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芙康:讀書人金梅
編者按:2023年3月2日上午8時,《文學自由談》的重要作者,88歲的沈金梅先生因病辭世。為表達新老同仁的懷念,“文學自由談”微信公眾號重發(fā)任芙康十六年前載于《文學自由談》的一篇舊文?!蹲x書人金梅》原載《文學自由談》2007年1期。
沈金梅 先生 (1935—2023)
《寂寞中的愉悅》即將出版,這是金梅的第十五本書,一本敘述孫犁一生閱讀之路的傳記。他囑我寫序,幾乎沒有猶豫,就答應了。不料真動筆,卻心底起浪,一時不知由哪說起。
《寂寞中的愉悅:嗜書一生的孫犁》 金梅 著,河南人民出版社
屈指算來,認識金梅時,他四十多歲,我不到三十。交往延續(xù)至今,未曾有過間斷。通常說,人與人之間,相識容易相知難,而最初的接觸,往往奠定日后往來的基調(diào)。
記得第一回去《新港》編輯部,因這里曾是頗有影響的文學要塞,不免膽怯。走進新華路上的老洋樓,踮腳前行,木地板仍被踩出嘎嘎的聲響。我要找的編輯不在,初次見面的金梅,看罷我送上的一篇雜文,點頭說好,將稿留下。告別時,我拜托他將稿子轉(zhuǎn)交那位熟人。他神色依然,“可以可以”地應著,并送我下樓。
事后才曉得,金梅是刊物負責人之一,雜文終審就歸他。但他絲毫不在意陌生作者的“目中無人”,很快將稿子發(fā)了出來。
兩年后,我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到《新港》,與金梅做了同事。方知金梅是上海人,曾就讀北大中文系。那時編輯部實行坐班制,所有人幾乎朝夕相處。便見金梅每天埋頭做著兩件事,上班讀別人的稿,下班寫自己的書。他的學養(yǎng)、他的責任心、他的刻苦精神,皆受到眾人認可和尊敬。第一次去他家,見到他端莊典雅的夫人張澤宓,大感驚異:現(xiàn)實生活中居然就有如此般配的夫婦!多年后聽人說起,老張年輕時貌若仕女,畫藝超群,在津門新聞美術兩界享有“冷美人”之譽。二人的終成眷屬,自然便有一部感人的故事。
時間長了,又慢慢知道,金梅性格內(nèi)向,無關之事從不參與。突然有一次,他卻表現(xiàn)出很強的主見,令人十分意外。當時一位同事申請入黨,受父親牽累,久拖無果。其父于抗戰(zhàn)中中彈身亡,一說遭日本人射殺,一說被八路軍擊斃。奪命的子彈雖只一枚,可由誰射出,性質(zhì)迥異。因歲月久遠,想弄清槍手面目,事實上已無可能。如此難題,使該同事幾乎絕望,與人談心常至哽咽,其境況令人同情卻無奈。這時惟有金梅站出來替他說話,又恰逢政治氣氛開始改善,此君終于了卻夙愿。二十多年過去,金梅仗義執(zhí)言的神態(tài)仍歷歷在目。
絕大多數(shù)時候,金梅都過著平靜的日子。但他并未身處真空,文壇上一些閑言碎語非他所愿,時來做無聊的造訪。他多當耳旁風,誤會任其誤會,株連任其株連,一味地獨善其身。走進他素樸的家中,給人印象深的,是書房里四壁舊書,滿架滿柜泛出一種特殊的黃,似乎映襯出金梅讀書歲月的滄桑,這很容易叫人受到感染,超越你長我短的計較,平息心中過分的欲念。
熟悉他的朋友,無不信服金梅做學問,跟他做人一樣平靜。中國現(xiàn)代文學這一塊,他靜心修行,體會尤多。上世紀 80 年代初期,上海文藝出版社異軍突起,以重視出版現(xiàn)代文學學術專著聞名于學界。光是有關葉圣陶研究的書稿,該社就收到數(shù)部之多,可謂群芳爭艷。金梅所作三十多萬字《論葉圣陶的文學創(chuàng)作》最終脫穎而出,絕非僥幸,自有他人許多不及之處。金梅治學,毫不夸張,是稱得起“篳路藍縷”的。而時下的文論圈中,這四字已日漸貶值,隨處招搖,成為急功近利之徒相互奉承的禮品。
《論葉圣陶的文學創(chuàng)作》 金梅 著,上海文藝出版社
在當代文學批評領域,區(qū)別于眾多活躍分子,金梅頗有獨到的收獲。前者屬于追蹤型評家,幾乎是創(chuàng)作前腳走,評論后腳攆,剛看個開頭或只讀個結(jié)尾,便洋洋灑灑,點評得有板有眼。其中拔尖角色,僅據(jù)一個書名,就敢宣告“震撼”之作問世。此類鼓手長袖善舞于文壇,人氣指數(shù)如春節(jié)前后的火車站。然熱鬧歸熱鬧,其致命傷卻是胎中帶來。季節(jié)一過,風向變易,倡導已不再是最初那個倡導,時興已不再是先前那個時興。即使有機會結(jié)集出書,翻檢舊作,已多悖時宜矣。而金梅屬于學問型評家,單看他評說的對象,肯定不是誰紅去追誰,即使偶或撰寫應邀的時文,也會表現(xiàn)出別一番品相。二者的區(qū)別,表面看隔著一層紙,究其實差著幾重山。金梅前后曾花四五年時間,與二十多位作家通信談創(chuàng)作。作家個個實力派,但人人回函不敷衍。每組通信探討藝術規(guī)律,解剖寫作實際,良友諍友,列優(yōu)指謬,全然不見廉價的吹捧與高蹈的忽悠。通信合集《文學奧秘的探尋》出版后,遍獲好評。多年后再讀此書,絲毫不覺年代的隔膜,仍處處窺見其真知灼見。金梅這般佳構(gòu)頻出的高效狀態(tài),望塵者多,超越者少,為人稱道,亦引人嫉羨。
