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文學》漢文版2023年第2期|霽虹:故鄉(xiāng)莫依德古(節(jié)選)
霽虹,本名祁開虹,彝族,1967年6月出生在四川涼山州會理市金沙江邊。中國作協(xié)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四期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現任涼山州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會理市委離退休黨工委員會書記。1984年開始發(fā)表作品,作品入選《青年詩選》《1987年全國詩歌報刊集萃》《建國以來少數民族經典文庫·詩歌卷》《四川建國五十周年優(yōu)秀文學作品集》等80余個選本。出版詩集《霽虹詩選》(獲第二屆四川少數民族優(yōu)秀文學作品獎)、《大地的影子》《半山村半山水》(舊體詩集)、《波羅的海的太陽》《尼底爾庫·會理》和散文集《墨香會理》等。
聽村里的老年人講我的笑話,說我有一天穿著一件藍布做的上衣,頭上戴著藤編的安全帽,赤裸著下身,腳上穿了一雙我媽的花襪子,手上拿著一個自制的風車,從村邊向著一個土臺上跑去。因為那座土臺比別處高一些,迎面是金沙江河谷,伴隨著金沙江奔跑而來的風,向著那里吹,手上的風車轉得快。
安全帽戴在頭上,威武氣派,那是村里組織精壯勞力幫助鐵道兵挖路基時,部隊發(fā)給大人們的,我們村家家都有?;ㄒm子呢,是從我媽的衣柜里翻出來的。那一天不知怎么了,我異常興奮,在家里這樣一番打扮后,出門朝村邊跑去。
一群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婦們正在場壩上打麥子,她們排成一排,手上的連枷有序地揚起,然后甩落下去,持續(xù)擊打平鋪在場壩上的麥穗,麥粒在連枷的拍打下從穗上脫離下來,她們再用薅耙把秸稈清理掉,然后打著悠長的口哨把風引來,借著風勢將簸箕里的麥粒高高揚起,通過風把糠殼揚棄。
這時候,就見我遠遠地跑過來,手上的風車快速轉動著,花襪子在陽光下顯得格外刺眼,兩腿間的小鳥兒也在歡快跳躍,惹得場壩上勞動的人們笑成一片。
四月的莫依德古已經很熱了,天空中飄散著一絲一縷的云彩,傍晚的霞光特別絢爛。我不知道場壩上的笑聲跟我有關,對著江對岸大聲喊叫,想要吸引大家的注意力。
那年我七歲,按說七歲的孩子應該懂得一點點害羞了,可我們莫依德古卻不同,我們莫依德古的孩子,六七歲不穿褲子很正常。
場壩上那邊還沒有笑結束,我這邊又為他們爆出了新的笑點。成昆鐵路剛通車沒幾天,江對岸鐵路上的火車,從南邊的隧道里出來,沒有跑多遠,很快又鉆進北邊的隧道,我雙腳跳著大叫:“不準進洞,不準進洞?!眻鰤紊系男β暩ち伊耍疖嚊]有聽我的,拉著長長的汽笛,不管不顧地鉆進了山里。
其實鐵路剛開通時,村里的大人們也常聚在村邊的土臺旁看火車,他們也很納悶,為什么火車會那么長,為什么它會鉆進山里去。只是他們的新鮮感很快就過去了,不像我們小孩子,對火車的那份神秘感一直沒有衰減。
我不準火車進洞被村里的老年人當成笑話講了很久,甚至還傳出了另外的版本,說火車真的有一回被我喊停了,說那時正打著雷、下著雨,說我對著江對岸一喊,火車真的停了。說小謝寶把火車都喊得停,所以有出息,進城工作去了。我確實喜歡雨,喜歡在下雨時瘋跑,在雷聲中大喊大叫,可是從來沒有在下雨時對著火車喊叫過。這個版本是我工作以后傳出來的。
