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的回響:關于青年作家安寧、渡瀾
安寧渡瀾師生
編者按
80后作家安寧和生于1999年的作家渡瀾,都是目前國內優(yōu)秀的青年作家代表,她們分別在散文和小說領域,取得了讓人矚目的成績。同時,安寧也是渡瀾的寫作課老師,一路幫助扶持渡瀾在寫作道路上勇敢向前。她們的師生關系,既成就了一段文壇佳話,也讓我們看到文學在代際傳承時,生出的美好的回響,及年輕寫作者的成長為文學事業(yè)注入的新鮮蓬勃的力量。同時,也讓我們關注到高校目前對青年作家的培養(yǎng)現(xiàn)狀,及作家與高校之間彼此滋養(yǎng)的良性互動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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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什么樣的契機,讓你發(fā)現(xiàn)安寧和渡瀾這兩位青年作家的?
張莉(以下簡稱“張”):我和安寧很有緣分,我主編的《2019年中國散文20家》(中國青年出版社)選了安寧在《人民文學》刊發(fā)的散文《布谷,布谷》。當時她的散文給我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此后我便非常喜歡她的散文作品,尤其她最近出版的這本散文集《寂靜人間》(百花文藝出版社)。
我關注到她的小說創(chuàng)作,是因我曾主持一檔好書榜欄目,她的首部短篇小說集《傻子烏尼戈消失了》(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入選了這個榜單。此外,我在《長江文藝》主持的“小說新現(xiàn)場”欄目中,曾經邀請了三位90后批評家一起研讀渡瀾的小說。之所以用這樣的方式關注渡瀾,是因為我認為在90后乃至00后這個年齡段中,渡瀾非常地出類拔萃。她的小說給讀者帶來一種閱讀感受的沖擊,讓我們感覺到渡瀾是一個來自內蒙古草原、不能被馴服的野心勃勃的寫作者。
宗永平(以下簡稱“宗”):我跟安寧的緣分其實更深。2010年,安寧在《十月》雜志發(fā)表了她的長篇小說《試婚》,那時我便認識了她。雖然后來很長時間沒有聯(lián)系,但在2019年12月呼和浩特舉辦的“全國文學報刊聯(lián)盟大會暨主編論壇”活動上,我們相見,并由此續(xù)接上了緣分。我最早關注到她,是因為讀了《收獲》刊發(fā)的《傻子烏尼戈消失了》這個短篇小說。不久后,安寧將渡瀾的短篇小說《威風老虎》推薦給我,我才知道她們是師生關系。
盧一萍(以下簡稱“盧”):安寧和渡瀾既是師生,也是伯樂與千里馬。師生二人都與我們《青年作家》雜志有著特別的緣分,安寧在2016年憑借散文《走親戚》榮獲首屆“華語青年作家獎”,渡瀾在2021年憑借短篇小說《三丹姐姐的羽毛》榮獲第六屆“華語青年作家獎”,她也是這一獎項設立以來最年輕的獲獎者。她們師生二人都是為《青年作家》雜志增光添彩的作家。師生的創(chuàng)作,就像李一鳴老師所說,在某種意義上也有著同樣的特質。
高明霞(以下簡稱“高”):十年來,因為同在內蒙古大學工作的緣故,我算是看著安寧在內蒙古工作、生活、寫作,并一點點扎下根基的。我也因此讀過她的許多部作品,比如《呼倫貝爾草原的夏天》《遷徙記》《寂靜人間》等等。
另外,安寧在內蒙古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任教,也發(fā)揮了教書育人的作用,成果非常突出。她開設的寫作課,也備受學生歡迎。一批年輕寫作者因此快速成長,在區(qū)內外產生了重要影響,比如渡瀾、蘇熱、田逸凡、艾嘉辰等,渡瀾就是其中很突出的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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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位作家雖是師生關系,但安寧著意散文,渡瀾專注小說。她們都在各自的領域開花結果。首先談一談對安寧散文的印象。
