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嫚的婚禮
碎嫚要結婚了。碎嫚一想這事,心里頭就開始潑煩。潑煩,是她老家話,形容一個人心里很煩,煩到欲丟不舍、欲罷不能的地步。文言文里有這個詞,不過寫成“頗煩”,意思看上去更接近。碎嫚為婚事潑煩,其中一個緣由是,她爸快不行了。
婚禮一周后舉行。伊麗莎白婚紗店的老板娘語音留言:親,您的婚紗已經到店,請盡快過來試穿哦。就在這個當口,一個陌生電話擠了進來:您好,這里是萬壽菊壽衣店,我們提供殯葬一條龍……
沒等對方說完,碎嫚就把電話掛了。一時間,她腦子里面咕嘟嘟,像燉了一鍋五味雜陳粥。過了一陣,她想給馬龍打個電話,把婚禮取消算了。因為冥冥之中,她覺得和馬龍結婚,是個錯誤的決定。不過,這個念頭在腦子里僅僅轉了半圈,就打消了。她答應過她爸,不管發(fā)生什么,婚禮照常舉行。
兩個月前,她爸從老家過來,以為住幾天院,做個加強CT,再把碎嫚的婚房看看,差不多就可以回了。把碎嫚媽一個人撇在老家,他不放心。哪想到,過來就回不去了。住院期間,碎嫚媽整天盯著手機視頻:碎嫚呀,你爸咋一直睡著?你把他叫醒,讓我跟他說兩句。碎嫚不是騙她藥里加了安定,就是醫(yī)院網絡差。反正,能瞞一天算一天,萬一她媽也倒下,那才麻煩大了。
說起來,她爸這病,來得猛然。冬天時,他還在念叨心口燒得不行,就把礦泉水瓶放在瞭天地里凍。凍成冰疙瘩后,他就對著遠處的山梁梁,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緩緩地,人才舒坦過來。到了春天,他又像害上春乏癥,從早睡到晚,叫都叫不醒。碎嫚媽腿腳不靈便,只能瞅著干著急,滿地打轉轉。這種情況延長不多久,他有一天,起來后,身體栽了兩栽就栽倒了。他去看醫(yī)生,在縣醫(yī)院做了化驗,坐在椅子上等結果的時候,他從沒想過死。他想著碎嫚的婚禮,想著彩禮的事??傊?,在化驗報告出來前,死對他來說,是一件影子尾巴都沒有的事。
訂婚的時候,碎嫚爸要了馬龍家八萬元彩禮,他把這筆錢小心翼翼地存進銀行。生病后,又一萬個舍不得地取出來。吃了統(tǒng)共不到半年的利息。
現在,從老家正趕來兩撥親戚,一撥是她爸面上的,一撥是她媽面上的,都是一家派一個代表。從碎嫚老家過來,綠皮火車要咣當咣當兩天一夜。飛機轉兩轉,也得搭上一天。遠路上過來,他們抱著兩個想法:一來看望病人,算是臨終告別吧。二來么,給碎嫚的婚事隨個禮錢。唉,紅事白事,眼看著撞一起,誰心里頭不潑煩呢?
多虧了海棠姐。她把來的兩撥人,安排得妥妥的。半夜到的,先進賓館休息。上午到的,直接去醫(yī)院,排隊做核酸。緊趕慢趕,一上午就耗去了。等分批探望到病人,唏噓兩下,再安慰幾句,眼淚還沒擦干,護士小姐已經吊著一張臉,一個病房一個病房地趕人了。
老家來人,一頓飯總要請的。他們坐在飯店里,心里惦著病人,菜就一口都咽不下去。海棠招呼,來來來,快趁熱吃,吃完帶你們在附近轉轉。說完,見沒人動筷子,就給碎嫚擠個眼色。
碎嫚把菜搛到大姑碗里,大姑難過得擺擺手,又把筷子擱回筷架。人里面,她表情最凝重。年前,她碎兒子和媳婦淘氣,喝了點酒,摩托騎出去,直接飛到卡車上了,人當場沒了。年后,她還沒緩過勁,碎嫚的大伯,又給煤煙打成植物人。好了,現在又是一錘。
