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城》2023年第2期|趙大河:烏鴉(節(jié)選)
趙大河,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畢業(yè),現(xiàn)居北京。作品見于《人民文學(xué)》《十月》《中國作家》《花城》《山花》《美文》等刊。作品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轉(zhuǎn)載及收入年選和其他選本。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隱蔽手記》《北風(fēng)呼嘯的下午》《六月來臨》《撒謊的女人》,長篇小說《我的野獸我的國》《侏儒與國王》《燃燒的城堡》等多部。話劇作品有“開心麻花”系列《想吃麻花現(xiàn)給你擰》等多部。影視作品有《四妹子》《湖光山色》等多部。曾獲全國“五個一”工程獎、杜甫文學(xué)獎、曹禺杯戲劇獎、《中國作家》短篇小說獎等。2021年當(dāng)選中原文化名家。
烏 鴉
□ 趙大河
事后回想起來,那時候可怕的事已經(jīng)發(fā)生了。當(dāng)時我什么也不知道。賈長安踏進(jìn)我們院子時還摸摸我的頭,掏給我一顆大白兔奶糖。他口袋里總有糖果。他的手白皙修長,一點兒也不像勞動模范的手。他說那是彈鋼琴的手。那時候我沒見過鋼琴,也不知道彈鋼琴的手長什么樣,但聽他的口氣,彈鋼琴的手非同一般,令人羨慕。進(jìn)到院子里,他抬頭往上看。院中一棵高大的梧桐樹,梧桐花開得正盛,遮住半個天空。紫色粉色的梧桐花一團(tuán)團(tuán)一簇簇,云霞一般,閃閃放光。他看了好一會兒。母親在洗衣服,和他打招呼,他沒聽見,或者說他聽見了裝作沒聽見。有啥好看的?母親說。他往上指,說,瞧,有只烏鴉。我順著他指的方向,果然看到一只烏鴉。烏鴉棲在很高的樹枝上,呆頭呆腦,在想心事。我相信烏鴉也有心事,至少這只烏鴉有心事。樹上經(jīng)常有烏鴉,沒什么稀奇。他說他要將烏鴉趕走。說話間,他就開始行動,撿起地上的石子朝烏鴉擲去。烏鴉被他打擾,并沒有馬上飛走,而是冷眼看著他,看他能把石子扔多高。
你趕烏鴉干嗎?母親并不贊成他驅(qū)趕烏鴉。他說烏鴉不吉利。母親說勞動模范還迷信。賈長安的勞動模范可不是大隊、鄉(xiāng)里、縣里、地區(qū)的模范,他是省里模范。明天他就要去省城開會。因為他,我們大隊所有人都感到光榮。他笑一下,沒說什么,繼續(xù)驅(qū)趕烏鴉。這只烏鴉飽經(jīng)滄桑,見過世面,不會輕易受驚。它蔑視賈長安,既不叫,也不換樹枝。它只是警惕地看著他。哼哼,扔吧,看你能扔多高。賈長安扔的石子達(dá)不到那個高度。
墻角有根長竹竿,賈長安去拿過來打烏鴉。竹竿雖長,可是遠(yuǎn)遠(yuǎn)達(dá)不到烏鴉所在的高度。賈長安用竹竿打下來許多梧桐花。烏鴉看著賈長安敲打樹枝,一動不動,穩(wěn)若泰山。如果是別的鳥,早就飛走了。我撿起地上的梧桐花,母親說梧桐花能吃。我把一朵梧桐花放嘴里,母親笑著說,要蒸熟了才能吃。我讓賈長安多打一點梧桐花。梧桐花很漂亮,我喜歡。他說等一會兒,他要先把烏鴉趕走。母親說,干嗎要和一只鳥過不去,它招你惹你了?
