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文學》漢文版2023年第2期|王小忠:寂靜無聲(節(jié)選)
王小忠,藏族,甘肅甘南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著有《浮生九記》《黃河源筆記》《洮河源筆記》等五部作品。小說集《五只羊》入選“2020年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之星”叢書。
1
接到蔣飛電話時,我正在洗腳。老婆突然從被筒里探出頭問我,誰?我沒有搭理。老婆豎起耳朵,瞪著一雙眼睛,非要聽出個究竟不可。
蔣飛。接完電話,我沒好氣地回了一句。
這么遲了,肯定沒好事兒。老婆將腦袋縮了回去,說,今晚你要出去,就別回來了。
我的氣沖上來,一腳踹進水盆里,水濺了出來。我說要出去了嗎?
老婆一下坐起身子,睡衣下像是有兩個圓茄子晃了晃。我忍不住又笑了。
過幾天要去班瑪草原拉圍欄,讓我?guī)Ч?。我說。
蔣飛不是啥好人,在他手下拿到過高工資嗎?
帶工當然高一點兒了,還不用干活兒。再說,他是不是好人跟你有啥關系?
張嘴朋友,閉嘴兄弟的,他坑你坑得還少嗎?老婆還是不依不饒。
坑我?還不是因為你弟。再說人家也沒坑,按價賠償算是有良心了。
老婆沒吭聲,過了一會兒又說,帶工能做點兒主吧?要不帶上牛剛?
一聽牛剛,我的病就犯了。這回盆子整個兒被踢翻,臭水潑滿地。只見老婆利索地拉起被子,將自己捂得嚴嚴實實。
蔣飛是村里發(fā)家致富的第一個。也怪我沒出息,讀書時沒下功夫。蔣飛不但中專畢業(yè)了,還有一幫厲害的同學,當老板是注定的事兒。還好,他沒有忘了我。也許是看重我算多讀了兩年書,不然哪有資格跟他混。
那年蔣飛轉包了村道硬化項目,我?guī)退辛嗽S多小工。他見我認真細心,就讓我?guī)ЧぁP」ざ际谴謇锏?,他們不買蔣飛的賬。說實話,識字的人基本不干背水泥、拉石頭的苦活兒了。那段時間我很風光,但還得巴結著蔣飛,逢年過節(jié)送他一條豬腿、一袋粉條。他看不上那些,但我得送,一直送。老婆不懂,整天奚落我,說我就是條搖尾巴狗。
她罵就罵,見到我拿回的工錢,哪還記得起豬腿和粉條。但牛剛害我在所有小工面前矮了一大截,想想就撮火。
你弟弟就是個蠢貨。
老婆似乎在搜腸刮肚,要替弟弟辯白幾句。
一次就偷工地上三十袋水泥,不懂細水長流,不是蠢貨是什么?
老婆放棄了爭辯,一言不發(fā)。
他不但讓我丟人,還會讓牛家人在陰曹地府都脫不了賊的罵名。
老婆哭了起來。
我不覺得我的話刻薄。別人偷也就算了,村里人眼小,順一兩袋水泥也正常。但他偷就不行,他偷就等于我偷。帶工老板偷水泥,臉還要不要。
還好,蔣飛沒有為難牛剛,但不再對我稱兄道弟了,結賬時扣掉了我整整一千塊。老婆不說她弟弟蠢,天天嘀咕蔣飛不是好人。
蔣飛還能想到我,讓我心里熱乎了一陣。蔣飛有時也狠。那年雨水多,一座不超十米長的橋,讓工程隊耗了三個月。他氣急敗壞,每次來工地都是暴跳如雷。工期一再拖延,而其他工程又不要命地催。雨停后蔣飛親自來監(jiān)工,在工地上支起兩排千瓦管,兩班人馬輪流倒班,幾天就拿下了。工錢沒有少拿,但工人們都垮了。大家私下里罵蔣飛,心比驢毬還黑。不過他也有心軟的時候,干完一個大工程,防不住也會給大家宰只羊。不論高低貴賤,坐在一處稱兄道弟。高興過火了,還會當場給每個人發(fā)五十塊錢紅包。大老板就該這樣,能飛揚跋扈,又能跟手下打成一片。不服不行。