二舅兒子,燙了一頭卷毛子,像個女子娃,留著個偏分,眼睛滴溜溜把飯店里里外外脧個遍,說姨,這南京大排檔,看著檔次很高嘛。
海棠說,人家這可是全國品牌連鎖店,不是街邊那種小排檔哦。
二舅兒子吐吐舌頭,撓撓頭,眼睛從滿桌子的菜上,從一轉圈人身上,打了一個咕嚕轉,最后搛起一只獅子頭,美美咬一嘴,嗯——可以,像我爸做的生氽丸子。他爸和碎嫚爸以前一起開過暖鍋子店,賣過辣面子,兩家的日子都不寬裕。
見二舅兒子吃得美,其他人也開始動筷子。說話間,臉上愁云漸漸散去。
碎姑說,海棠,你咋保養(yǎng)的,又白又細的,到底是南方人了。
海棠一撫臉,說哪里呀,老了!你看你,臉上一點褶子都沒有。
碎姑胖胖的,圓圓的,臉上皮膚黑是黑了些,不過又平展又光堂,一看就是個碗一放啥心都不操的命??蓻]幾個人曉得,她當年也是個心野的女子,在外面站過柜臺,打過零工,差一點混不下去,都準備收束心思回了,遇到現在的男人,總算在城里扎站下來。她男人當時是部隊上的司務長,雖然離過婚,長得五大三粗,但管的一攤子油水大啊。為了嫁給他,碎姑耍了個心眼,把身份證上的年齡改小。這一來,她變成二十幾歲的青春美少女啦。自從她嫁好了,腰桿子也硬強了,走路都雄赳赳氣昂昂的。前幾年,碎嫚投奔她,托碎姑父找工作,她沒少吹枕邊風。只不過,錢擩了,忙沒幫上。
哎呀,二舅兒子敞開襯衣領子,手當扇子扇,你們南方,咋胡熱呢!
他一叫喚,大家不但感到熱,還覺著潮,衣服粘在身上,渾身上下不美氣。一難受,他們急急地就想趕緊吃好回去??墒牵€有一樁事沒交代清楚呢,那就是給碎嫚的禮錢,包在一個紅包里,現在就揣在碎姑身上,鼓鼓的,把她腰那里撐起一座小山包。一般說來,小地方的人,講究不大,隨禮的錢,一頓飯就能寬寬裕裕吃回來。但這次不同,碎舅,那個長輩里最能主事的人發(fā)話了:一家不少于一千。親戚們領會碎舅的意思,二話不說,很快,一個大紅包包好了。
碎嫚呀,婚禮我們參加不成了。碎姑說著,伸手掏口袋,一掏兩掏,掏出個牛皮紙信封,她“咦”一聲,四下里一打轉,才發(fā)現,剛才心急慌忙,把給碎嫚的紅包壓她爸枕頭下了。哎呀,看我這豬腦子!碎姑一拍腦門,兩眼干瞪著了。最終還是碎舅努努嘴,示意碎嫚先收下再說。
碎嫚不停地說謝謝、招待不周、我都不知道說啥好了,直說得這些話不停地在腦子里過,直到眼淚水都快出來了。她覺得這頓飯彎彎繞得吃不完了。
吃好出來,陪親戚們轉完玄武湖,再一個一個送走,太陽都快偏西。臨分別,碎嫚抱住碎舅哭了一鼻子。碎舅潮著眼睛交代:碎嫚呀,你安安心心結吧,說不一定結婚還能給你爸沖個喜呢。
這一句,碎嫚聽進去了。
碎嫚搭海棠姐的車回醫(yī)院。車子經過路口,只見一堵長長的矮墻上,薔薇花開得鋪天蓋地,好像把一城的春天都包攬了。可花開得再美,也進不到她心里面去呀。
錢夠嗎?她聽到海棠姐問。
夠了夠了。碎嫚慌忙低下頭,假裝整理頭發(fā),把眼角的淚水抹去。自從她爸生病后,海棠姐不光塞錢,還米啊面啊油啊,今天這個明天那個地送過來,把馬龍都吃胖了。
想到這里,碎嫚又難受了。這個馬龍,真能吃!第一次把他領回去,本來指望他一個大城市來的,能像海棠姐當年帶男朋友回去一樣,給自己好好長個臉面。沒想到,他人前吃到人后,跟八輩子沒吃過好吃的一樣,弄得碎嫚在親戚們跟前抬不起頭。能吃也就算了,好歹把筷子放下來說兩句,也不說,連基本的寒暄都不會,坐在那里純粹是個榆木疙瘩、石頭腦子!
