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雪、唐詩人:跳脫地理的束縛
唐詩人:海雪你好,非常感謝你能夠參與加入《廣州文藝》“新南方論壇”欄目的作家訪談。首先想聊點兒生活化問題,就像所有第一次接觸我的朋友都會問我的名字一樣,我也想問一下你的名字問題。你是地道的海南人,名字是“海雪”,用“海”很正常,為何用了“雪”呢?成長過程中,你對這“雪”有過好奇或疑惑嗎?在海南想象“雪”是什么感覺?有見過真正的“雪”嗎?對比之下,你更喜歡生活在有海的南方,還是有雪的北方?我想由此出發(fā),來討論一些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上的文化地理問題。
王海雪:名字沒有什么特別的。父母取的,原來也不是叫這個名字,只是因為重名了,所以父母給改了。很遺憾,我至今沒有見過雪,見到的也是它們落下即刻化成雨的樣子。幼年時,經(jīng)常想象遙遠之地的寒冷程度。我記得很早以前讀遲子建的《樹下》,里面描寫大雪封門,讓我的想象融進了雪花的重量,不過還是沒有變成實景。
我在北京待過之后,發(fā)現(xiàn)我更喜歡生活在四季分明的地方。那讓我有一種真正活著的感覺,時間的流逝在寒冷地區(qū)是可以被看見的,因為身體必須跟隨氣候換季。衣服是一個季度一個季度地加厚,這在我以前的生活中是沒有過的。還有,我發(fā)現(xiàn)冬天時,北方可能四五點天就黑了,那次讓我很是震驚。因為我從沒有見過還未到七點就已如晚上一樣的“下午”,或者是“黃昏”?我喜歡這種“異質(zhì)感”,可能北方人來到南方也會有類似的震驚體驗。還有一次,我去旅行,我一直沒有穿過帶絨的靴子,走在路上覺得腳很疼,后來才知道是凍著了。氣候也讓南北飲食不同,這在熱帶地區(qū)特別明顯。還有在北方吃熱帶水果,完全是兩種不同的味道。我記得那個杧果,我只吃了一口就扔掉了,然后,邊走邊想,原來這就是北方人所以為的熱帶水果,完全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東西。就跟我想象中的北方和現(xiàn)實中的北方,也是兩種不同的東西一樣。
一個完全被放置于海洋的島嶼,雖然在漢代就被納入中華版圖中,但是在很長時間里,它是邊緣的,其實至今也是邊緣的。不過,這種邊緣讓它得以仍然保留屬于島嶼的風(fēng)俗人情,所以能看到一些比較奇特的東西。在我跨過那道海峽之前,我和大部分當?shù)厝艘粯?,覺得這是世上最好的地方。但是,當我來到“大陸”,相對“島嶼”而言,看到原來教科書上的照片變成龐大的實物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明白了那種巨大的差距,我才真正知道地理是如何影響人的思考和文化的形成。然后我想,漫長的農(nóng)耕文明對海洋其實是拒絕的,我的眼界一下子被打開了。
唐詩人:對,我在北方生活了四年,一開始也是各種激動,但半年之后就煩膩了,還是很希望回到南方生活?;氐叫≌f,你目前的小說,有很多篇涉及海,尤其《指尖之?!纷顬榧?。與內(nèi)陸地帶的生活經(jīng)驗相比較的話,小說中耀明這些成長于沿海的人物,對生活中很多事物的理解都很不同。我印象很深的是,耀明對“鹽”的厭惡?!胞}”是生命精華,對內(nèi)陸人的生活而言,是極關(guān)鍵的生活必需品。在內(nèi)陸作家作品中,我還沒有見到過哪個作家筆下的人物是排斥“鹽”的?!胞}”的經(jīng)驗差異,當然只是一個小細節(jié),我相信日常生活中還有很多類似細節(jié)。小說是細節(jié)構(gòu)建起來的,無數(shù)迥異于內(nèi)陸世界的生活細節(jié)建構(gòu)起來的沿海故事,必然有它獨特的人生經(jīng)驗和生命價值。《指尖之?!穼懗隽撕芏嗒殞儆谘睾H说纳罡惺埽苍噲D寫出靠海生存的濱海人的生存哲學(xué)。但這個短篇可能只是個開始,我相信你還有很多想表達但還沒表達的,你可以更多地談?wù)勓睾I罱?jīng)驗與你的小說創(chuàng)作之間的關(guān)系嗎?