賈長安不聽,繼續(xù)和這只烏鴉較勁。石子擲不到,竹竿打不到,他就上樹。梧桐樹又高又大,爬上去可不容易。賈長安不愧是林場場長,爬樹很有一套。他像猿猴一樣靈活,手腳并用,幾下子就爬上最大的樹杈。他站到樹杈上看烏鴉。烏鴉離他還很遠(yuǎn)。烏鴉也在看他。這只烏鴉還沖他叫了一聲,嘎——
當(dāng)時我既不理解賈長安,也不理解這只烏鴉。賈長安二十五歲,有兩個孩子,但他風(fēng)流倜儻,依然是我們大隊最標(biāo)致的男青年。他性格好,會來事,嘴甜,所有人都喜歡他。他父親曾是大隊支書,修水庫時摔死在工地上。那年賈長安十二歲,他是獨子。村里人都覺得虧欠他。他長大后,大隊支書讓他當(dāng)林場場長。很多人眼紅這個職位,但叫賈長安當(dāng),大家都沒意見。那年賈長安十八歲。他很勝任這項工作,盡心盡力,年年都是勞模。從村勞模,到公社勞模,到縣勞模,到地區(qū)勞模,到省勞?!絹碓焦鈽s。他頭上的光環(huán)越來越大。他,賈長安,勞模,和烏鴉較勁,實在反常,太反常了。這只烏鴉也怪,像焊在樹枝上似的。我從沒見過哪只鳥具有這樣的定力,之前沒見過,之后也沒見過。
母親讓我把竹竿遞給賈長安。賈長安說不用,他要抓住這只烏鴉。我想,即使這是一只呆鳥,也不會站那兒不動等著讓你抓吧。我倒要看看他怎么抓。他繼續(xù)往上爬。母親說危險,危險,下來,他仿佛沒聽見。他又上一層,離烏鴉近一些,但是,仍然夠不到。烏鴉警惕地盯著他。我在樹下看到他和烏鴉說話。我聽不清他說什么。烏鴉對他一點兒也不友好,沖他回敬一聲,嘎——意思是,去你的。他憤怒了,又往上爬,一定要抓住這只死烏鴉。死烏鴉,你等著,看我怎么收拾你!
賈長安上到令人眩目的高度。他和烏鴉只有咫尺之遙,似乎伸手就能抓到烏鴉。樹枝晃動。這下烏鴉也不淡定了。好吧,你來,我走。它拍拍翅膀飛起來,穿越粉紫云霞,飛到旁邊的榆樹上。它飛起來的時候又兇狠地叫一聲,嘎——
非常奇怪,許多年過去,歲月抹去了太多的記憶,剩下的記憶也多有模糊,但烏鴉穿過梧桐花的畫面卻歷久彌新,清晰得如同一幅剛剛誕生的水彩畫。梧桐花,紫色粉色,云霞一般;烏鴉,黑色,幽靈一般;烏鴉翅膀扇動,云蒸霞蔚。紫色粉色氤氳漫漶,黑色翩翩起舞……母親說這是一只老烏鴉,可老烏鴉穿越梧桐花時卻敏捷得像小貓,它的翅膀甚至沒沾上一?;ǚ邸?/p>
烏鴉烏鴉老烏鴉,
動作敏捷呱呱呱。
看著烏鴉飛走,賈長安大叫了一聲,叫聲很嚇人。把他自己嚇得快掉下來。
母親大張著嘴,發(fā)不出聲音。
賈長安又站穩(wěn)了。
母親生氣了,催賈長安快下來,下來,下來!她可不愿這個冒失鬼摔死在我們家院子里。賈長安從來不是冒失鬼,只有這天看起來像冒失鬼。他沒聽到母親的話。他專心致志地看著燦爛怒放的梧桐花,看得出神,迷醉。他忘乎所以,雙手松開抓著的樹枝,像走鋼絲的雜耍藝人那樣保持平衡。我和母親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不敢發(fā)出一點聲音,怕驚擾到他。