碎嫚臉上笑,心里氣,下次馬龍,你別再想和我回來!說實話,她當時要是一頭栽倒死了,你都不用找原因,肯定是給馬龍活活氣死的。
馬龍呢,今天怎么沒來?海棠問。
碎嫚搖搖頭,嘆了口氣。
海棠掃了一眼后視鏡,心里大致有數了,她很有些替碎嫚妹子難受。可是,她也不知道,到這個時候了,還能說什么?她對馬龍的印象,除了小伙子胃口好,悶葫蘆一個,再找不到別的印象。如果非要找,就是有一次她給碎嫚送東西,馬龍開的門,只見他裹著一件灰不拉唧的白浴袍,頂著一個老母雞都嫌棄的雞窩頭,一副搖搖擺擺酒瓶子要倒了的架勢。海棠倒退了兩步,擺了擺手說,快,你進去快!
這時,她聽到碎嫚開始數落馬龍。碎嫚說,你在醫(yī)院里忙得焦頭爛額,人家躺在床上閑得發(fā)朋友圈,什么“做了那么多次核酸,頭一回捅鼻子,真酸爽啊,簡直是直擊靈魂深處!”還配個剪刀手的表情包,幼稚!碎嫚越說越氣,干脆來了一句:海棠姐,我真不想結了!
話一出口,一種熟悉的驚慌攥住了碎嫚:她不能嫁給馬龍,這完全是個錯誤的決定。她希望海棠姐能給她一個指點,只要她說一句點頭的話,她馬上打電話,一切都來得及。就像之前一次,要不是海棠姐火眼金睛,她差點被網絡騙子騙財騙色。認識馬龍之前,她所有關于愛情的理解,都來自于讀過的那些書,看過的那些電影,但實際上,她從沒有過愛情的真實感受。她想知道,幸福啊,陶醉啊,美妙啊,這些經常被小說家們寫進故事、拍成電影的美麗字眼,在生活中,到底是啥意思?
但是,生活才沒耐心回答她這些問題。于是,她去虛擬的世界找。一天,她在婚介網站,遇到一個叫滄海一聲笑的男生。真是帥哥一枚呀,帥得讓碎嫚看一眼,心里撲通一下。問題主要出在他那雙略帶憂郁的眼睛和一頭蓬松的頭發(fā)上,讓碎嫚總覺得,和自己聊天的,是那個夢中的電影明星。完了,上頭了,隔著屏,她都能聞到明星代言的清爽洗發(fā)水的味道。
熱聊了幾天,滄海一聲笑約碎嫚,去看他買在六合的新房。裝修布置,他想聽聽碎嫚的意見。碎嫚動心了,她多想在這座城市有套房子,有個屬于自己的小狗窩啊。
海棠姐掃了一眼碎嫚發(fā)的照片,大概聽完介紹,一口斷定這個滄海一聲笑是個騙子。她說,你看他打扮得跟個二流子一樣,哪里像個白領!幾句話說得碎嫚滿頭滿臉臊。為了證實自己的說法,第二天,海棠姐通過公安局的朋友,一個電話就把滄海一聲笑的老底給揭了。
從此,碎嫚再也不敢相信網絡,連別人介紹的都不輕易相信了。
她現在能相信的,只有海棠姐。她是她的人生偶像,主心骨。一來,人家臉白,腰細,條子直,不管往哪里一站,都自帶光芒;二來么,海棠姐做的每一個決定,都好像踩著點子,而且一踩一個準,步步驚心也能給她走得步步生蓮。跟上走,不會錯。即便錯了,來回捯兩下步子,照樣不會耽誤什么,大方向對就行。在大城市打拼,你會發(fā)現,有一個在前頭引路的,相當于有了一束光,心里才不會搖搖晃晃。她想好了,不靠馬龍,她照樣能在這座城市扎站住。她可以重新租房,把她媽接過來,一輩子不結婚,不生娃娃,陪她媽過好了。為啥不可以?她問自己,為啥別人可以你不可以?可是,一旦到了現實跟前,她的聲音,說不上咋搞的,突然就弱了,就沒勁了。
海棠透過后視鏡,看見碎嫚兩眼茫然地瞪著窗外,她很想說,那別結了??梢幌氲剿榫伺R走時的再三安頓,話到嘴邊,就變成了:順其自然吧。
碎嫚下了車,穿過路口,穿過人群,急急往住院部趕。這時,她聽到電話響,然后,她一抬眼就看見馬龍,正遠遠在住院部樓下朝她招手呢。碎嫚假裝眼前一虛,抄了個最近的邊門,進去了。馬龍一路喊一路跑過來。