王海雪:許多食物本身是有味道的,海水本身就有鹽分,木瓜本來就是甜的。而且小說里故事發(fā)生的主要地點,是一個真正置身于遼闊海洋中的島嶼,完完全全沒有四季,熱得不行,氣候決定了人們不能食用過多的鹽,要解暑。這個小說是我早年在永興島上和一個年輕漁民聊天的部分記憶,以及我?guī)状稳パ睾O港采風(fēng)所得。不過有很多虛構(gòu)的成分,它是一種“文學(xué)真實”。
很多人想當然覺得,一個生活在島嶼上的人,自然是活在一個推門見海的環(huán)境中。其實不是,我從小生活的鎮(zhèn)子離海有幾十公里遠,倒是日日夜夜見到江。它的位置很獨特,是孤立的,這構(gòu)成了一個足夠封閉的環(huán)境,以至于我很多小伙伴在幼年時期都認為,一輩子都可能無法走出小鎮(zhèn)。所以我讀書,因為我有著異乎常人的獵奇心態(tài):如果無法親臨現(xiàn)場,那就從書里尋找可以無限接近的事物。當然,這也是后來我重新審視自己與這個地方的關(guān)系,才清楚它是如何塑造了我對環(huán)境、社會和世界的早期理解。很慶幸,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跳脫了地理對我的束縛。另外一點,現(xiàn)在到處修路,無論是鎮(zhèn)與鎮(zhèn)之間、城市與城市之間,很快就無限暢通,這種融合勢必改變更年青一代的想法。當然,語言也是影響之一。我們這一批85后,還有90后使用方言,更年青一代直接使用普通話,這注定我們的思維有偏差,對一些事物的關(guān)注度與敏銳度都不同。不過,這只是很小的一面。一名寫作者,應(yīng)該要不斷走遠,不斷開疆拓土,才能讓自己的創(chuàng)作提升到更高的維度,而不是不斷把目光往回追溯,沉溺于過去。
唐詩人:“食物本身就有味道”,這個認識其實是很南方的,在廣東以北的很多地方,多數(shù)人并不知道所謂食物本身的味道意味著什么,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被辣、醬等濃重激烈的味道所遮蔽。所以,我去北方讀書轉(zhuǎn)了一圈來到廣州時,吃第一頓廣式早茶就被吸引了,感觸就是“真正嘗到了食物本身的味道”。這些在嶺南以南作為生活常識的東西,往往就是一些地域文化差別的表現(xiàn),不對比真意識不到,這也說明即便要寫故鄉(xiāng),也需要有“不斷更遠、不斷開疆拓土”的經(jīng)驗和視野。
除開海,還有氣候。海南作為中國的“熱帶寶地”,熱帶氣候必然與北方溫帶氣候有很大差異。你的小說中也經(jīng)常提及這些情況,比如你前面已談到的對“四季”的感受,還有就是熱帶氣候的表現(xiàn),你在長篇《無敵之年》開篇不久,有一些感官層面的表現(xiàn),特別有意思,像“灰燭鎮(zhèn),一個任熱帶植物瘋長、被密林覆蓋的鎮(zhèn)子。我聽得見藏于地下的狂風(fēng)驟雨般的吶喊”“坐在我對面的母親,大口地喝著放滿冰塊的紅茶,薄涼的衣物浸潤在汗水之中,也許是茶里的冰塊消融她身上所有熱帶秋季的酷熱,讓她的口吻變得若無其事”……寫出聽覺、觸覺等多維度的身體感官,全方位地表達出熱帶地域的生活感受,我對這些表達特別感興趣。我想了解的是,海南、熱帶地域的熱帶特征該怎么進入寫作當中,你這方面有什么特別的想法或感觸嗎?
