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族文學》2023年第2期|黃風:馬燈,馬燈
那個夏日,天狗吃了太陽。
石磙和發(fā)小馬燈醒來,太陽僅剩下個滾圈似的光環(huán),中間黑洞洞的,大概那就是狗嘴,正吞咽得天昏地暗。滿村呼喊聲敲擊聲,還有家狗的咬天聲,最響亮的是銅鑼,咣咣地追趕著天狗,讓它把太陽吐出來。
兩個人是逃課跑出來的,跑到村東的嘶云河大橋上,騎在水泥欄桿上玩耍,一直玩到欄桿螞蟥一樣吸飽陽光,燙屁股了才作罷。但離中午放學還早,他們便躲到大橋南面路側的楊樹下,揪一片濃蔭蓋在身上,枕著路邊維修公路備用的沙堆睡覺,就在他們?nèi)胨臅r候,天狗撲出來吃了太陽。
太陽被吐出來后,村莊也星火四散地平靜,天地萬物像做了個噩夢。河上的大橋又白光光的,路邊的楊樹卻有些發(fā)呆,等找回自己的影子才緩過神來。四下里不聞一聲鳥語,風也跟著鳥跑了,只有游手好閑的廣漠,穿著府綢衫子,在田野上無所事事地晃蕩。
馬燈嚇尿了,哭蹲在溝梁上,撇下石磙要回家。他不怕不到放學時間,早回去露了餡挨他娘的揍。說挨揍也能見到他娘,可要是不回去,萬一天真塌下來,就再見不著他娘了。馬燈扎下公路,探起手抓住溝上面一根電桿的腳跟,翻過公路下面一人深的溝,鉆進綠汪汪的玉米地,抄近路回家去了。
望著馬燈的頭一晃一晃飄遠了,石磙折一枝楊樹葉,又枕著路邊的沙堆躺下,把臉埋在樹葉里。透過擁擠的葉隙,他眺望著直趟趟的已曬出柏油味的公路盡頭。中午的火車,到時會從西到東駛過,在一帶灰藍的山脈的背景下,瞭不到火車被田野與村莊遮擋的身影,只見一股濃白的煙奔騰?;疖嚭鸾械臅r候,放學的鈴聲也會從村中傳來。
也就在此時,石磙聽到了一種嗡嗡聲,恍恍惚惚的,像來自四面八方,幻覺似的捉摸不定。慢慢才清晰起來,耳朵有了方向感……
天狗被趕跑的那日,聽到嗡嗡的響聲后,石磙就再沒有睡著,眼睛跟著耳朵尋找,一直找到那嗡嗡聲來自何處。下午到了學校,他便告訴了馬燈,問馬燈以前聽到過沒有?馬燈搖頭道,你以前還沒聽到過,我能聽到過嗎?于是兩人約定,他隔天帶馬燈來聽。
隔天是一個禮拜天,一早石磙和馬燈就跑出來。每逢禮拜天,他們就可以放心大膽地玩耍,想到哪玩就到哪玩,不必為逃學跟老師裝病撒謊,不必擔心逃學回到家被識破后遭受皮肉之苦。尤其是馬燈,兩片屁股被笤帚抽著,抽得他一蹦一跳,娘呀娘呀,我再不逃學了。他娘卻不相信他,抽得更狠了,牙咬了罵他,狗還能改了吃屎?
他們先來到嘶云河大橋北邊緊挨河堤的電桿下,仰望著電線聽了一會兒,然后又抱住電桿聽了一會兒。因河床跨度大,河兩邊的電桿都是雙的,就像個“開”字,他們一人抱一根電桿聽著。仰望電線的時候他們沒有聽到,把耳朵貼在電桿上聽到了。起初杳杳渺渺,漆黑中生出一個光點,像來自夜深處的箭頭。先看到的是箭頭尖兒,光芒凝聚在箭頭尖兒上,穿越黑暗愈來愈近了,光芒才開始釋放,直到眼前變成星。變成星的一刻,不再是一顆,成群結隊的,像陽光下的蜂群。
石磙問馬燈,我沒騙你吧?
