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23年第1期|徐暢:雁平(節(jié)選)
導(dǎo)讀:
母親雁平收到老師發(fā)來的信息,大學(xué)二年級在讀的兒子小夏在學(xué)校里無故缺課,已經(jīng)失去了聯(lián)系。這個老實可欺的鄉(xiāng)村婦女,只能根據(jù)兒子留下的資料和物品,一路尋找兒子的蹤跡??墒?,雁平卻發(fā)現(xiàn),兒子這一系列行為的根源,似乎正是自己。
雁 平
徐暢
她不敢就這樣睡著了。她睜開眼睛,跟前的水杯仍冒著熱氣。車廂里燈光昏暗,但跟漆黑的窗外相比,光線還是過于明亮了。她心神不寧,不知是燈光的原因,還是擔心會坐過站。想到將要發(fā)生的事,她感到一絲恐懼。這恐怕才是她不敢睡去的緣故。她喝了一口水,感覺熱流穿過喉嚨,經(jīng)過身體,落到肚子里。她遠沒有白天時那么緊張了,那些繁亂的思緒和陣陣襲來的痛苦,曾讓她疲憊不堪。整整一個下午,她看著窗外想著心思。當人們談到往蘭州或西寧做什么事、見什么人時,她聽了一會兒,并不愿加入談話。有那么一次,她去衛(wèi)生間小聲哭了一會兒。等情緒平息了,她吸一口氣,捧起清冽的水,緊緊捂在臉上。
現(xiàn)在他們都睡著了,大概不會記著她濕漉漉的臉龐。她枕著胳膊,看到車窗上落著一層浮影??吹侥请p眼睛,她吃了一驚。車窗里的人那么消瘦,頭發(fā)披散著,神情嚴肅。隨著燈光的調(diào)亮,那片浮影緩緩蜇入了黑暗。列車晃動幾下,月臺出現(xiàn)在不遠處的白熾燈下??吹綉覓斓恼九?,她竟奇怪地有一種篤定之感。
她跟著人流往站臺走,通過寬敞的甬道,出站口到處都是人。她好不容易擠出來,在廣場上又丟掉了方向。拉客的司機一個接一個地走過來,她躲開這一群人,徑直往城墻根走。那里站著一位賣烤紅薯的小販。走近后,她問C大學(xué)怎么走?那人抬胳膊指了指,城墻近處的拱門旁有一座公交站臺。
找到那路公交后,她看了看手機,離四點的早班車還有半個多鐘頭。坐到長椅上,睡意壓倒了她。她聞著城墻根里的土腥氣,迷糊地睡了過去。夢里她又回到那座院子。早春的清晨飄散著泡桐花的香氣,屋里傳來腳踏風琴的琴聲。跟著畫面一轉(zhuǎn),她站在屋里,風琴前并沒有人。正恍惚著,空氣中有人喊:雁平、雁平。聲音帶著她來到小床旁邊。她俯身下去抱出那個嬰兒??墒窃谒龖牙锏模挥幸患∫路?。
她在一陣寒噤中醒轉(zhuǎn)。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腹部,感覺到結(jié)實的一塊才放下心來。睜開眼睛,公交車正從城門下開出來。
到達C大學(xué)時天剛剛亮。雁平走到門衛(wèi)室,說想找一位姓胡的老師。保安抬眼看了看她,遞出來登記表和圓珠筆。她填寫了名字和電話,在事由一欄停住了。她對接下來的事沒有把握,于是笨拙地寫上:探親。
約莫八點鐘,她走進了辦公樓。按照短信上的提示,來到三樓靠里的房間。敲門后,里面有個人推開椅子站起來。你就是那位家長吧?那位老師問。辦公室里其他人也看向她。你先等一等。他說。他大概就是胡老師了。她退出來,守在門邊。她想聽聽里面的交談,但是打印機的轱轆聲響個不停。
胡老師走出來時,手里拿著一份材料。走進對面的會議室,胡老師問了她幾個問題。她都如實回答:這學(xué)期以來,她跟夏質(zhì)每個月通一次電話。最后一次通話是在兩周前,談的是生活上的事。胡老師又問,出現(xiàn)過負面情緒嗎?她想了想說,沒有,應(yīng)該沒有。
胡老師點了點頭,打開那份材料。她在小學(xué)里教書,知道在最上面的是成績單。胡老師翻了幾頁說,你知道的吧,周一學(xué)院里開大會,他缺勤了。過后陸續(xù)有老師反映他曠課。后來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他三天沒在學(xué)校了。她不知道。她想到更為嚴重的事。昨天胡老師在電話里說,有學(xué)生反映,他平常郁郁寡歡的,跟老師和同學(xué)的關(guān)系都很冷淡。
你是說他不在學(xué)校,是因為有心理上的問題?雁平問。
有這種可能。胡老師說,現(xiàn)在學(xué)校就怕這個,一出事就往這上面揣測。
真有這個可能嗎?雁平說。
我查過心理咨詢中心的檔案,上面有他咨詢的記錄。胡老師說。
雁平雙手握在了一起。
我們學(xué)院決定報警。胡老師看著她說。
啊,你們還沒有報警嗎?她看著他說,語氣更像是質(zhì)問。胡老師小聲說,這關(guān)系到學(xué)院……他又改了口說,這樣吧,你在這里待兩天,我這邊有消息,就打電話給你。
臨走時,雁平問,我能去他宿舍看一看嗎?她知道那是在四樓,但不知是哪一棟。胡老師翻了翻材料,用指甲在考勤表的最底下劃了一道斜線。
走到宿舍樓D樓時,學(xué)生們都去上課了。她向宿管阿姨說明來意,要了一把鑰匙。爬上樓,她揪起了心。兩天以來,她就在等待這個時刻。打開門后,四人間亂糟糟的,只有靠陽臺的床鋪比較整潔。床鋪上有一層毛毯,桌上擺著一件她熟悉的襯衫。她認定那是她兒子生活過的地方。有種情緒向她涌來,她忍耐著雙手扶住了椅子。
他不住這里的。身后有人說。她回過頭去,靠門的床鋪上坐起一個人。她看了看毛毯。那個人說,那毛毯是我的,防止學(xué)校來檢查。她摸索身上的考勤表,那個學(xué)生又說,他不住這里的,他住在外面。
外面?她不知道有這回事。
他是一個怪人。那個人鄭重地說。
他住在哪里呢?她問。
他撓了撓胳膊說,我?guī)闳グ桑凑裉焯诱n。他穿著短褲下了床,飛快地套上長褲和襯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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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暢:90年生,江蘇人,現(xiàn)住上海郊區(qū)。作品發(fā)表于《花城》《收獲》《江南》《小說界》《文藝報》等。有小說集《魚處于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