反正我成不了他那樣的大老板,只能好好追隨。
老婆已經(jīng)睡著了,我還陶醉在竊喜中。這次決不能讓牛剛摻和進來,我心想。
2
剛來時大家很賣力,每天出工都能超計劃完成。整整一個月,三萬米圍欄已經(jīng)拉完一小半。
圍欄應架設在設計線路上,編結網(wǎng)頂部輪廓應隨地仿形,遇彎轉彎,遇水臨空,遇到山坡要爬坡,不能偷工減料;相鄰兩個水泥柱的距離不能大于六米,也不能小于六米,兩段恰逢河流時要加固中間的水泥柱;遇到坑洼地帶,要在最低處增設小立柱,坑要挖得深,編結網(wǎng)與小立柱捆綁要牢靠。各種立柱的安裝都有嚴格要求,不能隨意改動。編結網(wǎng)要鋪放在圍欄線路的內(nèi)側,綁結時經(jīng)線要與柱子平行,最后用張緊器將緯線張緊……
我很快就掌握了技術。當然劉世江他們也是干活能手,不到十天,也都學會了。我又成了閑人,但還得跟著,蔣飛特別交代過,臨黃河這邊不能有半點兒差池。
工程進展到一萬多米時,大家開始松懈了,吃完午飯才出發(fā)。我的主要任務是去對面山丘上給蔣飛打電話,然后去拉水。他們一到工地就聊天,等到太陽斜過身子才開始干活。天天如此,果然聊出問題來了。劉世江打了他媳婦一頓,他媳婦很委屈,坐在帳房前哭了一下午。劉世江當著我不敢說啥,但他很憤怒。表面上他是教訓媳婦,實際還是沖著我。我跟劉世江媳婦話都很少說。拉水的時間,能發(fā)生什么?拖拉機開到沼澤地,我去背水?;貋砗笾徽f一句——幫下。水放到車廂里,再問一句——坐好了?
貢布久仔細跟我說了一遍。他們沒念過書,想象力卻非常豐富,說起來有鼻子有眼兒,就像親眼看到了一樣。
十幾天前,劉世江媳婦手被刀割破了,我從床單上撕了一綹布條,幫忙包扎了一下,道巴看到詭笑了一下就走了。驢日的,就知道鼓搗是非。
我接到蔣飛派活兒的電話,第二天就找劉世江。劉世江對一天三百元的工資沒有意見,但他說得帶上媳婦,說他媳婦給大家做飯。我答應了,的確需要一個做飯的。一天一百五十塊,只做兩頓飯,也算是照顧他了。
村里年輕人都不愿糾纏在離家近的地方,說隔三岔五就想回家,掙不了大錢。大多數(shù)去了外地,年根臘月回來時,依然沒有掙到多少錢。用老板們的話說,管不住襠里的漏洞,掙多少都是白搭。
我只好找鄰村的道巴和貢布久。每天三百塊,但要保證拉三百米。他們都是壯漢,干活兒沒說的。但他們也明白,提前完工,到手的錢少呀。拉完一小半兒,大家就開始磨洋工。
閑話是磨洋工磨出來的。劉世江覺得道巴開那樣的玩笑就是對他的侮辱,但他心里清楚,我和他媳婦不會有事情。他打媳婦,是為出口惡氣。我罵了他幾句,就去了山丘。
一晃秋天就來了,紫穗草成熟了,一棵棵如同身懷六甲的驕傲婦人,在漫山遍野的草叢中低著頭。
太陽緩緩西沉。我一直等著蔣飛的電話。這個季節(jié),野生動物正忙著儲糧,太陽落山之前必須返回帳房。我忍不住撥通了蔣飛的電話。電話里很嘈雜,接通后又斷了。過了一陣,蔣飛打了過來。我如實匯報了工程的進展,也說天氣已經(jīng)很涼了??墒Y飛只關心他的工程,之外沒有任何表示。
蔣飛問我,還剩多少?
我說,一萬五千多米。
蔣飛說,靠黃河那段呢?
我說,我親自操作的,不會有任何問題。
蔣飛說,現(xiàn)在到哪個地方了?
