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季平與劉師培:大江南北兩“劉三”
清朝末年的知名人物,有大江南北兩位“劉三”:一位是名滿江南的南社詩人和義士劉季平,原名劉鐘龢,字季平,上海華涇人,因其行三,又仰慕行俠好義之人,遂自取別號“江南劉三”,時人以“劉三”稱之。
另一位“劉三”便是著名學(xué)者、曾在北京大學(xué)任教的劉師培,江蘇人,因其行三,故也稱“劉三”。
在風起云涌的時代,兩人因為行事不同,風范亦不同,最后的結(jié)局也不盡相同。
上海華涇人劉季平(1878-1938),行三,自號“江南劉三”。其號出自清代名詩人龔自珍的《送劉三》詩:“劉三今義士,愧殺讀書人。風雪銜杯罷,關(guān)山拭劍行。英年須閱歷,俠骨豈沉淪。亦有恩仇托,期君共一身?!眲⒓酒窖銎湓娭泄?jié)義之慨,遂用“劉三”期以自許。
劉季平后來以詩名入南社,但南社盟主陳去病卻稱他為“俠客”。劉季平的“俠客”氣度和“江南劉三”的義名更為遠播,是為冒險營葬鄒容骸骨。
1903年鄒容著《革命軍》出版,署名“革命軍中馬前卒”。該書風行海內(nèi)外,印行達二十余版百萬冊,書中痛罵“載湉小丑,不辨菽麥”,直書光緒姓名,被清廷視為大逆,1905年清廷勾結(jié)上海英租界下獄將鄒容致死(一說為被毒斃)。之后鄒容遺體被棄置墻外,并限令家屬十天之內(nèi)擇地收葬。幸有在《中外日報》報館工作的四川同鄉(xiāng)陳竟全等人籌集40洋元備棺收殮,因鄒容是四川籍,暫厝于四川義莊。收尸者怕受株連,只在棺上寫有諧音的“周容”二字,以免棺柩湮沒。得知此事的革命志士為鄒容死后無一抔之土安葬為安,無不扼腕嘆息。
劉三在1903年赴日留學(xué)時結(jié)識鄒容、陳獨秀、蘇曼殊等人,后加入孫中山所創(chuàng)興中會,與鄒容皆為反清同志。此時劉三見一時無人敢下葬鄒容遺骨,不避株連問罪之險,毅然將其遺骨埋于自己的家鄉(xiāng)上海華涇縣老宅黃葉樓旁,并筑墓立碣。
辛亥革命后,孫中山就任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tǒng)。為表彰鄒容烈士的功勛,特追贈鄒容“陸軍大將軍”銜。1912年9月初,南京臨時大總統(tǒng)府秘書馬小進景仰鄒容烈士,曾約蘇曼殊同至華涇訪摯友劉三,謁鄒容墓,并賦詩紀事。
劉三行俠仗義,有古之遺風。他從未宣揚在自己宅旁營葬鄒容之事,致使世人多半不知劉三葬鄒容于自己宅地的義舉。劉三后去北京大學(xué)、北京高等師范學(xué)校、東南大學(xué)等執(zhí)教,前后達六年,世人更鮮知鄒容遺冢所在。
1922年冬,曾與鄒容一同入獄賦詩唱和的章太炎,一直不忘鄒容身后事,得知劉三營葬墓冢于華涇,即與蔡元培到此尋覓,經(jīng)一番周折,詢問當?shù)剜l(xiāng)農(nóng),才在荒地雜草中找到。奠祭之后,二人商議重新整修鄒容墓。
1924年清明節(jié),章太炎相約與鄒容有交往的同盟會元老于右任、張繼、馬君武、章士釗、李印泉等二十余人,前往華涇祭掃鄒容墓。大家決定不僅要整修鄒容墓,還要刻碑紀念。
掃墓之后,同行者來到劉三的寓所黃葉樓聚飲。劉三捧上素色紙書請祭掃者題詩留念,眾人有感于劉三的豪氣和俠義,皆賦詩書贈。
章太炎的贈詩是:
落魄江湖久不歸,
故人生死總相違。
只今重過威丹墓,
尚伴劉三醉一回。
“威丹”是鄒容的表字。大約是魯迅所說“漸入頹唐”,此詩氣格遠不如當年他所寫的《獄中贈鄒容》:“鄒容吾小弟,被發(fā)下瀛洲??旒舻冻p,干牛肉作糇。英雄一入獄,天地亦悲秋。臨命須摻手,乾坤只兩頭?!贝嗽娍犊劣簦唤?jīng)吟出便廣為傳誦,難怪魯迅為之激賞,特抄錄于《憶太炎先生二三事》一文中。
于右任的詩是:
廿載而還事始伸,
同來掃墓一沾巾。
威丹死后誰收葬,
難得劉三作主人。