馬燈說,誰說你騙來?
兩個人從電桿一側探出多半張臉來,相互嘻嘻一笑。確信無疑后,他們又換一根電桿去聽,看是否還能聽到,聽到的聲音一樣不一樣。除了河兩邊的電桿是雙的,其余電桿都是單的,石磙抱著前一根聽,馬燈抱著后一根聽,相距幾十米遠。
聽到?jīng)]有?一個把叫喊扔過來。
聽到啦。一個把回應拋過去。
聽過幾根以后,像月光下捕捉蛐蛐,他們已清晰地捕捉到了那嗡嗡聲,不必抱著電桿去聽也能聽到,可他們還是愿意抱著電桿去聽,仿佛在做一場美妙的游戲。
早晨的陽光,將楊樹影子長衫一樣脫下,把公路東側的樹影,越過路面搭到公路西側,把公路西側的樹影,越過路下面的溝搭到莊稼地里。偶有汽車駛過,躺在路上的樹影被碾飛,呼啦啦翻卷著,樹葉一樣拋得七零八落。
沿著公路下面電桿的路線,石磙和馬燈一根接一根地聽著。電桿都栽在公路西側路下面與路相隔的溝上頭,只要公路不蛇似的走,沿途的電桿就排在一條直線上,與路保持平行。站在一根電桿后面朝前望去,就會“一桿障目”。
嗡嗡聲從電線傳到電桿上,又從電桿傳進他們耳朵里。電桿隱隱摸摸地震顫著,震得耳根癢酥酥的,傳達到耳尖上,多少帶點發(fā)麻。電桿都是松木的,都用瀝青煮過,聽到嗡嗡聲的同時,會聞到一絲松木味,一絲瀝青味。或者糾纏在一起,線頭一樣扭結了,說不清什么味。太陽毒起來,有的電桿變得油津津的,耳朵貼上去會留下幾根寒毛。
兩個人樂此不疲地聽著,不知不覺離開大橋遠了,走出他們村莊的地界,到了一個鄰村的村口。如果不是一只一團漆黑,口似血盆的惡犬蹲在路邊擋道,他們會繼續(xù)聽下去。再經(jīng)過一個村莊就進山了,順著公路盤爬到群山最高處,就是雁銜蘆管才能飛越的雁門關。
在惡犬的目送下,石磙和馬燈返回大橋上,馬燈用指頭掏著耳道里殘余的讓耳朵發(fā)癢的嗡嗡聲,突然問石磙,咱們一路上抱著電桿聽的樣子,你說像啥了?
石磙想了想壞笑道,你說呢?馬燈悄悄說,像我娘懷上我妹妹時,我爹把耳朵貼到我娘肚皮上,聽我妹妹在我娘肚子里動。石磙想象的卻是男人抱住女人吃舌頭,當他把自己的想象說出后,兩張臉燦爛了,脖子把頭彈得一跳一跳。
在一噎一噎的笑聲中,他們面對面地騎到大橋欄桿上,一條腿搭在橋外面,一條腿拿腳鉤在橋里面。欄桿還沒到燙屁股的時候,他們捉住欄桿上的一只蜥蜴,掐下一段蜥蜴灰色的尾巴,邊玩那不甘心死去的掙扎的尾巴,邊爭論電桿上那電線的兩頭,究竟綿延無盡地通到了什么地方?那電線傳出的嗡嗡聲,是否就是打電話的人在說話?
