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文學》2023年第2期|冉小江:好大一條河(節(jié)選)
一
我把一個小孩的腦袋給砸了,我爸十分難堪,他鼓脹著桐油般的臉膛,鼻孔里噴粗氣。礙于老師的面,他沒有揍我,要是換在家里,他非得將我像磚頭一樣扔出去。
他呢,運氣總是不好。在工地搬磚,一不小心身體突然就飄了起來,事實證明人飄起來總要出事。三層樓高的竹棚架子,噼里啪啦地爆珠,嘭的一聲悶響,像一包水泥砸向地面,周圍的人都聽見了。他們呢,真以為水泥包子砸向地面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說,壞了,少了一個人。
這樣的事在工地上時有發(fā)生,大家都見怪不怪了。事后通知家人,按照規(guī)定賠款,五萬六萬總是要給的,誰也怨不得誰,都是命。也不知道誰冒出頭來,探著鼻孔說還有氣,鼻孔還有氣就得趕緊送醫(yī)院,這也是工地上不成文的規(guī)定。
工友們像平時抬水泥柱子那樣,喊著號子七手八腳將他抬到醫(yī)院,到醫(yī)院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他們說,這也是命,閻王讓你三更走不會留你到五更。醫(yī)生給他身上插管子、吊輸液瓶子、戴氧氣罩子,推進屋子動手術,再動手術。動了大半年,家里的那點積蓄就見底了。醫(yī)生說,只能這樣了。就只能這樣了,瘦了一圈,左腿不利索,像一棵被風帶偏的樹,連地上的影子也跟著沒個正形。
大伙慶祝他撿了一條命回來,工頭卻沒打算再雇他,說他影響干活的心情。當然了,誰愿意一天到晚看見個瘸子在工地上晃悠,這不明擺著安全生產(chǎn)出了問題?
他踉蹌著走在前面,我踩著他的影子,他猛地踩剎車,我突然驚醒,差點撞上他屁股。莽妹在門口搭一根板凳,說,還沒吃吧,水煮魚,鮮湯剛出爐,喝一碗能排汗,比吃人參還補。陽光照著她的臉,也照著我們的臉。
莽妹是莽妹魚莊的老板,大伙管她叫莽妹。屁股裹著尿不濕、嘴里剛冒兩顆嫩牙的小屁孩也這樣呀呀地叫她,她也不惱。她不惱,大伙就這樣叫上了。我爸不讓我叫,要我叫大娘。他的道理很簡單,喝蒲水河水長大的都得有個規(guī)矩,老幼尊卑不能亂。誰說不是,亂了套就麻煩了,兒子不認爹怎么辦?莽妹沒老伴,死了,兒子在外面。有一次我身上皮子癢,問我爸,被我爸踹了一腳,說你一天少扯牛犢子,別人男人怎么死的關你啥事。他說得好像也對。
莽大娘的臉圓圓的,像海綿寶寶那樣軟綿綿的。頭發(fā)藏銀絲,眼角掛皺紋。腰上系著一條藍色的圍裙,上面印著一朵同樣軟綿綿的云,下面跑一條河,岸邊小孩在釣魚,蜻蜓飛過來找他玩,魚兒上鉤,他正樂著。她呢,懷里揀著一籮蔥苗,拔一根抽一根,壞掉的蔥頭擱邊上一堆,然后隨手扔進垃圾桶。
眼前的顧客也有事忙的,招呼都不給她打一個,冷著眼走開了。她也不計較,兩只眼睛瞇成縫,照樣吆喝,保準吃得好,保準吃得飽。她揮一揮手,連天上的云朵都跟著走;她揮一揮手,連天上的云朵也能扯下來一片,嚼成棉花糖。
我爸耷拉著腦袋,盯著他的鞋尖,心里不知道在琢磨啥。他那人就這樣,好也不說,壞也不說,統(tǒng)統(tǒng)憋在肚子里。在肚子里憋著容易長蟲子,蟲子在肚子里就容易生病。我媽在世的時候也這樣惱他,他總是犟得跟牛似的聽不進去。
莽大娘說,今天的太陽把人曬蔫了。誰說不是,秋天的太陽總要把人烤得蔫搭搭的才罷休,仿佛只有這樣,人們才愿意乖乖地等待著大雪的到來。我爸也常對我說,皮子賤,一頓棍子就收拾得服服帖帖了。真印證了那句老話,棍棒里出真理。莽大娘說,蒲水河的娃兒打架從來沒輸過,難怪今天屁股翹得比天高。