我說,離開黃河那段差不多六千米了。
蔣飛說,那就行了。又說,再拉二百米就結束。
我說,剩余的怎么辦?提前結束工錢怎么算?
蔣飛說,你來縣城一趟。
3
開了七個半小時拖拉機,見到蔣飛時,腿子已經(jīng)震得和面條一樣。蔣飛還是在經(jīng)常見面的川菜館等我。
我最不愛吃米飯,和嚼沙子差不多。海拔四千米的高原上,根本沒挑選的余地。
喝了幾杯松潘大茶,身子不再打戰(zhàn)了。蔣飛看著我不說話,面無表情。我把紙杯子從左手倒到右手,又從右手倒到左手,手心都是汗。
先吃幾口吧。他終于開口了,語氣不冷不熱,語調平緩。
管他呢,車到山前必有路。我放下紙杯子,將一盤干煸肥腸拉到眼前,吃了起來。蔣飛把紙巾包扔到我跟前。我擦了擦額頭,打了個嗝。那嗝太響亮了。蔣飛再狠,也不會讓老同學死在草原上。我一邊想,一邊又將一盤洋芋絲拉了過來。
吃完飯,外面已經(jīng)黑了,可縣城有燈,一切都清清楚楚。蔣飛開著進口皮卡,出了金曲路,風一般消失在銀曲大街拐角處。
下了車,我感覺自己是一片枯葉,隨時會被冷風刮到垃圾縫里去。住處是一間破舊的民房,是蔣飛專門租的,平常不住人,放鐵絲網(wǎng)和水泥柱。房子里只有一床鋪蓋、一個生銹的爐子。鐵絲網(wǎng)和水泥柱都拉到草原了,房間里空蕩蕩的。
他坐在床沿上,我站在他面前。他抽出一根煙,遞給了我,又抽出一根。打火機發(fā)出清脆的聲音,火苗直直地躥上來。我想象過,哪天他高興了一甩手把打火機給我。之前一座橋竣工時蔣飛說,這打火機好幾百呢。它的聲音不是一塊錢一個的塑料打火機那種“咔噠”,而是一種金屬摩擦振動發(fā)出的聲音,類似寶劍出鞘。噠的一聲,打火機冒出了一簇淡藍凜冽的火苗,瞬間把房間的黑暗劈開,寂靜的房間立刻有了生機。
讓兄弟們高興一下。蔣飛說。
畢竟是大老板,說話做事到位。我心想。
車上有只羊,等會兒搬進來,明早拉回去。他接著又說,天氣涼,順便帶上二斤酒。一定要小心,不能有任何差錯。
交代完,蔣飛沒有立刻走人,而是點頭示意我坐到床邊。
按天算,剩一萬多米吧?他頓了頓,接著說另一片草原上的圍欄工程要開始,立冬前得完工,班瑪草原的工程提前結束。
我說,鐵絲網(wǎng)還剩一萬五千多米,水泥柱基本完了。
蔣飛把煙頭扔到地上,用腳碾滅,你先回去,讓工人全過來。
我說,還剩那么多,加班加點都來不及呀。
蔣飛說,讓工人全過來,我來安排。
劉世江媳婦也來嗎?
蔣飛抬眼看我,不過來難道守著你?他們過來拉水泥柱,劉世江媳婦辦伙食。
我小聲嘟囔,時間這么緊……
沒等我說完,蔣飛接著說,班瑪草原的工程已經(jīng)結束了。剩余的鐵絲網(wǎng)會有人來拉,你知道就行了。
有人來查呢?
那你就蹲班房吧。
我突然有了勇氣,脫口而出,犯法的事我不干。
蔣飛笑了,說,放心吧,班瑪草原的工程已經(jīng)結項了。管好嘴,就沒事兒。
我說,說好三萬米圍欄按天結工資,給他們怎么交代?
蔣飛說,不用擔心,我會安排。你們撤走,去另一片草原。另一片也是三萬米,不過要說清楚,那片在黃河南岸,海拔低,離縣城也近,工資不能給到三百。
我明白了。班瑪草原上的三萬米圍欄拉完也差不多立冬了。六萬米的項目,實際上只用三萬米的料,不但如此,工人的工資也省了一半。不,可能還超過一半。
我不得不問蔣飛,人招來的時候就說了三萬米,他們問起來,怎么說?