碎嫚!碎嫚!馬龍跑得氣喘吁吁,跟頭牛似的。
碎嫚的步子慢下來。叫魂啊叫!碎嫚說著,四下里快速看了看,又狠狠剜了馬龍一眼,她還沒從前幾天的事情里走出來。那天她爸半夜發(fā)病,幸虧120救護車來得快。等從醫(yī)院回來,司機師傅跟著她上樓結賬,聽見里屋居然傳來呼嚕聲,他同情地看了她一眼,一句話沒說,接過錢,搖著頭就走了。他一走,碎嫚就把門一推,馬龍,你給我起來!剛認識那會兒,馬龍不是這樣一個人。
那次網戀失敗后,整整一個冬天,碎嫚都很迷茫。她沒有像和她拼租的那個女孩一樣,穿著漂亮衣服去相親,去和各種男人約會。她每晚待在公司空蕩蕩的大樓里,把自己埋在一堆復習資料里。直到一天,參加小范圍大學同學聚會,里面多了兩張陌生面孔。吃好喝好,一群人又拉著碎嫚去飆歌。當中場舞曲《你是我心中的一首歌》響起,其中一個男生,走過來請碎嫚跳舞。那個男生明顯喝多了,緊緊地擁著碎嫚,幾乎讓她動彈不得。他還在她耳邊輕聲哼著旋律,嘴里的熱氣,哈得碎嫚耳根子癢酥酥的。
那個男生就是馬龍。
那是馬龍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如此甜蜜,如此溫柔,甚至大膽的舉動。那一刻,碎嫚搖曳在了他沙啞的吟唱里。歌聲穿過她的發(fā)絲,流進了她的心田。
現在流進她心田的,純粹是一包氣!
他們走了?馬龍嘻嘻笑著,賠著十二分的小心問。
哼!碎嫚才不言喘呢。
那個啥,嗯——我爸我媽明天到,讓我先過來看看。馬龍說著,把目光掠過周圍的人,又飛快地回到碎嫚身上。
現在來干嗎!碎嫚故意沒好氣地說,想到三個月前,也就是雙方家長正式見過面,訂了婚不久,馬龍父母突然說想兒子了,老兩口從老家趕過來,包包蛋蛋背著扛著伺候兒子來了。
明著伺候兒子,實則來催婚。幾天后的一個晚上,碎嫚加晚班回來,見馬龍爸一個人坐在沙發(fā)上等她。說了沒兩句,她先看到馬龍爸腿霍地抖了一下,緊接著話鋒一轉:這個……碎嫚,你看啊,日子不能再拖了……
倒不是她想拖,而是自從和馬龍住一起后,她才知道馬龍其實是個乏味的人,離她想要的“有趣的靈魂”,錯得碼子大呢。再要說,就是她沒想到,和他父母才生活了幾天,她就發(fā)現,馬龍媽好儉省呀,手紙剪成一條一條用不說,淘米水洗了菜又拖地不說,剩飯剩菜熱了吃吃了熱不說,這些都不說。最讓人頭疼的是,她喜歡盯著碎嫚,從頭教到腳,從早叨到晚,叨得碎嫚耳朵起繭,心里長草。她還在兒子跟前抱怨,碎嫚不會過日子,小地方來的人,牌子還耍得大……馬龍這個笨蛋,居然把這些全套學說給碎嫚聽。
這次,又是“我媽說”。馬龍就是這樣一個人,他媽說什么,他說什么,他就是他媽的復讀機、隨身聽!
你媽還說了啥?碎嫚故意譏他,說完,她發(fā)現馬龍瘦了一圈。
我媽說你們想吃什么?她做了讓我送過來。馬龍說著,干搓著兩只手,一副訕訕的討好的表情。一個坐在輪椅上的病人從他們中間插了過去。電梯門叮的一聲,碎嫚搶先一步跨進去。電梯門關上時,碎嫚看到馬龍搓著的兩只手和凝固在嘴角的笑容,在兩扇門合上時,輕輕消失了。
腫瘤病區(qū)靜得像把空氣抽干。她爸還處于她離開時的彌留狀態(tài)。輸液桿上掛著營養(yǎng)液,半天滴一滴。淡藍色隔簾拉了一半,對面床空著,估計那人又被推去放療了。她哥靠在折疊椅上,聽見響動,眼睛睜開坐了起來。
他們走了?
嗯。
爸中間醒過?
搖搖頭。
醫(yī)生來過?
嗯。
說啥了?
搖搖頭。
你餓么?