哪壺不開提哪壺,我恨死她了。要是換作平時,我噘起嘴巴非朝她吐一泡口水不可——不對,是兩泡口水。我朝她翻白眼,她假裝沒看見,拿后腦勺凸眼睛似的瞅我。
她老這樣擠兌我,上次我被揍了半晚上,抽得皮開肉綻,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傳了半條街。天亮雞叫第一聲時,她就杵在窗戶下拉開嗓子吆喝,你們聽見沒有,你們聽見沒有,昨晚那棵大杉樹上老鴰叫得厲害,鬼似的吵得人沒法安身。羞得我無地自容,我恨死她了。年紀大了睡不著,拿我們娃兒尋開心。
我一生氣手就癢。他們家的魚真多,有草魚、鯽魚、江團、黃蠟丁、鯉魚、胡子鰱,個大,肉肥,囫圇著身子在玻璃缸子里游來游去。十多個缸子砌成一面墻,上面插氧氣管子下面冒泡,瞧著我心癢癢的。我心癢癢的我的手也跟著癢癢的,敲著玻璃罩子啪啪響,吵得整個大堂都煩了。我爸斜睨了我一眼,我趕緊收斂,縮著脖子乖乖地蹲在凳子上。
莽大娘說,大兄弟,日子不能這樣過。她說完,瞥了我一眼。她的話,我爸立馬明白過來,誰愿意把日子過得這么窩囊,可日子又不是誰想怎么過就怎么過。
我爸像貓頭鷹一樣縮著脖子,吞一口煙吐一個煙圈,玻璃門上印著他消瘦的臉,胡子拉碴,領子漿稠了一圈,都辨不出色了。他像不認識里面的人,端詳了老半天,那人都被他瞅得不好意思了,他才悻悻地轉過頭來。
莽大娘給我爸倒了一杯熱水,沸水氤氳,幾片茶葉困在里面彼此糾纏,像一團扯不清的亂麻。我爸不喝,嫌燙嘴,蹙著眉頭說,大姐,你沒瞧見我現(xiàn)在啥模樣。我爸說話時,特意瞥了一眼玻璃上的自己,再次確認自己的窘迫之后,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莽大娘捏著一把掐好的蔥頭,在他面前晃悠,說,上次給你提了春勤,也沒見你有動靜。那樣子像介紹的是蔥,而不是人。
“嗯……嗯……”我爸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好像人要倒霉,喝口涼水都塞牙。那口痰軟弱無力,半道掉在了跟前,他只好蹭干凈。他那腿又不好使,漲紅了臉,跟豬腰子似的,十分狼狽。
莽大娘說,別悶不作聲,你點點頭。
二
他們聊天,我可豎起耳朵全聽進去了。他們說的春勤,是我同學春天的媽媽。春天爸爸早沒了,春天的爸爸是患上癌癥走的,和我媽住同一個病房。早年,我們兩家挨得近,她爸爸在蒲水河山洼子里犁田,鞭子抽得啪啪響,山谷帶回聲,連旁邊的草也得萎腰桿。牛在前面,他在后面攆,三分地的水田趕一上午就耕翻了,他那柱子般滾圓的膀子黝黑發(fā)亮,有使不完的勁。田埂上放兩斤酒,來回呷一口,田耕結束,酒壺就見底。下河撈魚也是一把好手,一個猛子扎下去,一里水域不帶冒泡。農活收工,我們常常跑到河邊去看他鳧水,只見他從河中央躍起又落下,像一只八爪魚,噗嗤地噴著水柱,老朝我們小孩潑水,濺起水花撲打我們,嚇得我們趕緊跑。我們就罵他,要和水鬼打架。
一語成讖,他在河段打撈尸體,洪水犯渾,惹上了不干凈的東西染成了疾。請僧人做了幾場法事也不見效,給錢別人也不收,推脫著說無能為力,留著辦后事吧。后來春天的爸爸瘦得跟一根柴火似的,躺在床上眼睛睜得大大的,像枯死的井,感覺嗓子眼被完全堵住了,一句話也冒不出來。春天的媽媽抹眼淚,春天睜著大眼睛跟著哇哇哭,倆人哭得跟決堤似的,哭得一屋子的人跟著傷心,說老天爺不長眼。書上說女媧補天,她連一條縫都給塞上了,我想哪里還有眼睛呢?她們哭完,我媽也哭。我媽臉色蒼白,頭上纏著白帕子,窩在枕頭里喝我爸喂的粥。她眼睛溫柔,說話聲音很輕,像看不夠我似的,每天拉著我的手,讓我給她吹粥,我吹了半天,險些把口水給噴出來了,她也不惱。
她就笑,說傻孩子。然后嘆息地說:“沒了我,你該怎么辦?”
