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區(qū)文學(xué)》2023年第3期|薛超偉:青梅(節(jié)選)
薛超偉,1988年生于浙江溫州,現(xiàn)居杭州。2014年畢業(yè)于復(fù)旦大學(xué)MFA創(chuàng)意寫作班。作品散見于多種文學(xué)刊物。出版有小說集《隱語》。
大巴從國道拐進(jìn)鄉(xiāng)村公路,我看見了小時候的自己。鄉(xiāng)村的路不總是筆直的,它們的走向要順著山、顧著河,彎多了,就有了標(biāo)志物,即使路和房子重新修過、建過,也能夠認(rèn)得一些。透過車窗,我看到幼時的我梳馬尾辮,穿一件印滿蒲公英的綠色外套,手里拎一個化肥袋,準(zhǔn)備去干某件大事。她悶頭走路,經(jīng)過一棵樹底下,頭頂被什么東西撓了一下,一抬頭,看到一條蛇垂掛下來,她嚇得癱軟在地,不住尖叫。只一會兒,她的堂姐蕙心就跑過來,一把從樹枝上扯下蛇,看了眼,跟她說,曉念別害怕,是條死蛇。她仍是怕。于是蕙心甩著死蛇,像鞭子一樣在地上抽打幾下,遠(yuǎn)遠(yuǎn)扔到田地里去了。蕙心拉她起來,問她提著化肥袋要去哪里。她搖頭不說話。剛才的驚嚇?biāo)蓜恿怂臎Q心,計劃得延后了,于是她同蕙心回土樓去了。
我讓師傅停車,下車跟在她們后面。跟了一段,我看見了那座土樓。我并不思念這里,但這里是來處,來處經(jīng)過無數(shù)次的回望,比現(xiàn)在和未來都要清晰,我不刻意去想,可往事會出現(xiàn)在我眼前,出現(xiàn)在夢里。但我已經(jīng)不害怕了。上個月,我在車間給實驗材料進(jìn)行退火操作,手背不小心碰到爐門,我把手伸到冷水下沖洗,抹了一點藥,繼續(xù)工作。燙傷的部分后來留了疤,同事替我心疼,又說我這人很可怕,鎮(zhèn)靜得像個沒有痛覺神經(jīng)的動物。我聽后愣了一下,啊,是這樣,我變成了這樣一個人。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害怕的感覺了,那種鈍鈍的,壓在心頭、阻礙呼吸的害怕,不知道什么時候,像痂一樣掉了?,F(xiàn)在,當(dāng)我看到從前的自己,很想告訴她,不要害怕,沒有什么值得害怕的。她會聽見嗎?
蕙心的聲音是藍(lán)色的,我還沒看到她,就聽到她喊我:“阿妹!阿妹!”她從人群里跌出來,抱住我。她頭上有一股甜膩的汗味,我說:“今天家里這么多客人,你也沒洗頭。”蕙心笑笑,幫我卸下背包,背在自己肩上,接過我手里的禮品袋。我提醒她里面有紅包,別忘記拿出來。她點頭,也不跟我客套。我打量她,她穿一件紅藍(lán)條紋衛(wèi)衣,外面套著苗族風(fēng)格的棉馬甲。這是她喜歡的打扮,因為有很多顏色。蕙心看上去沒有變化,仿佛三年前與我分開后,她就站在這里候著我。
土樓外站著很多鄉(xiāng)人,準(zhǔn)備迎關(guān)帝爺,都是熟面孔,但叫不出名字。他們沖我招呼:“回來啦?”我答應(yīng)著,跟著蕙心往土樓走。土樓叫澄悅樓,名字寫在大門的門楣上,現(xiàn)在字跡磨滅了,外人估計認(rèn)不出來。村里人叫它圓寨,但我更愿意跟著外人叫它土樓。很早開始,它就不是我的家了。