搖搖頭。
碎嫚瞅了她哥一眼,深吸了口氣,把打包來的飯菜拿出來。你吃點,我去打水。說完,她提著熱水瓶往外走。她發(fā)現她哥自從成家后,性子越來越悶,越來越磨。就拿買墓地這件事來說,她讓他抓緊回一趟,把事辦了??伤兀险f等等,等等。催得緊了,又說,不行就在這邊安葬,清明上墳還方便些。他都不往深想一層,人老了,總歸要落葉歸根。也不打聽一下,這邊的墓地價格,他們把手指頭剁了買嗎?
開水間在走廊盡頭,夕陽斜射在對面墻上,她感覺自己好像走在陰陽世界里。經過樓梯口時,欄桿上,那一大袋中藥還在。打好水,再經過時,那里多了一個女人。
女人坐在臺階上,背對著這邊,頭頂正冒起一綹煙。原來她一個人躲在角落里抽煙呢,聽到腳步聲,她順手把煙掐了。
王——粉——鳳。碎嫚瞅了一眼藥袋。之前好幾次經過,她都在心里念叨:王粉鳳啊王粉鳳,你這個女人忘性也太大,咋還不來取你的藥呢。
哦,那是我的藥。臺階上的女人突然說話了。
碎嫚小小吃了一驚,一轉身,打量起眼前這個自稱王粉鳳的女人。這張臉,說實話呀,一點兒都不粉也不美,相反又黃又瘦的,就像剛從黃風土霧里鉆出來的,就像正害著黃疸病呢。
病房里沒冰箱,王粉鳳說,我們又是外地來的。說完,她沖碎嫚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哦,看得怎么樣???
不行。王粉鳳搖搖頭,一搖又搖出來一臉苦笑,醫(yī)生建議我們把人拉回去呢。
就在這時,從半明半昧的過道口,吹來一股子穿堂風,吹得碎嫚眼里面酸溜溜的。她嘆口氣,對著王粉鳳,又像對著她自己,喃喃說道:
別擔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回到病房,她哥剛吃好,手機響了。她嫂子又在電話里哭哭啼啼,說孩子發(fā)高燒,藥房里買不到退燒藥……碎嫚正想讓她哥回去,那個高個子的年輕護士推門進來,走到病床前,掀起被角掃了一眼,又用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小手試了試病人呼吸,說嘿,這老爺子還挺能撐的。說完,就像被一陣大風刮得飛走了。碎嫚忙湊過去一試,心里面不由得呀了一聲。
夜深了,月亮爬上來了。
碎嫚躺在病房里,望著窗外的一水月亮,怎么都閉不上眼睛。她想起小時候,她和她哥,搗蛋調皮,她爸一天不給他們緊緊肉皮子,他們就能把天拆了。也怪,那時候,放著好好的路不走,他們一群碎仔,成天不是爬樹,就是上房,還動不動把人家屋頂上的瓦踩碎,頂子踏破。有一次,她哥一個人仰馬翻,從屋頂上連跌帶滑,掉到地上一攤泥里,好么,美美吃了一嘴爛泥。她爸老遠從地里提個笤帚攆過來,嗓門大得像打雷,一嗓子就能把人喊得定定的。現在呢,他年輕時的力氣全都消滅,只剩下出的氣了。
那時候,她家的院子里,墻上掛的是紅辣椒,地上曬的是紅辣椒,碾子上碾的是紅辣椒。她媽呢,拄個拐杖,一天到晚在院子里,撿辣子曬辣子磨辣子,一年四季眼睛紅紅的指甲黑黑的。她爸整天推個架子車,咕嚕咕嚕穿過南寺巷,去南河灘賣辣面子。
碎嫚家和海棠姐家都住在南寺巷,兩家僅隔一堵院墻。南寺巷住的人家,有戴白帽裹頭紗的回族,有從鄉(xiāng)下來城里打工的,有鍋爐工、電焊工、泥瓦匠,有賣菜的、賣貨的……碎嫚印象深的,有個人稱阿蓮的暗娼,看著年老色衰了,背地里卻還做著皮肉生意。她男人耳朵背,說話結巴,是個怕婆娘的窩里佬。南寺巷的人,都像躲著公共廁所的臭味一樣,躲著這個把一條巷子搞得更臭的女人。碎嫚那時候六七歲,雖然不懂什么叫暗娼,但心里會咯噔一下,而且從此明白這種人做什么。沒人解釋,都是無師自通。
海棠姐說,我可不要一輩子待在這種鬼地方。
碎嫚問,你想去哪里?