我也不知道沒有了她該怎么辦。我就哭,她也哭。
晚上亮燈,病房里床椅嘎嘎響,春天爸爸就被拉回去了,奇了怪了,之前不見動靜,他那會兒眼角掉淚,好像僅剩的幾滴,看得人揪心。送他的是一輛面包車,能坐七八個人,她爸爸被人抱著就塞進去了,像一堆爛棉絮。她媽媽說是醫(yī)院燒錢,干脆回家,回老家沒過幾天就說他走了。
那幾天山上雨水泛濫,滾泥石流,老天爺好不容易停止了折騰,太陽又不冒個頭。全村就那么幾個老老少少,捏攏來還不夠兩桌,大伙腳下像打爛田一樣,山路泥濘不堪,挪一步一個趔趄。送葬的人惱怒,棺槨險些就甩出去了。我們這里的風俗是棺槨沒到墓穴,萬萬不能落下,要是中途有閃失,定會不吉利禍及子孫后代。眼見大伙吃緊,扛著大杠咬牙切齒,豆子般的汗珠滾落,春天媽媽趕緊牽著她一一磕頭。那時她還小,頭埋下去就起不來了,陷進稀泥里了,哭得稀里嘩啦。一輪頭磕下來,兩人早成泥人了,露出兩只燒紅的眼球,死死地盯著面前灰暗黏稠的天空,好像兩只惡狼要把它撕了吃了。
再怎么折騰,人是妥妥地安葬下去了,晚風吹拂,天空像一塊鐵板,黑得沒半分光澤。瞅著母女倆孤苦伶仃,甲搖頭嘆息,說,不曉得春天爸爸走了,春天母女倆怎么過日子?乙說,這日子,這日子到底是為了啥?丙說,這日子就是殺豬不讓豬叫喚。
消息從蒲水河傳來,瞅著隔壁空空的床位,我媽在床頭淌淚,枕頭都給打濕了,粥也不喝。我爸說,連自個都顧不了,還有心思關心別人。
我媽說,我爸心硬。
我不知道我爸心硬不硬,我只知道他不落淚。
春天的爸爸走后,沒兩年,我媽也走了。我媽媽走的時候,山上的荒草發(fā)了瘋似的長,長得比人頭高。村里的人說,這草吸了地下的人血了,長得有眼睛了,長得有鼻子,長得有心眼了。人有了心眼就會變壞,草也一樣,它們沿著蒲水河的岸頭,把天空都給遮了,像一場蓄謀已久的暴動。村里老人說,要出大事了,要出大事了,究竟是出什么大事,誰也琢磨不透。
我和春天藏在人高的草叢窩子里。春天說,哭吧,把眼淚哭干了,就再也不會流眼淚了。蒲水河就在我們腳下,它嘩啦啦地跑得太遠了,我們看不見它的頭,也收不住它的尾。秋風蕭瑟,風吹我也吹春天,吹著她白白凈凈的小臉蛋。她說完就開始咳嗽,臉色霎時慘白,我都習慣了。她打小就是藥罐子,病懨懨的,也不知道觸了什么霉頭,生下來兩斤多,像一只小耗子,所有人都說養(yǎng)不活。醫(yī)生說,就算養(yǎng)活了也得燒錢。她爺爺奶奶含著眼淚抱著她往蒲水河跑,那時二月龍?zhí)ь^,水冷得像刀子。他們說蒲水河帶來的,就讓蒲水河帶走。沒想到這下惹怒了她的爸爸,他顧不得手里的繩子還拴著耕牛,立馬從水田里跳了起來,拼了命地去搶春天。說日弄的老天爺這怎么成,日弄的老天爺難不成這不是我閨女?