李一鳴(以下簡稱“李”):在安寧的散文中,我能感受到她的自然美學和自然哲學。首先,安寧筆下的自然是純然的自然,比如風、雨、雪、大地、河流、月亮、云朵等等。人類產生之前,它們就已存在于這個世界;人類消亡之后,它們依然會在那里。而在人類存在的過程中,人事實上也是自然的一個部分。人與自然的關系大約有幾種:一是彷徨,在自然和人世間盤桓糾結;二是隱逸,警覺地保持與社會政治的疏離,把自然作為安頓靈魂的精神家園,在其中建構清高隱逸、獨立自由的人格;三是逍遙,融入自然,以自然作為理想王國,寄寓逍遙山水的自由心理,追求審美理想的浪漫情思。人類千百年來追尋田園生活的本質,往往在于沉浸其間,領受自然風物的撫慰。安寧在“鄉(xiāng)村四部曲”(《我們正在消失的鄉(xiāng)村生活》《遺忘在鄉(xiāng)下的植物》《鄉(xiāng)野閑人》《寂靜人間》)中,以空靈飄蕩的自然,安頓人類的靈魂,喚醒人類對于回歸故鄉(xiāng)、回歸童年、回歸純凈人生的向往。
其次,安寧散文中的自然是心化的自然,是人對自然的精神改寫,是自然萬物映射的作者的心靈自傳。安寧的作品是眼中風景與心中風景的美好契合,是感性感覺與知性悟覺的交匯融合,是主體情感與客觀物象的同感互化,是親情的凝結、鄉(xiāng)愁的呼喚。也是作者寫給童年時代的憂傷傳記,是寫出了鄉(xiāng)村哀愁的散文。安寧筆下的鄉(xiāng)村是豐滿的,也是孤獨的;是封閉的,也是遼闊的。比如在《寂靜人間》一書中,作家沉迷書寫的,看似是童年的鄉(xiāng)村生活和自然風物,事實上則是自我的內心世界,是人類所向往的遠方與詩意寂靜的故土。安寧用文字擁抱了童年的自己,借用“鄉(xiāng)村四部曲”完成了對昔日鄉(xiāng)間人物的一一造訪,并最終完成了對自我心靈的救贖。
再次,安寧散文中的自然是詩化的自然。作家以純凈筆調展露純粹自我,以素樸語言表達個性趣味,以生命體驗營造斑斕意象。她還以詩性呈現(xiàn)知性,以福樓拜的“上帝在細節(jié)里”的細節(jié)和各種通感,達到了藝術的空靈之境,創(chuàng)造了靈的空間、空的靈境,具有透明澄澈、玲瓏剔透的品質。
張:除了安寧筆下的自然美學和自然哲學,我認為安寧的散文帶有中國傳統(tǒng)文學的意蘊。雖然散文書寫的是自然風光,但如果純粹是自然風光,沒有注入人事和情感,便不能引起讀者的共鳴。安寧的散文中一個非常重要的特點,就是當她寫風雨、花朵和萬物的時候,我們能夠看到她內心情感的流露。所以我想到一句話,叫做“一切景語皆情語”,景中有情,情中有景。最近我們常提及“生態(tài)散文”,生態(tài)散文有各種寫法,我認為安寧的作品是重新回歸到自然之所以是自然、人心之所以是人心的那個部分,這是我近年來讀到的書寫自然風物、卻能夠引發(fā)人們共鳴和共情的優(yōu)秀散文。
此外,將安寧《寂靜人間》定義為散文集并不準確,因為這本書是一個整體,它是以自然風物為主題的,比如風、雨、雪、飛鳥、云朵、月亮等等,有趣的是,“安寧”這個筆名也跟《寂靜人間》的書名達成了一種自然的契合。作品里的自然風景,不論是風還是雨,閱讀時都歷歷在目。讀者能夠從這本書中感受到內心的安寧,這是一種回歸內心家園的感受。安寧集中書寫了少年童年時代鄉(xiāng)村的自然風物,以及自然風物撫慰下的家庭生活和世俗生活風貌。她用一種追溯的視角,去講述成長中的那些人與事、景與情。
宗:李一鳴老師提及,安寧散文中人與自然的關系有多個層面,其中最重要的是人與自然的溝通,如果自然沒有人去點燃的話,就失去了意義。我從這個角度深入,解讀安寧《寂靜人間》一書中《風》這篇散文。