一年后,海棠姐考上一所名牌大學。她對碎嫚說,現在你知道了吧。
自從海棠姐去念大學,碎嫚腦子里就無數次展開想象。美麗的大學校園,磚紅色的藝術建筑,飄著書香的圖書館里走出來三五成群的大學生,臉上飛揚著青春的神采,古老的鐘聲在校園里久久回響,自行車來回穿梭在鋪滿楓葉的小路上,發(fā)出“丁零,丁零”的聲音……
然后她就醒了,聽見護士站的呼叫鈴在呼叫。
醫(yī)院樓道里響起早飯車的聲音,又一個難眠之夜過去了。碎嫚發(fā)現她爸臉色緩過來點,嘴巴一翕一合的。她跳下折疊椅。等喂了一點米粥到他嘴里,他居然咂吧咂吧著吃了!
說不一定結婚能給你爸沖個喜呢。碎舅的話又在耳邊響起來。
她哥來陪護的時候,碎嫚匆匆往家趕,路上給海棠姐打了個電話??斓綍r,海棠姐已經到樓下,倆人一起上樓。馬龍不在家,估計去車站接他父母了。
這個馬龍,她不在,把好好一個家,弄得跟賊娃子偷過一樣。東西亂扔亂撇不說,方便面的碗啊,筷子啊,紙巾啊,攤了一模糊!碎嫚在心里面嚼著拌著把馬龍又罵了一千遍一萬遍。在廚房洗涮的時候,她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惡心,手扶在水池邊,嘔了半天,沒嘔出來,這才想起昨晚到現在,她還滴水未進呢。于是,沖了兩杯咖啡端出來。
海棠在看墻上的婚紗照。照片上的碎嫚,真好看啊,時而像睡蓮開花,冉冉地,從水里升起一蓬白霧;時而像彩云追月,疏疏地,在天際留下一縷霞光。看得她都云想衣裳花想容了。海棠想起自己當年,都沒拍過這么美的婚紗照。就連她結婚時的新房,都是臨時過渡,還是她自己爬高上低連粉帶刷的。只不過,她沒和別人說過這些。人家看到的,是她風光的一面。而她得到的,是別人羨慕的目光。
海棠把目光從婚紗照上收回來,回頭說,走,試婚紗去!
伊麗莎白婚紗店坐落在旗袍小鎮(zhèn)。她們進去時,精明的老板娘立刻迎上來,臉上堆著笑,嘴上抹了蜜,殷勤備至地發(fā)揮著她的生意經。模特身上,穿著各式各樣蓬蓬的美美的婚紗,從一樓一直擺到二樓,從門口一直擺到樓梯口,看得人眼睛里面都流口水。碎嫚和海棠,忍不住走走摸摸,看看停停,覺得哪一件都好看,哪一件都不容錯過。可見啊,只要是女人,在漂亮衣服跟前,誰都會挪不動步子,腳上就跟拴了秤砣一樣。
碎嫚租的是一件帶抹胸的白色拖尾婚紗,裙身綴著璀璨的水晶亮片和珍珠,蒙著一層薄霧一樣的紗面,系著一個萌萌噠的蝴蝶結,配了一條仙飄飄的白頭紗和一個山字型的小皇冠。等了好一陣,她才從試衣間出來,像一朵邊走邊盛開的白蓮花,一直走到落地鏡前,走到海棠姐面前。海棠像發(fā)現新大陸似的,盯著小心翼翼提著裙擺走出來的碎嫚。化了淡淡新娘妝的碎嫚,真像個白雪公主。海棠從她的臉蛋,看到鎖骨,又從鎖骨,看到一字肩,又從一字肩,看到小蠻腰,又從小蠻腰,看到美胸,來來回回幾遍,第一次發(fā)現,不管從哪個角度看,碎嫚都美得無可挑剔,都有種說不出的溫柔。不得不說啊,穿婚紗的女人,才是真正的女人,才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那一刻,她忽然意識到,她曾經失去的,恰好是碎嫚現在擁有的,是每一個女人,都夢想經歷的一次人生感受,都渴望擁有的一件奢侈品。
從婚紗店出來,海棠手上,拎著一個和碎嫚一樣的婚紗袋。
婚禮來臨了。之前預訂的喜宴,受疫情影響,一切從簡。收到請?zhí)模旧鲜瞧偶胰?。海棠作為唯一一個娘家人代表,按照碎舅臨走時的囑托,送碎嫚妹子出嫁。
碎嫚一夜沒睡踏實,早早醒來,右眼皮突突突跳個不停,打電話問她哥,爸的情況怎么樣?