當然,他們從大人口中早就知道那是電話線,也從巡線工口中得到了證實。在公路上玩耍,他們隔段時間就會碰到巡查線路的巡線工,肩膀上搭著兩只比牛角還要彎曲的腳扣,像他們的樣子在公路下面走著,戴著安全帽,穿著勞動布工作服,屁股上別著一個類似手槍套的皮套。和村里的電工一樣,皮套里裝著改錐鉗子扳手什么的,吊兒郎當?shù)仨懼?/p>
裝束很牛的巡線工,并不像他們每根電桿都想停下來聽聽,而是有選擇的。他們邊走邊聽,耳朵發(fā)現(xiàn)有什么異常了,再交給眼睛看,只有耳眼取得一致,才會爬桿檢查。雙手抱住電桿,登著腳扣攀上去,用腰里的安全帶把電桿摽住,檢查線路時的姿勢,頗像他們教室里貼的油畫《我是海燕》中的女兵。
兩人爭論的結果是,那電線的兩頭究竟通到了哪里,他們一時無法搞清楚,恐怕大人們也未必知曉,還得等到再碰上巡線工的時候問巡線工。但那嗡嗡聲,肯定是打電話的人在說話,用電話一接聽就知道說什么了。他們見過巡線工接聽,也曾在畫和電影里看到過。《我是海燕》中的女兵就是冒著大雨,英姿颯爽地在電桿上接聽。八路軍破壞鬼子電線的時候,總要先拿電話偷聽一番。
他們盡情地想象著,因為說話的人太多,“話”在電線里面排著隊,必須按先來后到的順序進行,否則用電話接聽時就亂套了。但“話”吵鬧是管不住的,那么多的“話”都想叫快一點接聽,所以電線就發(fā)出嗡嗡聲。這也是與村里電線的不同之處,村里沿街架設的電線通的是電,而電是不會說話吵鬧的,只管點燈呀磨面呀抽水呀,所以就沒有嗡嗡聲。只有刮風的時候,特別是冬天,才會把風撕得條條縷縷地叫。
從那個禮拜天起,石磙和馬燈到公路上玩耍,不管玩什么,有意無意或長或短,總少不了那嗡嗡聲帶來的話題。嗡嗡聲鉆進他們耳朵,就像蜜蜂從葵花地歸來,鉆進繁忙的蜂箱。兩個人騎在大橋欄桿上,順著嗡嗡聲的來路,把目光轉向河上空的電線。
一根根被“話”壓得中間有些下墜的電線,頗像他們多年后熟識的、啪啪啪甩筋道了、架在兩手間的蘭州拉面。為防止混線,將電線彼此隔開的導線間隔棒,黑蝴蝶一樣落在電線上。電桿無論單雙,都用加固電桿的拉線斜拉著。單桿的頗似“末”字,那“八”便是電桿的拉線,那上長下短的“二”,便是承設電線的支架。一只只瓷電瓶蹲在支架上,像兩排棲息的白色鳥,羽毛亮閃閃的。
電線上跳躍的光朵,比黃皮子還狐媚,有時會把他們的魂勾走,人騎在大橋欄桿上,魂卻跑到了電線里面。正如他們想象的,一個個“話”在電線里排著隊,像站立的螞蟻,后面的望著前面的,最前面的瞅著電話出口,急切地等待被人接聽。由于走神,有次馬燈差點從大橋上栽下去,看著翻了幾個跟斗,帶著從鞋窠里翻出的一線塵土,啪地掉到橋下面的一只鞋里,眼淚又蹲到他鼻梁上,說真要是栽下去,就見不著他娘了。
還有一次是,兩人忘記中午回家的時間,為大橋身影的變幻著迷,大橋的身影從橋西面鉆到了橋下,他們的魂也從電線里面跑出來,跑到了橋下。如果等到下午,橋身影又會鉆出橋洞,鉆到大橋東面來。當太陽正對大橋西側時,五孔寬闊的橋洞,便隨著太陽西沉,在橋東面越抻越長。每孔都表演著變形記,由月牙形變成∩形,又由∩形變成∧形,最后變成兩條腿奇長的巨人褲。