我有一次回去,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小國寶跟我說起。我說不可能,我雖然經常站在土臺上看火車,也真的喊過不準它進洞,可是它從來就沒有聽過我的。我一再解釋,可小國寶就是不相信,村里的其他人也不相信。后來我也不再解釋了,就當真有那么一回事吧。
因了那一條鐵路,因了鐵路上跑著的火車,我童年很多時候都站在那個土臺上,向金沙江對岸遙望。我覺得金沙江就是一條奔跑的大路,從遙遠的地方來,向遙遠的地方跑去。而火車,既要向來的地方跑去,又向去的地方跑得更遠。
在之后的歲月里,我不再專注于鐵路和火車,我的注意力逐漸轉移到隧道旁的一戶人家。河岸邊山崖下的那家房屋,被風搖著,被陽光照著,顯得孤零零。我覺得很奇怪,為什么那一家人要跑到那里去居住,難道他們不孤獨嗎?我們村里的人經常劃著小木船過江去,但他們不會去那一戶人家。他們去的地方還要靠南邊一點,小地名叫作花棚子,那里有一個火車的停車點,客車會在那里停五分鐘,村里人趕火車就要到那里去。從對岸往上到山頂,有一些村子,我們莫依德古人跟那邊結親的多,大家過江去走親戚,也只經過花棚子從小路往上走。讓我遺憾的是村里人過江對面去都不經過他家門口。
那家人房子背后的懸崖峭壁上長著一種草,應該是一種香草,風吹過能香十里,我們當地叫野草果,它是一種很好的調味料。到了秋天,村里便有人劃了船過去采回來,然后一家分幾枝,煮肉時放一點進去,整個村子都彌漫著香味。
我一直以為,只有那家人房后才長這種草,這種草跟那家人有某種神秘的聯系。因為有一天,我看過江去時,看見那家人房前的河灘上有一群羊,在江邊的淺灘上緩慢地游動。其實這群羊早就有了,只是我一直都熟視無睹。直到那天,看見放羊的人變成了一個姑娘,我才發(fā)現那群羊是多么漂亮,它們在河灘上悠閑地游走,就像我們村里快樂的大小伙子一樣。那個姑娘常穿白色和紅色的衣裳,就像老年人講的故事里的仙子。那位仙子每天都唱歌,只是江流聲太大,我聽不清她唱的是什么。
那時我已經十多歲了,我喜歡一個人跑到村邊的那個土臺上向江對岸望過去。具體看什么,那是我一個人的秘密,沒有人知道。
我一直認為江對岸崖壁上的香草是因為那個放羊的姑娘才有的,因為我們家這邊山上就沒有這種草。在后來的很多年里,我一直在查找這種香草的種屬情況,但一無所獲。我也曾請當地人幫我采挖了幾株,帶到城里栽種,可是多次栽種都沒有成功。老家的兄弟對我說,不是那塊土,怎么能栽得活。我覺得老家兄弟說得有道理,那種草只適合生長在那里,也許是傳說中的大仙專為她家種的吧。
僅一江之隔,我們村的人和對面那一家從來沒有交往。我們習慣稱那邊為云南。其實,攀枝花建成后,那邊就從云南劃到攀枝花了,行政區(qū)劃上跟我們一樣同屬于四川。那里屬于攀枝花仁和區(qū)的平地鎮(zhèn)。我覺得那家人好孤單,他家和生產隊其他人家隔得很遠,和親戚也隔得遠。放羊的那個姑娘是在外面讀了初中后回來的吧,天天放羊,離她的同學伙伴很遠,她一定也很孤單吧。
我很想過江去,甚至有好多次跑到江邊去,可那里不是渡口,沒有人把船往那里劃。我曾經壯起十二分的膽量跳進江里,可天大的水流使不會游泳的我又快速地反身回到岸上。
盡管那段江面看似很平靜,但是里面暗藏著兇險。據說我的爺爺在那里就遇到過危險,這件事給他造成了很大的心理陰影,從來不愿提及。所以爺爺的那次危險經歷我都是聽村里的其他老年人講的。
