“羊棒”。任何動物的小腿骨都是中空細長,下端平開成三角形,這是為了支撐身體的重量,符合力學原理。著名的法國埃菲爾鐵塔就是以此原理仿生而建。利用羊腿骨制作煙具,正是利用了它的中空和那個三角平頭。先將骨頭刮洗干凈,在腿骨前的三角平面處打一個小洞,鑲進一個半公分深的小子彈殼,以裝旱煙絲,在另一頭配一個煙嘴兒。因為煙斗處很小,按進煙絲,抽一口即成灰,吹掉;再按,再吹。吹的力氣倒比吸的還要大,那尼古丁在肺里并沒有留下多少。所以當?shù)爻闊煵唤小俺椤被颉拔?,而叫“吹羊棒”。這樣一按一吹,一明一滅,很是享受。這使我想起朱自清談三十年代在北京吸煙生活的一段話:
抽煙其實是個玩意兒。……銜上,擦洋火,點上。其間每一個動作都帶股勁兒,好像做戲一般。……看煙頭上的火一閃一滅的,像親密的低語,只有自己聽得出。
現(xiàn)在生產(chǎn)隊飼養(yǎng)院里這種“吹羊棒”的方式,還真是個“玩意兒”,以后我在全國各地再未見過。這大約是由煤油燈時代沿襲而來的習慣,盤腿在炕,就著燈頭不停地吸、吹、按,否則用火柴或打火機都很麻煩,也是帶著一股特別的勁。所以,那時盡管飼養(yǎng)院早已有了電燈,但土炕上還是備有一盞油燈,抽煙的人就你一口,我一口頻頻做傳燈狀。屋里笑聲、罵聲和孩子們的打鬧聲組成了一首“大炕交響曲”,而那根羊棒在濃濃的煙霧中傳來傳去,倒像是大劇院樂池里一根帶著熒光的指揮棒。
集體經(jīng)濟時期的工分即是農(nóng)民的工資,工分數(shù)量涉及工資的含金量。因此工分和記工,是飼養(yǎng)院大炕會議上經(jīng)常的話題。特別是男女同工同酬,不只是分值多少,還涉及男女平等。在解放初的互助組時期,全國勞模申紀蘭就因為首倡男女同工同酬而受到毛澤東的表揚,她從第一屆全國人大代表一直當?shù)降谑龑萌ナ溃髞砦覀冊诘谑粚萌舜蟮耐粋€代表團里,這是后話。有一次在飼養(yǎng)院的土炕上又討論到派活與記工。生產(chǎn)隊長寶子說:“明天都到東大灘那塊地上去擔土,擔一天,男勞力十分,女勞力八分?!痹掃€未說完,坐在他身后正納鞋底的婦女隊長,劈頭就打了他一鞋底。說道:“你和你老婆同睡在一個炕上,怎么就同工又同酬?”屋子里哄的一聲,笑炸了鍋,有躲在黑影子里的姑娘們就羞紅了臉。人們前仰后合,會也開不成了。第二天,社員一見寶子就問:“昨天你家是不是同工同酬了?”弄得他都不好意思派活兒。
不光是生產(chǎn)隊的土炕,就是堂堂黨校的土炕上也是一股濃濃的煙火味兒。我曾經(jīng)住過一期盟委的黨校。宿舍是一個能裝下二十多個人的對面大炕。學員都是公社書記。白天課堂上學馬列,晚上就趴在炕沿上,褪出半個光身子,敲著旱煙鍋,面對面地說笑話。內容也離不了政事、農(nóng)事和村里的人物。那一年林彪剛剛叛逃,各地正傳達文件,說林彪是坐著“三叉戟”跑到了外蒙古。又說林“披著馬克思主義的外衣”。農(nóng)民哪能聽懂這些,就傳為林彪跑時偷了一件馬克思的大衣,還抱了三只雞。也常說到某個傳奇人物。有一個土改時就當干部的老隊長,沒有文化,但工作潑辣,以罵人著名。一次不知為什么事,兒子不聽話,他當著眾人的面,兒媳也在場就大罵:“早知道你是這么個不成器的東西,要你干什么?還不如當初我捋一捋,把那些點子甩到墻上去。”那屋里煙霧騰騰,笑聲嗡嗡,與飼養(yǎng)院的大炕也相差無幾。本來從農(nóng)民到公社書記并沒有走多遠。后來我多次上過中央黨校,那宿舍改造得一年比一年高級,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時還是筒子樓,一層只有一個衛(wèi)生間、一部電話、一臺電視機,后來就逐漸發(fā)展成單間還帶沙發(fā)、衛(wèi)生間,煙火味已遙不可覓,離地氣也更遠了。這盟委黨校倒接地氣,在大炕上說鬼故事,嚇得你半夜憋破尿脬也不敢到外面去撒尿。比《聊齋》和《閱微草堂筆記》里的鬼故事好聽多了。但是最生動的還是那些活生生的經(jīng)過多人的口頭加工傳遞,有葷有素的故事,十分精巧幽默。常常讓你笑得眼淚迸流,一時難以入睡。難怪胡適說真正的文學要到民間去找,一上書就不是文學了。
