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畔的馬一浮
馬一浮先生(1883-1967)是杭州城內(nèi)婦孺皆知的一代大儒,他在杭州生活了幾十年,流傳下來的故事可謂車載斗量。他的人品與學問兼優(yōu),似一座文化高峰,凡是和他接觸過的人,無不佩服得五體投地。馬一浮先生離開我們半個多世紀了,不過這座高峰依然屹立在西湖畔。
雖然馬一浮出生在四川,原籍為紹興,但他一生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西湖畔度過的,他將杭州的文化精髓悉數(shù)納入自己的知識寶庫。有人評價,世界上的所有事情,只要你問得出來,就沒有馬先生不知道的。學者戴君仁曾說:“中國歷史上大學者,陽明先生之后,當推馬先生。”學者梁漱溟認為馬一浮是“千年國粹,一代宗師”,他們要表達的其實都是這個意思。馬一浮是李叔同最崇拜的人,他曾和學生豐子愷說:“馬先生是生而知之的,假定有一個人,生出來就讀書,而且每天讀兩本(他用食指和拇指略示書之厚?。?,而且讀了會背誦,讀到馬先生的年紀,所讀的還不及馬先生之多?!崩钍逋裕?jīng)過豐子愷的實際體會,并非虛言——豐子愷聽馬一浮談話時“全神貫注到連吸煙的欲望都沒有了”。豐子愷在《桐廬負暄》中回憶:“馬先生自己捧著水煙筒,和我們談天,有時放下水煙筒,也拿支香煙來吸。有時香煙吸畢,又拿起旱煙筒來吸‘元奇’。彌高彌堅、忽前忽后而亦莊亦諧的談論,就在水煙筒換香煙,香煙換旱煙之間源源地吐出來。我是每小時平均要吸三四支香煙的人,但在馬先生面前吸得很少。并非客氣,只因為我的心被引入高遠之境,吸煙這種低級欲望自然不會起來了。有時正在負暄閑談,另有客人來參加了。于是馬先生另換一套新的話興來繼續(xù)閑談,而話題也完全翻新。無論什么問題,關于世間或出世間的,馬先生都有最高遠最源本的見解。他引證古人的話,無論什么書,都背誦出原文來?!碑斃钍逋黾液?,豐子愷對馬一浮始終追隨,馬一浮的學問,成為他讀書治學、立身處世思想的一處源頭。
不過馬一浮經(jīng)歷的人生苦難,教人唏噓。盡管十一歲喪母、十九歲喪父,但父母給予他的影響巨大。據(jù)說馬一浮的母親何定珠是一位知書達理的女性,她很早就教兒子讀書,故馬一浮九歲能讀《楚辭》《文選》。在馬一浮十一歲那年,她生病了,自知病將不起,便想考考兒子,看他將來是否有出息。她坐在椅子上,指著庭院里的菊花,要兒子作一首五律,并且限用麻字韻。馬一浮應聲而答:“我愛陶元亮,東籬采菊花。枝枝傲霜雪,瓣瓣生云霞。本是仙人種,移來高士家。晨餐秋更潔,不必羨胡麻?!彼宦?,既高興,又擔心,說:“兒子長大當能詩,這詩雖有稚氣,頗似不識人間煙火語,汝將來或不患無文,但少福澤耳?!?/p>
何定珠去世后,馬一浮的父親馬廷培為兒子請了一位教書先生鄭墨田,鄭墨田是舉人,在紹興有名望、有學問。未久,鄭墨田就向馬廷培請辭,馬廷培不解,問他原因。起初鄭墨田并沒有說什么,在再三追問之下,才說出實情。
原來鄭墨田“走馬上任”之后,漸漸發(fā)現(xiàn)十多歲的馬一浮不是他能教得了的——他知道的,馬一浮都知道;他不知道的,馬一浮也知道……
1898年,紹興舉行“童試”,一批才俊都趕來參加,連周樹人、周作人兄弟倆也在其中。在這次“童試”中,馬一浮奪得第一名,一時間,他名聲大噪。蕭山的大企業(yè)家湯壽潛學識淵博,他曾考中貢生,賜進士出身,授翰林院庶吉士;當他聽聞馬一浮的情況后,立刻到紹興了解情況,他認為馬一浮年紀輕輕,竟有如此學問,實在難得!湯壽潛將馬一浮選為東床,將自己的女兒湯孝愍許配給他。二人成婚后,住到了紹興城內(nèi)。
對馬一浮而言,這一年可謂“春風得意”——金榜題名、洞房花燭,接踵而至。然而好景不長,沒過多久,厄運突然降臨——父親、妻子、二姐相繼去世,由于大姐早已嫁人,馬一浮如同墜入地獄,身邊沒有一個親人!