1988年年初開始,金梅遇尷尬,前后一兩年。像他那樣處逆境而安之泰然,文人通常是不易做到的。但見金梅不聲不響,沉穩(wěn)如常。兩年多過去,拿出一部厚厚的《傅雷傳》。傅雷是他老鄉(xiāng),為傅作傳,已存念多年,惜無時間。今日賦閑,雖屬歪打正著,但得到的成全實實在在,內(nèi)心里感激都來不及,哪還說得出一個怨字。這本書很快由南方一家出版社出版,細水長流地賣著,數(shù)年間不知加印了多少回。奇怪的是,該書責編每次來信都訴苦說書積壓庫中,上司不悅,弄得他如何狼狽之類。但更奇怪的是,這本書一邊“積壓”著,又一邊加印著。我們知道后都不平,建議他與這種伙伴快分手。金梅卻并不真生氣,始終容忍著對方的抱怨與加印,也連同容忍著每次再版后的一點點“印數(shù)稿酬”。
《傅雷傳》 金梅 著,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出版社
歷經(jīng)數(shù)十載學術生涯,金梅與孫犁研究結(jié)下不解之緣。他學習孫犁,研究孫犁,撰寫或選編與孫犁直接相關的專著,已有五六部出版。據(jù)我所知,多年間孫犁凡有選購書刊、查找資料的瑣事找他,他必是有求即應,及時辦妥,故而他與孫犁的個人情誼非同尋常。但遍尋金梅的文章,你根本聞不出“我的朋友胡適之”一類味道。他是他,孫是孫,盡管熟稔,卻從不炫示熱絡,從不借以參照,這是一般人很難達到的境界。
曾有一段時間,一群熱心者樹孫犁為旗,劃冀中為圓,幻化出一個“荷花淀派”,其做法附會,顯而易見。大凡作家的歸類,須遵循內(nèi)在邏輯,經(jīng)歷、觀念及其題材、風格等等,必是不可或缺的要件。孫犁的非凡不容置疑,但一位孫犁焉能成派。搜尋孫犁之外有誰悟得孫犁的韻味,又有誰識得孫犁的氣象?僅僅東施效顰,描畫一二村婦、三五蘆葦、八九荷花,便認定為孫犁麾下,豈不牽天下之大強也?惟文學之事,獨一無二的才值錢,流派愈多愈好,同伙愈少愈妙;每個寫手都成為異于他者的孤家寡人,則更是妙上加好??v觀“荷花淀派”的營造過程,聽不到金梅什么聲音,孫犁本人也未見得領情。細想想,這是絕非偶然的巧合。
金梅不善交際,但對于別人所托,從來都上心去做。這么多年,我時常有事麻煩他,總獲他傾力相幫。惟有一事,讓金梅為難,沒有辦成。我在天津多年,不曾見過孫犁,老以為反正同居一城,遲早都有機會。后來聽說孫犁患病,才萌生急迫,請求金梅引見。但因?qū)O犁病情反復,一直未得探視。2002年春節(jié)前的一天,在總醫(yī)院高干病區(qū),隨單位慰問小組,我終于走近孫犁病榻。是時老人已少神智,令我久久注視,鼻子發(fā)酸,生出無數(shù)感傷。
孫犁去世,給金梅沉重一擊,茶飯不思,恍惚多日。一個艷陽天,他打開孫犁的文集,開始逐篇重溫。讀書竟有先難料到的結(jié)果,他發(fā)現(xiàn)自己,對忘年之友孫犁的仰慕之情,對老師孫犁的敬畏之心,絲毫未隨孫犁的辭世而平息。接著的念頭是:趁著精力允許,再寫本書,繼續(xù)解讀總也體味不盡的孫犁。有一天,我去看他,他說起新書的構(gòu)思:“而今傳記少變化,我想做點嘗試,寫孫犁,基本不涉及他的創(chuàng)作,主要記敘他的讀書,從小時到去世,貫穿一生?!甭犓绱艘恢v,我知道此事絕非輕而易舉,付出昂貴的心血成本將在所難免。但金梅既然已將圖紙設計出來,工程的竣工自是可以期待。于是,我仿佛看到了這本書的模樣:角度的新穎是一定的,資料的豐富是一定的,內(nèi)容的可讀是一定的,思想的高遠是一定的,對孫犁研究的獨特建樹也必然是一定的。
去年春末某日,金梅電話告我,他的眼疾加重,需動手術,言語中不勝其煩。對他來說,讀了幾十年的書,寫了幾十年的字,靠的就是這雙眼。而今眼睛出毛病,打破的是他幾十年的生存秩序,其內(nèi)心惆悵可想而知。他尤其悲觀的是:耽擱下去,為孫犁寫傳怕是完成無望了。
誰也不曾想到,經(jīng)過手術,金梅的眼疾基本得以康復,這真叫老天有眼。新著未完的一多半篇幅,也補寫得出奇順手。有這圓滿的結(jié)果,朋友們都真誠地替他高興。
金梅接近、學習、研究孫犁的時間,往回可以直推四十多年。其時孫犁尚無后來的聲望,由此可見金梅與世故、功利無緣。僅從這點上說,《寂寞中的愉悅》一書值得信賴,值得閱讀,值得收藏,值得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