風是我們生活中常見的、容易感受到的一種自然現(xiàn)象,但是風與人的關系又不是簡單的、純粹的自然關系。正如清朝時著名的兩句詩:清風不識字,何故亂翻書。安寧筆下的風就達到了這樣的境界,它翻開的是人生這部書。安寧在《風》中為我們翻開的,有她和弟弟在風中玩戰(zhàn)爭游戲的記憶,觀看云朵變化的記憶,有她在家安心寫作業(yè)時傍晚的記憶,有父親送貨時途經鐵軌看火車的記憶,還有關于母親的記憶。我們通過風,翻開安寧的人生記憶,安寧的散文也因此變得豐滿流動,跟我們和這個世界產生了關聯(lián)。這不單單是一種表述能力,也不單單是一種感受能力,而是對這個世界、對人的生存和成長進行思考的能力。
郭艷(以下簡稱“郭”):請允許我先談談當下散文的一些新發(fā)展。散文依然是目前最難寫的文本,它的難度在于門檻太低,但是從歷史維度和當下維度來看,好散文的標準其實非常高。在先秦以來的大散文、傳統(tǒng)文史哲的背景之下,很難取得散文寫作的突破。但是將兩位年輕作家的寫作置于歷史景深之中,會發(fā)現(xiàn)她們?yōu)樽约旱膶懽髯龀隽霜毺氐耐卣埂L貏e說明一下,我沒有將渡瀾的寫作放到小說范疇之中,而是將其從散文寫作或文章寫作的角度來評判。
近年來,中國散文寫作出現(xiàn)了題材、敘述方式以及語詞表達等多方面的發(fā)展,大概有以下幾種。第一種是對自然草木的書寫。第二種是歷史散文和城市散文的書寫。為什么要談歷史散文和城市散文的書寫呢?因為無論是安寧還是渡瀾,她們的寫作向后延伸,都會觸及這些主題。歷史散文的書寫一直是中國散文寫作的重要傳統(tǒng),不斷重塑歷史依然是理解現(xiàn)實的一種方式。安寧對故鄉(xiāng)的書寫和渡瀾對現(xiàn)實的變形化處理,都是一種方式,作家以一己之力去體恤民族經歷和文化精魂,在史實洞見和文學想象力的支撐下,文本呈現(xiàn)出多維時空疊加的敘事,以及多重證據(jù)交互映襯的歷史真實性。第三種是鄉(xiāng)愁式寫作,是中國式審美意蘊的農耕記憶與鄉(xiāng)土裂變中的倫理之殤。第四種是將獨特的個人經驗與時代引力聯(lián)系起來,一般屬于知識分子寫作。第五種是用燒制瓷器的精細來表達中國人對漢字宗教般的信仰,散文寫作無疑最能夠體現(xiàn)對于這種信仰的完成度,因為散文是對語言要求最高的一種文體。
安寧的散文集《寂靜人間》屬于第一種和第三種散文類型的交融體。前面專家從多方面分析了藝術的特質,我從另一個角度認為,《寂靜人間》是一本治愈和溫暖現(xiàn)代個體的回望之書。作家以少女的視角,回溯鄉(xiāng)野自然風物與鄉(xiāng)土人倫情感的五味雜陳,在沉淀的情感世界里,以旁觀者的視角重新審視曾經的鄉(xiāng)土和鄉(xiāng)土之中的家人,包括她自己。置身于鄉(xiāng)土情景之中,“我”的逃離和懷念糾結在一起,共同構成作者筆下風云雨雪、日落月生的鄉(xiāng)間生活。農村的匹夫匹婦、頑劣的孩童、沉默敏感的鄉(xiāng)村少女,蜚短流長、家長里短、婚喪嫁娶等等,在上帝視角的關照下,這些真實的鄉(xiāng)村生活記入文本,猶如被攝入長焦和特寫鏡頭之中。作家在講述沉默的土地、艱辛的勞作、精神和物質貧瘠的時候,對這些鄉(xiāng)村疼痛經驗投以深深的悲憫,這種悲憫是埋在文化血脈里的一種傷痛。在安寧的文本中,蒙昧、粗暴、冷硬和率真、質樸、柔軟融合在一起,共同構成一個愛恨貪嗔癡的人世間。文本以一種詩意卻又原生態(tài)的方式,呈現(xiàn)了自我關照下獨特的鄉(xiāng)土生活經驗。在敘述者與生活和解的講述中,故事雖然是圍繞著我、弟弟、姐姐、父母以及村莊里的人們展開,但卻表達了鄉(xiāng)土裂變的倫理和價值之殤。作品所蘊含的象征意蘊,指向對于鄉(xiāng)村的寄語和鄉(xiāng)愁,這是一種只能在文字當中實現(xiàn)的精神還鄉(xiāng),而精神還鄉(xiāng)的目的是為了更好地出發(fā)。
盧:安寧的“鄉(xiāng)村四部曲”帶有鄉(xiāng)村挽歌的特質。比如《鄉(xiāng)野閑人》中書寫的對象,多為鄉(xiāng)野村夫、普通民眾,比如村長、小販、鄉(xiāng)村醫(yī)生、手工藝人等等,內容也多為鄉(xiāng)民的日常生活、人生際遇和悲歡離合,揭示了荒蕪的生存狀態(tài),真實,酷烈,又不乏溫度與悲憫。《寂靜人間》則繼承了“鄉(xiāng)村三部曲”中對原鄉(xiāng)的書寫,以回望的視角,著眼于風物萬象,視野更為宏闊,安寧以八年時間完成的系列鄉(xiāng)村書寫,組成了鄉(xiāng)村四重奏。作家用童真之眼,以無邪的目光打量故園,對故鄉(xiāng)做了一次深情的回眸。