蔣飛又抽出一支煙,“寶劍”再次出鞘。一縷白色的輕煙緩緩上升,他說,就說這邊的移到那邊了。不會虧你的。
我哦了一聲,不再多嘴。
蔣飛見我不說話,說,想不想繼續(xù)當小工頭兒?想不想掙大錢?
想。
蔣飛說,先管好嘴。
管好嘴。沒問題。我在心里盤算著。他是大老板,經(jīng)歷的事兒比我吃的鹽都多,有啥擔心的。
蔣飛說,鐵絲網(wǎng)半夜被人偷了,和你們沒關系。你要配合,不能讓人看出破綻。
話說得輕巧,但我立馬就緊張起來,臉上的皮肉都繃緊了。
蔣飛似乎看穿了,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和你沒關系。今晚給你找個人兒暖暖身子?
我搖頭,說,不用,不用。不是太凍。
蔣飛笑著說,想了就說,老哥安排。
我的心又熱了起來,他很久都沒有跟我稱兄道弟了。但還是搖了搖頭,明早還要起早趕路呢。
蔣飛拿出煙,給了我一支,自己也點了一支,將打火機在手掌上把玩了一陣,然后裝進口袋。我有些失望。他沒看出我是想要那把“寶劍”,寶劍是什么,是門面。
那夜沒睡著,我越想越后悔。第二天天沒亮我就出發(fā)了。
4
天氣越來越?jīng)?,下到鍋里的面條總是帶著夾生,整天覺著肚子脹。
劉世江媳婦帶著黑眼圈,默默地燒水做飯。劉世江鐵青著臉,不說話。昨晚入睡遲,我聽見劉世江來回翻身的響動??磥?,他想偷偷安慰媳婦的想法并沒有實現(xiàn)。
為避免類似的情況再次發(fā)生,我對劉世江說,讓你媳婦去幫忙挖坑,閑話是不長腿的。
劉世江點了點頭,沒說話。坐在帳房里無聊,我也跟著去了。
拉過去的水泥柱不多,但鐵絲網(wǎng)還很多。我走了很遠,也沒有明顯看出有偷工減料的地方。雖然不能將這片草原圍成環(huán)形,界點處還是需要做結實的。界點處就在黃河岸邊,是一片早已沙化的沙灘。沙子流動性強,水泥柱很難打牢,弄不好會連帶幾百米圍欄側翻。
蔣飛說過,拉二百米就結束。二百米之外恰好就到沙灘地帶了。
幾個人對提前結束工程的事一無所知,只是覺得進展太快。計劃三個月完成,提前一天都不行。說到底,是為了工錢。
深秋時分,天氣變化多端,早晨起來,深吸一口氣,胸口會隱隱作痛。盡管如此,工程的進度依然很慢。
他們躺在草灘上,像等死一樣等著太陽轉過身子。
都不想回家嗎?我氣沖沖地說,提前干完不好嗎?
提前干完你給錢???他們果然提到了錢,我早預料到了。
那也得干呀,總不能一天只挖三個坑吧?我說。
他們很不情愿地從草灘上站了起來,拿起工具。劉世江在一塊石頭上使勁磕了磕鐵锨,鐵锨發(fā)出了刺耳的聲音。接著又沖媳婦吼,一個水泥柱都扶不住,凈添亂。他媳婦不敢還嘴,雙臂用力抱住水泥柱,狠狠瞪著劉世江。
劉世江指桑罵槐,我背過身忍著不理。
栽完三個水泥柱,鐵絲網(wǎng)在草地上滾作一團,都沒有解開,他們連看都不看,就爬上了拖拉機。
拖拉機在草地上走得很慢,一陣又一陣,肚子脹得無法忍受。我左右歪著屁股,過一處草甸,趁顛簸之機,放出了壓制好久的屁。肚子立刻空了,整個身子都輕松了起來。再過一處草甸時,肚子便叫喚了起來。
拉水,生火,發(fā)電,都變成了大家的事情。劉世江和我去拉水,搶著背水,不讓我出力。水剛裝到車廂,就迫不及待地問我,提前完工,工資怎么算?