賈長安突然唱起了歌,歌聲嘹亮。他一首接一首地唱。梧桐樹是他的舞臺,梧桐花是他的聽眾。他唱得梧桐花紛紛飄落。他手舞足蹈,邊唱歌邊揪下梧桐花撒下來,像天女散花。他唱的歌我就不列名了,是那個年代人人都會唱的紅歌。他若只是唱歌也還好,怕就怕他手舞足蹈。他胳膊一伸展,腿上一有動作,我們就嚇得要死。他畢竟不是技藝高超的雜耍藝人,沒有那么好的平衡能力。他有幾次差點掉下來。母親很生氣,罵他是瘋子,找死。賈長安回應(yīng)母親的是更為驚險的動作。母親讓我離梧桐樹遠(yuǎn)一點,免得他掉下來砸住我。瘋了,瘋了。母親說。
母親已經(jīng)不洗衣服了,不是洗完了,而是中途停下來。她的袖子挽得很高,她沒把袖子放下,手還在滴水。她看著賈長安。在云霞般的桐花中,賈長安輕盈欲飛。我突然有個奇怪的想法,賈長安之所以不怕掉下來,他肯定能在下落的過程中會生出翅膀,然后拍打拍打翅膀飛起來,飛向遠(yuǎn)方。他會飛得像烏鴉一樣敏捷。我甚至盼著他掉下來,好驗證我這怪想法。我目不轉(zhuǎn)睛,怕一不留神他飛走了我卻沒看到。
(這段文字多少有些夸張,我清楚這一點。但是——要轉(zhuǎn)折了——我是忠于感覺呢,還是忠于事實?事實上,不可能忠于事實,因為事實已湮沒于時間的塵埃中,剩下不了什么。事實是根干枯的樹枝,感覺則枝繁葉茂,一樹繁花。瞧,我只能忠于感覺,否則我就無法寫下去。怎么感覺就怎么寫吧。哪怕這感覺是荒謬的,或者是虛假的,我都不管。原諒我吧,我只能聽從自己的內(nèi)心。)
賈長安正要下樹時,烏鴉又叫一聲,嘎——賈長安朝烏鴉叫的方向張望。烏鴉不在梧桐樹上,它在大榆樹上。我看到了這只老鳥,它躲在安全的地方故意挑釁:來呀,來抓我呀,你這笨蛋。母親對這只烏鴉很生氣,罵它,滾,別叫啦。賈長安從他的位置可能看不到烏鴉,他撥開樹枝,沖烏鴉的方向說,你等著。
他用力搖動樹枝,桐花飄落,繽紛一地。
我相信——更多是想象——如果在兩棵樹間拉一根鋼索,他會讓我把竹竿遞給他,他以此保持平衡,踩著鋼索過去抓烏鴉。瞧,他有這個勇氣,或者,他看上去似乎有這個勇氣,也許說魯莽更準(zhǔn)確。看他那樣子,他可能連竹竿都不需要,他不怕掉下來。
他終于從樹上滑下來,像壁虎一樣靈活。一眨眼工夫,他就毫發(fā)無傷地站到了地面上。母親說了他幾句,話說得很重。我從沒見過母親這么生氣。賈長安魂不守舍。他看著一地紫色粉色的梧桐花,突然沒頭沒腦地說,找把斧子來,我把梧桐樹放倒。為什么?母親吃驚得張大嘴巴。賈長安說把梧桐樹放倒,就不會有烏鴉了。母親堅決不同意。賈長安一意孤行。他到處找斧頭。斧頭在墻角。他看到了,過去拎起斧頭,掂了掂,看是否稱手,然后朝梧桐樹走去。母親看他不是開玩笑,斬釘截鐵地說,我們家的樹我做主,不放!我要讓它長著,哪怕召來全世界的烏鴉我也不放。它還會召來鳳凰呢。說最后一句時母親的語氣沒那么堅定,但母親捍衛(wèi)梧桐樹的決心并不因此而打折扣。賈長安仍執(zhí)意要砍梧桐樹。我們的樹,他憑什么砍?即使我只有六七歲,我也知道這是說不過去的。他憑什么?我站到梧桐樹前護(hù)住樹,不讓他砍。他粗暴地把我推開。他的勁好大,我差一點摔倒。我很生氣,眼里含著淚,把手中緊緊攥著的大白兔奶糖砸到他身上。我才不要他的奶糖呢。他罵,小崽子,反了你。他的眼睛已經(jīng)不是人的眼睛了,好可怕。