安寧在《寂靜人間》中對自己的寫作進行了新的突破,寫作范式更有個性。她的散文有著獨特的切口,文字通透,冷靜有力的敘述中不乏詩意。我贊同評論家劉軍對安寧散文的評價,她“寫出了鄉(xiāng)村熱情背后的冷寂,溫情背后的機心,算計背后的云煙蒼?!?。這源于作家對世道人心透徹的觀察和思考,也鞏固了安寧作為最優(yōu)秀的散文家之一的地位。安寧在《寂靜人間》中寫到云朵、河流等自然風物時,有這樣的句子:“她的肚子里藏著的,不是一個孩子,而是一股巨大的能摧毀房屋甚至村莊的風;這風從肚子里掙脫的那一刻,也會將阿桑席卷而去?!薄办o寂中,沙河的水聲從地表的深處,向半空中浮動。那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大,直至最后,風吹過來,整個的村莊里,只聽得見一條河流自遙遠的天地間奔涌而出,而后沿著廣袤的田野,不息地流淌,向前,并掩蓋了塵世間所有的悲歡?!碑斠粋€作者對風、雪、雨、云、月、一草一葉,都能表達得如此詩意、典雅、沉靜的時候,她無疑已經具備了優(yōu)秀散文家的品質。
高:《呼倫貝爾草原的夏天》是嫁給了蒙古族小伙的她,最初走進第二故鄉(xiāng)呼倫貝爾草原時,所書寫的作品。她用好奇的眼光、細致的筆觸和滿懷深情的愛,去表現(xiàn)草原上的牧民生活與人生悲歡。新作《寂靜人間》則是表現(xiàn)鄉(xiāng)愁之作,深切的懷念中包含著回不去的憂傷,也隱匿著不忍回首的疼痛。相比起安寧之前出版的“鄉(xiāng)村三部曲”,這本書有更多的悲憫和沉思,我想這跟內蒙古大地給予她的生命啟示有關。安寧的散文經常采用小說的寫作技巧,會有動人的故事,人物的語言和行為都有個性,敘述中很具影視的畫面感,文字風格也有女性的溫婉和細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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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渡瀾呢?她的小說寫作有何過人之處?
李:渡瀾是當下文學的異數(shù),作品撲面而來的異質性、糾纏不清的混沌性、迷惑迷離的奇幻性,讓人慌亂、緊張、震驚,大概才氣逼人、英氣逼人的逼人感就是這樣。一位年輕的1999年出生的作家,為我們貢獻了一個混沌的世界。優(yōu)秀的小說就是一個混沌的世界,具有內容的豐富性和闡釋感受的多義性。不同的讀者在她的審美視野中,揭開了自己的人生體驗和體悟,看到了不同的世界和不同的渡瀾。
張:渡瀾是非常有天賦的作家,她能夠帶領讀者進入她的故事內核,并順應她的邏輯。比如她廣受關注的短篇小說《壞脾氣的新鄰居》(《青年文學》2019年第9期),榮獲第11屆丁玲文學獎,當時我為她的這篇小說寫了授獎詞:“年輕寫作者渡瀾,已經在《收獲》《青年作家》上發(fā)表多篇作品,給讀者以閱讀沖擊?!秹钠獾男锣従印分v的是一個奇怪的故事,一家三口的壞脾氣,居然能壞到都把自己氣死,死后在棺材里還不能停止爭吵。這部小說在讓讀者感覺新鮮陌生之外,呈現(xiàn)出了一種先鋒性。翻空出奇的比喻、萬物有靈的周遭世界、童話寓言般的人物行為邏輯,是渡瀾對小說常態(tài)的顛覆。不執(zhí)迷于瑣碎沉悶孤芳自賞,也不以枯燥晦澀背棄讀者,新作家渡瀾因深具先鋒探索精神而讓人保有期待?!彼远蔀懙膶懽饔幸环N非常不符合常態(tài)的邏輯,她的本領就是能夠讓你相信這個邏輯,并讓你感受到一種陌生的敘述方式。對于渡瀾,她的寫作最重要的特點就在于萬物有靈,人和事都像童話一般存在。尤其她的語言,非常直接、簡潔,比喻也很奇詭,對于當代寫作有一種顛覆性,讓我們聯(lián)想到先鋒小說的寫作。
