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北方鄉(xiāng)村長大的麻五和年輕的妻子曉甜為了生計到南方新區(qū)開了一家小超市。隨著生意從興隆到萎靡，夫妻二人都對店里的一切各懷心思。玻璃柜、支付碼、面包車、發(fā)電機和微信群都各具神秘力量，電子秤、手、商品和冷藏柜則散發(fā)出神奇的生命力。夫妻倆人之間的情感故事、人生經(jīng)歷也間插在人與物的現(xiàn)代觀照中徐徐展開。

優(yōu)客生鮮

段愛松

上篇

從嘆息里走來一點點

可不是哀傷

因為在悲痛之前

我已將哀傷擊倒

——狄蘭·托馬斯

1.玻璃柜

麻五記得，玻璃柜金屬封條锃亮的反光，在三年前的一個清晨，晃過他的眼睛。

他抬頭看到，昆明碧藍的天空中，竟沒有一絲云彩。這情景，換作是在此刻的北方老家，真讓人難以置信。跟隨感覺，他又朝四周看了看，許多幢高樓，在這片開闊平緩的城市新區(qū)域，錯落有致，像是在等待著什么。

一陣清風吹過，麻五心中涌動一股喜悅。他說不清楚，有種預感，就藏在四周的高樓里。那是無數(shù)即將搬來入住的人們看不見的影子，而他，正是冒著風險，第一個到此地開店的人。他似乎看得到那些影子，那些排過無數(shù)次隊的影子，即將擁進他新開的小超市，繼續(xù)排著隊，站在這個嶄新的玻璃柜前，通過他，這個叫作麻五的人，為生活買單。

麻五喜歡玻璃柜上，玻璃和鋁合金組合鑲嵌封合在一起的感覺，有看得透的大部分，也有看不透的小部分，一如跟隨他到這個地方來的漂亮妻子曉甜，讓他滿心歡喜，她竟比他小了整整一輪還多，但他又同時擔心，這么大的年齡差，會不會在他日漸光禿頭頂映照的時間裂縫里，變得有機可乘，或者難以預料。

于是，他喜歡觀測，不停地看，不是看曉甜，而是看這個裝著曉甜來回忙碌影子的玻璃柜。每個到店里，多瞧著一眼曉甜的人的眼神，都會被玻璃柜中，不存在的影子疊加，成為每一筆交易發(fā)出的細微響動，并使得玻璃柜，在春天的一個個早晨，被陽光斜斜地照得越發(fā)透亮了。

麻五偏愛自己的影子、陽光以及玻璃柜三者之間，形成的夾角。在那個位置的正中，他能感受得到另一種溫度。這種溫度，和夢境中與影子訪客交易時，心率的遽然上升有關(guān)。他對比過這種溫度，和自己真實體溫的區(qū)別，為此他深感恐懼。在兩種溫度之間，他看到了隔著自己與現(xiàn)實的透明金屬，成為玻璃柜隱形的細密骨骼，并照得見自己，日漸邋遢而粗糲的絡(luò)腮胡須。

排隊的人們，常常攜帶著游離晃蕩的影子，一個個穿過玻璃柜的隱形骨骼。

在麻五眼中，這可是一個美好夢境的開端。他想象著自己吆喝幾聲的快慰，但他無法發(fā)出聲音，玻璃柜堅硬的透明度，擋住了柔軟舌尖的糾纏和抵達，曉甜的身體，在玻璃柜不遠處發(fā)顫。他甚至捕捉到一個意外眼神，透過玻璃柜的反光，被越挨越近身體的影子，無限放大了。

他驚得蹦了起來，試圖阻止自己睜得圓鼓鼓的眼睛。他懷疑所看到的一切，正在變得與自己的觀測無關(guān)了。在玻璃柜的后面，暴露出一個個交錯排列著的陰影密布的漏洞，而他自己，就在幾秒鐘前，不是還穩(wěn)穩(wěn)地端坐在那個漏洞中間，審視著自以為無足輕重的這一切嗎？