她哥說,爸好著呢。停了一會兒又說,你放心,爸心里面知道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呢。
碎嫚的眼淚,嘩啦一下就流成河了。
海棠走過來,把她臉上的眼淚水抹去,說,瓜女子,眼泡哭腫了,等會兒妝都不好上了。
碎嫚穿著一身繡著盛世牡丹的秀禾服,坐在婚床上,聽到樓下汽車鳴笛聲,過了不久,又聽見鞭炮聲,接著,門鈴響了。
馬龍捧著一束紅玫瑰,穿著一身背后有些發(fā)皺的西裝,吹過的頭發(fā)上抹了厚厚的玫瑰油,一臉緊張地站在門口,后面跟著襯衣像盔甲一樣鼓起來的伴郎群。馬龍?zhí)觳涣辆推鸫擦?,刮胡子時沒看清楚,下巴頦上剃掉一分錢那么大的一塊皮,像瓷磚上補了一小塊肉粉色的加磚。
海棠說,別傻站在那里啊,快進來,新娘子都準備好啦。
接親團在完成了既定的撞門、闖關、獻花、戴腕花、找鞋、給紅包、敬茶、吃湯圓等一系列流程后,一行人出了大門,像一條被風吹起來的彩帶,順著小區(qū)綠油油的灌木叢,一路往前走。碎嫚這時候,換上了那套婚紗。走在蜿蜒曲折的小路上時,婚紗的拖尾明顯累贅了,拖地不說,還走不了一會兒,就得站住,把裙擺往上拉一拉,把勾在上面的東西拍打拍打。馬龍見狀,讓碎嫚等一等,然后彎下腰,替碎嫚拔掉了上面的野草小刺。他們繼續(xù)往前走,鞭炮聲把林子里的小鳥都嚇得飛跑了。
一曲門德爾松的《婚禮進行曲》響起時,碎嫚挽著海棠姐的胳膊,從兩扇徐徐打開的大門里走進來。她們踩著紅地毯,踏著音樂的節(jié)奏,緩緩走向大廳中央。那一刻,碎嫚感到一股無形的力量,正在向上托舉著她。
甜品臺上,嘉賓們可以一眼看到,一個非常唯美的婚禮蛋糕。上面黃金絮絮裝飾,浮在象牙白的奶油之上。金箔和小野花圖案覆蓋著蛋糕,好像一個戴皇冠的嫵媚新娘。夢幻般的糖果粉末撒在白色奶油上,像一幅飄散著水彩漬的抽象畫。奶油白色、柔和的香檳色、珊瑚粉色,顏色層層疊疊,溫馨而唯美,詩意而朦朧。一對可愛的小花童,像一對天使的翅膀,站在新郎新娘兩邊。那個男花童,仔細看的話,鼻子尖都緊張得冒汗啦。
到了宣讀誓詞環(huán)節(jié),司儀問馬龍,馬龍先生,你是否愿意娶張碎嫚女士為妻,愛她,安慰她,尊重她,保護她,像你愛自己一樣,不論她是健康還是生病,富有或是貧窮,始終忠于她,你是否愿意?
我愿意!馬龍的回答很響亮,大廳上空的水晶吊燈都給他震得眨了眨眼睛。
司儀回過頭,對著碎嫚,又把剛才的誓詞重復了一遍。那么張碎嫚女士,你愿意接受馬龍作為你的丈夫嗎?
碎嫚一直低著的頭這時抬了起來,望著馬龍,說:我愿意。
那么,我現在宣布……等一下!司儀說到這里時,一個小男孩爬到椅子上大聲問,阿姨,你是不是媽媽呀?