直到家人在街口吆喝吃飯,他們才發(fā)覺太陽已過當頭頂,放學的鈴聲早跟著東去的火車跑了。陽光像揮舞的馬鐮刀,將滿河亂石剃成白花花的光頭。沙灘上的三春柳風一搖,就像風滾草在打轉。那天回到家中,都經(jīng)不住拷問,稀里嘩啦地露餡了,吃了半肚子飯,挨了一頓飽揍。
可兩個人皮厚肉糙,過段日子就又逃學了。這天逃學出來,找個樹上的鳥巢藏好書包,他們便按事先商量好的,從大橋開始,順著公路往南走。但不像上次往北走,到公路下面抱著一根根電桿去聽,而是在路上邊走邊聽。往南的路比往北的路,他們熟悉多了,走十多里就到了鎮(zhèn)上。但他們這次不是去逛鎮(zhèn)子,而是看沿路的電線會在哪里分岔。
他們沿著公路邊,走過公路穿越的一截截被荒草埋成墳、黑老鴰在盤旋的古城垣,走過離公路不遠的墻上架著鐵絲網(wǎng)、有狗叫聲翻墻出來的縣糧庫,走到了兩條公路交匯的三岔口。每個路口都明晃晃的,陽光潑在柏油路上,朝西南面的路口,已望見鎮(zhèn)上稠密的房舍。
這時,石磙說,不能再走了。
馬燈問,為啥?
石磙指指太陽,說咱們沒有把時間掐好,返回去就不早了。在返回村的路上,兩個人商量下次來,一定還要選擇個禮拜天。
與惡犬擋道的那個禮拜天沒什么不同,只是地里的莊稼老綠了,拋塊石頭會擊起三尺高的嘭嗵聲,把沉底的日子翻上來。石磙和馬燈一面走一面看,經(jīng)過明晃晃的三岔口,拐向西南面的路口,他們順著線路正看得眼困了,發(fā)現(xiàn)電線分岔了。
馬燈手指著叫道,快看,快看。
石磙也看到了,是呢,是呢。
從一根電桿上接下兩股電線,跨過公路架到對面的電桿上,然后一根一根承接著遠去。電線分岔之處,公路也分岔了,像木匠的丁字尺,一條沙土路通向南面的鎮(zhèn)上。那坑坑洼洼的,車經(jīng)過時像醉鬼一樣的沙土路,石磙和馬燈自然熟悉,而沿路的電桿卻陌生,他們以前來鎮(zhèn)上怎么就沒注意到呢?
兩個人便循著那線路,怕被人看出來似的,小心地走進鎮(zhèn)里。他們跟在一頭哼哼唧唧、發(fā)紅的屁股左搖右擺著、來往行人慌忙避開的母豬后面,天上地下看著。最終電線通向之處,不出他們忽然間生出的預料,那就是郵電所。
他們之前也來郵電所給家里寄過信,綠色的窗戶,綠色的大把手門,門前守候著一個綠色的投信箱。屋內(nèi)是一道綠色的水泥柜臺,和中藥鋪的柜臺一樣高。光亮的柜臺上,放著大半罐頭瓶糨糊,瓶口插著一根涂抹糨糊的筷子,酸餿味順著那筷子蠕蠕不斷地爬出來。他們裝模作樣地混在幾個顧客中間看著,比以前來多了許多仔細。
三間屋子分里外間,外面的兩間辦理郵寄業(yè)務,給信叭叭蓋郵戳的聲音很響,里面的一間是機房,打電話拍電報的。里外相間的墻上,緊挨外面的柜臺開著個窗戶,話務員耳根白凈地在里邊挨窗坐著,一部黑色的電話機蹲在窗前的柜臺上。要拍電報的,把寫好的紙從窗戶下面的小口遞進去,要打電話的等話務員戴上耳機,在一個滿是插孔的電話交換機上,拔拔插插地把線接通了,便從窗戶示意你,拿起話筒說話吧。