我說,按天算。
劉世江說,那只有干完三個月了。
我說,必須提前結束。
劉世江說,你給錢?
我沒吱聲。
劉世江又說,要不你給蔣老板說說,提前干完,工資全發(fā)?
我想了一下,說,剩余的要轉到另一片草原上拉。蔣老板交代過,另一片草原離縣城近,工資沒有這邊高。又說,我想辦法給你一天三百。
劉世江聽了立即說,那我們撤吧?這鬼地方凍死人呢。
我說,給他倆怎么說?
劉世江想都沒想,說,他們是外村人,不敢說啥。
太陽完全沉了下去,風和刀子一樣,拖拉機像個腿腳不利索的老頭,在草地上蹣跚。肚子又脹了起來。停下拖拉機,我慌忙向一處深草叢里跑去。剛褪下褲子,整個身子就像進了冰窖一般,連屁都放不出來。
劉世江大聲喊,趕緊走吧。
上了拖拉機,我對劉世江說,再忍兩三天,就撤。
徹底沒油了,發(fā)電機立刻停止了吼叫。幸好已經(jīng)吃完了飯,然而等著我們的卻是無比寒冷的漫漫長夜。
通鋪突然小了很多。幾個人擠得很緊,就差鉆一個被子了。劉世江和他媳婦早裹在了一起。
劉世江,你們注意點兒。我低吼了一句。
其他人都笑了起來。
都沒睡著呀?我說。
睡毬呢。貢布久說,被子里冰得瘆人。
道巴說,你睡爐面上去吧。
劉世江說,睡吧,別亂想了,過幾天就離開這個地方了。
道巴說,還早著呢。
貢布久說,提前干完提前回,也好。
道巴說,活一樣干了,卻拿不到全工資,圖啥呢?
我說,再拉二百米,就回。
貢布久說,蔣老板不會放過我們。
我說,明天我去趟縣城,留二百米鐵絲網(wǎng),其余讓他拉回去。
劉世江說,回來時整二斤酒,太冷了。
道巴說,工資怎么算?
劉世江說,按天算呀?來了幾天你不知道?
道巴說,那我不回,除非給我全工資。
我說,我和蔣老板商量,保證不讓大家吃虧。
道巴說,工錢不給,我們就賣掉兩卷鐵絲網(wǎng)。
劉世江說,賣給誰呢?
道巴說,收鐵絲的人多。
我說,誰敢收?要坐班房子的。
大家都不說話,但我保證沒人睡著,都在心里打著各自的小算盤。
5
這段時間天氣晴朗,可霜凍越來越重。工具拉到地點后,我們將鐵絲網(wǎng)鋪在草地上,量了二百三十米。按鐵絲網(wǎng)卷起來的大小我目測了一下,截取二百三十米后,還應該有一萬七千米吧。這些鐵絲網(wǎng)立馬要拉到另一片草原去,另一片草原也是三萬米的工程,但我不能說。蔣飛讓我管嚴嘴。我突然覺得虧得慌,每個標段完工與驗收都有我的名字,可我連個打火機都沒落著。
大家都不想干活兒,就像蛻下來的蛇皮,耷拉在草地上。
先去看地方,我對劉世江說。
你們?nèi)齻€人留著挖坑,水泥柱一定要栽牢靠。
我和劉世江走了一會兒,就看見了黃河。我們還清楚地看到,離公路一百多米處用綠色五道刺鐵絲護了起來。
劉世江問我,這邊全是我們的區(qū)域嗎?