中庭也有很多人,他們一邊擺放供品,一邊聊天。親戚們到得早,我四處走動,跟他們問好。走了一圈,沒看到小叔公,我問起他,大伯母說小叔公不來,每次一有熱鬧的事他就緊張,就不來,平時倒是會串門。我點點頭,小叔公確實是這樣的。他以前跟我們一起住在土樓,后來帶著他那一支子孫搬到土樓外面去了?,F(xiàn)在住在土樓的人不多,像小叔公那樣還住在村里的都不算搬家了,更多的人搬去市區(qū)或者省內(nèi)更遠(yuǎn)的城市。大家常說,搬走是好事,說明日子變好了,不再需要合力建一座樓,守一個家。也有一些人留在樓里,比方說大伯母和她的女兒蕙心。整個鎮(zhèn)子的人口日益外流,但過年時大家還是會回來聚一聚。從大年初一到初七,附近幾個村輪流“做熱鬧”。頭一天用轎子把關(guān)帝像從廟里抬出來,后面跟著長長的隊伍,敲鑼打鼓,踩高蹺,把關(guān)帝像一路護(hù)送到村里。第二天,下一個村又將關(guān)帝像抬去供奉。輪到我們這個村,一般是初五。澄悅樓是村里最大也是保存最完整的土樓,村里有什么儀式都選在這里舉行。
長輩們在大伯母家里忙著布置酒席,我過去幫忙,他們說我是客人,讓我去一邊玩。我說大家都是客人。他們笑起來。我看到小姑也在這里,有點驚訝。那次窖池事故之后,大伯母跟她吵得很激烈,兩個人不再往來??磥碓谖也恢赖氖裁磿r候,二人已經(jīng)和好。她們都是熱熱鬧鬧、認(rèn)真生活的人,我為她們高興。廚房里傳來菜香,很熟悉的氣味,我想起小時候在土樓里去各家串門解饞的日子。那時候小姑請我到她家吃飯,飯桌上有一道茶油鴨,飯吃到一半,小姑問我,你不吃皮?。课乙詾樾」秘?zé)怪我挑食,忙說吃的。小姑就夾了一塊鴨肉,用指甲掐住皮撕下來,放到我碗里,等到碗里堆了四五塊皮,我才明白,是小姑不吃鴨皮,又舍不得扔。我勉力把鴨皮全吃下肚。小姑那時候與周圍人有一種格格不入的有趣,這么說不是指她后來就無趣了,而是換了一種有趣。這次小姑帶了她老公來,我看了看,還是三年前那位,那么就可以稱他為小姑父。我跟小姑聊了幾句,她來電話了,走去接電話。她是生意人,正月初五就忙開了。
我讓蕙心陪我上樓,看看這里有沒有什么變化。半腐的樓梯踩一下就吱呀一聲,木頭會嘆氣,所有事物老了都會發(fā)出點聲音。到了三樓,一眼望去,環(huán)廊結(jié)構(gòu)讓我感到短暫的暈眩。當(dāng)初在土樓住久了,搬進(jìn)城里的公寓房,看著筆直的走廊,也有一段時間不適應(yīng)。我想起以前在村小讀書,老師教我們認(rèn)識圓,在黑板上畫出一個大圓,跟我們介紹:圓沒有棱角,邊緣光滑,受力均勻。比方說這是我們的土樓,過去土樓除了用來居住以外,也用于防衛(wèi)。我們造一個正圓的建筑,土匪來了,將一個點擊潰,旁邊的點可以迅速補上,沒什么影響,這個圓還是圓。老師講完后問我們,那么圓上的這一個個點是什么呢?回來后我把這個問題說給蕙心聽。蕙心說,圓上的那些點就是我們自己,我們就是土樓的防衛(wèi)。我說,你怎么知道?她說,因為我三年級的時候,跟阿妹你現(xiàn)在是同一個數(shù)學(xué)老師。我點點頭。蕙心比我大兩歲,我經(jīng)歷的事情,她大多是經(jīng)歷過的。
三樓有三十二間房,現(xiàn)在變得冷清許多,雖然樓下不斷傳來吵鬧聲,還是可以想象得出這里平時的模樣。一間房住不住人,不用打開門就能知道,有一個簡單的辨別方法,就是貼不貼春聯(lián)。舊木門貼上大紅色的春聯(lián),就變新了。環(huán)看整層樓,只有零散幾個房間貼出了新的春聯(lián)。正南的樓梯邊上是小叔公的房間,貼著春聯(lián),褪色了。他以前住那間房的時候,常聽大家上樓下樓的聲音,久了,他都能知道是誰上來,是誰下去。我怕黑,晚上邊上樓梯邊喊小叔公,他從樓上應(yīng)我一聲,我的膽子就大一些,快步跑上樓。