土炕文化包括土炕文學是一種特殊的文化現(xiàn)象,是一個特定地域、特定階段的文化與文學。解放初著名經(jīng)濟學家、北大校長馬寅初在中南海討論國是,說中國農(nóng)村人口增長太多是因為沒有電。他是用物理學、經(jīng)濟學來解釋社會學問題。確實,生存條件決定了一種文化的形態(tài)和內容。農(nóng)村的大炕緊連著窗臺,而河套的農(nóng)村又多無院子,窗臺敞對野外。村里無電視(再早還無電)、無文藝活動,村民無以為樂,就發(fā)展出一種“聽窗臺”文化,叫“聽房”,聽人家的炕上私話。這成了一種公開的農(nóng)村娛樂,甚至還上傳到鄉(xiāng)鎮(zhèn)和縣城。我到縣里工作后,文化館里的一個大學生結婚,文化人鬧新房的炕文化青出于藍而又勝于藍。先是送了一副杜詩對聯(lián):“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日為君開”,又偷偷往炕下藏了一個麥克風,幾個年輕人冒著寒風在窗外等動靜,半天無聲,突然房門大開,那個麥克風被一把扔出門外。原來對方早有防備,聽窗人哄然大笑而去。這是土炕文化的上限,因為再往大城市里就是車水馬龍,酒吧歌廳,一個燈紅酒綠的不夜城了,而土炕也早換成了席夢思。
后來我離開了生產(chǎn)隊去縣里工作,再后來又當記者,還是少不了下鄉(xiāng),仍然與土炕脫不了干系。那時候的干部講究“三同”:同吃、同住、同勞動,在農(nóng)家吃派飯,睡土炕是經(jīng)常的事兒。關于炕的記憶成了我腦子里永存的一卷河套風俗畫。縣委有個干事小趙,比我遲分配兩年。一次,我?guī)匠悄峡奎S河邊的一個村子里去宣講文件。隊長是一個年近六十歲的老漢。晚上十二點已經(jīng)過了,他還不說安排我們的住處。散會后隨手拉了我一把說:“走,到我家去住。”他家沒有院子。臨到房前,他帶頭解開褲子,在地里撒了一泡尿,我們也效法照辦,三個人就推門進屋了。一進屋我頭皮就炸了。一條大炕從炕頭排起,已經(jīng)男男女女睡了老少六七口人,看樣子是一家三代??荒┙o我們倆留了一小塊位置。村長說上炕吧,我和小趙只好扭扭捏捏地脫衣上炕。我心里嘀咕,早知道這樣,我們兩個小伙子寧肯蹬自行車回縣里去過夜。這一晚,我怎么也睡不著,渾身直起雞皮疙瘩??簧线€有他家里一個年輕小媳婦呢。這時才明白村長為什么磨磨蹭蹭地把會議拖到這么晚,是為了讓全家人先鉆到被窩里去,我們才好進門。塞外冬天極冷,當?shù)丶炔划a(chǎn)煤炭也沒有森林木材。為省燒火錢一般到冬季,全家人都擠在一條炕上,來了客人也就再擠一下。第二天早晨我一睜眼,婆媳女人們早早起身出門去了,以免我們尷尬。這是貧窮使然,是農(nóng)村現(xiàn)實的生存環(huán)境。這在當時的中國農(nóng)村還不是最貧窮和最尷尬的事情。當時安徽省委書記萬里(后任全國人大副委員長)到小崗村(就是農(nóng)民按手印承包的那個中國第一村)調研。推門走進一戶農(nóng)家,一個老太婆正在燒火,兩個大姑娘擁坐在稻草堆里。他問長問短,話頭難收。村長拉他起身,出門后才說:“那倆姑娘沒有穿褲子?!比f里萬沒有想到農(nóng)村竟然窮到這種程度。當時真的是北方過冬臥炕上,南方過冬鉆稻草。這才有后來萬里在黃山與鄧小平的對話,于是農(nóng)村承包的改革最先從安徽發(fā)起。