事情發(fā)展到這一步……母親怒了,回屋拿出一桿長槍,制止賈長安的荒唐和瘋狂。那時候母親是大隊民兵連長,有槍。母親大喝一聲,賈長安!氣壯山河一聲喝,讓我想到張飛在當(dāng)陽橋頭那一聲喝。連環(huán)畫中張飛手持丈八蛇矛騎著高頭大馬迎風(fēng)而立的形象過目難忘。母親此刻就是張飛,威風(fēng)凜凜!我對母親佩服得五體投地。賈長安——用現(xiàn)在的話說——嚇尿了。他恐懼的樣子我終生難忘。他盯著黑洞洞的槍口,一下子從瘋狂中清醒過來,臉色煞白,雙目無神。斧頭從手中滑脫,哐啷一聲。他腿一軟就要跌倒,扶住門框才站穩(wěn)。手,我看到他白皙修長的手緊緊抓著門框,那么白,那么長,那么有力。他的手指像鐵爪。他注意到我在看他的手,就把手藏起來。手并不聽他的話,又跳出來,他再次將手藏到身后。能看出來,他在和自己的手較量。手很倔強,想擺脫他的控制,想反抗,而他,不許手反抗。不許,老實點,別怪我鎮(zhèn)壓你。手豈肯善罷甘休,竭力造反。好吧,瞧我怎么收拾你。如果這時候遞給他一把刀,足夠鋒利,我猜想,他會毫不遲疑地?fù)]刀把自己的手砍下來。當(dāng)然,他只能砍下一只手,另一只他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自己砍下來。沒人能做到。他會求我?guī)兔??我不知道。如果,如果他求我,我會拒絕。我可干不了這樣的事。我不會干。
母親只是嚇唬他,阻止他砍樹,沒想到把他嚇成這樣。母親覺得自己做得太過了,收起槍,想安慰賈長安幾句。賈長安驚魂不定,后退著,踉踉蹌蹌出門,轉(zhuǎn)身走了。
母親看著賈長安的背影,疑惑不解。他今天怎么啦?母親說。母親不知道這時候可怕的事已經(jīng)發(fā)生了。
再看榆樹上,不知什么時候烏鴉也飛走了。
母親和我撿起院中的梧桐花,泡到清水中。梧桐花在清水中特別鮮艷,每朵花都很可愛,急著讓你看她的美。他平時不這樣。母親說。我也曉得賈長安平時不這樣。平時不這樣的人也會這樣,我覺得很奇怪。我那時不知道可怕的事已發(fā)生,不知道賈長安內(nèi)心的波瀾。當(dāng)然我也不知道賈長安有情人。沒人知道他有情人。我更不會想到兩個小時后他竟然自己說出情人的名字。我小小年紀(jì),完全理解不了“情人”這個神神秘秘怕見光的詞。你如果告訴我,情人是一頭怪獸,青面獠牙,口鼻噴火,我也會信?!扒槿恕边@個詞是有氣息的,你瞧,人們說到這個詞時的表情,唉,真的難以描述,你懂的。沒過多久,我靠著自己的悟性,從人們一鱗半爪的話語中,猜測“情人”是指不祥的女人,能帶來死亡。
(“情人”這個陌生的詞是從哪里冒出來的?敘述秘密,也是敘述的秘密。向未來的一瞥。)
寂靜極了。朵朵白云倒映在水中,梧桐花在云上綻放,使云彩也變得芳香起來。母親將洗好的衣服晾到繩子上。一大群螞蟻在朝大白兔奶糖進(jìn)攻,還有許許多多螞蟻絡(luò)繹不絕地趕來支援……
突然,不知從什么地方傳過來一聲驚叫,打破了村莊的寂靜。第一聲我沒聽清,接著第二聲傳來,這次我聽清楚了:賈長安出事了——母親愣一下,明白過來,把手中的衣服扔回盆子里,急忙跑出院子。我也跟出去。不用問,就知道該往哪里跑。人們從四面八方朝一個地方——大白果樹——奔去。我們隨大溜兒,也往那里跑。我的心跳得很快,咚咚咚,像擂鼓。遠(yuǎn)遠(yuǎn)地,我們就看到賈長安橫躺在白果樹下。
……
(全文請閱讀《長城》202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