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短篇小說的三種美妙
如果閱讀也講“性價比”的話,那么我認為讀短篇小說的“性價比”最高。好的短篇小說在內(nèi)心掀起的狂瀾和留下的印記,有時會高過一部不那么出色的或者用套路寫成的長篇小說,而閱讀它所花去的時間卻極少,也就是說讀短篇小說是可以不計時間成本和精力成本的。我記得那些長篇小說騙了我的閱讀時間,卻記不住讀那些短篇小說浪費了我的精力。它們是那么得體、精巧,那么出人意料,仿佛在這個領(lǐng)域從來就沒有廢品,抑或我只記住了那些美妙的卻選擇性地忘掉了那些不完美的。
短篇小說的美妙,首先在于它能在有限的篇幅里一把揪住你。這就像一場賭博,誰能用幾千字打動你而不是用幾十萬字?比如莫泊桑的短篇小說《羊脂球》,我在十七歲那年讀到它,以為它是一部色情小說,心里滿懷期待。但讀著讀著,色情的期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內(nèi)心的五味雜陳和一地雞毛。毫不避諱,我在閱讀它的百分之九十的篇幅里,竟然把情感代入到那群偽君子身上,先是鄙視羊脂球,繼而暗暗祈求她,最后她照做了,我也跟著松了一口氣。可當她再次坐上馬車時,我卻無論如何也不情愿跟著那群人嫌棄她,盡管我動用了當時擁有的幾乎唯一的道德意識。立場反轉(zhuǎn),一股巨大的同情心噴涌而出,生平也許是第一次開始對自己的三觀進行反思。于是扭頭看向窗外,發(fā)現(xiàn)世界一抖,突然變得不一樣了,就連陽光下的那口池塘以及池塘邊的那棵柳樹也好像都變了形。反思竟然由一個短篇小說引起,從此我對羊脂球充滿敬意。這算得上是一次顛覆性的認知更正,因為憑當時所受的教育我是不打算同情她的,幸而我還有天性不泯,否則成不了小說家。也就是說,好的小說能夠打開緊束你的裹腳布,讓你釋放天性放飛人性。很慶幸,我還沒開始寫作就閱讀到了像《羊脂球》這樣攪動人心的小說,以至于把它當成短篇小說的必要標準。多年以后,我創(chuàng)作了短篇小說《我們的父親》。那個鄉(xiāng)下父親帶著一套嬰兒服來到“我”家,等待孫子降生,但因為“我”老婆受不了父親抽煙,父親便住進了做醫(yī)生的女兒家里。女兒嫌棄父親不干凈,每次吃飯都用酒精給自己的筷條消毒。父親受不了,去找當警察的大兒子。大兒子工作忙,忽略了父親的感受。父親流落街頭,被車撞傷。好心人把他送到醫(yī)院,女兒從他身邊走過,竟然沒認出他而錯過了搶救時間。大兒子沒能從幾百個字的描述中看出死者是自己的父親,只在報告上冷漠地簽了一句:同意發(fā)協(xié)查通報。侄兒把父親埋了,也沒認出他是自己的叔叔。就這樣,一群后代與父親擦肩而過并參與了他的死亡過程。我相信這樣的構(gòu)思得益于莫泊桑的潛在啟發(fā),當然也得益于我對短篇小說固執(zhí)的認知。
自由是短篇小說的另一種美妙。它可以是現(xiàn)實的切片,也可以是人生的濃縮或概括;它可以意識流,也可以荒誕;它可以沒有人物,也可以只有人物,甚至只有獨白……總之,短篇小說怎么寫都有道理,但絕不等于沒有想法。它的想法太多了,就像卡夫卡的小說,主人公可以變成甲蟲,也可以騎著煤桶飛來飛去,還可以把自己關(guān)進籠子以證清白,來到一座城堡面前他卻永遠進不去,父親判決他死他就“咚”的一聲跳進河里……不知道卡夫卡開啟了多少人的寫作智慧,反正他開啟了我,解放了我對小說尤其是短篇小說的想象??ǚ蚩ǖ母呙鞑粌H僅是賦予短篇小說自由,而且還讓短篇小說在飛起來的時候仍然緊扣現(xiàn)實,并把現(xiàn)實刻畫得體無完膚。比如怎么寫弱者內(nèi)心深深的恐懼,卡夫卡就交出了一篇精彩的《地洞》。那是一只小動物,它對抗恐懼的辦法是在地下挖一個洞。這個洞有主干道有岔道有后門,仿佛迷宮一般,哪怕有更大的動物入侵它也可以溜之大吉。洞里堆滿了食物,如果有誰堵住了洞口它也可以在里面生活很久。即便擁有如此完美的地洞,它也不敢居住,害怕地潛伏到地洞對面的草叢,以觀察什么樣的動物會來侵犯它。雖然它在正門蓋了泥土和細小的植物,可它他從來不敢從正門進出,生怕別的動物跟蹤。