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23年第1期|路魆:吉卜賽郊游(節(jié)選)
導(dǎo)讀
小漁村收到海嘯即將到來的預(yù)言,父親計劃帶一家四口逃離海邊,可作為漁民領(lǐng)頭人的他參加村民會議后,就失蹤了。在模糊且漫長的等待時間里,母親和妹妹開始失憶,忘記了父親和我們逃離的目的,只有我依舊在尋找父親。英雄的塑造與消失,民眾的盲從和妥協(xié),最終,親人們選擇遺忘,繼續(xù)生活和生存,而海嘯本身已經(jīng)不重要了。
一
那個秋天,我們一家過得提心吊膽……
起初,有批從東邊來的游民在經(jīng)過我們漁村時說,漁場的魚離奇地跳上岸死光了,他們迫不得已要外出謀生;后來,我發(fā)現(xiàn),礁石灘上那群鷗鷺的數(shù)量每天都在減少;又過了幾天,不知從哪兒來了一輛宣傳車,用高音喇叭提醒我們留意最近極端氣候的出現(xiàn);更離奇的,發(fā)生在一個清晨,人們醒來時看見四處落滿宣傳單,宣傳單上印著一行手寫字體:“西邊有一個避難所,可助你們度過一劫。災(zāi)變即將到來,請立刻啟程!”翻到宣傳單背面,還有一句不明其意的話:“但是很可惜,摩西已經(jīng)死了?!狈N種跡象,種種揣測,最終指向一個駭人的未來——海嘯。但天氣預(yù)報說,未來幾天的天氣依然是一片晴好。
直至那個午夜,一個男人從夢中驚醒,因恐懼發(fā)出的吼叫聲,驚起了礁石灘上最后一批留守的鷗鷺。父親先敲響我的門,要我起床叫醒妹妹,看到我睡眼惺忪后,只好自己跑去叫醒女兒??磥恚赣H終于忍受不了了,他要我們趕緊收拾財產(chǎn)細(xì)軟,連夜離開。作為一家之主,父親有責(zé)任保護我們?nèi)胰说男悦K膿?dān)憂不無道理,在這個海濱漁村,我們家的房子是離大海最近的,若海嘯傳聞屬實,那么海嘯來襲之時,這棟房子將會第一個被卷入大海!但大多數(shù)村民認(rèn)為,此事完全是子虛烏有,而且人生基業(yè)在此,還能去哪兒呢?大海就是他們活著的全部,它孕育生命,也最終牽引死亡,安于天命的想法牢固不破。
我和妹妹穿著睡衣走到樓下時,聽見母親問父親:“真的嗎?天氣這么好,怎么可能???要不再看看吧?!钡赣H滿臉憂戚地說:“可我……再也承受不了任何驚嚇和猜疑了啊……你不是不知道,這些年——”前段時間,在宣傳單出現(xiàn)的第一天,父親的神色就不對勁了。他整日琢磨那幾行文字的含義,變得神經(jīng)質(zhì),畏懼海平面的漲落,畏懼空氣濕度的變化,畏懼從東邊來的消息……我們因父親的擔(dān)驚受怕而苦惱,日常生活受到極大影響。他一旦緊張起來,就會滿屋子踱步,說些可怕的言語,手指痙攣似的在空中比畫著,自言自語:“摩西死了,是什么意思?。俊蔽冶愀v了摩西的故事。父親一拍腦袋,得出推論:“摩西死了,不就意味著,沒人會帶領(lǐng)我們?nèi)ノ鬟叡茈y所?對啊!我們要靠自己!”從得出這個推論那天起,父親就要我們進行逃難演習(xí),哪些東西值得帶走,該穿什么衣服,在什么時分啟程……他把事情安排得細(xì)致入微。
