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其堯:畢竟是勞倫斯
2022年,上海譯文出版社和南京譯林出版社的編輯幾乎不約而同地來問我是否愿意翻譯英國作家勞倫斯的最后一部小說《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以下簡稱“《查》”)。也許是因為,我曾不止一次說過,在勞倫斯的所有長篇小說中我本人最喜歡這本書。需要說明的是,《查》不是勞倫斯最優(yōu)秀的作品,《兒子與情人》《虹》《戀愛中的女人》都比這部作品出色。英國著名批評家F. R. 利維斯(F. R. Leavis)承認勞倫斯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偉大的文學天才”,但在其評論勞倫斯的名著《D. H. 勞倫斯:小說家》中卻并沒有對此書作過多評價,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中篇小說《姑娘和吉普賽人》在相同題材的表述上更為出色,《查》不是勞倫斯著作中的經(jīng)典作品。
我喜歡《查》的理由之一,跟一段美好的回憶有關(guān)。我讀大二時來了一位英國外教,教我們精讀課。我那時已經(jīng)聽說過此書,還看過當年譯成中文的《審判〈查泰萊夫人的情人〉》,覺得《查》實在與眾不同,作為英語專業(yè)的學生似乎應該讀一讀;于是問這位外教關(guān)于《查》的情況。外教一臉驚訝,說自己沒有讀過,對我的問題不知該如何回答,但她答應讓家人寄一本來給我。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從國外郵寄書籍需要近一個月,在我的期待中,《查》終于到了我手上,是企鵝出版社的普及本。我從理查德·霍加特(Richard Hoggart)的序言開始看,花了一個星期囫圇吞棗地讀完全書,英語詞匯量隨之增加了不少。當時想讀此書,完全是好奇,倒不是出于“閉門讀禁書”的心理。
《查》1928年寫成,最先在意大利的佛羅倫薩出版,1932年作者死后兩年在英美出版了潔本(abridged edition),直到1960年才由企鵝書店(Penguin Books)出版全本。其間還打了一場轟動一時的官司,女王檢察官起訴企鵝書店,經(jīng)過許多專家學者甚至包括宗教界人士出庭作證辯護,陪審團最終宣布企鵝書店無罪,允許出版。企鵝書店為此在正文前專門寫了一段“出版方獻詞”(Publisher’s Dedication):因為出版這本書,按照1959年公布的《禁止淫穢出版物法》,企鵝書店受到了起訴,審判會在倫敦的老貝利法庭進行,時間是1960年10月20日至11月2日。因此,這一版本獻給十二位陪審員(三位女士和九位男士),他們一致認為“無罪”,從而使勞倫斯最后這部小說得以第一次在英國與讀者大眾見面。(For having published this book, Penguin Books were prosecuted under the Obscene Publication Act, 1959, at the Old Bailey in London from 20 October to 2 November 1960. This edition is therefore dedicated to the twelve jurors, three women and nine men, who returned a verdict of “Not Guilty”, and thus made D. H. Lawrence’s last novel available for the first time to the public in the United Kingdom.)出庭作證的一共有二十五人,包括作家E. M. 福斯特、文學批評家F. R. 利維斯和文化學者理查德·霍加特等知名人士?!督挂x出版物法》最初于1857年由坎貝爾男爵提出,故又稱“坎貝爾法規(guī)”。1959年重加修訂并正式公布實施,新版中有這樣幾項重要條款:一、如作品中有利于科學、文學、藝術(shù)或某一知識領(lǐng)域者,作者不應視為犯罪;二、有關(guān)專家對出版物的文學、藝術(shù)、科學及其他方面價值之鑒定,可視作合法讀物之證據(jù);三、對作品應作全面考察,不能斷章取義地進行處理;四、作者和出版商雖未被傳出庭,也可對作品進行申辯。正是依據(jù)上述條款,經(jīng)過證人的據(jù)理力爭,企鵝書店最終打贏了這場官司。
一本書的出版如此充滿波折,難道僅僅是因為此書涉嫌淫穢嗎?但誠如理查德·霍加特在序言中所言:《查》不是一本骯臟的書,它干凈、嚴肅、精彩。(Lady Chatterley’s Lover is not a dirty book. It is clean and serious and beautiful.)我讀下來的感覺還真是這樣的。我后來又斷斷續(xù)續(xù)看過幾遍,還讀過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出版的中譯本,譯者是饒述一。后來出現(xiàn)了兩個中譯本,一是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出版的趙蘇蘇譯本,一是譯林出版社2021年出版的黑馬譯本。我喜歡《查》的另一個原因是英語語言本身的美,我在教學中經(jīng)常舉此書的第一段給學生欣賞:
Ours is essentially a tragic age, so we refuse to take it tragically. The cataclysm has happened, we are among the ruins, we start to build up new little habitats, to have new little hopes. It is rather hard work: there is now no smooth road into the future: but we go round, or scramble over the obstacles. We’ve got to live, no matter how many skies have fallen.