麻五不敢動，玻璃柜支撐著他的肘部；他的肘部，又支撐著他的脖頸和腦袋。一旦他把歪斜的姿勢稍微調(diào)整，一股冰涼的刺激度，便使得他，跟隨一種透明唐突的節(jié)奏感，不得不微微顫抖起來。

他知道，又有人過來了，但這個人，并不是此時此刻，排著隊等待交易的顧客，而是在他心尖，切割著自己的某種巨大懷疑的引誘力。

玻璃柜擺放過多少東西，麻五早就記不清楚了，那些一包包、一坨坨轉(zhuǎn)眼就被拿走的重量，并不屬于他。不過，有幾次，的確有人落下些東西，這些交易之內(nèi)的意外之物，讓麻五頗為躊躇，他感覺到，玻璃柜幾乎在這份心緒的重壓下，彎曲變了形。

是不是那些柔軟塑料袋包裹的東西，竟然能夠讓眼前堅硬的質(zhì)地塌陷呢？

麻五產(chǎn)生了錯覺，這源于他害怕面對，那些被影子們惦記的遺忘之物孤立的對立面。況且，在他很多次的猶豫不決中，玻璃柜任意一個方向的標志，和映在他眼里，重重幻象后面的真實生活，除了暗藏在玻璃和金屬表面經(jīng)常被擦拭的灰塵外，其他的，都不會呈現(xiàn)出太過干凈的樣子。

有時，門店外四周巨大的影子，會悄然飄落下來，覆蓋在玻璃柜諸多切面上。

麻五懷疑，是飛鳥被光線放大飛翔，但卻不是。那些個龐然大物，早于這個玻璃柜存在于這片區(qū)域。就好比麻五所渴望的里面的無數(shù)影子，早于它們的肉身一樣，時間，顯然被麻五急不可待的等待提前了。它像是正在切割著什么，同時也被什么秘密切割著。

還有一次，麻五在玻璃柜冰涼的臺面上瞇著了。他感覺立刻就被夢境，推回了遙遠的北方和家鄉(xiāng)。那里田野一片，霧氣重重，他像是被什么東西驅(qū)趕，不停地奔跑。那時候，沒有忙碌的曉甜，沒有排隊的影子，也沒有多余的心思，他自由自在，越跑越快，越變越小。

他感覺在奔跑中，漸漸甩掉了肉身的全部重量。

偶爾，迷霧中透下來的陽光，刺穿了他，但他并沒有感覺到，溫暖或者疼痛。那些金質(zhì)的色調(diào)，不知用什么方法，突破霧障，并滲過他透明的軀體，最終，一點不漏地灑在黃土地上。

麻五自從夢到自己身體，因神秘力量驅(qū)趕而變得透明后，就控制不住，另一種強大的想擦拭玻璃柜的欲望。

最開始一天兩三次，后來四五次、七八次，再后來，他也記不清了，只要一有空，他就坐不住，他身體就發(fā)癢，不得不站直起來，扯過備好的幾塊抹布中的一塊，對準他早已瞄好的部位。

那個有著更多影子疊加的部位，在麻五看來，就好比多條蛇的一個七寸。他準確無誤地將儲滿力量的左手和抹布，遞了過去，像是準備和什么握手言歡。

他邊擦拭，邊對自己嘀咕：“我可不是灰塵。”

疲憊感，從來不會在這個過程中打攪麻五，無論他是否擦拭次數(shù)太多，或者用力過猛。這個玻璃柜，就像是無數(shù)影子，實實在在的軀體一般，有時，還會在麻五的擦拭下，發(fā)出奇怪的類似呻吟的聲音。