宗:渡瀾是青年作家中我最羨慕的一個人,我經常思考,一個生于1999年的小姑娘,這樣一個寫作形式和語言形式都讓你覺得難以想象的作家,她的小說到底要告訴我們什么呢?每位讀者最開始閱讀她的小說時,都會被她迷惑。從文章句式的繁復、絢麗,到情節(jié)的隨意生長,都讓我們覺得與平常的閱讀經驗不太一樣。但當我們冷靜地分析之后,才會發(fā)現(xiàn)事情并不簡單。作家渡瀾不單單有詭異的想象,奇特的語言,童話一般純凈的想象和感情,還有別的東西蘊含在她的作品中。
這種寫作風格,首先來自渡瀾對人物身份設定的模糊性。你不知道“他”是個什么樣的人,可能是一只烏鴉,也可能是一只蟲子。其次就是作家語言的隨意生長性,她可以從一個詞語生長出另外一個根本沒有想象過的詞語,這當然是因為渡瀾有著極其豐滿充沛的藝術想象力。所以渡瀾作品中的人物形象是不確定的,人物關系也是不確定的。在迷惑繁復的外表之下,她還會強調一些東西。比如說強調一個種子是什么樣的種子,我們會發(fā)現(xiàn)她特別博文多識,語言表達也很精確。也就是說,渡瀾的語言在隨意性的同時,又能帶給我們一種靈動的精確性感受。這種特殊的文風,就是渡瀾小說給我的最初印象。
渡瀾曾經說過,她的每部小說都有想對現(xiàn)實說的話,我認為這是一個重要的品質?!渡底訛跄岣晗Я恕愤@部短篇小說集可以做更加深入的分析,比如渡瀾最想強調的自然之美,或者簡化為美,也可以等同為藝術。它在生活中到底有多重要?它是怎樣被某些因素干擾、甚至摧殘、最后衰老的呢?除此之外,渡瀾還講述了藝術和文化之間的關系,整個過程都非常寓言化,十分切合我們對現(xiàn)實的思考。當藝術的純然性、天然性消失之后,它的生命就消失了。難以想象這么年輕的一個姑娘,會想這么復雜的問題,所以我對渡瀾和她以后的創(chuàng)作之路,充滿了好奇。
郭:渡瀾的寫作非常獨特,三年前我就讀過她的短篇小說《壞脾氣的新鄰居》,十分驚艷于少女的才華。這幾年陸陸續(xù)續(xù)又讀了她的其它作品,我認為渡瀾是一個非常有潛質的作家。短篇小說集《傻子烏尼戈消失了》集中體現(xiàn)了渡瀾如下幾個方面的寫作特征。
首先是跳躍性的思維和極度具象化的語詞表達。我認為渡瀾的主客觀世界是混沌一體的,她的混沌一體用小說的方式得到了充分的表達。比如小說的整體結構是混沌一體的,它綿密的敘事、不斷疊加的意象和不斷變化的運動與形體,既是應接不暇的,又是連綿一體無法拆分的。我們很難把她的小說用慣常的敘事方式去拆分或者評價。
其次是獨特的意象和情節(jié)的設置,夸張、變形、扭曲的意象組成了凹凸鏡的漫畫效果,而情緒流卻非常飽滿充沛。這是渡瀾能夠支撐她整個小說寫作非常重要的一點,就是讓人物在文本鏡像中,自如地表達更加深層的意蘊和體旨。如果沒有這種飽滿的情緒流,那么她的表達會受到很多阻礙。
再次是語言質地厚實而有韌性,充斥著矛盾纏繞和突兀的陌生化經驗,卻能夠意外地拓展語詞表達的視野和邊界。我認為渡瀾的小說受西方漫畫、童話、寓言、現(xiàn)代派小說的影響非常深厚,與此同時,她的表達也能融入民族文化的精髓。渡瀾進入文學領域的時間比較早,是一個早慧的蒙古族女孩,未來的寫作,或許還存在著如何與漢語表達更好融合的問題。
盧:我認為已經粗淺地了解了世界文學,大致知曉這個世界上中外作家們的寫法,但渡瀾的文字還是給了我一種異常復雜的感受。我首先被一種“異質”的東西擊中,腦子一時間有些蒙,而后我很快認定,這是我一直期待的作品。
首先,我認為渡瀾的作品都非常獨特,超出了我所認知的小說形態(tài)。有人將她與卡夫卡、舒爾茨、以及中國八十年代一些先鋒小說家做對比,但我認為都很勉強。雖然渡瀾自己說受過舒爾茨的影響,但我認為也就是些微的影響而已。舒爾茨可能只充當“火星”的作用,點燃了她儲藏已久的、無窮的奇思妙想。
其次,我認為那是三首不分行的詩篇。作者神一般的視覺尤其令我贊嘆,一個少女有如此偉大的悲憫情懷,能夠用一種胸納百川的襟懷看待萬物眾生,是我沒有想到的。她混合了童話、寓言、象征色彩的文字,詩意的現(xiàn)代感,可以與二十世紀最優(yōu)秀的詩篇媲美,但又可追溯到創(chuàng)世之初混沌初開時的韻致,讓我想起了蒙古族史詩《江格爾》。她的文字并非都是爆發(fā)式的、尖利的,也有流水的、風的形態(tài)。讀不到完整的故事,沒有完整的情節(jié),在這兩個方面,她盡可能地簡潔化:簡單,再簡單。她靠一個意象生發(fā),靠語言推動,從而創(chuàng)造出了“天人合一、萬物交融的和諧詩意之美”。