從走廊探頭望出去,先是看到鋪瓦的檐頭,每一層都有,防雨,也便于曬秋。過去,這里的廊道里都晾著衣服,碰上大晴天,各家會一起洗衣服,一起掛出來,沒擰干的衣服同時滴水,環(huán)廊里都是雨聲。我望向?qū)γ妫蓓斏献鴥蓚€小女孩,看不清模樣,但我知道她們是誰,一個扎著馬尾辮,一個散著頭發(fā),一個叫曉念,一個叫蕙心。很快,她們兩個人就要被盛怒的長輩拎下去了,那一天是特別的一天,她們第一次透徹地了解到這個世界某些方面的真相。她們?yōu)槭裁匆郎衔蓓??也可以不爬的,那么她們就可以晚熟一些。是揚波哥哥做了榜樣。揚波哥哥是從他四樓的房間爬到屋頂上去的。本來那樣的房間不該給小孩,但是爺爺年紀(jì)大了,不方便爬樓,跟揚波換了房間,揚波就住進(jìn)了頂樓的房間。那間房的天花板有活門,可以通往屋頂,留這個活門是為了方便修屋頂。揚波哥哥常常像一根煙囪杵在屋頂,而那個叫曉念的小女孩看到了,會沖他喊:“揚波哥哥,你在那里做什么呀?”她喊他,他也不答,或許是沒聽見,或許是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表演里,需要維持一個相當(dāng)孤獨的姿態(tài)。但她每次見到他坐屋頂,就都喊一喊,這樣她仿佛也參與了他在屋頂?shù)氖聵I(yè),變得愉快起來。在中庭閑聊的長輩們說,揚波這么坐在高處,就是專等人來問他,問他一次不夠,得七次九次,得哄到他舒服,他才肯下來。長輩們哄笑。
揚波是蕙心的親哥哥,她和蕙心總是跟著他到處跑。他會用竹子做手槍,用蘿卜做提燈,是個好玩的人。但他總嫌棄她們兩個,他說因為有她們跟著,束手束腳,他的伙伴就不愿意來邀他玩。但她跟蕙心不管,照樣跟著他。有一次她與蕙心發(fā)現(xiàn)哥哥不知跑到哪里玩去了,沒帶上她們,她們就決定做一場只屬于她們兩個人的冒險,偷偷爬上了屋頂。起先中庭閑聊的幾個長輩沒發(fā)現(xiàn)她們倆,她們還刻意喊了幾聲,以引起底下人的注意。與她們期待的不符,沒有人笑著議論她倆,而是派了一個男性長輩上來,趕她們下來,交給各自的父母教訓(xùn)。那天大伯母打了蕙心一頓,而曉念的媽媽沒有打曉念,只是訓(xùn)斥她。她從媽媽的訓(xùn)斥中感覺到,她雖然跟蕙心做了一樣的事,但犯的錯不同。蕙心不能坐在屋頂,是因為蕙心是女人,來過初潮了。而她不能坐在屋頂,是因為作為一個小女孩,以及作為女人的預(yù)備,不應(yīng)該對那樣的高度有所向往。媽媽告訴她,女人是不凈的,女人不能處在比男人高的位置,如果一個男人不小心從女人的胯下經(jīng)過,會給家里招來不幸,那么,女人騎在最高的屋頂,就是對家里所有男性的不敬。媽媽這么跟她說的時候,她就全明白了。生命中有很多時候,她原本是開開心心的,只是做了一個舉動,比如一腳跨過門邊的耙子,突然耳邊就會響起一聲驚雷,土樓中的任意一個長輩會走過來大聲呵斥她。原來那一切,不是跨這個動作的問題,也不是耙子的問題,而是因為她的性別。她的性別跨過了耙子這個工具代表的性別,對面那個性別就整個地受到了侮辱。那天媽媽邊罵邊講,曉念忍著傷心,想著媽媽罵一罵就過去了,可媽媽一直罵到她哭為止。