當年《蘇報》案發(fā),清廷搜捕甚急,曾與鄒容一同隱匿的張繼,撫今憶昔,感慨題詩:
威丹死后無人葬,
只賴劉三記姓名。
廿載復(fù)仇成大業(yè),
敢澆清酒答前盟。
李印泉的詩是:
君倡革命軍,
殺身何壯烈。
酹酒吊荒冢,
桃花共泣血。
章士釗的詩是:
謁墓來華涇,
重見劉高士。
謝君葬友恩,
不敢題凡字。
贈詩當然是現(xiàn)場口占,或少深思推敲,略輸文采,姑引數(shù)章,由此可見眾人對劉三的敬意。章太炎為鄒容作墓志特意褒揚:“上海劉三,葬之華涇……于是海內(nèi)無不知義士劉三其人?!眲⑷x行,除上述者外,柳亞子等很多人都競相寫詩相贈,稱他俠肝義膽,做了一件千秋不朽的好事。
劉三不僅“郭解朱家俠氣橫”,且精書法、善吹簫,又寫得一手好詩,槍法亦佳,還是藏書家,藏書萬余冊,并有名家墨跡、碑帖等,編有《黃葉樓典藏圖書目》。坐擁書城,橫簫吟句,是南社詩壇的倜儻人物。
當年柳亞子主持過一次南社雅集,共一百單九人,仿明末東林點將錄之風雅,以水泊梁山英雄相擬,作《南社點將錄》在報紙上宣布,《上海市年鑒》也予收錄,可見影響之廣。
蔡元培為“托塔天王”,柳亞子為“天魁星呼保義”,劉三列第七為“天雄星豹子頭”,亦可見他在南社詩壇中的地位。他的妻子陸靈素也是南社詩人,上海青浦朱家角人,詩文皆擅,尤工昆曲,時人有“南社才女”之譽。凡家中雅集,陸唱曲,劉吹簫,當時被朋輩喻比李清照與趙明誠。不過以我之見,以趙比劉,似不類,趙明誠守城遁逃,遇事畏縮,與劉三行事截然有別。
劉三的妻兄陸士諤,也是名醫(yī)、小說家,1910年發(fā)表小說《新中國》,極其穿越:主人公陸云翔夢見1951年上海浦東舉辦萬國博覽會,開發(fā)浦東,建金融中心、浦江大橋、越江隊道、地下電車等。上海于2010年真的舉辦了世博會,陸士諤若有知,對自己的百年穿越當不無得意吧?這是題外話了,但與劉三關(guān)系密切的蘇曼殊卻不可不提。
前面談到蘇曼殊是最早探訪鄒容墓址的會黨同志。他若不是于1918年病逝,必與章太炎等去鄒容墓地祭掃故友。他與劉三關(guān)系甚為相契:在日本同入成城學(xué)校,同入“拒俄義勇隊”和華興會,歸國后又同入南社。蘇曼殊與劉三性格相仿,劉三有俠氣,柳亞子亦贊蘇曼殊“奢豪好客,肝膽照人”。
曼殊常往劉三家中飲酒,愛吃八寶飯,劉三夫人陸靈素特制請他來一飽口腹。曼殊生活窘困,劉三常解囊資助。南社老人鄭逸梅《南社叢談》為劉三作傳,說他對蘇曼殊“資助無吝色”,因此曼殊贈劉三畫作“特多”。
蘇曼殊留下的一百多首詩作中,贈劉三的即有四首:
《西湖韜光庵夜聞鵑聲柬劉三》:
劉三舊是多情種,浪跡煙波又一年。近日詩腸饒幾許,何妨伴我聽啼鵑。
《柬金鳳兼示劉三》二首:
玉砌孤行夜有聲,美人淚眼尚分明。莫愁此夕情何限?指點荒煙鎖石城。(其一)
生天成佛我何能?幽夢無憑恨不勝。多謝劉三問消息,尚留微命作詩僧。(其二)
《東來與慈親相會,忽感劉三、天梅去我萬里,不知涕泗之橫流也》:
九年面壁成空淚,萬里歸來一病身。淚眼更誰愁似我,親前猶自憶詞人。
因“劉三舊是多情種”、“多謝劉三問消息”兩句,劉三特請費龍丁、壽石工刻成“多情種”“問消息”印章,與人通信便鈐于牘末。由詩中可見二人誼情,贈劉三的詩有的已成為蘇曼殊的名句屢被后人引用了。劉三也有若干詩贈曼殊,如《送曼殊之印度》:
早歲耽禪見性真,江山故宅獨愴神。擔經(jīng)忽作圖南計,白馬投荒第二人。
他欣賞曼殊才藝,曾詩贊:“蘇子擅三絕,無殊顧愷之”(《鄭逸梅選集》第一卷》)。足見二人互相傾慕惺惺相惜,劉三詩風略與曼殊相近,但不乏俠氣。如《初到杭州》:“一枝斑管一靈簫,幽怨何曾盡六朝。別以河山增膽量,盛年來看浙江潮。”婉約中隱約可見豪逸。
劉三有詩集《黃葉樓遺詩》,鄭逸梅老人說只有油印本。《南社叢刻》第一集僅載數(shù)首,看來他的詩集或已湮沒無聞了。據(jù)鄭逸梅《南社社友著述存目表》記,劉三還著有《撥灰集》《焚椒錄》《華涇風物志》三種著述,但不知存世否?