王海雪:你所提到的只是開頭,只是作為一個場景呈現(xiàn),當然不可能是一部長篇的全部。我之所以這樣寫,依賴的是我的感官。它是自然的,就跟一個北京作家寫北京是順手拈來的一樣。不過,如果沒有在異地生活過的時期,我的感覺不會變得更加靈敏。對目前的我來說,我清楚自己擅長什么,不擅長什么,我所要做的是“揚長避短”。每個寫作者都要找到自己的特性,如果我的特性在感官上,我就要放大它,它是我之所以是我的標志。這個長篇的發(fā)表,塑造了我的信心。無論好壞,對寫作者而言,就是持續(xù)地寫下去,即使是炮灰,也要做一個對自己有用的炮灰。所以,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開始第二部長篇的嘗試,依靠的依舊是感受力,主題依然與女性有關(guān)。
唐詩人:《無敵之年》是個很好的開始,我感受到了你的特色和野心,也很期待第二部長篇。除開寫發(fā)生在海南的故事,你還寫了很多帶科幻色彩的小說,很想知道你是出于什么緣由開始寫作科幻小說。
王海雪:科幻其實是文學(xué)的一種形式,頂級的科幻作品有著特別豐富的哲學(xué)意味,而不是科學(xué)名詞的堆砌。我寫科幻,或者說是硬科幻,是因為它的隱喻功能和容量。它所能思考的層面是無限大的,你可以想到人類、外星、文明等更有指向性的詞匯。它本身就是一個立體的世界,而不是我們所見到的一個平面的社會。技術(shù)手段會對人類文明有什么影響?如果有另外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顛覆我們的根本認知,普通人會不會崩潰?時間對人類來說意味著什么,它如何作用于個體和整體……這些都很有意思。我個人認為,文學(xué)有著永恒的母題,而各種題材的命名是一種包裝手段,要能夠目光如炬,從紛繁的故事里直抵核心。寫科幻也是對邏輯和知識背景的訓(xùn)練。我記得我看《銀魂》,雖然是架空故事,但是和很多日本歷史事件有關(guān)。后來,我買了日本史和《武士革命》來讀,證實了我的猜測??苹盟膊皇菓{空出來的,而是建立在很多東西上。小說以何種形式出現(xiàn),取決于寫作者思考的角度。
唐詩人:對,《永恒牧場》等作品的現(xiàn)實感是很強的。王威廉提過“純文學(xué)科幻”“科幻現(xiàn)實”等概念,我覺得你的科幻作品也是這類風(fēng)格的。海洋、科技與未來,這都是我們探討“新南方寫作”時特別關(guān)注的幾個點。你應(yīng)該有關(guān)注“新南方寫作”的相關(guān)探討,最后想問一下你對“新南方寫作”這樣的提法有什么想法?海南作為中國最南的“南方”,海南的文學(xué)在以往的“南方文學(xué)”概念視野當中幾乎看不到身影,你是怎么看待“在海南寫作”這樣的處境的?
王海雪:“新南方寫作”的提法確實很新鮮,海南不再作為一個地理名詞出現(xiàn),而是以文化之態(tài),進入一種遼闊的南方共性的視野中,我認為自己的寫作被推廣到了一個更大的區(qū)域。我很喜歡這個提法。
雖然都是南方省份,文化積累不同,內(nèi)部還是有較大差異,像海南這片地方,有些地方的習(xí)俗和廣東很像,有些和廣西很像,它是一個特殊的區(qū)域。翻看海南的地方志史料,你會發(fā)現(xiàn),以前作為官員貶謫之地,幾乎每個人都是帶著那種九死一生的心情來到海南。進入現(xiàn)代社會,交通比以往便利很多,不過我們還是不能小瞧這一道瓊州海峽,一旦有大霧,也會影響飛機航班起飛降落,港口則完全停航,進不去也出不來,還是有很大的阻礙。雖然大家閱讀的書籍無異,接觸的信息無異,地理的隔斷還是潛在影響著作家,但是我認為,“新南方寫作”正在瓦解作家的地理“孤島”心態(tài)。
第二個問題,我認為在島嶼寫作和在書房寫作都是一樣的,主要取決于作家的心境和創(chuàng)造力?,F(xiàn)在,如果從個人角度來說,我認為我只是一個戶口在海南的作家,這個地方于我只是一個背景板。我不只是為海南這個地方寫作,我是“為自己寫作,因為我是蒼生中的一員”。
唐詩人:文學(xué)問題超越地域問題,我們每個人都生活在自己的“島嶼”,但寫作肯定是想跳脫這個“島嶼”,像你前面講的“跳脫地理的束縛”。我們討論“新南方寫作”的根本意旨,正是想要尋找一些“脫域”的可能性,用楊慶祥的話來說就是“真正將‘地方/地方性’從統(tǒng)一的‘整體性’里面解放出來”。期待你未來的寫作,再次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