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3年第1期|臧棣:夏日方法論
臧棣,1964年4月生在北京,北京大學(xué)文學(xué)博士,現(xiàn)任教于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北京大學(xué)中國詩歌研究院研究員。代表性詩集有《燕園紀(jì)事》《宇宙是扁的》《騎手和豆?jié){》《最簡單的人類動作入門》《情感教育入門》《沸騰協(xié)會》《尖銳的信任叢書》《詩歌植物學(xué)》《非常動物》《世界太古老,眼淚太年輕》《精靈學(xué)簡史》等。曾獲《南方文壇》雜志“2005年度批評家獎”,“中國當(dāng)代十大杰出青年詩人”(2005),“1979-2005中國十大先鋒詩人”(2006),“中國十大新銳詩歌批評家”(2007),《星星》2015年度詩歌獎,揚子江詩學(xué)獎(2017),人民文學(xué)詩歌獎(2018),第四屆《鐘山》文學(xué)獎(2019),昌耀詩歌獎(2022),屈原詩歌獎(2022),魯迅文學(xué)獎(2022)。
《西紅花協(xié)會》
第一次知道西紅花和藏紅花
沒有區(qū)別中該有的區(qū)別,
很受打擊;泄氣就好像
一個人只是挖了小坑,
暴風(fēng)雪就很生氣,不再繞湖一周。
一直等到比天使還冷靜,
從遠方射出的一支弓箭,
才將新的情緒穩(wěn)定在
思想的反面。西紅花,
不必深入燕山,就很常見,
樣子也很本土;說到藏紅花,
光聽聲音,就能感覺它的花瓣,
沒有一刻不再散發(fā)著
傳說的氣息。人總該保留點
神秘的懸念,或出走的理由。
如此,它近乎真容之花;
儀式感早就被預(yù)訂到
私人的偏見中,虔誠的步驟
必須包含一個人的忘我
是否神圣,以至于
沒有映襯著雪山的溫柔,
它就不可以被看見。
《云蒙山簡史》
半山腰上,由于視線的緣故,
凸起的巖石
冷漠著自然的尷尬。
那些鋒利的橫紋棱,摸上去
很性感,卻不適于回答
野人是否更道德。
后青春期,出于反省激進的靈魂,
我確實想過山中的石頭
是比我們更可靠的替身;
眼前,這些石頭再次驗證著
我的想法。我猜它們
甚至模仿過兇猛的老虎,
或機敏的金錢豹,
但落日的方向已被固定,
所以,模仿并不成功。
但因此就向失敗致敬,也不是
花崗巖的脾氣。起霧很突然,
以至于感嘆隨時都在反彈
地形很斷裂,但不得不承認:
崎嶇有助于顯圣,
陡峭里才有陡峭的運氣。
從上面跳下,草木的陰影
像是以前從未關(guān)注過似的,
顯得很友好;絕對可以肯定,
它們從未出賣過我們的秘密。
推遲了這么久,但我的情緒
絲毫不受影響;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
從本地的視角,一路看過去,
草木很凌亂,卻也從未荒謬過一秒鐘。
《軀殼學(xué)簡史》
蛻變發(fā)生時,蟬領(lǐng)先我們。
很完整,包括透明的
無痛,以及曖昧的軟硬適度;
包括輕盈到神秘的次數(shù)。
甚至就在那一刻,綠草也領(lǐng)先我們,
但我們并不知情。
甚至寂靜也領(lǐng)先我們,
但出于羞恥,我們不會承認。
最尷尬的所有物,
和我們美麗的肌膚緊密相連;
可一旦內(nèi)外之別將我們背叛在命運的無知中,
最先被拋棄的,也是它。
僅次于死亡的一個問題是,
你很可能從未安置過你的軀殼。
是啊。這里,安置究竟有何深意?
