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與杮霜糖
1926年6、7月,魯迅在“私密”日記之外,寫了一組“公開”日記,即:7月5日、8日、10日、12日在北京《世界日報副刊》連續(xù)發(fā)表的《馬上日記》;同月19日、23日在《語絲》周刊第八十七、八十九、九十、九十二期連續(xù)發(fā)表的《馬上支日記》;7月12日、26日、8月2日、16日在北京《世界日報副刊》連續(xù)發(fā)表的《馬上日記二》。三組“馬上日記”均收入《華蓋集續(xù)編》。
魯迅在6月23日“記于東壁下”的《馬上日記?豫序》結(jié)尾處說:“如果寫不出,或者不能寫了,馬上收場?!薄恶R上日記》之“馬上”并非歐陽修“馬上、枕上、廁上”之“馬上”,也不是其引申,而是隨時都可能“馬上收場”之“馬上”。
《馬上日記》雖是雜文不是真正的日記,但所記多為生活中的所遇所想,比魯迅的其他雜文更見“日?!薄罢鎸崱钡聂斞?。比如文章里出現(xiàn)的杮霜糖,就可令后人讀出魯迅的另一面。
6月26日的“馬上日記”,除第一段談李霽野的來信外,其余四段記的都是杮霜糖。
先寫收到:“午后,織芳從河南來,談了幾句,匆匆忙忙地就走了,放下兩個包,說這是‘方糖’,送你吃的,怕不見得好。織芳這一回有點發(fā)胖,又這么忙,又穿著方馬褂,我恐怕他將要做官了?!?/p>
綜合《魯迅全集》第三卷《“碰壁”之后》《馬上日記》二文注釋:織芳,即荊有麟(1903—1951),山西猗氏人。曾在北京世界語專門學(xué)校聽過魯迅的課,當(dāng)時參加《莽原》的編輯工作。1927年后任職于國民黨軍政部門,加入特務(wù)組織“中統(tǒng)”。從1924年11月16日首次現(xiàn)身至1936年4月18日最后留蹤,魯迅日記里的“荊有麟”、“有麟”、“織芳”出現(xiàn)多達(dá)幾百次,前期是人“來”,后期多“信”至。特別是1925年,隔不了幾天就有相關(guān)記載,有時甚至連續(xù)幾天天天都“來”。
次說觀感:“打開包來看時,何嘗是‘方’的,卻是圓圓的小薄片,黃棕色。”
三談口感:“吃起來又涼又細(xì)膩,確是好東西。”
又講迷惑:“但我不明白織芳為什么叫它‘方糖’?”
寫完這些,魯迅意猶未盡,借夫人之口講其功用:“景宋說這是河南一處什么地方的名產(chǎn),是用杮霜做成的;性涼,如果嘴角上生些小瘡之類,用這一搽,便會好。怪不得有這么細(xì)膩,原來是憑了造化的妙手,用杮皮來濾過的??上У剿f明的時候,我已經(jīng)吃了一大半了。連忙將所余的收起,豫備將來嘴角上生瘡的時候,好用來搽?!?/p>
既已“收起”,本應(yīng)暫告一段落,但仍有余韻:“夜間,又將藏著的杮霜糖了一大半,因為我忽而又以為嘴角上生瘡的時候究竟不很多,還不如現(xiàn)在趁新鮮吃一點。不料一吃,就又吃了一大半了?!?/p>
糖的外形不“方”而“圓”,“方糖”應(yīng)該是“霜糖”的誤聽、誤寫。不管是“方糖”還是“霜糖”,魯迅顯然喜歡這“好東西”,拿來就“吃了一大半”。本要把“所余的收起”,但到“夜間”,又禁不住拿出來,想再“吃一點”,結(jié)果一吃,“又吃了一大半”。
面對霜杮糖“又涼又細(xì)膩”的誘惑,已46歲的魯迅不愿過分克制,像被四川人稱為“好吃嘴”的小年輕一樣,禁不住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吃,“吃了一大半”還不罷休,“又吃了一大半”??梢韵胂?,荊有麟送來的兩包本為“霜糖”的“方糖”,經(jīng)魯迅這么一吃,肯定所剩無幾了。6月26日“馬上日記”里的魯迅,與其他文章里的魯迅形象大異其趣,很生動,很接地氣,充滿人間煙火哧,活脫脫一個“好吃嘴”。