它在正門旁修了一道暗門,可它連暗門也從不使用。一次它想體驗走正門的感覺,便開始了它的騷操作——先是往門的方向跑,一邊跑一邊回望,還假裝摔了一個跟斗,然后爬起來繼續(xù)跑,故意跑過頭,看看沒有跟蹤再慢慢朝門的方向回來。它做了這么多假動作,最終還是沒敢從正門進去。這是何等的恐懼!如果沒有卡夫卡的荒誕手法,現(xiàn)實會顯得更加荒誕,甚至?xí)屛覀冊诨恼Q面前手足無措。我對荒誕手法的使用是從一九九三冬天開始的,那時我對自己的小說出路感到絕望,對愛情和小說的商品化有了過敏反應(yīng)。于是我構(gòu)思了短篇小說《商品》。小說分三部分:第一部分是“工具和原料”,即漢字和愛情故事;第二部分是“作品或者產(chǎn)品”,即我去麻陽了解父親的死因,上車時我認識一女孩子,下車時我們有了孩子;第三部分是“評論或廣告”,即我把這個小說投給各種雜志,編輯對這個小說給予肯定的同時卻不敢發(fā)表。這些退稿信實際上就是對該小說的變相吹捧。結(jié)尾我引用了拉美作家卡彭鐵爾的話:“當小說不再像小說的時候,那就可能成為偉大的作品,比如像普魯斯特、卡夫卡和喬伊斯那樣……我們的時代任何一部偉大的小說都是讓讀者驚訝‘這不是小說’而開始的?!蔽倚欧羁ㄅ龛F爾的這句話,并愿意把它再次轉(zhuǎn)贈給寫短篇小說的朋友。
超越是短篇小說的第三種美妙。恐怕除了短篇小說,沒有任何一種文體會給后來者制造那么多的標高。在這個領(lǐng)域里,卡夫卡和魯迅等等樹立了哲學(xué)標高,莫泊桑、契訶夫和沈從文等等樹立了人性標高,博爾赫斯、卡爾維諾和歐·亨利等等樹立了藝術(shù)標高。一個個標高像喜瑪拉雅山橫亙于前,不是讓寫短篇小說者興奮,便是讓他們絕望,但鸚鵡學(xué)舌者和只追求篇數(shù)者不在此列。因此,短篇的創(chuàng)作尤其需要突破與創(chuàng)新,否則就不好意思在這個圈子里混。多年前我無意中閱讀了巴西作家若昂·吉馬朗埃斯·羅薩三千字的短篇小說《河的第三條岸》,認為短篇小說就應(yīng)該有這種“創(chuàng)世”的精神,等同于科學(xué)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既短小精悍又新意無窮。什么是河的“第三條岸”?是劃行于水中永不靠岸的父親嗎?抑或是站在岸邊等到白發(fā)染鬢的兒子?反正這條岸不是物質(zhì)的,而最有可能是心理的。作者把我們固有的兩條岸認知提升為三條岸,有變二維為三維四維甚至無窮維的啟示。雖然小說有形而上的思考,卻沒有放棄世俗的形而下的力量,那便是飽含深情的等待與不適應(yīng)的恐懼。由此我想到了貝克特的荒誕劇《等待戈多》,想到了“等待”這一主題如何在短篇小說里突破?生活中和小說中等待都是直線,甚至大都是單向。能不能把“等待”變成一個圓圈?如果能夠,那是不是就是突破?想著想著,我開始了《天空劃過一道白線》的創(chuàng)作。小說里,母親因為這個地方窮,在孩子兩歲時偷偷跟人跑了。父親除了罵她還思念她。兒子長大后,說你想她為什么不去找她?父親得到允許,出發(fā)尋找母親。幾年過去,父親沒有回來,兒子擔(dān)心他出事便去尋找??蓛鹤舆h行不久,母親就因為帶她私奔的磚廠老板被殺而回到村莊。她種了許多糧食,等待父子歸來。但等了兩年多沒見他們回來,母親慌神,出發(fā)尋找兒子。母親出發(fā)不久,父親回來了。村民們都替他喊冤,說你為什么不早點回來?父親一聽,起身就去追母親。父親追了數(shù)月不見影蹤,但孩子回來了……他們就這么輪番地一個尋找一個,離見面或者團聚總是差那么一丟丟,硬生生把等待變成了逃避。寫完這個短篇,我有過幾天小小的陶醉,得意于這是一次突破。小說的結(jié)尾,天上忽地傳來一陣歌聲——“天空劃過一道白線,地面走出許多圈圈……”
假如“天空劃過一道白線”是上帝的旨意,那“地面走出許多圈圈”就是我們的宿命;假如“天空劃過一道白線”是小說的定規(guī),那“地面走出許多圈圈”會不會就是小說的使命?我以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