海嘯傳聞引起的恐懼和猜疑,在日積月累,堆積成一座大山,橫亙在我們微不足道的生活里。但我知道,這并不是導(dǎo)致父親在午夜突然驚醒,搞得如此狼狽可笑,還魯莽做出逃難決定的根本原因。那個更為深重的悲劇性的原因,跟父親的職業(yè)——他是漁民組織的領(lǐng)頭人——有著直接關(guān)系,我們一家的命運從此被改變,即將走上一條形同逃避戰(zhàn)亂的道路。
母親把要帶走的東西分門別類,全部羅列在地板上了。行李袋不夠用,母親只能忍痛扯下家里的窗簾,剪成大小不一的幾塊,用來包裹剩下的物品,比如她鐘愛的陶瓷碗碟、流蘇刺繡、祖?zhèn)鞯臒?、各式各樣的植物種子。那些窗簾,是母親把家里的舊衣服裁剪后拼接而成的,雜亂斑駁,但色彩繁復(fù),別有風(fēng)格,有些婦女還特意向母親定做。雖然母親也懷疑海嘯來襲的可能性,但她那副認(rèn)真清點物品的模樣,讓我覺得她實際上很期待這趟旅程。但凡發(fā)生什么事,母親的第一個念頭總是趨利避害,比如有一次,家里出現(xiàn)鼠患,她根本沒有想過要去處理,就嚇得說要搬家。其實啊,她心里的那股焦慮比父親還強烈,只不過她做事有點瞻前顧后、畏畏縮縮的,不敢下決定。這不,父親終于決心要逃難,她嘴上雖說不信,但還是馬上起床行動,連夜收拾行李。
我們學(xué)校的馬老師也來過我家定做窗簾,他母親行動不便,只能叫他過來。馬老師說,這種窗簾的風(fēng)格叫作波希米亞風(fēng),是歐洲吉卜賽人的衣著風(fēng)格,稱贊母親很有藝術(shù)家的天賦,甚至說她有吉卜賽人的血統(tǒng)。母親不太懂這些,只把這當(dāng)作是稱贊,不好意思地點頭笑著。但據(jù)我所知,吉卜賽可不是什么贊美人的稱呼,吉卜賽人也不愿意被稱為吉卜賽人,更愿意被正式地稱為羅姆人,希望國際社會承認(rèn)他們是一個單獨的民族。馬老師這是故意嘲諷,還是不明白呢?但某種意義上,馬老師沒錯,因為母親早就埋怨過,如果當(dāng)年沒有嫁給父親,她早就環(huán)游世界幾周了,她更愿意浪跡天涯,而不是定居在這個偏僻的漁村,還這么說:“這小小漁村以后就是我的棺材啦。”
“快去換衣服吧。”母親看我倆還穿著睡衣,催促道。
“馬上就走?”我問。
“不,看樣子還得收拾好一陣?!蹦赣H說。
“我們?nèi)ソ加螁??”妹妹問,她?dāng)然知道我們是要逃難,“秋天最適合上路?!?/p>
“是呀,是呀?!蹦赣H擺擺手,“記住,沒用的東西不能帶?!?/p>
“你自己大包小包的,為啥不讓我多帶一點兒?”妹妹不高興。
母親說的“沒用的東西”,是指妹妹養(yǎng)的那窩老鼠。不久前,母親發(fā)現(xiàn)牲畜棚里的奶牛每夜都站著睡覺,精神異常緊張,一個乳頭還被什么東西啃爛了,擠出的奶也少了。我們喝一口鮮牛奶,內(nèi)心也馬上變得有點慌張,似乎那些奶水凝聚了奶牛的恐懼。經(jīng)過日夜蹲守,母親終于發(fā)現(xiàn)罪魁禍?zhǔn)资且恢荒甘?,嚇得她咿咿呀呀的。她抄起鐵棒揮向母鼠,但打偏了,只打斷了它的后腿。
妹妹聞聲趕來,非要將母鼠救下。
奇跡發(fā)生了,養(yǎng)了幾周后,母鼠竟產(chǎn)下了幾只粉紅的幼鼠。妹妹為自己救下幾條新生命感到欣慰,反過來責(zé)問母親:“你都生了兩個孩子啦,為啥不準(zhǔn)母鼠生自己的小鼠?紅粉粉的小鼠,多可愛。人不能太殘忍?!笨匆娪资竽歉睙o毛的恐怖模樣,母親比奶牛更加神經(jīng)緊張,老鼠似乎引起了她不愉快的記憶:“這些小惡魔,我就看你能養(yǎng)它們多久!”