我說,應該是。
那片與我們工作區(qū)域無法重合,因為中間有一條沙路。護欄像一道綠色封令,擋住了牲畜的腳步,也擋住了野生動物的游走。到跟前才發(fā)現(xiàn),是一個漁場,和我們沒有關系。護欄盡頭有門,從里面鎖著。沙路前面是草原,再往前走,就看見我們拉的圍欄了。
中午陽光正好,草地上彌漫著各種花草的清香,蝴蝶翩飛,卻沒有蜜蜂。養(yǎng)蜂人不會到這里來,蜜蜂也飛不到這么偏遠的地方,有的只是和蒼蠅一樣大的草原蚊子。不過蚊子的好時光也已不多,靈敏的翅膀已很難載動笨重的身子,飛一米便落在草地上。牧草尖已泛黃,貼在草地上的大葉植物也顯出紫紅來。馬皮袍枯敗了,輕輕一碰就碎成一手暗黃色灰塵。
坐在草地上,劉世江順手銜了一根席箕草,將兩頭折斷,放在嘴里吹泡泡。
我搗了他一下,說,小孩子嗎?不知道臟的。
劉世江笑了笑,說,你別說,這里的席箕草和老家坡地里的不一樣。
我說,都是草,有啥不一樣呢?你又不是驢。
劉世江瞪了我一眼,說,不信你試試。
我也折了一根,銜在嘴里,吸了一下,果然不一樣,有股甜味兒。
劉世江突然哈哈大笑起來,說,小時候抓了青蛙,就用席箕草往青蛙屁股里吹氣。
我想起來了,我們把吹圓身子的青蛙扔到泉水里,身子鼓鼓的青蛙根本游不動,就那樣漂浮著。
劉世江將泡泡吹出來又吸進去,玩得很開心。一直到太陽轉過身,我依然沒有想明白,鐵絲網(wǎng)不能在縣城出現(xiàn),也不能讓其他人知道,如何才能轉到另一片草原上去。蔣飛說讓我配合,我怎么配合。
原路返回有點兒遠了,我和劉世江只好翻圍欄。圍欄的張緊力度有點兒過,踩在鐵絲網(wǎng)空隙里,一條腿剛翻過,鐵絲網(wǎng)已將我彈翻在圍欄里面的草地上。劉世江哈哈大笑,說我和驢差不多。這家伙果然輕巧,一踩一跳,就到了我身邊。
三個人收拾好了工具,只等我們歸來。栽了三個水泥柱,鐵絲網(wǎng)根本沒打開。
我說,就栽三個水泥柱?這樣下去,恐怕一年都完不了。
貢布久說,只有三個水泥柱。
道巴接著說,你屁股一轉就走人了,我們有啥辦法。
我們將截取的另一卷鐵絲網(wǎng)裝上拖拉機,還有沒有拆分的五大卷,都裝上了車。
道巴說,裝鐵絲網(wǎng)干啥?這么重來回折騰。
我說,明天要去拉水泥柱,放這里安全嗎?再說,說不定要去另一片草原,先拉過去,免得再折騰。
鐵絲網(wǎng)很重,拖拉機冒著黑煙,像得了肺病。到帳房前,天已經(jīng)黑透了。我們將鐵絲網(wǎng)搬下來,抬到帳房背后,我拉著劉世江朝山丘跑去。
月亮很小,感覺很遙遠,天地間的黑暗令人發(fā)慌。劉世江不住跺腳,可蔣飛偏偏不接電話。帳房在很遠的地方,發(fā)電機的聲音隨風向的變化時近時遠。帳房門口亮著燈,雖如豆火,此時看起來卻比月亮暖一些。
電話終于接通了。這么晚打電話,蔣飛有點兒吃驚,第一句話就問,出啥事兒了?