從郵電所出來,石磙和馬燈又圍著門口的鐵皮投信箱,像圍著個綠衣小男孩轉了半晌,留下幾片被已曬灼的投信箱燙卷了的目光才離開。走出鎮(zhèn)子的一刻,街口的公社飯店里,飄出五彩線似的飯香,他們的鼻子不亞于狗的,將其中最饞的香味挑出來。
一個說,我想吃大白饃。
一個說,我要吃肉。
那個禮拜天之后,石磙和馬燈又去了一趟鎮(zhèn)上,跟著那線路到了郵電所,證實上次他們沒有看錯。電線里面排隊的“話”,誰接聽的跟誰走了,像中午從鎮(zhèn)上小站下了火車的人一樣。
后來遇上巡線工,兩人又將心存已久的疑問告訴巡線工,知道了途經(jīng)他們村的公路叫208國道,在三岔口與其交匯的公路叫108國道,兩條國道通向不同的地方。沿途的電線跟著國道走,國道有多長,電線就有多長。但每條國道起止何處,好像是個大問題,巡線工也撓頭說不清,他們只負責本縣境內(nèi)一段線路的巡查。
當然,石磙和馬燈后來搞清楚了,兩條公路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尤其是經(jīng)過他們村的公路。他們搞清楚的時候,沿途架設的電線已被拆除??僧敃r不行啊,兩人對巡線工的回答頗有些失望,曾站在三岔口朝三個方向遙望,生出的想象像只喪家狗,跟著綿延的公路,跟著路邊的電線,直至他們想象不到的遠方。
馬燈為之入迷,不料有一天走失了。那天石磙沒有逃學,但是也沒去上學,他左腳上生出個雞眼,醫(yī)生給割了在家待著。半下午的時候,他爹從地里跑回來問他,知不知道馬燈去哪兒了?他說他待在家,咋會知道呢?他爹說壞事了,那小子丟啦。
石磙撲哧一笑,他還能丟了?
他爹說,咋丟不了?
誰要他呢?
狼呀。
石磙撲哧又笑了,鼻孔里噴著鼻涕泡,說狼也不會吃他的。他爹眼瞪了,你少跟我耍嘴皮子,你要是再逃學,也像馬燈丟了,就是狼不吃你,我也會把你喂了狼。
那幾日狼“拐”,傳說有狼在莊稼地里出沒,住在村邊的人家的院墻上,都用白灰畫了一個個唬狼的圈。狼要翻越墻頭時,看到墻上布滿圈套。但石磙相信馬燈不會丟,更不會被狼叼走,真那樣就見不著他娘了。他并不為馬燈著急,反倒覺得這家伙好玩,這次逃學逃大了,兩片屁股又有好果子吃了。
可是石磙掛記著馬燈,第二天就跟家里叫嚷腳好了,拎起書包去上學,在街頭一遇見馬燈就問,昨天你娘又揍你了吧?馬燈鼻翹了回答,我娘才沒揍我呢,是我爹揍的。兩個人頓時肉顫,笑得嗝兒嗝兒的,像街上冒出兩株向日葵,花瓣抖落了一地。
馬燈把屁股掉給石磙看,說他爹把他按在炕沿上,他原以為活不成了,結果他爹脫下鞋只抽了兩下,就丟掉鞋哭了。蹲在那里,嘴歪眼斜地說,你不知道你娘被劁(絕育)了?你要是丟了,我就斷子絕孫啦。
馬燈收起笑說,沒想到我爹還會哭,你爹會不會?
