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亮:一均之中,間有七聲
探訪了久負盛名的瓷廠。
瓷廠內(nèi)擺放數(shù)排靠墻通天的鐵架,即使陽光昏暗,也可看到琳瑯地擺滿了瓷器。
透過貨架,能看到三位師傅的工作區(qū)。一人一盞小燈,各人周邊都擺滿了盤盞瓷器,一邊是白胎,一邊是畫好的半成品。燈的瓦數(shù)很小,光也是柔的,籠在師傅們身上,像是一層細細的絨毛。段師傅的頭埋得很低,人被擋在一只花瓶后面,只能看見他的肩膀微微律動。他面前貼著張楊柳青的年畫,一個抱著鯉魚的胖娃娃,面目十分喜慶。應(yīng)該是從掛歷上撕下的一頁,印著花體的September。空白處寫滿了字。還有各種顏色的線條,大概是試筆的痕跡。
我想起了匠人的規(guī)矩,比方南京的云錦織工,如今還保留著停機掩活的傳統(tǒng)。他們工作時,是不想被人看的。段師傅拍拍我的肩膀,說,嗨,我們不怕看,如今誰還理我們。你要真能看明白,學(xué)了去,算是我的造化了。
進入了工作間,果然是很狹窄的。師傅各據(jù)一隅。另兩個抬首望我們一眼,微笑點頭致意,立刻又埋下了頭去。段師傅說,我們幾個啊。司徒師傅最好彩,是世家,爺爺就是攬頭,從小有人教。我和鄧師傅,做學(xué)徒都是靠個看。師父面色好了,就讓我們多看看。邊伺候,邊偷師,打下手“織金釉”“填大綠”,自己琢磨。多熬熬,手藝三年出嘛。
我看他桌上有七八只筆筒,里面插滿了毛筆,像叢林一樣。寬尖、長短、粗細不一,分插得密而有序。還有各色小碟,裝著顏料。有的碟子里已經(jīng)干結(jié)了。師傅坐下來,抄起一塊布擦一擦手,道,人總說萬花疊錦,其實歸根無非紅、黃、藍、綠、黑、金六色。我年紀(jì)大了,用得更少了。千變?nèi)f化,最后還不是那幾種。你看這西紅加水綠,就有了茄紫。萬變不離其宗。
我說,西紅我知道,聽人說過,專門用來畫西洋玫瑰,叫Canton Rose。
段師父點點頭道,我們行內(nèi)叫“撻花頭”。這個“撻”字,講究“洗花撇線”。他端起一只盤子,指給我們,一只碟,分成邊和心。邊叫“瓜果邊”。上頭的壽桃、佛手和石榴,為求個好兆頭。畫法呢,多半用工筆。這不算難,難的是“撻花頭”。我撻一朵給你們看。
他揀出一支毛筆,蘸了西紅顏料。手腕一輪,筆尖在盤上已勾好的邊中只一按,便輕輕掃過,筆力騰挪間,少許便是一朵活靈活現(xiàn)的玫瑰?;ò觊g層次氤氳,明暗有致,竟如盛開在盤盞上。不起線稿,沒有勾勒,全靠毛筆洗出濃淡。舉重若輕,手法恰似國畫所用的“沒骨畫法”,卻并無宣紙暈染。我一時間嘆為觀止。
瞧段師傅畫玫瑰時,胳膊一直支在一只小木箱上,問他是什么。
段師傅哈哈一笑,說,這“私伙枕箱”,可是我們師傅的寶貝, 人手一只。我這個是師父送的,從做學(xué)徒時就跟了我。他便抽開來,一個小小的木盒,里面堆滿了一個個宣紙的小紙團。師傅打開一只,竟是一幅圖案的線稿。你瞧,這是“織金花線”。再打開一個紙團,也是如此。他一一為我們介紹。“全翎毛”“牙邊花心”“百蝶花心”。段師傅如數(shù)家珍,這些紙團大多泛黃,有些在折痕處已破損。他多年習(xí)藝的密碼,全在這箱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