我說,沒出啥事,水泥柱完了,明天要歇工。
蔣飛都罵出臟話了,口氣氣急敗壞,明天全部來縣城拉水泥柱,留你一個等著。他媽的,嚇死我了。
我說,剩余的鐵絲網(wǎng)拉到帳房背后了。
蔣飛又罵了一句臟話,誰讓你拉的?蠢毬東西。
回到帳房,劉世江開始手舞足蹈。他們高興,可我的肚子里滿是窩囊氣。說好一切要我配合,配合了又來罵我。
6
天沒亮開,劉世江就生火,然后將燒開的水灌到拖拉機水箱里,使勁搖動。足足半個多小時,拖拉機終于著了。臨走前,我爬出被窩沖他們大喊,天黑前必須返回。
他們走了之后我又睡了一覺。做了夢。記不起到底夢了啥,醒來后覺得很害怕。不知是球鞋、襪子,還是被褥,帳房里總有一股酸味兒。掀開帳房門簾,刺眼的陽光就撲了進來。我將被褥從鋪上扯下來,抱到外邊。
鐵絲網(wǎng)在帳房后面,我把一卷滾到帳房前,將被褥曬在上面,然后生火。爐子里還有火星,放進去幾塊碎牛糞,一會兒煙就冒了出來。劉世江臨走前浪費完了昨晚拉來的水,我一邊刮舀桶底,一邊罵——壞毬東西,從不考慮別人的死活……
陽光很亮,但風依然很厲。我從盆子里翻了幾塊干饃饃,慢慢嚼著。我邊吃邊算時間,再過兩個小時,就該到縣城了。裝上水泥柱,吃個飯,辦點兒伙食,灌上油,返回班瑪草原,無論如何天都黑了。
中午時分外面很熱,風也止了,花草在秋陽的炙烤下,發(fā)出陣陣奶香氣。被褥上沾滿了陽光的味道,將臉埋進去,深深吸一口氣,感覺渾身的毛孔都張開了。那感覺小時候有過,多年來,似乎忘記了陽光的味道。陽光是啥味道?當我再次抬起頭,望著湛藍的天空,心里竟有些說不清的苦澀。
蔣飛說了,他會安排好的。打個電話吧,心里有所防備還是好些。我慢悠悠朝山丘的方向走去。
牧草的種子都堅硬了,它們翻過球鞋,使勁戳著我好久沒有洗過的腳。它們一顆顆從襪子上拔出來費了很大的力氣。草原沒有了精神,到處是沙沙的脆響。旱獺的洞漸多了,野兔子肥得跑不動,蒼鷹在高遠的空中盤旋,云彩將陰影投在草地上,像不斷變幻著的野獸。
電話一直沒人接,我有點兒躁。半小時后,蔣飛的電話來了。
蔣飛說,剛裝好水泥柱,先拉一部分過來,不夠再拉。說完就掛了。我即將離開山丘時,蔣飛的電話又來了。
蔣飛說,剛才人多。又說,總做多余事,鐵絲網(wǎng)拉到帳房跟前,他們一來就會發(fā)現(xiàn)。
我不敢犟嘴,只好聽著。
蔣飛說,鐵絲網(wǎng)不在了,守帳房的就你一個,你怎么交代?又說,我安排他們明天晚上到,但鐵絲網(wǎng)今晚要拉到另一片草原去,估計人已經(jīng)到了,你回去,啥都別說。
我拖著身子慢慢走下了山丘。鐵絲網(wǎng)從工地上被偷和在帳房跟前被偷不一樣,蔣飛還是想著我的,我心里安穩(wěn)了一些。
后來的事情是貢布久說漏的,他遮遮掩掩,肯定還有不想讓我知道的事。不過我已想到,蔣飛肯定是特意安排他們多住一晚。真是費了苦心。
我回到帳房,準備躺一陣,拉鐵絲網(wǎng)的人就來了。他們進了帳房,在通鋪上歇了一下屁股,抽了幾支煙,就開始裝車。鐵絲網(wǎng)拉走了。他們臨走前扔給我一包煙,我一支接一支抽,抽到天發(fā)亮,頭都昏了。
7
天完全黑了,幾個人才回來。發(fā)電機重新吼叫起來,帳房里亮亮的,爐火暖暖的,從車上卸下一只羊,還有一堆水泥柱,取下一條煙和兩瓶酒。他們忘記了疲憊,都忙前跑后操辦著如何慰勞腸胃的事。我攔不住,只好建議先煮半只羊,喝一斤酒。
又不急著趕工,可以一醉方休。
肉熟了,香氣飄來飄去。酒打開,草原沉醉在遼闊無邊的月色里。酒一下,肚腸熱起來,嘴舌也多了。
正當大家酒酣耳熱之際,道巴突然插了一句,蔣老板說要去另一片草原,在這邊干還不一樣嗎?