石磙搖頭道,他眼睛跟牛卵一樣,哭也沒淚。
兩個人勾肩搭背,馬燈邊走邊告訴石磙,他腦袋瓜大概有病了,昨天走著走著就溏了,把去的路當成了回的路。早在前天晚上,他腦子就開始鉆牛角,很想知道過了三岔口,那路繼續(xù)往西走,還會經(jīng)過些啥地方,電線又會在哪里分岔。等到天明,他本想叫上石磙,可知道他割雞眼了,就一個人逃學去了。
在腦溏之前,他其實并沒有走多遠,走過三岔口,走過幾個村莊,就發(fā)現(xiàn)太陽快當頂了,他該往回返了。但原地打了幾個轉,太陽也跟著打了幾個轉,把天空旋轉成一個洞,他像鉆進了那洞里,一下就稀里糊涂了。他也曾聽到火車的叫聲,想自己回家的方向,與火車過去的方向一致才對。也曾感到公路兩旁的樹呀田呀,尤其是村莊越來越不對勁,但到后來那種陌生的不對勁就消失了,只覺得自己村就在前邊,可就是走不到。
馬燈說他爹找到他的時候,太陽正給遠山吞掉半疙瘩,照得他紅彤彤的,好像他落水后把頭掙扎出水面,朝太陽最后一眼。這時,有人在身后呼喊起來,馬燈——!馬燈——!就像扔石塊,扔到他腳后跟下,扔在他左右兩側,扔過他頭頂落在前面的路上。
他聽出是他爹來。攆近了,搭上他娘罵他:
日你娘的,就是你個灰小子呀!
一個來村里走親戚的人,聽了尋找他的描述,說路上遇見個孩子大概像他,他爹便叫了兩個本家叔趕來。三個人騎著兩輛自行車,一個本家叔帶著他爹。遠遠瞭見背著書包,好像是他的時候,他爹就開始吆喝,攆上來跳下自行車,一把抱住他。你個灰小子,一天不回家,你要到哪兒去呀?
兩個本家叔帶著他們回家時,剛走出十幾步遠,他爹就跳下車子,叫帶他的本家叔也停下,把他從后座上抱下來,對兩個本家叔說,你們先回吧,回去跟他娘說,灰小子找見了。兩個本家叔莫名其妙,眼看就天黑了,不坐自行車回家,不知他老子要干啥??伤献硬挥煞终f,你們回吧,快回吧,回去告給他娘,找見這個灰小子了。
他爹不會騎自行車,他家也沒有自行車。趕走兩個本家叔后,他爹從他脖子上摘下書包,掛到自己脖子里,然后在他面前蹲下,來,爹背上你回吧。兩手朝后抱住他的腿,把他背起來說,他倆騎車風風火火的,我覺得不毬行,萬一路上栽溝里去,我就真把你丟了。
馬燈告訴石磙,他摟著他爹的脖子,這時才覺得又累又餓,頭一晃一晃地沉。對他爹說,我要吃飯。他爹又開始罵他,你個狼不吃的灰小子,要吃飯也得回了家,這夜都淹過頭頂了,我到哪兒給你找飯去?可他不管他爹罵,只說肚里餓,要吃飯。
罵了一會兒,他爹突然停下來,放下他說別亂動。摸黑下了公路,嘩嘩地鉆進一片玉米地,像游泳一樣游遠了。過了一會兒,玉米地又響起來,他爹鉆出來爬上公路,把幾個蘿卜丟到地上,說他剛才聞見蘿卜味了,鉆到玉米地那頭,果不其然是一片胡蘿卜地。他爹拿一個用衣襟擦干凈了,嚓地咬了一口說,這么好的蘿卜呀。遞給他罵道,餓死你個灰小子,回去你娘也不給你吃飯。
他吃了兩個胡蘿卜,他爹好像也吃了一個,把剩下的擰掉蘿卜纓子,塞到他書包里。他吃得有點生濕肚脹,放了兩三個屁,就趴在他爹背上睡著了,回到家,他爹的背濕透了,把他衣服的前胸都洇濕了。他娘早做好了飯,抱著他妹妹守候在燈下。他爹沒有吃飯,就著水甕驢似的喝了一瓢水,然后看著他把飯吃完,臉上開始烏云翻滾。
讓他掉轉身,把他按在炕沿上,用鞋底抽起來:
日你娘的,你這個灰小子!