碎嫚尷尬極了。
男孩接著說,男孩子長大以后都要當爸爸,那就要跟媽媽結婚,所以阿姨必須是媽媽才行啊。
哈哈哈!全場賓客哄笑起來。
就在這時,海棠看到桌上手機震得突突突。喂?喂!干擾太大,聽不清楚,只好像一列飛駛的火車,正在經過隧道,發(fā)出一連串刺啦刺啦的聲音。海棠無意間望了一眼臺上,與碎嫚的目光,恰好四目相對。她邊聽手機邊往外走,一直走到一個空曠無人處,這時,似乎從很遠的地方刮來一股風,風里裹著一個聲音:
海棠啊,謝謝你了……告訴碎嫚,我要回去了……
海棠一陣子頭皮發(fā)麻,往四處看了看,那個奇怪的聲音消失了。
碎嫚注意到海棠姐三步兩步出去了,她站在臺上,直覺得頭嗡的一聲,就什么都聽不見,看不見了。緊接著,一股熱乎乎的東西,直直地往眼眶外沖,往喉嚨口沖,直沖得她兩眼酸脹,不能呼吸。可她又不能讓它沖出來,那么多雙眼睛正看著她呢!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屏住,使勁地,一點一點地往回吸,往肚子里吸,往所有能盛下眼淚水的地方吸,她換不上氣來,臉上卻還掛著微笑呢!周圍人的笑聲,鬧聲,鮮花,美酒,司儀,馬龍,都遠了,模糊了,像被一個虛虛籠籠的大燈罩子給罩住了。過了不知多久,她才覺得自己平息下來。大廳上空的水晶吊燈,那一大圈虛無縹緲的光,就像那個陽光鋪滿草地的清晨一樣,朝她灑了下來。她想起那天,她陪她爸坐在小區(qū)的紫藤花下,陽光那么暖和,空氣那么好聞,蝴蝶飛得那么慢,像兩片葉子,搖晃著落下來。蜜蜂在繡球花上待不了一陣子,就又飛到月季花上,飛到四葉草上,或者像一團金霧那樣,停在空中。在那個難得寧靜的清晨,她聽到她爸說:
碎嫚呀,你和你哥,從今往后要好好過日子??!
就在這時,馬龍,身體朝她這邊靠過來,把她垂下來的手,像一只悲傷的小鳥那樣,握到手心里,握緊,握到它不再發(fā)抖了為止。
《婚禮進行曲》進行時,腫瘤區(qū)病房里,碎嫚爸,靜靜地躺在那里。陽光從窗戶上照過來,在他臉上打上了一層光。不知何時,他的眼睛慢慢睜了開來。碎嫚哥發(fā)現時,連忙湊上去,輕輕呼喚。像是聽到呼喚,他爸的眼睛開始緩慢地轉動,終于,落在他身上,但很快,又像一片羽毛,無聲地彈起來,向上飄浮,向下飄落,飄落的過程,異常漫長,當最后一絲力氣耗盡后,他爸的眼皮——終于——無聲無息地合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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殯儀館守靈廳的過道里,長明燈亮了一夜。
追悼會結束后,碎嫚哥和馬龍去指定地點焚燒遺物。海棠陪碎嫚坐在廣場上等骨灰。天很藍,陽光很好,太陽均勻地照在每一個人身上。她們坐在那里,和許多人一樣,望著遠處的流云和蒼松。葬禮曲猶如一淙冷泉,在她們眼前緩緩流過。就在這時,傳來一陣管弦哀樂,緊接著,一支送葬儀仗隊,從告別大廳前,像電影慢鏡頭那樣推進著。四個打黑傘的人,肩頭扛著一頂黑轎,轎子上蒙著一塊大紅綢,后面跟著一支小型樂隊,樂隊后面跟著一長串家眷隊伍。走到綠化帶中間時,儀仗隊停了,哀樂停了,轎子像舞臺幕布那樣緩緩落下。這時,從家眷隊伍里走出一個男眷,從儀仗隊人員手里,正準備接過骨灰盒,冷不丁的,一段手機彩鈴,像一只小鳥,一路歡叫著逃了出來。只見其中一個抬轎子的,從口袋里摸出手機,啪的一下,小鳥消失了。
交接儀式結束后,家眷隊伍像荒漠里一支悲傷的駝隊,沿陵園的中軸線,一路往山上去了。一個酷似碎嫚媽的跛腳小個子女人跟在后面,拖著不協(xié)調的步子,顛跌著顛跌著,螞蟻那樣爬上坡去了。這時候,四個抬轎子的人,掉頭往回走?;厝サ穆飞?,這支剛剛執(zhí)行完任務的儀仗隊,與一支正在出發(fā)的儀仗隊,像茫茫海上的兩只小船,短暫相逢后,瞬間分離了。
他們從殯儀館的大門出來,時間是正午,道旁的樟樹在地上坐成圓形。碎嫚哥懷抱骨灰盒,走在前面。馬龍挽著碎嫚的手,跟在后面。海棠站在大門口覷著眼睛,一直看著他們走過一座橋,幾乎看不見了,她還在那里看著。
春天來時,碎嫚生了個女娃,女娃的名字就叫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