媽媽覺得哭是懺悔,即便懺悔得不夠真誠,在形式上也有一種停頓感,是生命里的一次停頓,哭得越傷心,頓得越沉,挫進(jìn)時間的縫隙,變成一個疤,之后,就不敢了。那回媽媽直接告訴她這個事實,媽媽把這樣一套歷久彌新的理論傳授給她,所有她曾經(jīng)不能理解的事,就都能理解了。她是個只有十歲的小孩,哭得大聲,但心底有一絲開心,就好像洗了很久的污漬換了種洗滌劑后一下子洗干凈了。她原諒了自己,不是她一個人的錯,是身為女人的錯。女人是不能太開心的,開心到爬屋頂就更不能夠了。從此她要學(xué)著盡量不讓開心露出來,把它當(dāng)作自己的一條尾巴。
那時她小,只會怪自己生成了女兒身,而怪不到別人身上,更不會去怪揚波哥哥。她用小半天就想通了,產(chǎn)生那樣的局面,不是她的錯,自然也不是揚波哥哥的錯。她可以繼續(xù)喜歡他,讓他帶著她們四處胡鬧。她也明白了為什么跟男孩子一起玩會更盡興,因為假如她們有什么越軌的行為,可以推卸給他,揚波哥哥也愿意承擔(dān)。男孩子皮實是真的,他被打得一邊嚎一邊滿樓亂竄,但過后沒多久,他就又笑嘻嘻了。她羨慕他的自由,跟他待在一起,也能分到一點。壺清溪是他們常去的地方,放學(xué)后路過,就在溪邊磨蹭一段時間,要等晚霞四溢才肯回家。不上課的日子也去,打水漂,看夕陽,什么都做,什么都不做。溪邊原有一座徐公亭,古時一位徐姓鄉(xiāng)紳出錢造的,造完亭子,又在邊上種了棵樹。徐公亭早就沒了,那處岸頭還是叫徐公亭,而“徐公樹”依然活著,樹身粗壯,葉片墨綠,四季都繁密。揚波哥哥經(jīng)常在那棵樹下撒尿,他尿完才下溪玩水,他有理由的,說不希望臟了溪水。有一次他就被一個長輩當(dāng)場逮到了。長輩告訴他們,這棵樹有靈,能蔭庇眾生,曾有一位高人預(yù)言,若徐公樹死,全天下的人都會死。長輩講時很嚴(yán)肅,她跟蕙心聽得有些惶恐。蕙心就此成了揚波哥哥的監(jiān)督員,他一站到樹下,蕙心就趕他,他走遠(yuǎn)一點,到小路邊,撒到人家墻根。徐公樹死,天下人都會死?,F(xiàn)在想來,這無疑是恐嚇小孩子的話。為了方便,造出一個禁忌,是他們的慣用手法。這樣的傳言,終將在鄉(xiāng)村消失。但以前她們是愿意去相信那些禁忌的,所以有一段時間,她特別希望徐公樹死掉。
中庭有小孩的聲音,追逐、尖叫。他們會在長輩眼皮底下用激烈的情緒表達(dá)自我,跟我們那時候不一樣。有個小孩一直在哭鬧,我倚著欄桿聽了一會兒,原來是他不愿意在這里的廁所上大號,嫌臟。土樓里不設(shè)衛(wèi)生間,大門外的六間矮房組成一個公共廁所,另外,每個臥室通常會備一只馬桶??摁[的小孩最后被大人拎出土樓去了,不知道最后是怎樣一個解決方案。中庭陸續(xù)擺出幾十張小供桌,桌上是堆著食物的籃、屜、桶、盤。多用黃紅兩色,堆疊在一起有些好看。棕色的則是青梅酒,這里盛產(chǎn)青梅,幾乎家家都會自制青梅酒。東首,大紅的帳幕搭起來了,是供奉關(guān)帝爺?shù)牡胤?。再過一會兒,關(guān)帝爺就要抬到土樓里來。
一個老人抱著小嬰兒站在帳幕旁邊,孩子伸手夠面前的旗子,老人逗他,他快夠到了,老人就往后退一步,孩子就急,老人再往前一步,旗子又近了,那孩子看有希望,又眉開眼笑。如此反復(fù),一老一小樂在其中。
我認(rèn)出老人是誰,喊了他一聲“冠林伯”。他抬頭尋,看到我,反應(yīng)了幾秒,不自然地咧了咧嘴。
我說:“冠林伯記得我嗎?”