在《聲音》這篇作品中,渡瀾借助像永動機一樣旋轉了二十多年從未休止過的汽車在草原上發(fā)出的巨大的噪音,以隱喻的方式對城市文明進行了令人印象深刻的書寫。作品《圓形和三角形》的荒誕離奇更甚,隱喻意味也更加明顯。圓形和三角形分別具有兩性生殖器官的重要特征,這暗示著故事與“性”有關,但又不完全關乎性。而在《收獲》刊發(fā)的短篇小說《傻子烏尼戈消失了》,則有一種明亮猶如天堂般的詩意色澤。小說的主角烏尼戈被人類當作災難燒死,卻從未有過怨恨,而是順從地接納了命運的安排。
渡瀾擁有悲憫深沉的現(xiàn)實情懷,剝掉荒誕的敘事和夸張的修辭,每個故事都有令人悲嘆的世俗真實。這種真實在她的文字里也有珍珠般的閃現(xiàn),比如蒙古族人名、地名,自然和生命的形態(tài),以及她小說中充盈著的奇妙比喻。在她的作品中,色彩、觸感、聲音和氣味,都有蒙古族神話和傳說的影子。
在這里,我用“華語青年作家獎”給渡瀾的頒獎詞,作為我對渡瀾現(xiàn)階段作品特質的總結:渡瀾的作品具有豐富的情感、瑰麗的想象和令人驚嘆的文字張力。她的敘述打破了慣常的邏輯必然性,以一種非線性的詩歌語言,講述她那些奇幻而異質的故事,從而為作品打上自己獨特的個人精神烙印。她秉持著童心與敏感,以超強的感知能力,捕捉世間萬物的呼吸,并將作家所感知和認識的世界的概貌及性能,朦朧又形象地描述出來。小說中偶爾流露的童真式的悲憫,傳遞出渡瀾對于生命和生活的無比赤誠與無限熱愛。
最后,我認為渡瀾象形的思考,超乎尋常的對萬物微塵的敏感,作品所呈現(xiàn)出來的奇詭想象力和強烈的主題意識以及本能地帶有哲學意味的對世界的思考,都是非常珍貴的。如果有朝一日她能夠把自身切入生活,更深刻地表達現(xiàn)實,必將走得更遠。
高:渡瀾的作品于我而言,是有代溝的。憑借過去的閱讀經驗,很難走進她的小說。讀她的作品,如果用現(xiàn)成的文學理論術語概括,比如魔幻主義、超現(xiàn)實主義、象征主義、成人童話等等,都覺得勉強,有隔靴搔癢之感。她對周圍的一切,有一種超然的敏感。而蒙漢兩種語言環(huán)境、豐富的閱讀經歷和多民族文化的滋養(yǎng),也在她的心底深處植入了一種無意識的狀態(tài)。所以她看到的是常人眼睛看不到的東西,有著奇異的想象力,語言表達也非常獨特。她具有和大自然奧秘溝通的天然能力,這是一種藝術家特有的通感力,達到了物我之間、主客體之間的渾然一體。她的作品納闊了神話、童話和寓言的特質。比如在短篇小說《傻子烏尼戈消失了》中,俄日敦德日格勒出生第二天拉出的胎便,三分鐘后變成了一塊碧玉,剪下的指甲馬上變成碎鉆,脫落的胎毛變成私人飛機,吐出的痰是金子,主人公烏尼戈二十分鐘就長大了十歲,家里的廚娘是日本烏鴉生下來的。短篇小說《昧火》中的甘狄克抱回來的孩子,是被人從一只公羊的肚子里揪出來的。渡瀾的寫作沒有刻意的模仿,而且別人很難復制,她的寫作是獨一無二的。我既希望渡瀾就這樣一直寫下去,也有點擔心,隨著她的成長,未來的寫作又怎樣去走??吹贸鏊髞淼淖髌吩跀⑹录记缮?,有了一定的自覺性,會將神秘的敘事與現(xiàn)實相互對照。渡瀾的小說世界,其實就是對自然以及人與自然關系的藝術解構與重構。她用自然的心靈狀態(tài)表達,雖然奇異,本質上卻非常純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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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優(yōu)秀的散文家培養(yǎng)或成就了一位優(yōu)秀的小說家,這聽起來確實不可思議,請問他們之間在精神內質上有什么共同點嗎?或者還有其他因素在起作用?