妹妹向來喜歡養(yǎng)各種奇怪的東西,以前還養(yǎng)過一只海馬。但海馬并沒有活多久,妹妹就用它煮了湯,“它本來就是被海水沖上來的,都快死了,養(yǎng)不活的。”妹妹說,“海馬跟馬的肉完全不一樣啊,像根咸咸的樹枝?!睈坌暮褪秤瑑烧卟⑿胁汇?,只要想想那匹被我們吃掉的馬,就能明白這種矛盾的心理似乎是我們家成員共有的。那匹美麗的馬,原本是遠(yuǎn)在英格蘭的姑媽送給我們的,可是在一次意外中,馬墜崖死了。盡管可惜,但我們終于得到一個嘗嘗馬肉的機會。時至今日,我還記得在餐桌上食用馬肉的那些日子,齒頰間馬肉味道非常鮮美,也飽含我們痛失所愛的苦澀。
妹妹鐵了心地要把母鼠一家?guī)希€有她心愛的花裙子,一件不落全塞進行李箱。我們這是要去逃難,又不是真的去郊游,花裙子并不適合長途跋涉。妹妹自然有她的道理:“穿花裙子,心情好,就算以后進入荒野,也不至于精神抑郁,增加活下來的可能?!薄皫夏甘笥钟惺裁匆饬x?”我問,“還不如放了,老鼠到哪兒都能活,賴死賴活也比跟我們逃難強?!薄皼]有老鼠,母親會失憶的!而且,我們也不能餓死啊。鼠肉好吃。”妹妹笑了一下,那種詭異陰森的模樣,跟幾秒鐘前還天真爛漫的少女姿態(tài)迥異。我不敢再問下去。但妹妹還在說個不停:“我這是從媽媽那兒學(xué)來的。有件事你還不知道,”妹妹湊過來,神秘兮兮的,“很久以前,媽媽有過一段吃老鼠度日的往事?!薄安豢赡埽∫撬赃^老鼠,就不會那么害怕老鼠?!蔽艺f。“唉,媽媽不跟你說,是因為怕丟臉嘛?!泵妹冒扬曫B(yǎng)母鼠的籠子從書桌底下抽出來。三只幼鼠的毛長全了,它們靠在母鼠旁,惴惴不安。“況且,你又是怎么知道的?”我半信半疑?!笆青l(xiāng)下的姨媽打電話告訴我的?!泵妹没卮??!耙虌??她早就死了啊?!薄皩Π?,她在死之前打電話告訴我的,因為吃老鼠的,正是她姐妹倆。哈哈哈!她還說,母親有段時間還想過自殺呢,就是因為想忘掉那件事。記憶太可怕了!”“既然這樣,姨媽為什么還要舊事重提?真惡毒……”“事出必有因,姨媽不想把這件事帶到棺材里,她覺得有些事發(fā)生了,不能說忘就忘。”“她都沒有打電話告訴我這些事?!薄澳鞘且驗槟氵€不到聽這個故事的時候?!泵妹帽任倚×藥讱q,但她說話的神態(tài),有時會突然變得不是她這個年紀(jì)該有的樣子,不是人小鬼大,也不是少年老成,更準(zhǔn)確地說,像個經(jīng)歷了世事,知曉天命的老妖精,甚至連母親也認(rèn)不出她來了。
這時,母親剛好到二樓來,再次催促我們。我走出妹妹房間,在樓梯角碰到她。母親神情憂郁,說道:“圣西,你看看你妹妹,她又在說胡話了……那語氣,很像你死去的姨媽……”“她剛才還說姨媽給她打過電話?!薄昂f!姨媽死的時候,她還沒出世呢?!薄笆菃幔恳虌屵€在電話里告訴她,你在鄉(xiāng)下吃過老鼠……”“吃老鼠?!”母親驀地抖了一下,腳踩空了,差點滾下樓梯,“啊,肯定是姨媽的鬼,肯定是……她死了還要來騷擾我……不給我安生日子過……我下去了,你快點收拾吧……”母親恍惚走下樓梯,嘴里還在念叨,“每次我快忘掉那件事,她就給我托夢……那些夢里面,她有兩顆很大的老鼠門牙,使勁咬我的虎口,一點沒把我當(dāng)妹妹看。一醒來,我的手就腫了……”這么看,吃老鼠似乎確有其事啊,姨媽的靈魂也許在妹妹身體里復(fù)活了,還故意借妹妹的嘴來折磨母親。
我既疑惑又好奇。我的求知欲是那么旺盛,我是學(xué)校知識問答比賽的冠軍,但跟母親身上的未知往事相比,比賽中那些有既定答案的問題是多么無趣,掛在墻上的冠軍獎?wù)乱餐蝗击鋈皇?,變成一個羞恥的鐵塊。我確信有一段不為人知的往事,尚未被我的記憶之光照亮,有一個隱秘龐大的世界還在等我去探索其中矛盾、肉食、瘋狂的結(jié)構(gòu)……