我下鄉(xiāng)采訪,如到大隊一級,多睡在飼養(yǎng)院、大隊部,油房、皮房等公屋的土炕上。最難住的是榨油房。到處是油污不說,那被子油黑冰涼。但在這些地方常會碰到各種事和各階層的人,看到社會的眾生相。茲摘一段日記如下:
一九七二年十一月十五日
小記兩個人物。
今天來到杭錦后旗沙海公社新紅大隊采訪。這里已是很長時間不來干部了。傍晚,我到了大隊部,只見一個十七八歲的小青年在門口織羊毛口袋。這是一種笨重的手工勞動。用一把七斤重的鐵刀,一刀一刀地把緯線壓緊,一天只能織幾尺。我問他,你一個人織嗎?他說還有他的師傅,在屋里縫口袋。
我進了屋里,一個中年人,個子不大,正低頭縫著毛口袋。我想這就是他了。還不等我開口,他便抬起頭來,熱情地招呼我坐,又遞過來一支煙。我說:“辛苦吧。”他說:“說不上,有一碗飯吃就行?!碧焐寻l(fā)黑,我說:“看不見做活了?!彼f:“今天又交代起了,現(xiàn)在睡覺就是咱們的任務。”他已四十二歲,但還未娶過妻子。我說,為什么不找一個?他說:“二十來歲的時候有過這念頭,但以后也就不想它了。我一個人當口袋匠,一個月可以掙一百多元,交隊里一些還有四五十元,走到哪,吃到哪,給哪個隊干活,哪隊還不熱情招待?干不動時,有集體五保哩。找那家口干什么?現(xiàn)在要找都是帶孩子的,你養(yǎng)活人家,等將來你鼻涕邋遢了,老不死的樣子,人家還不嫌棄你,何苦呢?”
晚上我就和他睡在一個炕上,他話很多,看過不少古書。他的哲學就是干活,吃飯,自己還買了個收音機帶在身上。晚上一人打開聽聽歌曲,還挺愛好音樂。就是這樣一個自由職業(yè)者。臨睡時,他說要吃藥。我說:“什么???”他說:“也沒什么。人這一輩子就像地里的糜子,到八月十五不割也不行了。我已是七月十五的糜子了?!逼鋵嵥潘氖畡偝鲱^。
第二天晚上我正在土炕上寫稿,進來一個老漢,姓張,就在大隊房后住。很健談,也很樂意顯示自己。他說,他有很多秘方,治了不少疑難病。他在二十多歲時碰見了一個婦女口鼻流血,多年治不好,他用了二兩當歸,一兩川芎,童便泡七次,蒸七次,焙干研末,黃酒為引沖服,治好了。還有一次,用自己配的藥丸,加三分麝香,治好了一個食道癌患者。又說用一碗小茴香泡童便,炒干研末,炒鹽作引可治牙痛。
有時候到村里采訪也會住在社員家里。一次住在一個五十歲的老光棍家,我們聊得投機,他突然說今天給我做一碗疙瘩湯喝。這是北方產(chǎn)麥區(qū)最普通的飯食,我小時候母親就常做。將面粉放在碗里灑少量的水,拌成半干的碎片,均勻地撒入滾開的鍋中,所以又名“拌湯”。但是無論什么樣的高手,手拌的面入鍋后面疙瘩仍會大小不勻,這真是一道不解的“哥達巴赫猜想”難題。想不到今日它被破解在一個土炕上的光棍手里。只見他將拌好的半干半濕的面粉先不急于下鍋,而是倒在案板上,用刀輕剁漫翻,再撒干面;再剁再翻。如此面疙瘩就可以細到任何你需要的級別。然后天女散花,下入滾開的鍋內,起鍋前倒入少許油潑蔥花,滿鍋散打一顆雞蛋,有異香。我得此奇方十分驕傲,從此凡家里要做疙瘩湯時,我立即搶入廚房,親自操刀,樂此不疲。六年的河套生活,不知在土炕上撿得多少奇聞逸事和驗方。
后來我成了家,夫人在縣里中學教書,學校就拿出一間廢教室,中間隔墻一分為二,為兩個小家庭各盤了一個大大的土炕。這樣我無論在家或出門都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塞外炕上人了。
三、炕上家國
雖然我后來離開了塞上,但一生也沒有走出土炕的影子。