她媽媽春勤正在月子里,頭上纏白帕子,又氣又惱,一口氣上不來暈了過去,此后就埋下了病根,時不時犯病,容易暈倒,口吐白沫,兩眼翻白,不省人事。醫(yī)生也束手無策,告誡要經(jīng)常服藥。那藥貴,一盒子五六百,花再多的錢跟掉進蒲水河似的,連個水泡都來不及冒就沒了。
晚風再次吹來,吹著我和春天。我沒有哭,不是我不想哭,是因為我哭不出來,我搞忘記了哭。她說,哭怎么會搞忘記呢,我奶奶走的時候我哭,我爺爺走的時候我哭,我爸爸走的時候我也哭,我們都有親人要哭,以后會有很多很多的親人要哭,再往后的親人也會哭我們。她說著說著就開始咳嗽起來,連喘氣都困難。
山洼子里一只白鷺正在尋找回家的路,我們凝望著眼前蒼蒼茫茫的群山。那些曾經(jīng)在我們生命里極其重要的人,此時都躺在了這片靜默的土地上,他們埋在那些瘋長的野草下面,像捉迷藏一般,躲在暗處眼睜睜地看著我們笑,瞅著我們哭。
三
夏天的蒲水河泛起波浪,蜻蜓亂飛,鴨子爭著涉水,我們脫衣脫褲光屁股扎猛子,一群小孩嘰里呱啦地比潛水。村里的女人們在堰坎上捶衣服、洗襪子、洗鞋子、洗被子,風吹衣襟,心情暢快,沿著兩岸的田疇飄出稻谷的香。
我爸腳踩突兀的巖石,挺直了身板下網(wǎng),那網(wǎng)在陽光下鋪開又收攏,撈起來一網(wǎng)的魚,有草魚、鯉魚、赤尾、翹嘴鲌、大口鲇,在竹篼里活蹦亂跳,像一篼金子那樣,十二分地惹眼。
孩子們在淺灘處撈螃蟹,水淹腳背,水藻癢腳心。我們先是搬開一塊大石頭,不等水渾濁,一抓一個準,但也得小心它的兩只螯,那可不是吃素的。
收了網(wǎng)回家,我屁顛屁顛地跟在我爸背后,陽光灑滿腳丫子,暖融融的。我奶奶最愛吃酸菜,我媽老給她夾魚。我奶奶嫌棄魚肉里的刺,我媽就趕忙解釋說,趕明兒河里應該長沒刺的魚。我和我爸就哈哈大笑,我奶奶也跟著笑,那皺紋跟跳舞似的在她額頭上亂跑。
我說,我想我媽做的酸菜魚火鍋了。那一口酸湯跑進肚子里開胃,每次我都能扒拉三碗飯。我嘴巴漏飯粒,我奶奶嗔怪我,讓我慢點。我媽就說,你是上輩子沒吃飽,這輩子跑我家來要飯的。我才不管她們,吃飽了才放下碗。
也不知道怎么的,春天哭了。她捧著自己的臉,哭得稀里嘩啦,眼淚像珠子一樣從她的臉上滾下來,噗噗地掉落在地上,草叢里閃動著魚鱗一樣的光,很快消失在了土地里。
在蒲水河,你做不出一道像樣的魚都不好意思。人們就會說,怎么可能呢,你絕對不是蒲水河的人,蒲水河的人都會做魚,魚湯、魚片、魚丸子,你至少會一樣。人們做出的魚太香了,有燒辣鯽魚頭、黃辣丁煮豆花、清燉鰱魚、水煮魚片、酸菜魚火鍋、麻辣烤魚,只要有一口鍋,每家都可以做出十幾種不同的魚。只要有一勺辣椒,有一塊豆腐,有一把酸菜,甚至一撮蒜頭,做出來的魚一輩子都吃不膩。
