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虛構《太陽透過玻璃》:我們的驛站
打開電腦文檔,準備開寫時,習慣性地看一眼電腦右下角的日期顯示:2023年2月18日,頓然驚覺,明天就是父親去世三周年的紀念日。好巧,前幾天我的責任編輯吳越與我說,寫一個創(chuàng)作談吧,我說好,周末寫。就這樣,在父親“升天”三周年的前夜,我開始回憶如何要寫一寫父親在“老年病房”里度過的五年,關于他停滯的、封閉的、從不與我對視的五年。
“升天”是老年病房里的護工們對死亡的尊稱,我學會了,愈發(fā)地愿意這么去述說一個生命的隕落。隕落——升天,完全相反的方向和情緒,多好的詞匯,我喜歡護工們的發(fā)明。
2014年,我的長篇非虛構《遠去的人》在《收獲》第四期發(fā)表。因為父親患了阿爾茲海默癥,我目睹他一點點遺忘家人,遺忘自己,直至遺忘人間的一切,僅僅用了兩年。那段日子,恐懼與悲傷覆壓著我們的家庭,唯有寫作讓我可以勉為其難地正視父親的疾病?!哆h去的人》就是在他的病情漸入膏肓的日子里寫就,我清晰地感覺到他在離去,是的,他用失憶的方式,一步步遠離著我們。
此后,父親的疾病日益加重,從失憶漸漸變?yōu)槭?。他不會走路了,不會端起碗往嘴里扒飯,不會穿衣脫衣……他什么都不會了,我以為天塌了,直至送他住進醫(yī)院的老年病房。
這是城市醫(yī)療與養(yǎng)老圖譜中,觸角深入到最底層、最遙遠的地方。躺在床上的病人,幾乎全是等待著生命最后歸期的老人,他們住進這里,便幾乎再沒有出去的時候,短則幾個月,長則四、五年,直至臨終。是的,這是一個老人聚居的世界,排隊等候入院的老人每天都在增加,沒有人能阻擋眾多垂老的生命不斷逝去,也沒有人能阻擋“新人”不斷加入。暗下里,我把它叫做“臨終醫(yī)院”,我以為,這是一個更加悲傷壓抑的世界,這里的氣氛,可以用沉重和陰郁來描述。然而,我想錯了。
那五年,去醫(yī)院探望父親成了我最常態(tài)的“深入生活”,我認識了老年病房的所有護工,小彭、小張、小丁、小倪、小馬……在這里,即便是五十多歲的小彭,也被叫成“小彭”,而不是“彭阿姨”,因為在老年病房,五十多歲終歸是“小”的。每每踏進老年病房的走廊,我總是一次次身不由己地融入某種特別的“煙火氣”,這里甚至可以用“熱鬧”來形容,老人們的咳嗽、呻吟、哭泣、呼喚、囈語,初聞是噪音,久之,我發(fā)現,我與這里的護工一樣,學會了聽懂老人的“語言”,咳嗽是問候,呻吟是撒嬌,哭泣是訴說,呼喚是感謝,囈語是示愛……那是他們好惡喜怒的表達,亦是他們憂傷與歡悅的另一種呈現。誰說不是呢?小張端著新鮮飯菜走進病房時,23號床老張就會皺起鼻梁,瞇著眼睛,發(fā)出一串并不連貫的囁喏,那是食物的香味讓他本能地生出了某種希望吧?抑或,小彭對著7號床喊:老薛,你女兒來看你了。老薛便會扯開嗓子發(fā)出小號奏鳴般的一聲嘯叫,尖銳而激越,仿佛幼兒園的孩子盼到了來接他的媽媽。
這里還時刻充斥著護工們的吆喝聲,交談聲,家屬的聊天聲。小張、小彭們24小時全天候生活在病房里,她們與老人時刻相處著。我不知道她們用了什么樣的方法,了解和掌握了屬于她們的病人鮮為人知的前世今生。她們在工作之余的閑暇時間里,用近乎八卦的語言大聲傳播著老人們的故事。是的,她們通常用最洪亮的聲音來說話,并且她們一律身形壯大,即便個子不高,身軀卻一定敦實。似乎,她們必須要用壯健的體魄與壯闊的精神,才能打敗時刻游走在老年病房里的“死神”。
護理老人的工作甚是繁重,護工們卻依然呈現出對生活充沛的熱情。她們用飲料瓶做泡菜、腌蘿卜,用微波爐蒸南瓜、煮玉米,在食堂提供的餐食之外給自己加餐。她們還利用睡前的一丁點兒時間織毛線襪,刷手機淘寶,買花花綠綠的打底衫,她們很少買外套,因為必須穿制服,好看的外套沒有用武之地。她們在極其有限的空間和條件下力求擴大自由度,捕獲幸福感,那是屬于她們可以把控的生活。
我喜歡與護工聊天,每次去看望父親,我總愿意擠在護工扎堆的操作室里聽她們說閑話。我還喜歡看她們熱火朝天地干活的樣子,聽她們拔著嗓門說話的聲音,她們總讓我感覺,死亡是一件不值得放在眼里的事。她們日日夜夜生活在那個被我暗稱為“臨終醫(yī)院”的地方,倘若沒有足夠樂觀和寬大的內心,又如何能承受老年病房里最常見的永別?
父親住在老年病房的五年,至少更換了七輪護工,我的微信好友名單里,七名護工的昵稱赫然在列,她們是小彭、小張、小倪……在這里,她們永遠是“小”的,她們永遠不會變大、變老。她們讓我意識到,在那個被“死亡”威逼和包圍的空間里,生活依然有著可追求的幸福,或許微弱,卻也同樣可以被視為幸福。
2022年初夏,繼《遠去的人》之后,我的第二部長篇非虛構寫作完成,彼時還未確定標題,打開文檔,全文第一句是:他躺在離窗戶最近的床上,太陽透過玻璃照進來,落在他身上,斑駁的光影幾乎晃著我的眼睛。我伸出手,輕輕撫了撫他左臉頰下端的一顆黑痣:爸爸,認識我嗎……我的責編吳越說,就叫《太陽透過玻璃》吧,被折射和稀釋過的光和熱,也是生命。
她總能想到符合我心意的點子,如此,我便寫下了《太陽透過玻璃》的內容簡介:這里是生命的驛站,也許是終點,卻也是起點;這是一個特殊的病區(qū),這里的病人更像是候車室的旅客,他們用遺忘作車票,做好了隨時啟程的準備。阿爾茲海默癥晚期的父親住在這里,整整五年,陪伴在他身邊的除了家人,更多的是病友、醫(yī)生、護工,他們共同維系起某種熱烈而又衰竭,活潑而又沉寂的生命氣象,他們在這里歡笑、哭泣,日復一日,直到“升天”時刻的到來。這也是一份禮物,送給年輕的、健康的,積極抑或頹廢地生活著人,你能在這里看見未來,有一天,當疾病抑或垂老迫近時,你也可以坦然地追念曾經青春的自己。
這就是我寫作《太陽透過玻璃》的動因,那些人,他們不停止衰老,卻保持著動人的天真;他們努力記得,同時接受遺忘;他們竭盡生命的“活”,只為平靜愉悅地“死”。他們是我們的父輩,是熱氣騰騰地勞動著的護工,是多年之后的我,是我們。在每一個人都將經歷的未來,我想,我是愿意用這樣的生命狀態(tài)去迎接、去應對的,在我們的驛站,即便是被折射和稀釋過的光和熱,也是生命。
2023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