我在《光明日報》當駐站記者時跑的還是鄉(xiāng)村。北方的村莊孰能無炕?新聞就在炕頭上。雖然《光明日報》以文化教育為主要內容,以高端知識分子為主要讀者對象,但我的這些炕頭新聞仍然敢與都市新聞一拼頭條。
一九九三年七月我到山西苛嵐縣保護區(qū)采訪,回來時遇大雨。那時出門沒有什么換洗衣服。進招待所后衣服擰一把水就放在爐子上去烤,再往灶膛里加一把火,人就直接鉆到炕上的被子里了。兩個縣委通訊員也光著身子陪我說話,不知怎么就說到農(nóng)村教育上去了。說現(xiàn)在的教材是為考大學設計,而農(nóng)民子弟考大學很難,就干脆連初高中也不念了。縣委認為應改革現(xiàn)行農(nóng)村教材和教學體制。我一聽,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在炕頭披著被子就著炕桌,讓他們繼續(xù)說,隨即整理成一份“群眾來信”內參稿,立即發(fā)報社。一個月后召開全國教育工作會議,我回報社值班。一天中午,報社教育部的朱主任突然推門進來,高喊:“今天咱們報紙可露臉了!上午全國教育會議閉幕,請萬里副總理到會講話。他說,我就不講了,這里有一份《光明日報》的群眾來信,我念一下,這就是我的意見?!比f里念的正是我寫的那個內參。第二天,內參公開登上頭條。有誰能想到,那稿子來自一條山中雨后的熱炕頭上。小炕頭直接連著大會堂。
中國的改革開放新時期是從農(nóng)村開始的,風起青萍之末,春江水暖“炕”先知。改革大潮,“炕上窺變”可見一斑。
一九八〇年我到山西五臺山下忻州的一個小村子里去采訪。這里出了一個奇人叫岳安林。他在“文革”前就考上了清華大學,因為出身不好又被退回到村里。我本以為我們從京城到塞外已經(jīng)夠委屈的了,沒有想到還有更不公平的事。但岳很淡定,回鄉(xiāng)之后于“文革”的亂煙之中,居然靜心研究農(nóng)村科技。有點左宗棠落地還鄉(xiāng)后再不讀經(jīng)書,而修農(nóng)、水、地理、軍事等實用之學。他還自修了兩門外語。等到鄉(xiāng)村經(jīng)濟的舊體制稍有松動,他就承包了公社養(yǎng)豬場,一年扭虧,并創(chuàng)造了一套科學飼養(yǎng)法,用華羅庚優(yōu)選法設計飼養(yǎng)流程。我是在豬場的大炕上采訪他的。共三間房三個大炕,一間他住,炕上堆滿了飼料麻袋和書本;一間炕頭上燒一口大鍋,兼做粉房;一間火炕的溫度嚴加控制來做菌苗實驗(當時市面上還沒有溫箱、冰箱之類的東西)。我驚喜于這個“深山藏古寺”和“草色遙看近卻無”的發(fā)現(xiàn)。在這個豬場的土炕上住了幾天,寫了一篇《一個養(yǎng)豬專家的故事》,見報后收到五千多封來信,有不少人直接背著行李來取經(jīng)。岳隨即辦了一個炕頭養(yǎng)豬培訓班,一下轟動全國。他本人也被破格從農(nóng)民轉為國家干部,直接任職科委副主任。有趣的是許多來信說,他們是在生產(chǎn)隊飼養(yǎng)院的炕頭上讀到這張報紙的。還有人是去走親戚,見到這張報紙時已經(jīng)被倒著糊在炕墻(俗稱炕圍子)上。他是趴下身子頭貼炕面,側身讀完并抄下全文來的。這篇稿也獲得當年全國好新聞獎。
還有一篇頭條新聞是寫農(nóng)民怎樣自覺投入商品經(jīng)濟的大潮。當時農(nóng)民苦于極左體制久矣,窮不堪言,苦無出路。晉南一個叫朱勤學的農(nóng)民,躺在炕頭上用一個半導體收音機聽到北京市面上芝麻醬缺貨。而當?shù)厥a(chǎn)芝麻,他便做了一小罐樣品,進京叩門問路。沒想到一次成交,訂了幾個火車皮的貨,帶動全村一夜致富。真是,誰言三尺炕頭小,春雷滾滾炕洞中!