春天想吃魚了,我不知道她想吃清蒸還是紅燒,麻辣還是水煮,可我知道她想吃魚了,想吃她爺爺奶奶爸爸做的魚??伤麄兌甲吡耍麄冞B同一鍋香噴噴的魚也帶走了。春天的媽媽呢,春天的媽媽太忙了。那樣的魚要一個好心情才能做出來,那樣的魚需要一家人坐下來吃,一邊吃,一邊聊,聊什么無所謂,可以聊山上掛穗的苞谷、聊田埂上伸出頭的稻谷、聊哪家的小孩子被揍、聊誰的學習考好了。聊什么都可以,只要一家人坐下來吃魚,圍坐在桌子邊,聽見筷子敲碗的叮叮當當響,日子就有了響動。我們小孩捂住嘴巴小心翼翼地吐出刺,沒刺也可以吐一吐舌頭,那是被椒麻了,朝嘴巴里灌一口水,灌一口水就可以把所有的麻煩沖進肚子里消化掉。
春天把眼睛都哭紅了,眼皮哭腫了,她想把眼淚都哭干,那樣就再也不會掉眼淚了。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就算有那么一鍋魚,也不能把他的爺爺奶奶爸爸還給她。我要是孫悟空就好了,我就吹一根猴毛,給她變一個戲法,幫她完成一個心愿,不對,她有什么心愿我全滿足。
上次幾個學生欺負她,他們攔住她,罵她的媽媽,編著兒歌罵,張春天,李春天,春天的媽媽在洗腳城……春天走到哪里,他們就跟到哪里。春天呢,她只能哭,她那么瘦弱,一陣風就能掀起來,除了哭,她能做什么呢,她什么也不能做。她媽媽在洗腳城上班的事又不是什么秘密,大伙都知道,不然怎么辦呢,她不是沒有干過體面的工作,超市上班,街上掃地、給人當月嫂,可那點工資呢,還不夠她自己買藥吃。
那天的陽光跟著屁股,刺得眼睛撐不開,趁他們不注意,我撿起地上的磚頭,朝著他們頭上猛砸去,只聽背后啊的一聲慘叫,也不知道誰中了著,管不了那么多,我扭頭就跑。在蒲水河岸長大的孩子,沒有誰比我跑得快,我跑起來耳朵灌風,腳后跟裝發(fā)射器似的。我跑得太快了,他們誰也沒能跟上,我好久沒有這樣跑過了,有一次我媽抄起笤帚追我,濕漉漉的蒲水河岸頭我滑得像泥鰍一樣,誰也抓不著。我媽坐在田埂上又惱又笑,旁邊的人說,稻子成熟了要離開田,兒子大了不由娘。她嘆息地搖搖頭,像一顆金黃的稻子那樣坐在那里,由著風吹著她漂亮的頭發(fā)散開又合攏。
春天終于抬起頭,兩只水汪汪的眼睛盯著我,說,給我唱支山歌吧。我知道春天的爸爸最愛唱山歌,耕地的時候唱,砍柴的時候唱,編竹篾籮筐的時候也唱,甚至沒事的時候也唱。他唱,喝你一口茶呀問你一句話,你的那個爹媽(噻)在家不在家。再學著女聲唱,你喝茶就喝茶呀哪來這多話,我的那個爹媽(噻)已經(jīng)八十八……
我裝模作樣地唱,像馬戲團的小丑那樣舞動著滑稽的身體,山谷里傳來我們的笑聲。我看見春天笑的時候,眼角還掛著淚水,而我突然間想哭,因為我從此沒有媽媽了。
……
詳見《南方文學》2023年第2期
【冉小江,男,80后,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四十二屆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作品發(fā)表于《人民文學》《十月》《詩刊》《中國作家》《民族文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