劉三有詩名,他的詩友很多。陳獨秀曾在1914年8月10日出版的《甲寅雜志》第一卷第三號發(fā)表七首詩,僅第一首是懷友,其他六首均為游景吟物之作,懷友詩為《杭州酷暑寄懷劉三沈二》:
病起客愁新,心枯日景淪……大火流金鐵,微云皺石鱗。清涼詩思苦,相憶兩三人。
由此可見陳獨秀心目中的劉三,是列為可解心中壘塊的僅“兩三人”的摯友。
劉三書法名氣有多大?我讀過《歷代名人楹聯(lián)選》(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即收入其對聯(lián)兩副,頗具縱橫勁拔之氣。歷代名人當如過江之鯽,能入選者不易。劉三擅隸書,摹《石門銘》功力極深,張組翼石門跋說:“膽怯者不敢學(xué),力弱者不能學(xué)”,是窺視堂奧之言。劉三與陳獨秀、沈尹默常聚而論書作文,劉三推崇沈字,贈詩云:“若睹真書君第一,試言隸草我無三”,佩服沈尹默的楷書,但劉三睥睨自負于自己的隸、草。1916年,蔡元培與陳獨秀倡導(dǎo)成立“北京大學(xué)書法研究社”,特請馬敘倫、沈尹默、劉三等為書法導(dǎo)師,以匤正學(xué)風。但名氣雖大的劉三卻從不輕易對外人揮毫,只為二三知己破例(《南社叢談》),可見他的遺墨鮮見于世間。但《民國書法史》有載他和沈尹默曾在北京定潤例賣字??磥韯⑷辉鸽S意贈人,卻能收錢賣字。當年大學(xué)教授是可以兼職授課的,掛單賣字更是個人自由。劉三于1938年因病逝世,回首龔自珍《送劉三》中“俠骨豈沉淪”之句,無不令人扼腕一嘆。
早年僅馬敘倫、鄭逸梅等為劉三作過簡略小傳,其革命事跡大多無記。值得一提的是,劉三從日本歸國后,在家創(chuàng)辦麗澤書院(后改青年學(xué)社),延請黃炎培等講學(xué),目的是文武兼修,為反清起義培養(yǎng)力量。后又預(yù)謀刺殺兩江總督端方,莫以為劉三只是翩翩濁世一書生,他不僅槍法極準,須知劉三當年在日本留學(xué)入的是騎兵科,一騎絕塵。劉三名列《南社點將錄》“豹子頭”的氣勢,也是令人不禁神往,可惜事泄被捕,經(jīng)黃炎培營救,半年后獲釋,而家財則傾盡一空。于右任在國民政府監(jiān)察院院長任上,曾特聘劉三為監(jiān)察委員,劉三在任上彈劾一位不稱職的縣長,寫了一篇甚長的劾文,義正辭嚴,一時為之傳誦??梢妱⑷粌H有一身俠氣,更有一腔正氣。
另一位“劉三”便是后來在北大任教的劉師培(1884-1919),行三,他的表字申叔,正應(yīng)《呂氏春秋》中古兄弟“伯、仲、叔、季”的排行順序,故也稱“劉三”。其人不修邊幅,蓬首垢面,鬢發(fā)蓬松,衣履不整,時人因有“瘋子”之稱。但他早年卻不是這等模樣。十九歲時中舉,被保薦知府充學(xué)部咨議官。他又長于音韻訓(xùn)詁之學(xué),其先人自曾祖劉孟瞻起,世代治《春秋》、《左傳》之學(xué),其祖、父之名列于《清史稿》,至他時集其大成,學(xué)著極豐,海內(nèi)外無不知其大名。如日本人小澤文四郎曾專程來華寫成《儀征劉孟瞻年譜》,1938年由北平文思樓出版,是第一部有關(guān)研究劉師培的專著??梢妱熍嗖粌H在國內(nèi)享大名,日本亦不乏崇拜者。
后來反清革命風起,他少年氣盛,最為醉心鼓吹種族革命,是當時同盟會中最為激進的人物。據(jù)考證他在日本還接觸過社會主義思潮,翻譯過馬克思的文章。
劉師培曾在《天義報》發(fā)表大量同情下層民眾之文,如《悲佃篇》,說江淮以北佃農(nóng),“名為佃人,實則僮隸之不若,奉彼(指田主人)之命,有若帝天,俯首欠身,莫敢正視,生殺予奪,惟所欲為。”他并收集《窮民諺語錄》《貧民唱歌集》,以揭露封建社會之痼病。