還有兩個炕頭人物,不能不表。山西神池縣,為高寒風沙之地。山大溝深,去的記者很少。我曾進山在炕頭上采得兩個大寫的人物。一個是鄉(xiāng)村女教師賈淑珍。十七歲嫁到這個只有二十戶人家的小山村里。這里交通極不方便,到我們去的時候還沒有通車,吉普車開到山腳下,我們手腳并用爬山而上。這個地方派不來教師,而孩子們也沒法走出去上學。賈就在自己新婚后的炕上辦了一個炕頭小學,找了一塊殺豬案板,從炕洞里掏了一把煙灰刷一刷就是黑板。這一辦就是二十五年。這個大山深處的小村子因為有了她再沒有一個文盲,全村三十歲以下的都是她的學生,還出了兩個大學生,幾個中專生。她自己有三個孩子,每次坐月子只休息七天就上課。她的孩子在不會翻身時用兩個枕頭壓在炕頭上,會爬時就在墻上釘一根繩子拴著。再大一點就下地扶著炕沿走,看炕上的小哥哥姐姐讀書。直到我去的前三年,村里面才為學校蓋了三孔新窯洞。但仍然是在炕頭上教學,有四十二個學生。我說給大家照張相,孩子們就一窩蜂地跳下炕,爭著在地上找自己的鞋。我盤著腿在炕上采訪,窗戶上有一盆紅色的石榴花兒。窗外一只大紅公雞,隔著玻璃咚咚地要啄吃那紅花綠葉。公雞、紅花,一群嘰嘰喳喳的娃娃。到哪里去找這樣的炕頭授課圖?這就是中國的鄉(xiāng)村教育。我在寫這篇文章時,又逢一年一度的高考,全國的應屆考生已是一千萬。傳媒總是熱心報道那些大城市里趕考的壯觀場面,關注出了幾個高考狀元。有誰知道這深山里還有一所炕頭小學,還有一個將青絲熬成白頭的鄉(xiāng)村女教師呢。正是她們用柔弱的肩膀扛起了中國農(nóng)村教育的大梁。
還有一位更神奇。這個縣有個八角村,一個農(nóng)民在六十五歲那年組織了七個平均年齡已經(jīng)七十一歲的老漢,進山栽樹。我采訪時他已經(jīng)八十一歲,先后有五個老人已經(jīng)離世。十六年,這七個老人共打起了三十六座土壩,綠化了八條溝,僅去年間伐樹木的收入就為全村每家買了一臺電視機。說到水土保持,我們立即會想起那些大水庫、國家防護林,而在這里我真切地看到他們手植的綠柳白楊已經(jīng)淤積了兩米多高的泥沙。近幾十年來黃河下排的泥沙量已經(jīng)減少了一半。有誰想到這其中還有幾個鄉(xiāng)村野老之功呢。
最感人的還不是數(shù)字,而是在他炕頭的一席談話。他的小院共有三間房,老伴去年已經(jīng)去世,現(xiàn)就剩下他孤身一人。那天我們盤腿坐在正房的土炕上聊天。老人赤腳布衣,滿臉滄桑,卻笑聲朗朗。手中拿著一桿晉北農(nóng)民常用的銅頭長身煙桿兒(比前面說的河套羊棒長約兩倍)。他說:“我就是栽樹的命,老伴走了,女兒接我進城,我不去?!币贿呌钟脽煑U敲著墻說:“我的棺材已經(jīng)備好,就擺在隔壁的炕上,哪一天樹栽不動了,躺進去就是。”然后點上一鍋旱煙,慢悠悠地噴出一口白霧。我大驚,這等以命相許的故事,只有在戰(zhàn)場上才會有?!度龂萘x》里龐德大戰(zhàn)關羽,身后抬著一個棺材,歷史上左宗棠收復新疆,曾帶棺西行。可現(xiàn)在,我卻在一個普通農(nóng)家的炕頭上,聽著這位八十一歲老農(nóng)以煙桿敲墻說棺材,笑談生與死。誰說農(nóng)村炕頭上盡是些老婆娃娃、芝麻綠豆的事兒,且聽一個勞動者怎樣談生命的價值。老人姓高名富,我建議縣里為他和這個群體立一塊碑,并當即為報紙寫了一稿《青山不老》。二十五年后這篇文章收入人教版的語文課本,現(xiàn)在已經(jīng)使用了三十多年還印在書上。其余在炕頭上采訪過的農(nóng)村英才、奇才更不知多少,多為農(nóng)村醫(yī)生、農(nóng)技師、鄉(xiāng)間知識分子等等。一次在晉南曲沃縣的一個鄉(xiāng)村私人小醫(yī)院里竟碰到一位曾為一個木匠成功做了斷指再植的農(nóng)民醫(yī)生。時我正有小病,就以身試刀,躺在他的土炕上住了七天院,然后完璧返城。