那天老師的表現(xiàn),也像他爹一樣出乎意料,讓他捉摸不定。他和石磙到了學校,老師從窗玻璃上瞭見他們,就推開辦公室門,朝他溫柔地勾勾手,像小時候他娘叫他回家吃奶。他把書包交給石磙時說,來之前他爹說了,他爹打了他,老師就不會打他了。說著牙齜了笑,但笑得明顯勉強。石磙便明白,這半天跟他談笑自如,不擔心到了學校老師收拾他,原來是有他爹這句話支撐著??伤降资桥碌模蘅吹剿竺嬲局?,相信一進辦公室,哭就會蹲到他鼻梁上。
老師的揍不亞于馬燈他娘,只是用的家什與揍法不一樣。平時老師揍他們,用的是一條光溜溜的長竹片,帶斑點的竹皮和蛇皮一樣,抽起來像揪面片兒,啪啪地湯水四濺。懲罰他們的時候先抽手,如果掌心被抽紅了也不告饒,就扳轉身抽他們屁股,如果抽屁股還不起作用,就抽他們腳腕子。那里不經(jīng)打,他們立馬跳起來,一邊用手護著,有時就打在了手上,最后支持不住,嘴哇地決堤了。
老師,老師,我再不起哄了!
老師,老師,我再不逃學了!
看著他們滿地彈拐拐,老師始終笑瞇瞇的,暖意匯聚到眼角,順著魚尾紋細細地流,像只臥在炕頭的老貓一樣慈祥。老師手中的竹片,和老師一樣好脾氣,和老師一樣親切。如果它揍了你,那也是老師揍你,不是它要揍你,你硬要責怪它,它會一臉無辜。說它是一條竹片,更像一柄竹如意。
石磙和同學們聚在教室門口偷聽著,都想聽到馬燈被揍的哭聲,可聽了一會兒并沒有聽到。馬燈從辦公室出來,用袖頭抹著鬢角的黑汗,石磙與同學們一哄而散。馬燈進了教室,大家見他沒事人一般,又轟地一下圍上來。馬燈對他們說,老師沒有打我,只輕輕地敲了九下。九下,他笑嘻嘻地解釋:
先敲了我三下右手,說教不嚴,師之過。
又敲了我三下左手,問我,毛主席教導你啥來?
我說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那為何明知故犯?說著又敲了我三下屁股。
老師最后說,你這次逃學不全是貪玩,情有可原,竹揪片兒就不給你多吃了,但下不為例。那路呀電線呀,藏著大學問呢,比如大橋怎么修,比如電線怎么架,這些你知道嗎?你想知道的那點點,連皮毛也算不上。你要想知道,而且知道得更多,就再不能逃學了,要好好念書,將來書會告訴你。
這次逃學,成了馬燈長時間的榮耀,一有機會就跟石磙吹牛,牛皮吹破的時候就眼吊了看天,仿佛眼珠被吹到了天上,正流星一樣落下去。然后撿回眼珠來,看著石磙干笑,我說的是真的呀。
石磙說,誰說你假的來?
那你嘴歪啥?
屁話!