那一年初夏,天氣異常炎熱,我爺爺和村里張家的一個小兒子在江邊地里勞動,張家小兒從下地就特別煩躁,一直喊熱,我爺爺告訴他說,你只要把力氣都使出來,一心專注于勞動,就不會覺得熱了。張家小兒照著做了,過了一會還是不行。他說他要到金沙江里游泳,我爺爺勸他,雖然現在的天氣是很熱了,但是從雪山上來的金沙江水在這個時候還是很冷,這個季節(jié)下水很危險。張家小兒不聽,脫光衣服往江里跳。我爺爺不放心,站在江邊看著他游。張家小兒從小在江水里玩長大,游泳也是好手,到了江里,劈波斬浪,舒暢得就像一條魚。突然,一個旋渦過來,把張家小兒旋了進去。我的爺爺見狀立馬脫了衣服,只穿一條短褲,跳進江里,游過去相救。
老輩們講,在江河里救溺水的人是非常危險的。我爺爺拼命向溺水的張家小兒游去,張家小兒掙扎了一會已經筋疲力盡,他的整個身子在不斷往下沉,仿佛有人在下面使勁往下拽他。我爺爺剛游到他的身邊,他便拽著我爺爺的內褲不放,我爺爺也被他拽著一起往下沉。不但救不了人,救人的人也非常危險??煲恋琢耍瑺敔斨缓梅艞壘热?,把內褲脫了隨他而去,自己憑著良好的水性游了出來。講述的人說,你爺爺是龍王爺投生的,這條大江從來就難不了他,他在江里比在陸地上還自由,可是那次他差點就回歸龍府了。
那一段平靜卻暗藏著危險的江段,連著一道險灘,奔騰的江水流到那里,河道突然變得狹窄,充滿激情的水流,猶如萬千匹狂奔的烈馬,洶涌而過,卷起十多米高的浪,整個峽谷發(fā)出雷鳴般的聲音。那個灘名叫老鴰灘,為什么以老鴰來命名,老輩們說,那里代表著死亡。后來在修成昆鐵路之前,來了一個航道隊,整整用了半年時間,把河道炸開,河面比過去寬闊許多,過去十多米高的浪降到了一米,行船安全得多了。
險灘雖然變平了,但江流聲依然很大,江對岸的那家人,天天都活在江流聲里。他們一直住在那里,難道他們是在享受江流聲嗎?而我對江流聲有無數種想象,想象的結尾都是一種壓力,那種壓力就像一張潮濕的牛皮,把你一層層地包裹,被牛皮包裹著的那家人一定很累,被聲音壓迫著的累,肯定很難受,卻又說不出。
我想過江卻又過不去,就只能看著江對岸發(fā)呆,一種深深的惆悵,壓著我的胸口。
那個放羊的姑娘,她一定也很累,除了承受江流聲的壓迫,她還要承受無邊的孤獨。孤獨是巨大的石頭,那聲音是堅硬的鐵錘,劇烈的擊打,一種說不出的疼痛,是不是像江水一樣一直都流不盡。只有那些她牧放的羊是不怕聲音的,那些歡快的羊圍著她,讓她更加孤單。也許她能聽懂那些羊的語言,羊們說愛情伴著春天來了,河谷里的攀枝花開了,河灘上長滿青草,有愛的日子天天都美好。
可那是羊的快樂,羊的快樂感染不了她。
有一天,一隊迎親隊伍從江對面的山上下來,一直走到了那一戶人家里,嗩吶聲混合著江流聲,本來高昂的卻變得有一些低沉,本來歡快的卻變得有一些悲郁。那個放羊的姑娘,穿著一身大紅嫁衣,走在一群人中間,從家里出來,沿著一條蜿蜒的小路,朝山頂上走去。我不知道她是否是快樂地向上走去,抑或是她把那些無邊的孤獨也帶上了。
多年里,我一直都沒有走過去的江的那一面,有無比美好的風景??墒?,對于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來講,美好和憂傷似乎是可以劃等號的。
記得那隊迎親隊伍,在嬌艷的陽光下緩慢地走著!記憶中他們一直在走,似乎走了一年,走了十年,走了幾十年。對面的江岸很高,天有多高它似乎就有多高,他們一直走著,我感覺他們是要向天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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