李:非常高興在內蒙古的遼闊大地上,山東姑娘安寧不僅找到了她的文學王國,還培養(yǎng)出渡瀾這樣優(yōu)秀的學生。在對自然萬物的靈動展示上,這對師生的創(chuàng)作其實有著異曲同工之處。
張: 我認為安寧和渡瀾的師生關系特別美好。安寧從山東遠嫁內蒙古,扎根于這里,并有了自己的生活。同時作為一名老師,作為從北京師范大學畢業(yè)的優(yōu)秀校友,安寧任教于內蒙古大學,用她深厚的文學素養(yǎng)和出色的文學教育能力,培養(yǎng)出了渡瀾這樣一位廣受文壇關注的青年作家。這也是安寧為內蒙古文壇作出的貢獻:一是作為作家的貢獻,二是作為伯樂的貢獻。
在文學史上,有許多作家培養(yǎng)新人的例子。北京師范大學的莫言老師、余華老師、蘇童老師,也都在培養(yǎng)青年作家。文學前輩和后輩之間是一種撞鐘的關系,在這位作家的壯年去撞文學的鐘,于是我們聽到了美好的回響,這是來自青年學生的回響。很多年之后,當我們越來越多地聽到這位學生的美好回響的同時,我們也會反過來想到她的老師。所以特別祝福安寧和渡瀾,希望她們在未來的20年、30年乃至50年,進入文學史時,我們想起安寧,便能想到渡瀾;我們想起渡瀾,也能想到安寧。
宗:安寧的寫作中有自然和自然之美,這會直接或間接影響到她周圍的人,但我并非說安寧和渡瀾的寫作是一種直接的師承關系。因為作家之間的傳承并不是簡單的問題,而是一種觀念的相通。
郭:從安寧和渡瀾的創(chuàng)作可以看出,近年來青年寫作已悄然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無論是向內體認的主觀性表達,還是向外延展的客觀性敘事,都從簡單的“看山是山”,向著“看山不是山”的第二個境界拓展。顯然,安寧和渡瀾的寫作已達到了第二個境界,從這個角度來說,兩位作家的起點很高。按照中國人的理解,文學的最高境界還是需要返璞歸真、無跡可尋,尤其是散文寫作,最高境界依然是通過“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達到“看山還是山”的。要達到這個境界,還需要諸多學識的滋養(yǎng)和人生境遇的鍛造。
盧: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要特別談談作家安寧作為一名老師,對內蒙古文學,準確地說,對培育文學新人的貢獻。僅以我工作的《青年作家》雜志為例,安寧自2019年以來,就先后推薦了渡瀾、蘇熱、田逸凡三個學生的小說,雜志為三位作者分別做了專輯推出。她先后為他們寫下《文學新星渡瀾的璀璨光芒》《當我開始談論弟子蘇熱》《“零零后”田逸凡筆下的家庭生活》等評論文章。當時,渡瀾和田逸凡都在內蒙古大學讀大一,蘇熱讀大三。后來,她還給許多雜志熱情推薦學生艾嘉辰、軻潤生以及南音、未果、多戈、葉褐等內蒙古之外的90后、00后文學新人的作品。渡瀾能在國內重要文學期刊相繼刊發(fā)作品,并在大學畢業(yè)前出版首部短篇小說集《傻子烏尼戈消失了》,都是安寧熱情推薦和無私幫助的結果。一個老師如此不遺余力地扶持新人,我還是第一次遇到。這也解開了困擾我多年的一個疑問:為什么那么多大學創(chuàng)辦了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卻很少培養(yǎng)出作家,而內蒙古大學一個寫作課老師,卻能推出這么多優(yōu)秀的文學新人?我相信,每所大學都有像渡瀾一樣優(yōu)秀的年輕寫作者,但缺少的是識才、愛才、并對扶持學生成長擁有熱情的老師,缺少的是對學生真正有愛且對發(fā)現(xiàn)文學新人永葆激情的老師。正如韓愈所說:“世有伯樂,然后有千里馬。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故雖有名馬,祗辱于奴隸人之手,駢死于槽櫪之間,不以千里稱也?!?/p>