十多天后,剩下的應(yīng)該是“一小半”的杮霜糖再次出現(xiàn)7月8日的“馬上日記”里。7月8日的“馬上日記”,第一段談“往伊東醫(yī)士寓去補牙?!比缓?,“午后,密斯高來,適值毫無點心,只得將寶藏著的搽嘴角生瘡有效的杮霜糖裝在碟子里拿出來?!睋?jù)錢振文《〈馬上日記〉〈馬上支日記〉和〈馬上日記二〉》(《博覽群書》2021年1期)考證:密斯高是許羨蘇在女高師的同學(xué)高秀英,河南開封人。許羨蘇,浙江紹興人,畢業(yè)于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xué)校。
魯迅日記中的“許璇蘇”“淑卿”“許小姐”都是指她。1924年12月7日的魯迅日記里,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高秀英:“晴。星期休息。上午高秀英小姐、許以敬小姐來?!薄遏斞溉返谑呔怼度沼洠ㄈ宋飼⑨專纷⑨專骸霸S以敬,安徽貴池人。1924年為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xué)校國文系學(xué)生,與許廣平同班?!薄案咝阌?,字超群,日記又作高女士。河南開封人。1924年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xué)校數(shù)理系畢業(yè),與許羨蘇同學(xué)?!?924年12月1日的魯迅日記里,有“上午高女士來”句,“高女士”應(yīng)該也是高秀英。
為什么要拿出“寶藏著”的杮霜糖呢?魯迅解釋:“密斯高是很少來的客人,有點難于執(zhí)行花生政策。恰巧又沒有別的點心,只好獻(xiàn)出杮霜糖去了。這是遠(yuǎn)道攜來的名糖,當(dāng)然可以見得鄭重。”
魯迅說:“我想,這糖不大普通,應(yīng)該先說明來源和功用。”
但事出意料,魯迅還未“獻(xiàn)寶”:“密斯高卻已經(jīng)一目了然了。她說:這是出在河南汜水縣的;用杮霜做成。顏色最好是深黃;倘若淡黃,那便不是純杮霜。這很涼,如果嘴角這些地方生瘡的時候,便含著,使它漸漸從嘴角流出,瘡就好了?!?/p>
魯迅這才恍然:“她比我耳食所得的知道得更清楚,我只好不作聲,而且這時才記起她是河南人。”然后感慨:“請河南人吃幾片杮霜糖,正如請我喝一小杯黃酒一樣,真可謂‘其愚不可及也’?!?/p>
事還沒完,杮霜糖的命運還需交待:“但密斯高居然吃了一片,或許是聊以敷衍主人的面子的。到晚上我空口坐著,想:這應(yīng)該請河南以外的別省人吃的,一面想,一面吃,不料這樣就吃完了。”
談完杮霜糖,魯迅從“凡物總是以希為貴”入手,發(fā)了一通議論:“假如在歐美留學(xué),畢業(yè)論文最好是講李太白,楊朱,張三;研究蕭伯訥,威爾士就不大妥當(dāng),何況但丁之類?!兜鳌返淖髡甙线R爾(A.J.Butler)就說關(guān)于但丁的文獻(xiàn)實在看不完。待到回了中國,可就可以講講蕭伯訥,威爾士,甚而至于莎士比亞了。
何年何月自己曾在曼殊斐兒墓前痛哭,何月何日何時曾在何處和法蘭斯點頭,他還拍著自己的肩頭說道:你將來要有些像我的,至于‘四書’‘五經(jīng)’之類,在本地似乎究以少談為是?!薄遏斞溉返谌韺Α按交亓酥袊?,可就可以講講蕭伯訥,威爾士,甚而至于莎士比亞了”有注釋:“陳西瀅在《現(xiàn)代評論》第一卷第十八期(一九二五年四月十一日)《中山先生大殯給我的感想》一文里,說他和章士釗于一九二一年夏曾在英國訪問威爾士和蕭伯納;章士釗在《甲寅》周刊第一卷第二號(一九二五年七月二十五日)《孤桐雜記》里,又將陳西瀅的這一段文字改寫為文言。此外,陳西瀅在其他文章中還常談到威爾士、蕭伯納和莎士比亞等以自炫。