“曉念回來啦?好幾年沒見著你了。”
“嗯,回來一趟,看看長輩,看看您,您還健健康康的,我放心了。”
“回來好,多回來看看。大家都念叨你?!惫诹植艺f著話,一邊就抱著他的孫兒慢慢踱遠(yuǎn)了。他怕我,我不怕他,跟小時候顛倒過來。我回頭找蕙心,想告訴她這事,發(fā)現(xiàn)她已走遠(yuǎn)。她的意思是讓我跟上她,不要跟冠林伯說話。
以前,蕙心的房間在我的房間對面,每次找她玩,跑一個半圓就行,木地板砰砰響。蕙心找我時動靜也大,遠(yuǎn)遠(yuǎn)地就喊阿妹,冬天的時候,我聽到她的喊聲,預(yù)先跳下床給她開門,再躲回被窩,以免她進(jìn)門就把冰涼的手溜進(jìn)我的懷里。我走進(jìn)蕙心的房間。她房間的布局沒變,只是原先的掛衣架沒了,換成了一個三門衣柜,最里邊的馬桶,遮上了簾子。
“以前你撒尿,我就站旁邊跟你聊天?,F(xiàn)在防誰呢?”我說。
“跟小時候不一樣了,要有大人樣嘛?!鞭バ男φf。
我站窗邊看了看外面,枇杷樹還在,那些屋子的外觀不太一樣了,可能是新刷了外墻,翻蓋了屋頂。審視面前的空框,實在稱不上是窗,不過是外墻上的孔洞。戰(zhàn)時可以從這里觀察敵情,把槍口從孔洞伸出去。
蕙心說:“那時你可喜歡躲在窗口看了。”
我說:“是呀,怪得很,明明風(fēng)景就在外面,下去看就是了,可是躲在這里偷偷看,就覺得特別有趣?!?/p>
我離開窗,對蕙心說:“村里這幾座土樓,以后會改成景點吧?上蛟鄉(xiāng)的都改了。”
蕙心說:“可能吧,聽人說起過,我不喜歡。”
“怎么不喜歡呢?改成景區(qū),有補貼,大家日子也能好過一點。”
“現(xiàn)在就夠好了?!?/p>
我坐在蕙心身邊,仔細(xì)看她,我看不出她哪里有變化,但她的容貌更像大伯母,而不是蕙心了。她守在我們出生的地方,時間好像重一些,因為往事層疊在此處,會以數(shù)倍的分量壓在人身上。她這身棉馬甲,十多歲時就見她穿著了,苗族風(fēng)格的,兩只口袋上面各縫一只鸮,色彩擁擠出來。對蕙心來說,什么都是夠用的。是,棉馬甲對她來說也足夠好看。
在這房間里,我們曾說過很多話。土樓沒有隔音可言,以前我們關(guān)上門,還要蒙上被子,才肯把心底的事說出來。大人有一茬秘密,小孩也會制造自己的秘密,并且保存至今。記得有一晚,小姑給大家講了鬼故事,曉念很害怕,不敢一個人睡,就去蕙心的房間睡。睡前她跟蕙心玩鬧,互相撓癢癢,蕙心伸手掀她秋衣,她感覺到肚子上面一陣冰冷,讓人疑心是蛇。她身體本能地蜷縮起來,去擋那蛇,蛇攀到了她的胸部,到她的乳頭,她感到癢,癢里有冷,有沉悶的害怕。她從蕙心的手里掙脫出來,把秋衣拉下去,問蕙心在干什么。蕙心說:“都這樣啊,很舒服的?!彼恢肋@意味著什么。都這樣。是誰都這樣?是誰很舒服?她對這樣的表述有印象。土樓里那群小孩聚在一起,有時候會講一種“大人的話題”,討論“大人的聲音”,那種聲音通常在夜晚響起,代表恩愛。以福東表哥為首,其余男孩附和,想象和傳言彼此佐證。他們喜歡講這種話題,以證明自己的聰慧,也為了證明自己在世上無所忌憚。那時她雖有本能的不適,也跟著笑,同樣是為了加入大家的自我證明之中,其實她什么都不知道。她與蕙心沒聊過這些話題,事實上她們沒聊過與身體有關(guān)的話題,因為那對女人來說是禁忌。