包括把它涂藍,涂得葡萄都開始有點忌妒。
《賀蘭山日記》
風(fēng)很大,但仍有幾株盛開的蜀葵
沒有被吹倒;仍有葡萄的老藤
紫黑得猶如你的天賦
被人的運氣誤會過
不止一千年,直到雄偉的山脊
引用世界的屏風(fēng),將時間和石頭的姻緣
橫在過客和白尾海雕之間。
濕地的顏色和夢里的一樣,
由銀色負責(zé)兜底。
青頭潛鴨的叫聲則表明:
在附近,回聲大全終于
遇到了對手;但還差了那么一點,
才使你的孤獨只有很小一部分
可以兌現(xiàn)成賀蘭山的緘默。
一旦卷入大地的蒼涼,
巍峨和黃昏很容易被用舊;
而你的渺小,在它無處不在的山影里,
事實上,已經(jīng)被用爛了。
如果有例外,除非你能把酒喝得
只剩下最后的清醒;
抑或把蒼鷹喝到新的高度,再也無法下降。
甚至人的遙遠,也已被用得很舊,
但并不妨礙它用起伏的輪廓
冷峻一個底色。分界線的骨感
最不需要回避。放眼望去,
它的雄渾在你的影子里
依然存有一個秘密,
足以經(jīng)得起時間之灰的親吻。
《夏日方法論簡史》
辦法是有的。把自我或陰影
各削去一層皮,
露出里面的綠色,或紫色;
但不涉及神圣的面具
有沒有被破壞。
一旦不需要對號入座,
就悄悄沿蝴蝶的藍色舞蹈,
加入陰影之歌
對世界的秘密的播放;
這樣,綽號叫聾子的二流死神,也有了。
這樣,即便世界
真的不以最好的你我為中心,
也不至于太尷尬;
來自芍藥的目光,就挺好;
再加上來自繡球花的目光,就更完美了。
《以夏天的黃昏為例入門》
名義上,我?guī)闳タ?/p>
蘆葦深處的黃昏。但事情
很快就變了樣。剛轉(zhuǎn)過幾個小彎,
離天鵝湖還有一段距離,
熱風(fēng)就已被滿枝的海棠果降溫;
歸巢的麻雀剛滲入序曲,
我就發(fā)現(xiàn):按影子的比例,
我們的步伐更像是,我跟隨你,
跟隨你的被夕照放大了的童年,
去看并無明顯時間標(biāo)記的
世界的黃昏。不完全是夏日的黃昏,
不完全是自然的黃昏,不完全是
生活的距離已被處理好
才能充分面對的黃昏。
當(dāng)我們撥開蘆葦,誰如果提到蚊子
誰就輸了;誰就不配擁有
那個純粹的秘密。渾圓的太陽
正以地平線為尺子,將奪目的紅云
匯集成只有你才看出來的
美麗的降落傘。當(dāng)落腳點
反映在戴勝的驚飛中,以至于
最終確認為星星城堡后,
原始的黑暗仿佛已被看透,
輕顫的葦葉兀自稀釋著古老的恐懼。
《降臨之詩簡史》
屬于月亮將你金黃的眼神
放大了九倍的夜晚降臨,
還能再精確點嗎?屬于黃菖蒲
只剩下藍黑剪影的夜晚降臨,
屬于加快的心跳只剩下
你的手背的夜晚降臨;
這個如果還不算的話,屬于柳樹
像懷孕的大象因而湖邊
顯得格外寂靜的夜晚降臨;
生命的氛圍受困于人的遲鈍,
常常會顯得虛幻,但并未妨礙到
你自己就是那扇離你最近的門——
一旦用于比較,時間之門,
生命之花,智慧之門,
新淬的刀光,立刻會顯得就好像
屬于流星雨已將新聞花絮
變成了無人區(qū)的夜晚已經(jīng)降臨,
降臨在你尚未完全兌現(xiàn)的安靜中。
《阿壩印象協(xié)會》
無風(fēng),所以不受飄浮的影響;
無異物,所以記憶不會憂郁原始不原始;
山谷的寂靜只剩下很純粹。
不涉及任何脫落,或剝離;
尤其不涉及有幾樣?xùn)|西
會不會從世界的面具之神身上脫落下來。
你的疑惑是對的。
如此純粹的寂靜,一旦形成景象,
就不可能是脫落的產(chǎn)物。
它也無關(guān)我們的真相
必須經(jīng)由可怕的剝離
才能獲得一次赤裸的展現(xiàn)。
山谷的靜寂對稱你身體里的寂靜。
作為一種交換,你獻出你的
空虛,就好像它是你唯一的禮物。
《七月橋簡史》
脫鞋,露出赤腳,每天經(jīng)過兩次。
早上,單向且順風(fēng),偶有車鈴驚悚;
在你身后,唯一不需要擔(dān)心的,
出汗的曙光已將世界的靶心穿透。
晚上的那次,至少包括
兩個匆忙的來回。交錯的視野里,
鴛鴦才沒工夫戲水呢;
那是錯誤的暗示,如同哀怨已不防腐。
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這弧度很完美,不亞于雷雨后
彩虹將你分身在兩個世界:內(nèi)心很陡峭,
但因為有對稱,星空很平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