”對“曼殊斐兒”也有注釋:“曼殊斐兒(K.Mansfield,1888—1923)通譯曼斯菲爾德,英國女作家,著有小說《幸?!贰ⅰ而澇病返?。徐志摩翻譯過她的作品。他在《自剖集?歐游漫記》中,說他上過曼殊斐兒的墳:‘我這次到歐洲來倒像是專做清明來的;我不僅上知名的或與我有關(guān)系的墳,……在楓丹薄羅上曼殊斐兒的墳……’又陳西瀅曾在《現(xiàn)代評論》上一再談到法朗士,徐志摩也‘夸獎’他學(xué)法朗士的文章已經(jīng)‘有根’了?!?/p>
由此可見,魯迅最后這段文字,是在影射“歐美留學(xué)”的陳西瀅與徐志摩。這,或許才是魯迅再提杮霜糖的原因。魯迅總能將細(xì)微的生活細(xì)節(jié)升華到文化的高度,從給“密士高”吃杮霜糖筆鋒一轉(zhuǎn)諷刺陳、徐,既自然而然,又滿含深意,筆法老道,筆觸辛辣,看似不經(jīng)意的幾句題外話,卻將被射被諷者的畫皮剝得一干二凈,現(xiàn)出畫皮之下本真來。7月8日“馬上日記”里的魯迅,游走于生活之中,超拔于生活之上,似乎才是文字里的魯迅,才是今人所熟悉的魯迅。
查魯迅1926年6月26日日記,全文為:“二十六日,晴。午后訪品青并還書。訪壽山,不值。往東亞公司買《猿之群と共和國》一本,《小說と見支那之民族性》一本,共泉三元八角。訪小峰,未遇。訪叢蕪。下午得朋其信。得季野信。得李季谷信片?!?926年7月8日日記,全文為:“八日晴。上午往伊東寓。午后訪兼士。下午往公園?!?/p>
并無荊有麟、高秀英來訪的記載。但1926年6月24日的魯迅日記卻有荊有麟來訪并送糖的記載:“二十四日 晴。上午秋芳來,未見。有麟來并贈柿霜糖兩包。寄半農(nóng)信。寄朋其信。寄小峰信。寄素園信。寄女師大試題。下午雨?!闭玺斞刚勛约旱男≌f人物塑造時所說:“人物的模特兒也一樣,沒有專用過一個人,往往嘴在浙江,臉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個拼湊起來的腳色?!?/p>
《馬上日記》也既有生活基礎(chǔ),6月26日“得季野信”就確有其事;又不全是“真實”的生活,將6月24日的“有麟來并贈柿霜糖兩包”移至6月26日,就有“嘴在浙江、臉在北京、衣服在山西”的意味。所以,《馬上日記》不是生活實錄,不是“真”日記;而是雜文,是“假”日記之名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
《馬上日記》里的柿霜糖,是一種特殊的存在。一方面,柿霜糖是生活里的真實,是荊有麟來看望魯迅時送給魯迅的。面對充滿市井煙火氣息的柿霜糖,魯迅表現(xiàn)出了他的天然品性,喜歡吃零食的“好吃嘴”形象栩栩如生,令人莞爾。另一方面,柿霜糖又是文字里的存在,是魯迅借以影射、諷刺“以希為貴”的陳西瀅與徐志摩的道具。
當(dāng)柿霜糖脫離生活本真、成為形而上的道具時,魯迅也就不再是生活里生動的“好吃嘴”,而是視角獨特、筆觸老辣的文化評判者。透過《馬上日記》里的柿霜糖,我們看到了兩位不同的魯迅。兩位魯迅一生活生動,一莊重犀利,看似性情迥異,但都是真實的,也更是統(tǒng)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