奶奶教導(dǎo),女孩的內(nèi)褲不能掛在外面,只能在自己的房間陰干。她照做,有時候晾出了霉臭,也只能將就穿上。既然身體是不凈的,那么霉臭也是匹配的,身體與內(nèi)褲互相體諒就好。她印象中只有小姑不管不顧,把內(nèi)褲公然地晾在檐下,甚至讓它們過夜,鮮艷地懸在土樓的夜風(fēng)中。小姑有那么多奇怪的行為,因此被男孩子們編排了很多笑話,被長輩們稱為瘋子。而她想做一個正常人,希望獲得長輩的喜愛,她按照規(guī)章處理自己的言語和身體。所以她對蕙心能做出的回應(yīng)就是,當(dāng)作一切沒有發(fā)生過,也不再跟蕙心同睡。直到她也遇到了類似的事,她才慢慢明白蕙心曾經(jīng)遭遇過什么。再后來她跟隨父母搬走,隔得遠(yuǎn)了,她與蕙心不再說話。秘密是不能通過信使傳遞的,電子信使也不行。于是,她們幾乎也不說話了。
我有時候想起蕙心,會在手機上看一眼她的動態(tài)。我知道她跟著大伯母賣餅,知道她跟人訂過婚,又解除了婚約。我不知道那些事的細(xì)節(jié),不知道她賣餅是幾點起,幾點收攤,不同季節(jié)的作息是否一樣,有沒有燙傷過。我曾想在她的動態(tài)底下跟她開個玩笑,說我每天也跟爐子打交道,又覺得挺沒勁。玩笑沒說出口,擔(dān)心也寄存著,沉默時倒有幾點真誠,說出來,就客套了。她也偷看我的,偶爾她會給我發(fā)一句話,有時說完又撤回。我也不問她撤回了什么。
現(xiàn)在我們又坐在一起。我講我這些年的事,大學(xué)讀完了,后來還考了研,我的專業(yè)是材料學(xué),就是研究不同材料的結(jié)構(gòu)、性質(zhì)等等。我故意學(xué)很硬的知識,就是通常意義上那種,女孩子學(xué)了,別人就覺得你很難嫁的東西。畢業(yè)后去了蘇州一家工廠做技術(shù)員,研發(fā)新材料,工藝流程是先配料,鑄造成坯料,再一步步加工為成品。蕙心問我,女孩子做這些工作,挺難吧?我說還好,有些活兒是由工人師傅來干的,比方說操作拉矯機,但我們要全程盯著。同期進(jìn)廠的一個女同事,跟工人們處得很好,她善于示弱,他們也愿意幫她忙,比如退火時,替她看爐子、取材料。說實話,我也想過要不要學(xué)她那樣,讓自己每天輕松一些,還是放棄了。不是我清高,確實是學(xué)不會。但我學(xué)會了不去詆毀她,不去嫉妒她,我跟她關(guān)系挺好。我很滿意現(xiàn)在的生活,有不錯的工資,存了些錢,舍得給自己花錢了,看一次牙花上千塊錢也心安理得。蕙心問我能掙多少。我說一個月拿到手一萬五。她看著我,眨眨眼睛,在我背上拍了一下,說,行啊,陳曉念。我詢問她的近況。她說她現(xiàn)在做餅跟大伯母一樣嫻熟,以后她可以在西口支個攤,離她媽媽遠(yuǎn)點,不用互相搶生意。蕙心可能不喜歡聊自己,沒幾句就轉(zhuǎn)到別的事情上去了。她起身打開衣柜,給我看她的收藏,一塊玉,一件她得鋪墊好久才肯拿出來的針織鏤空裙。我舉著裙子在她身上比,夸她,她嘿嘿笑,用哼歌來掩飾,都是我們以前的歌,我撿她一句歌詞的尾音續(xù)上,一起哼。