與妹妹飼養(yǎng)的老鼠和花裙子相比,我的書太多又太重,在母親看來,興許更加沒有資格帶進這趟逃難之旅。我在書柜前徘徊,為帶走哪本書犯難,考慮到茫茫的未來,最后挑了一本《奧德賽》和《可食用野菜參考》,還有那支在問答比賽中贏得的金質(zhì)鋼筆,一并塞進行李中??晌胰韵嘈?,海嘯傳聞最終會被證偽,這趟逃難之旅最終也會變成一次有驚無險的家庭郊游。“你會后悔的?!泵妹锰竭M頭來說,“你太樂觀了,這不是一問一答那么簡單的事?!彼€在揶揄我,在我得獎那天她就表示,她也完全有能力得獎,只是不屑于參賽,因為書本里的知識在她看來遠(yuǎn)遠(yuǎn)不足以解釋生活無窮的奧秘。說完,沒等我辯解,她就提著母鼠一家和行李,穿著母親為她縫制的波希米亞風(fēng)裙子,下樓去了。童年時,我以為妹妹是一塊波希米亞風(fēng)花布,因為媽媽從婦產(chǎn)醫(yī)院帶她回來時,就是用花布裹著剛出生的她回來的。那時我更是以為一點火星就會讓她燒起來,于是老提醒她別接近火爐。這個習(xí)慣一直延續(xù)到我們長大。對于我沒有由來的擔(dān)憂,妹妹經(jīng)常一邊玩火一邊說:“哥,還是管好你自己吧?!笔前。覀?nèi)绱瞬煌?,我整日在房間念書,只領(lǐng)略過遙遠(yuǎn)心靈中的風(fēng)浪,而在小小年紀(jì)時,她就提出要跟隨父親出海,去見識真正的風(fēng)浪。
我走出大門時,母女倆已經(jīng)在門外等候了。母親牽著家里唯一的奶牛,妹妹提著母鼠一家,彼此離得遠(yuǎn)遠(yuǎn)的。特別是奶牛,聞不得老鼠的氣味。母親也反復(fù)瞥著老鼠籠,生怕它們鉆出來。真巧,母親和妹妹都穿著花裙子,提著鼓鼓囊囊的行李,十足兩個吉卜賽人。但父親不見了人。母親說,他要去漁民組織那里交代情況。雖然領(lǐng)頭人因為害怕海嘯,選擇帶家人離開逃跑,這說起來很丟人,但他必須在離開前做個交代,做事周全負(fù)責(zé)原本就是他這份工作的必備素質(zhì)。
我們?nèi)艘撇降胶┥希词箵?dān)心遠(yuǎn)處的巨大黑暗里會涌來巨浪,但仍仔細(xì)聽著海浪翻涌,好像這是我們此生最后一次感受海浪的撫慰,以及這個世界的安寧。看,秋夜的海濱天空那么高遠(yuǎn),有一種非人間的透明,還能看到宇宙中的繁星。我們凝視夜空,幾乎忘了接下來的旅程。這么寧靜的世界,真的會發(fā)生什么變數(shù)嗎?但是,一種莫名的激情和亢奮,慢慢填充我那顆被這個海濱鄉(xiāng)村圍困許久的空虛心靈,我也跟母親一樣,非常期待能發(fā)生什么事,并以此為契機,開始一趟遠(yuǎn)行——吉卜賽人的自由意志,到底是天性還是受壓迫的結(jié)果?燦爛的流亡詩歌,若沒有流亡又如何得以誕生?這是一個道德悖論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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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見《花城》2023年第1期
路魆,一九九三年生于廣東肇慶。作品發(fā)表于《人民文學(xué)》《收獲》《鐘山》《花城》等刊。出版小說集《角色X》,長篇小說《暗子》。曾獲第四屆“鐘山之星”文學(xué)獎,第四屆PAGEONE文學(xué)賞評審團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