麻五似乎也聽得懂，這些因摩擦而起的響動，并且他想回答這些聲音，他甚至還想著，能不能和這些聲音交談一番，但終究，他忍住了這個荒誕的舉動。

“也許就是呢?！甭槲逯皇堑?，對著自己，又嘀咕了一聲，作為對先前“我可不是灰塵”的模糊對答。

此時，麻五不得不暫停下來，因為他觀察到，曉甜突然朝自己看過來兩眼。的確，有顧客拎著東西走過來了。但不知為什么，曉甜對著自己映在玻璃柜里的影子，又微微地笑了笑。

柜面上，貼有的兩個正方塊條形支付碼，也被她并沒有發(fā)出聲音的笑，一掃而過。

2.支付碼

該貼到玻璃柜的什么位置，麻五思考良久。

他想象這一綠一藍（微信和支付寶）兩個支付碼卡片，得像人的眼睛一樣，死死盯得住，任何一道掃過來的光，這是交易最后和最重要的環(huán)節(jié)。

當然，他為此設(shè)置了雙重保險，將交易成功的提示功能，連接到一臺電腦，并放大了提示音。不過他仍心存疑慮，這些虛擬的現(xiàn)代化條形碼，真的就能抵擋得住，那么多搖來晃去影子的掃描嗎？

在請人設(shè)置和制作兩個支付碼時，麻五十分驚異于那些奇形怪狀的圖案，以及它們詭異的組合方式。他實在想不通，為什么這些個越來越奇異的符號和事物，會越來越多地介入現(xiàn)實生活中。

這么小小兩張過了塑的卡片，現(xiàn)在竟然成為店里最為重要的標記和存在。究竟是什么力量，讓這些卡片上，像是天外來客的圖案，具有如此神奇的力量呢？不過，讓麻五略感高興的是，制作卡片的人，按照他的心愿，將妻子曉甜的頭像，設(shè)置在了這些圖案的正中間。

麻五想，就算你真是外星力量，還不是得繞著我媳婦轉(zhuǎn)。

這樣想著，麻五也就稍微釋然了些?？墒牵瑔栴}依然存在，每個顧客拿著手機對著曉甜的頭像掃來掃去，也總讓人感覺有些怪怪的不舒服。所以，麻五選擇了一個既讓人不可能靠得太近但看得清頭像，又能夠保證掃描成功的角度和位置，并用透明膠布穩(wěn)穩(wěn)扎扎地固定好了。

第一個對著支付碼掃描的影子，顯然還沒有做好充足準備，搖晃的不可見的光，在麻五眼中變了形。上下左右、忽遠忽近的距離尋找感，也讓麻五的額頭上，堆起了細細的紋路。倒騰半天的汗水，從他的額頭上滲了出來。

掃碼還是沒能成功，怎么回事呢？

麻五抽回顫動的手和粉色手機，眼中充盈著對這部手機的極度不信任。他開始懷疑，是不是由于光線不均勻，導致掃碼失敗了呢？

他又換了幾個不同的角度，試圖讓光源更充分些，卻仍然沒能成功。不過，他在旁邊曉甜的叫嚷聲中，像是突然意識到了什么，嘿嘿干笑了幾聲，然后在手機屏幕上，快速地找到“設(shè)置”圖標，又在設(shè)置里找到WLAN，點開那個剛剛安裝好的寬帶用戶名，輸入一串密碼確定后，剛才的干笑聲，似乎借助這股力，也跟著鉆進了手機殼，成為一股強大的驅(qū)動力。

按下確定鍵的瞬間，手機上出現(xiàn)的滿格傘狀信號，遮掩住曉甜對麻五的低聲埋怨和咒罵。不過，麻五仍不放心，又重新點開設(shè)置，找到移動網(wǎng)絡(luò)，接著查看移動數(shù)據(jù)，發(fā)現(xiàn)空白圓點下，橢圓般的跑道圈是淡灰色的，就像他帶著曉甜離開村子的那個早晨，故鄉(xiāng)的道路，始終被一層迷迷蒙蒙的灰白色霧遮蓋，看不清前方，但他必須拉緊她，逆著風，迅速朝前趕去。

麻五在確定，沒有浪費手機自帶流量后，滿足地把手機恢復到界面，并打開微信掃描功能，順手靠近那個綠色的條形碼。

嘀的一聲，麻五迅速將手機縮回眼前，接著他輸入了數(shù)字8。

他也說不清楚，為什么本能地輸這個數(shù)字?！敖灰壮晒Α币魂囅矏傇谒闹须S之泛起，讓麻五享受到，自己和自己的影子，在看不見的虛擬交易提示音中，獲得的虛擬成功。