渡瀾的作品最早是在《青年作家》的“新力量”欄目,以小輯的形式推出的。發(fā)現(xiàn)渡瀾是我作為編輯的幸運。我依然記得2018年11月的某一天,安寧說要推薦一個大一的蒙古族女孩的小說給我。安寧留給我的印象一直都是安靜理性的,那次她顯出少有的激動,不容我對這個學生的才華有絲毫質疑。她甚至因閱讀渡瀾小說,為其非凡的寫作天賦,興奮到兩次失眠。她隨即郵件發(fā)來渡瀾的三篇小說,也即《聲音》《諒宥》《圓形和三角形》,并寫下了那篇深情又不缺乏理性的評論《文學新星渡瀾的璀璨光芒》。我看完三篇小說后十分驚訝,竟一時無語。
這三篇給予我沖擊的小說,都是渡瀾在剛剛進入大學的一兩個月內,在安寧的督促下完成的處女作。安寧最開始的評論文章標題叫《天才少女渡瀾》,我雖然贊同安寧的說法,認為渡瀾是一個極具寫作天賦的“天才少女”,是天生的作家。但我依然建議她修改了題目,因為渡瀾不需要這一形容詞修飾。而且我也認為,文學作品特別是小說,不是僅靠才華就能寫出來的。
作品發(fā)表后,很快引起了作家、讀者和編輯同行的關注。在安寧的推薦下,《收獲》《人民文學》《十月》等雜志也相繼發(fā)表了她的作品,并獲得一系列獎項,渡瀾作為一個新銳作家或者說先鋒作家的身份,得以迅速確立。
從安寧的評論可知,《諒宥》是渡瀾真正的處女作,是她在寫作課上提交的第一篇作業(yè)。安寧只讀了開頭一段,就立刻意識到她有天才式的寫作才華,認為渡瀾對于自然中一切與人類不同的生命,比如樹木、鳥獸、昆蟲,甚至一粒蟲卵、一塊牛皮,都充滿了熱愛與敬畏。渡瀾用她超強的感知能力,捕捉著這些終將一起歸于自然的不同生命的呼吸。
安寧一開始就抓住了渡瀾作品中的特質。渡瀾最初四篇小說中的人物,不管歷經怎樣的悲苦,面對怎樣的傷害,“都選擇順其自然地面對一切,敞開自我,沒有哀傷,也無怨艾,并最終與自然或異質的生命化為一體。世界在她的筆下,充滿痛苦、孤獨、傷害,卻最終趨向童話般的純凈與潔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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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安寧和渡瀾二位,以及廣大的青年作家們,有何冀望?
張:特別祝福安寧和渡瀾,希望她們在未來的20年、30年乃至50年,進入文學史時,我們想起安寧,便能想到渡瀾;我們想起渡瀾,也能想到安寧。
郭:基于中國當下現(xiàn)實的多樣性和復雜性,我們期待年輕作家能以更加宏闊的視角表現(xiàn),比如對鄉(xiāng)村文明、鄉(xiāng)村生態(tài)倫理進行關照,調動更多的社會學、心理學資源進行寫作支撐。許多70后作家已成為實力派作家,而80后、90后包括00后中青年作家如何成為經典作家,值得我們去探索。最后,再次對兩位作家的師生之誼、文學之誼,表達由衷的敬意和祝福。
高:安寧和渡瀾師生兩人是內蒙古文壇閃耀的雙星,也成就了一段文壇佳話。這種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得力于內蒙古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在教學和學科建設上的大膽突破與創(chuàng)新,尤其是對優(yōu)秀作家老師的引進。我想這也會對全國其他大學有很好的啟發(fā),作家與大學的結合,將有效促進對年輕作家的培養(yǎng),讓中國文學后繼有人,從而推動文學事業(yè)的不息發(fā)展。
(整理:商萌、王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