劉師培以經(jīng)學(xué)自矜,章 太 炎盛贊其說經(jīng)之閎深,所以視詩為末技,但偶有所作,大見功力,且悲憫民生,令人感動。他曾作《滇民逃荒行》:
小車行轔轔,黃埃噎其顛。病婦無完裙,捐子道路邊。兒奔呼母前,百啼母不旋。問婦來何方?答言籍南滇。曩歲愆陽多,飛螽翼滿天。粒米未入甑,撮粟或萬錢。使君報有秋,責租若靡煎。為言余粟罄,胥曰鬻爾田……
這是他去四川時,親見云南災(zāi)民逃荒流離顛沛之苦而作,揭露官逼胥索之兇惡。令人讀之頗有杜甫《三吏》《三別》的遺韻。他還羨慕“流血五步,伏尸二人”的暗殺之舉,密謀行刺過廣西巡撫王之春。但沒有多久,這位名字都改成“光漢”(即光復(fù)漢族之意)的“志士”,卻轉(zhuǎn)而投靠兩江總督端方成為密探,提供情報,出賣同志,極為猖狂。因此曾差點被浙江會黨王金發(fā)殺死。當年劉師培寫過文章,痛斥清朝入仕的漢人學(xué)者,如康熙時的道學(xué)家湯斌,于雍正朝入賢良祠,道光朝又從祀孔廟。劉師培痛斥湯斌是“觍顏仕虜,官至一品,貽儒學(xué)之羞”,而自己背叛初心,其言其行真是反差太大了。
辛亥革命那年,他隨端方往四川平亂,端方被起義士兵所殺,劉師培亦被拘留,后經(jīng)章太炎、蔡元培聯(lián)名吁請保釋,又電請南京臨時政府營救,經(jīng)孫中山電令,才得以不死。
蘇曼殊與這位“劉三”也曾為友。蘇曼殊曾于杭州白云庵中,與江南劉三避暑,忽得同盟會中人來函,警告責備他與劉師培狼狽為奸作奸細,這是誤以為蘇曼殊與劉師培為好友,后柳亞子曾為之辯護才真相大白。
當時,江南劉三為防不測,避走上海,蘇曼殊“以妄人之責言”寫詩安慰,江南劉三用贈詩原韻答:“流傳成空相,張皇有怨辭。干卿緣底事?翻笑黠成癡?!眱扇水斪鲆粯缎φ劇B夂髞硪蚕蚋锩靖嬷獎熍嗟募榧毐举|(zhì),并與之斷交。
劉師培僥幸下了清廷奸細的黑船,卻又上了“洪憲”賊船,成為勸進袁世凱登基的“籌安六君子”之一。袁世凱頗賞識他,先后任他為公府咨議,參議政院參政等職,還授為“上大夫”?!昂閼棥瘪{崩之后,他成了被通緝歸案的帝制禍首。幸被權(quán)要以“人才難得”疏請保免。他因此由北京避居天津,生活極為困苦,時蔡元培念及故舊之情,聘為北大教授,他又遷回北京。當時北大文科教授分為革新與守舊兩派,他與林琴南及黃侃等自然屬舊派。1919年11月20日,他病逝于北京白廟胡同大同公寓,年僅36歲。據(jù)說他臨死前曾遺言其弟子黃侃曰:“我一生應(yīng)當論學(xué)而不問政,只因早年一念之差,誤了先人清德,而今悔之已晚矣!”看來兩位劉三,劉師培可謂有才無德,與江南劉三相比,品節(jié)大義何止天壤之別?
劉師培的革命資歷和學(xué)問遠遠超過劉季平,但大義氣節(jié)卻遠遜之。對劉師培而言,“卿本佳人,奈何做賊?”嘆息之余,也聯(lián)想到與他并列的籌安六君子,如楊度、孫毓筠、嚴復(fù)、李燮和、胡瑛,皆為辛亥革命元老和大學(xué)者,怎能利令智昏甘心做賊?后來抗戰(zhàn)中的漢奸,也有若干學(xué)問家,論讀書明理,鮮有可及,但至今從未見其道歉,或狡辯,或緘默,還包裝成所謂“大師”,真的不如劉師培死前還知道懺悔。這種現(xiàn)象值得今人警惕和深思。
才情不可學(xué),做人行事學(xué)劉俠客,還是可行的,否則讀書再多,學(xué)問再大,不也是白讀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