隨后，麻五又返回手機界面，調(diào)出支付寶圖標，進入掃描功能，對準藍色條形碼，橫著掃下去。如法炮制，電腦小音箱，傳出第二次清脆“交易成功”的提示音，令麻五的心跳，繼續(xù)加快著。

這次，他輸入的數(shù)字是6。之后，他把手機交還曉甜，從褲包里掏出自己的手機。黑色的機身殼，反襯著油亮的塑料殼光，四周的空氣，也隨之變得輕飄飄的。

麻五的眼睛，先后死死盯住手機屏幕，并仔細查看兩次虛擬交易后，到賬后的數(shù)字金額。他感到自己的兩顆眼珠，此時就像被解了碼的那兩個方塊支付碼，橫豎牽著自己的身體，不斷地夠朝前，再夠朝前，像是要急于串聯(lián)起什么。

隨著小區(qū)入住率的提高，店里來回穿梭的影子，越晃越多。

讓麻五沒有料到的是，眼前的數(shù)字，比他的手腳還要忙。兩個支付碼，像是兩臺開足馬力的發(fā)動機，從早到晚，迎接著各種各樣手機的掃碼，同時也承受著各種角度的測試，不知疲倦地轉(zhuǎn)換和變換著數(shù)字。

有時候，麻五也會看得出神，他以前一直沒有想過這樣一個問題，那就是，這么兩小張玩意兒，怎么就這樣完完全全替代了鈔票？曾經(jīng)捏在手心的實在感，這些個虛擬數(shù)字，這些像是無數(shù)個影子，到此一晃而過留下的虛擬交易，在麻五心中，總是覺得缺少了點什么，盡管手機里，那些數(shù)字的增長速度令他倍感吃驚。

稍微得空時，麻五開始研究起那兩張支付碼暗藏的秘密。他覺得，恐怕是有什么神秘力量，驅(qū)動著這一切，否則的話，不至于支付碼上的線條和圖案，非得要那么奇怪地排列。

麻五想象著，圍繞這兩張支付碼而產(chǎn)生的奇妙關(guān)聯(lián)：商品—人—手機—電腦—支付碼—數(shù)字（錢）；實物—智力—塑料—金屬—彩色打印紙—塑封—錢（數(shù)字）。

他甚至想，如果高科技可以這般令萬物組合轉(zhuǎn)換，那么將來有一天，可不可以把家鄉(xiāng)的小村子，通過什么超級二維碼，或者三維碼、四維碼，也掃描進手機存起來，再通過什么個五維碼、六維碼，又原封不動地搬到南方，搬到這個小區(qū)的旁邊，既然這樣都做得到，那么自己在村里的父母，以及自己的兄弟姐妹，是不是也可以……

麻五沒敢接著往下想，他發(fā)現(xiàn)忙忙亂亂的生意，把自己倒騰得都有點走火入魔了。他的老鄉(xiāng)，在和他喝酒時提醒過他，生意這么順利、錢這么好賺，可得擔心點啊。

他開始以為，說這種話，恐怕是老鄉(xiāng)嫉妒唄。

不過，最近他發(fā)現(xiàn)，夢中影子的數(shù)量，越積越多，就像店里晃動的那些個人影。

盡管他開著監(jiān)控，盡管那兩張支付碼，帶來頻繁的掃碼“嘀”聲，讓他心安心喜，但同時他也感受得到，有一種說不清楚的疲沓感，時時讓他心慌心亂，特別是去大集市“倒菜”來賣的過程中，自己開的那輛二手五菱面包車，像是知曉自己心事似的，一路上發(fā)出些嘰里咕嚕的動靜。

段愛松，云南晉寧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北師大與魯院聯(lián)辦文學創(chuàng)作研究生，享受云南省政府特殊津貼專家，出版長篇小說《金縷曲》等十余部作品，作品多次入選中國作協(xié)重點作品扶持，曾獲中國文學好書獎、中國長詩獎、冰心散文獎、《安徽文學》年度小說一等獎、云南文化精品工程獎、云南文學藝術(shù)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