樓下喧嘩起來。有人喊:“門口的把路讓出來?!蔽腋バ钠鹕碜叩揭粯?。關(guān)帝像已經(jīng)被抬進(jìn)土樓,在紅色帳幕下供奉,帳幕前立起兩只大香燭,比人高,可以燒一整天。穿著藍(lán)色長褂的一位阿公帶著村民祈福。全場安靜下來,阿公說一句,大家說一句。我們這里各行各業(yè)的人都信奉關(guān)帝爺,關(guān)帝爺不僅是保護(hù)神,還是財神,什么都管得到。記得以前在這個環(huán)節(jié),我媽很積極,跪坐在供桌前面,跟著阿公的唱詞念。今年她沒來,因為爸爸腳上有痛風(fēng),這幾天突然不能走路,她得照顧他。她派我做家里的代表,我答應(yīng)下來?,F(xiàn)在我比小時候聽話。人與人之間突然親昵起來,有時候沒什么原因,只不過是其中至少有一方變老了。以及,我敢聽話了,我知道我的聽話傷害不到我。
祈福結(jié)束,村民們把供奉的食物拿回去,跟熱菜一起擺成一桌。我們幫著大伯母把供物移到飯桌上。放酒杯的時候,我注意到桌上的酒水是啤酒、黃酒和葡萄酒,三張桌子上都沒有青梅酒,青梅是禁忌,這點沒變。我們圍著圓桌坐下,誰喝什么酒,用什么酒杯,分配到位。蕙心去廚房幫忙,我給她留了座位。桌上擺著蠔煎、封肉、炒雜錦等菜,都是我們鎮(zhèn)的特色,大家斟酒、夾菜,夸贊大伯母的手藝。大伯母笑吟吟地出來,又上了道白灼小管,招呼大家多吃點。小管就是一種小魷魚,切塊前后都呈管狀,白灼后就能吃了。我喜歡蘸芥末、醋來吃,第一口刺激,等勁兒過去后,又能回味魷魚肉的甘美。表妹不習(xí)慣芥末,嗆到流眼淚,旁邊的表弟說她不行,兩個人打了一輪嘴仗,激起了一桌人的勝負(fù)欲,大家都挑戰(zhàn)芥末。正好上了苦瓜湯,用湯去解嘴里的辣味,又添一層苦,滿桌的人哈氣、咧嘴,很歡樂。我知道這種歡樂是暫時的。果然不久之后他們就聊起了他們認(rèn)為需要討論的正經(jīng)話題,婚姻、子女教育、家族的未來等。坐在一起,必須要談點什么,必須給此時此刻做下標(biāo)記,必須不能虛度,必須展示一些上下級關(guān)系,必須施一些恩,受一些惠。小姑父叫我拿一瓶啤酒給他。我離開座位,從他身邊經(jīng)過,拿來兩瓶啤酒,擺在他面前,坐回座位。福東表哥用筷子幫他打開瓶蓋,對我說:“幫長輩拿酒,順手把瓶蓋打開,這是禮貌?!?/p>
“誒,沒事,自家人?!毙」酶笖[擺手。
“自家人才得說,免得她以后吃虧?!北砀缯f。
“曉念是大學(xué)生,不講究這些的?!毙」谜f,“曉念,在外面有沒有交男朋友?”
“還沒有。”我說。
“該找一個了,我知道你們年輕人現(xiàn)在都不喜歡結(jié)婚,所以早點催你,給你提個醒?!毙」谜f。
“你是家里獨生女,其實不該在外面的。阿興也真敢讓你一個人在外面,早晚要后悔?!贝蠊谜f。
“舅在銀行工作,不然可以多生一個?!北砀缯f。
“他以前有想法,想著晉升,看看現(xiàn)在,還是個小主任,當(dāng)初還不如出來呢?!贝蠊谜f。
“表哥,你不應(yīng)該當(dāng)著我的面說我爸,我萬一理解錯了,回去轉(zhuǎn)述給他聽,他再理解錯,那最后的意思就跟你的意思很不一樣了,就挺不好的,有時候誤會就是這么產(chǎn)生的?!蔽艺f。
表哥笑著指指我,大姑看我一眼。
……
節(jié)選自《特區(qū)文學(xué)》202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