等到我退休之后,再不為記者的使命所累,而因文學采風做鄉(xiāng)間自由行時,仍見炕生情。在陜北旅行,幾乎每一個炕頭上都有動人的故事。彭德懷率軍與多于我十倍的敵軍周旋。他躺在窯洞的土炕上,聽著頭上胡宗南士兵的腳步聲,卻臨陣不慌。沙家店戰(zhàn)斗,一口吃掉敵人三千。而在佳縣窯洞里的一個土炕上,毛澤東深夜工作,餓急了,只好拿紅棗充饑。第二天,警衛(wèi)員收拾房間,只見地上滿是棗核和煙頭,而炕桌上卻有一篇新寫就的《中國人民解放軍宣言》。西北坡村的小土炕更是神奇,毛澤東從這個炕頭上發(fā)出了190封電報,指揮了三大戰(zhàn)役。這里被譽為中國革命的最后一個農(nóng)村指揮所,再具體一點說是最后一個土炕指揮部。當時的五大領袖:毛、周、朱、劉、任,全是南方人。他們小時也都未睡過土炕。然自南方兵敗之后長征北上,轉危為安,節(jié)節(jié)勝利,蓋因睡土炕而接地氣乎?神奇的土炕,真是“既能下得廚房,又能上得廟堂”,小戲、大戲都能唱。
有一年我到青海湖邊采訪王洛賓的舊事。高原氣候寒冷,雖是盛夏仍然要燒炕,我是盤腿坐在土炕上完成采訪的。當年王洛賓就是因為在一個車馬店的土炕上,看著灶口的火光,聽著老板娘美妙的歌聲,一念心動留下來采風,才有了那首名曲《在那遙遠的地方》。我盤腿在炕,口問筆錄耳聽,面前的尕妹子唱著一首又一首的“花兒”,好像泉水淙淙,永遠也淌不完。外面微風過野,雨聲瀟瀟,你不能不承認這大炕就是一張生發(fā)藝術的溫床。我又想起民歌里許多與炕有關的唱詞:“煙鍋鍋點燈半炕炕明,酒盅盅量米不嫌哥哥窮?!倍罴?、賀敬之這些大詩人更是直接從土炕上走出來的。李詩:“崔二爺怕得炕洞里鉆”,賀詩:“米酒油饅木炭火,團團圍定炕上坐”,這些詩句從娘胎里就帶著土炕味。我去看過中國最東北端的大炕,不但大而且還有俄羅斯壁爐的味道。而我看到的最大之炕要數(shù)南疆的民居土炕了。一間屋子里,炕就占了一大半。全部待客、宴請、喝酒、唱歌、吃手抓羊肉等,都是在炕上舉行。幸虧我炕上生炕上長,會盤腿坐炕,由此也與維吾爾族老鄉(xiāng)拉近了感情,聽著《十二木卡姆》歡快的彈撥樂聲,心都快要飛了起來??簧箱佒蠹t毯子,三面墻上都是五彩壁毯,斑斕奪目,你如置身在盧浮宮中。
中國的大炕從黑龍江一直鋪到西藏,真是一炕跨東北、華北、西北,過中原,下西南,溫暖了大半個中國。我們常說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這一方土炕養(yǎng)育了多少中華兒女,書寫了多少驚天動地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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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見《十月》202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