馬燈的屁話,石磙倒是大多相信,尤其是他講的三件事。一件是過了三岔口,就像他們?nèi)ユ?zhèn)上見的,兩條公路合并成一條了。沿路繼續(xù)往西走,經(jīng)過幾個村莊就到外縣了。但他不知道是外縣,以前他們根本不去那么遠,是他爹打完他說的,罵他村里都玩不下了,跑到外縣去玩。這次沒碰上狼吃了他,下次也得碰上狼吃了他。
再一件是兩條公路合并后,他發(fā)現(xiàn)沿途的電線,一趟變成了兩趟。他沒發(fā)現(xiàn)電線在哪里分岔,卻發(fā)現(xiàn)公路像尺子,而且越筆直越像,那一根接一根的電桿,就是尺子上一寸一寸的刻度。大概修路就是修尺子,丈量人能走多遠,丈量地球有多么大。
最后一件是,陽光下的柏油路,特別是中午時候,有一層水樣的東西,仿佛路蒸發(fā)出來的,貼著路面飄飄的。他由此斷定,柏油路會生水,生多了流淌著,能聽到泠泠的水聲。那天中午,他就是踏著水走的,身影漂在水中。
但石磙對馬燈所講的并不滿足,他想和馬燈再走一次,并且走得越遠越好,比馬燈走得還要遠,把他的“不滿足”滿足了。比如兩條合并了的路,又會在哪里分開。巡線工曾跟他們說過,兩條路通向不同的地方,不分開是不行的。再比如,沿途的電線除了到鎮(zhèn)上分岔,在別處也一定分岔,馬燈走那么遠沒有發(fā)現(xiàn),是他腦溏了沒看到。
可他的想法已無法實現(xiàn),自從馬燈的事發(fā)生后,他們逃學的路就斷了。每次請假老師都叫家人去請,或者老師親自到家里,或者打發(fā)同學到家里,證實他們沒有撒謊才準假。再就是禮拜天或放假的時候,家里也不像以往允許他們在外面想玩多久就玩多久,到了中午就得回家吃飯,所以他們想走遠也走不遠了。
石磙和馬燈的貪玩被拴住,那“貪玩”他們能看到,起初不服拴,猴似的上躥下跳,漸漸地才服帖下來。他們的心不再撒野,學習都比以前用功了。尤其是馬燈,嘗到了用功的甜頭,越學越信心十足,石磙罵他吃了唐僧肉。小學畢業(yè)后,他倆都考上了初中。
兩人在初中也學得不錯,馬燈比石磙學得還要好??善婀值氖?,馬燈一般考試都行,一到正經(jīng)考試就慫了,而石磙正好相反,平時一般考試不起眼,可一到期中、期末或比賽考試,成績就在全班冒出來。那時考試制度已恢復幾年,師范第一次從初中招生,石磙就以優(yōu)異的中考成績考上了,馬燈卻離高中達線還差幾分。
石磙走時,馬燈往鎮(zhèn)上火車站去送,路過郵電所的時候,在郵電所門口停留了半晌。兩個人順著電話線路,從大街的遠處看過來,一直看到電話線從墻孔鉆進郵電所,然后把目光落在門前的投信箱上。馬燈撫摸著投信箱說,我以后會常來這里。
石磙問,干啥?
馬燈說,給你寄信呀。
在最初的通信中,他們都談到了公路和鐵路,說鐵路邊也有電線,以往卻沒有注意到。曾經(jīng)關心的問題,不管弄明白與否,都覺得已不是問題,甚至有點好笑。但好笑歸好笑,兩人在信中仍談得饒有興致,比如公路就像尺子,沿途的電桿像尺子上的刻度,比如鐵路就像梯子,沿途的電桿像守衛(wèi)梯子的哨兵。前一個是老話題了,是馬燈走失途中發(fā)現(xiàn)的,后一個是石磙去上學的時候,坐在火車上才發(fā)現(xiàn)的。
馬燈在信中說,那天送走他以后,他在火車站的站臺上坐了許久,他不能躺倒不干了,還得一如既往地努力,有天也坐上火車去上學。在信中跟石磙這樣說的時候,他已經(jīng)回學校補習了。他連續(xù)補習了兩年,但兩年中考依舊失敗,便在最后一次失敗的秋天,跟了個親戚到南方打工去了。打了幾年工又返回村里,開始一門心思地種地。
馬燈上學沒有上成,種地卻成了大把式,光農(nóng)機就養(yǎng)著五六臺,是村里屁股上帶鑰匙最多的人,走起來欻拉欻拉的。除了屁股上帶的鑰匙最多,也是村里第一個安電話、第一個玩手機、第一個開網(wǎng)店的人。每次拿到“第一”,他都要告訴石磙:
靠,我安上電話了!
靠,我買下手機了!
靠,我開網(wǎng)店了!
當然,他最早告訴石磙的,是“靠,我爹給我找下媳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