我手頭的三個中譯本,對這段文字的處理各有千秋:
我們根本就生活在一個悲劇的時代,因此我們不愿驚惶自擾。大災難已經(jīng)來臨,我們處在廢墟之中,我們開始建立一些新的小小的棲息地,懷抱一些新的微小的希望。這是一種頗為艱難的工作。現(xiàn)在沒有一條通向未來的康莊大道,但是我們卻迂回前進,或攀援障礙而過。不管天翻地覆,我們都得生活。(饒述一譯)
我們的時代說到底是一個悲劇性的時代,所以我們才不愿意悲劇性地對待它。大災大難已經(jīng)發(fā)生,我們身處廢墟之中。我們開始建造新的小小生息之地,培育新的小小希望。這是相當艱難的:沒有一條通向未來的現(xiàn)成坦途,但我們繞道而行,或爬過障礙,我們總得活下去,不管天塌下來多少。(趙蘇蘇譯)
我們這個時代根本是場悲劇,所以我們不再作如是觀。大災大難已經(jīng)發(fā)生,我們身陷廢墟,開始在瓦礫中搭建自己新的小窩,給自己一點新的小小期盼。這可是一項艱苦的工作:沒有坦途通向未來,但我們東繞西繞,或者翻過障礙前行,不管天塌下幾重,我們還得活下去才是。(黑馬譯)
我本人更欣賞趙蘇蘇的譯文,忠實自不必說,讀起來也朗朗上口。記得董橋先生在《英華沉浮錄》里也提供過一個譯文版本:“我們這個時代根本是個可悲的時代,我們偏偏不肯認命??駷懠鹊?,我們都在斷瓦頹垣之中,慢慢養(yǎng)成一點新習慣,抱著一點新希望。費勁是相當費勁了:此去并無坦途:可是重重障礙,我們也有法子繞路走,甚至手腳并用攀過去。反正我們不管天塌了多少下來都只好活下去?!倍壬裯ew little habitats翻譯成了new little habits,經(jīng)人指出后,他寫了一段長長的說明文字,讀來頗為有趣,不妨照錄如下:
李時宇先生給我的來信中提到我當年譯的這段文字,說是“美中不足的是錯譯‘habitats’一字,想是先生一時大意錯看成‘habits’所致”。我記得當時我和我的老同事、老朋友黃俊東為了避免英文用鉛字排字不好看,故意用我手頭紐約Greenwich House一九八三年出版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一書的那段原文制電版印出來。原文清清楚楚用“habits”,不是“habitats”,我沒有看錯,也沒有譯錯。那個版本是Greenwich House Classics Library精裝本,卷首有瑪利蘭大學哲學教授Moreland Perkins寫的《前言》。
從李先生的長信中不難看出他也是一位治學認真仔細的人,不會把“habits”錯看成“habitats”。我于是翻檢一盒盒的藏書,希望找出另一個版本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我果然找到一本平裝本,是一九六八年紐約Bantam Books' inc.出版的Bantam Modern Classic。翻到卷書的那段話,用的真的是“habitats”而不是“habits”。李先生也沒有錯:我們引用的是兩個不同的版本。勞倫斯這部書波折重重,刪改幾次,被禁被盜,各版文字難免會有出入。
董橋先生也許有所不知,《查》共有三個稿本,初稿《查泰萊夫人初稿》和二稿《約翰·托馬斯和簡夫人》分別于1944年和1972年出版,1932年出過潔本。
關(guān)于“約翰·托馬斯(John Thomas)和簡夫人(Lady Jane)”,這里不妨多說幾句?!恫樘┤R夫人的情人》最后結(jié)尾部分是守林人梅勒斯寫給查泰萊夫人康妮的一封長信,在信的最后有這樣一句話:John Thomas says good-night to Lady Jane, a little droopingly, but with a hopeful heart.根據(jù)Eric Partridge編撰的《英語俚語俗語詞典》(A Dictionary of Slang and Unconventional English)第八版的解釋:John Thomas和Lady Jane分別指“男根”和“女陰”,表達方式于十九世紀中葉開始在英國流行。這句話如果直接照字面意思翻譯成中文,讀者大眾恐怕難以理解其中的意思。不妨來看看三個譯文:(饒述一譯)約翰·多馬士向珍奴夫人道晚安,頭有點低垂著,但是心是充滿著希望的;(趙蘇蘇譯)約翰·托馬斯向簡夫人道晚安,他有一點點情緒低落,但卻懷著一顆充滿希望的心;(黑馬譯)約翰·托馬斯向珍妮夫人道晚安了,頭有點低垂著,但心里充滿希望。a little droopingly語含雙關(guān),似也只可意會。哈哈,翻譯還真不是件容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