突然帳房里安靜下來,只有爐面上的茶壺刺刺作響。
劉世江放下碗,擰了一塊肉,大嚼起來。這個劉世江,他眼里一分錢和磨盤一樣大,這會兒卻不作聲。
貢布久和道巴都盯向我。
來,走一個。我拿起酒瓶,將剩余的酒倒進碗里,說,辛苦了這么多天,一定不會讓大家少拿。又補一句,到另一片草原去,也不耽誤掙錢。
貢布久說,工資的事兒今晚不說了。只要平安著,多點兒少點兒也就那樣吧。
看來,蔣飛已經(jīng)說了那邊兒工資低。
道巴說,當時你不說一天三百,要干三個月的話我肯定不來。
我說,來都來了。
道巴說,我是奔著一天三百塊的工資,和三個月的時間來的。又說,轉移地方,工資立馬就少了。
你們怎么不跟蔣老板說?我說,工資我做不了主。
道巴一口喝完了酒,又說,蔣老板心黑呀。
劉世江終于開口了,蔣老板可能也有難處吧?也可能是那邊的工程比這邊急。這是劉世江有意幫我說好話。
道巴對劉世江說,蔣老板給你啥好處了?
劉世江笑著說,昨晚沒給你嗎?
道巴頓了一下,語氣有些試探意味,給你的可能更多吧?
劉世江說,給我有毬的好處,不就吃了頓飯。你們出去偷嘴,都不叫我。
道巴露出笑容,不就吃了一盤羊雜碎,這你都眼紅?
我接著說,那邊條件好些,也就少幾十塊錢。
道巴說,蔣老板在乎那點兒錢嗎?要不你給說說?
我說,我肯定說。
道巴露出輕蔑的笑容,說,誰信?
貢布久對工資的事似乎不大感興趣,他出了帳房,在發(fā)電機旁撒了一泡尿。進來后說,好冷,今晚就不關了吧?
我說,不關了。汽油買得多不?
貢布久說,一大桶。
道巴說,不說了,喝酒吧。
劉世江說,喝毬呢,場子都讓你攪散了。
道巴很委屈地說,我和你們不一樣呀。
劉世江說,有啥不一樣?
道巴說,媳婦風濕病快十年了,三個娃娃花費更大。掙一汽車錢,也顧不住破家。
我說,工資你們放心,我明天給蔣老板說,盡量讓他給加點兒。
貢布久將碗里的酒分了一半給道巴,說,出門要齊心,錢慢慢掙,人沒了一切都完蛋了。
道巴說,喝酒吧。
發(fā)電機吼叫著,似乎替我們抱打不平。外面刮著風,門簾拍打著桌子,發(fā)出啪啪的聲響。身下熱乎乎的,和他們拉開了距離躺著,可是怎么也睡不著。
貢布久很少起夜,但此時他起來了。我閉上了眼睛,將頭捂在被子下,即將睡著時,貢布久輕輕搡我。
我說,怎么還不睡?
貢布久說,給你說個事情。
我說,明天說,瞌睡死了。
貢布久說,蔣老板人咋樣?
我說,特好的。怎么啦?
貢布久說,說不出口。
我說,到底啥事兒?
貢布久說,蔣老板請我們吃飯,又請我和道巴唱歌。你知道,我倆會唱啥?可蔣老板非要去,還專門來接。
我說,這有啥?
貢布久說,沒去過那樣的地方,唉,高檔得很,還請了兩個女的陪我們喝酒。
我說,那后來呢?
貢布久說,喝了十幾個啤酒,我想回房睡覺,可那兩個女的說,她們有房間,可以搞服務。又說,道巴喝多了,攔不住……
我突然想起老板們最愛說的那句話——管不住襠里的漏洞,掙多少都是白搭。
我說,你倆去了?
貢布久說,去了。剛要躺下,就有人敲門。
我差點兒笑出聲來,說,你們一起?
貢布久說,不是,是兩個很小的房間。嚇壞了,是公安局的。貢布久說到這里,聲音都有點兒顫了。
我說,結果呢?
說要拘留,罰款,還要通知家人過來。兩個女的哭哭啼啼的,最后請求歌廳老板過來。
我說,進去就完了。好話不出門,壞話一溜風。
貢布久說,是呀,太羞人了。蔣老板和歌廳老板一起來了,我當時碰死的心都有。蔣老板替我們交了罰款,就是路上他說了,要撤到其他地方去,工資也不能再給三百了。
我哦了一聲,不想聽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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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全文,請見《民族文學》漢文版202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