后來,馬一浮去美國、日本留學,二十四歲到了杭州。杭州有風光旖旎的西湖,有氣勢磅礴的錢塘江,有大量名寺古剎,但這些都不是他醉心的地點;他最在乎的是西湖畔的文瀾閣,是文瀾閣里藏的《四庫全書》。當時,馬一浮住在廣化寺,他每天都到文瀾閣讀《四庫全書》,風雨無阻,四季不停。民國時期,蔡元培任教育總長,他欣賞馬一浮的才華,聘請馬一浮到教育部任秘書長。可幾個星期之后,馬一浮辭去了秘書長的職務,回到杭州繼續(xù)讀書。自此,他不再進入官場從事公務。
據(jù)說湯壽潛看到女婿三十多歲,仍孤身一人,有意將自己的三女兒許配給他。馬一浮覺得自己比三小姐大十多歲,加之不善于治生,回絕了岳父的好意。不料三小姐忽然患病,湯家取消了先前的提議,而此時的馬一浮反倒擔心起來,連忙去信,表示要和三小姐完婚。當三小姐得知自己的病情后,不愿完婚,她擔心自己會影響馬一浮。不久,三小姐因病故去,雖然她不是因為馬一浮去世的,但在馬一浮心中留下了一個陰影。
就這樣,馬一浮在杭州繼續(xù)著一個人的生活,他先住在永福寺,而后搬到了延定巷,最后在寶極觀巷定居。歷時三十多年,馬一浮讀遍《四庫全書》,終成一代大儒。終究,大儒是孤獨的,他的學問博大到無人敢研究,他的學問精深到無人可對話。平日里馬一浮除了去文瀾閣,基本上閉門不出,亦鮮有學人來訪;伴隨時間的推移,與馬一浮交往的學者也越來越少,只剩李叔同、梁漱溟、熊十力、馬敘倫等人,學生輩的僅有豐子愷等人。惜時如金的馬一浮從不去訪問他人,“只聞來學,未聞往教”。
全面抗戰(zhàn)開始后,馬一浮離開杭州,奔波在逃難路上。這期間,豐子愷等學生輩數(shù)人一路追隨。豐子愷的小兒子豐新枚在桂林出生時,馬一浮正準備離開桂林,豐子愷從醫(yī)院急急忙忙趕到馬一浮的住處,要為他送行,順便向他報告自己的夫人生了。馬一浮問豐子愷:“是男孩還是女孩?”豐子愷一時語塞,竟說“生了個人”!惹得眾人哈哈大笑。
馬一浮離開桂林后,豐子愷忽然覺得桂林的天灰暗了,桂林的山水也黯然失色。他將自己的真實感受,鄭重其事地記在日記里。
抗戰(zhàn)勝利后,馬一浮定居杭州,再也沒有離開過。
新中國成立了,許多要人都去拜訪馬一浮。1951年的一天,時任上海市市長的陳毅在浙江省文教廳廳長劉丹的陪同下,到蔣莊拜訪馬一浮。抵達蔣莊時,馬一浮正在午休,陳毅趕忙說:“讓馬先生休息,不要叫醒他,我過會兒再過來?!标愐愫蛣⒌け闳ノ骱烎~,一邊等待,一邊休息。就在此時,下起了毛毛雨,陳毅的衣服被雨打濕,直到見馬一浮時衣服還未干透。馬一浮得知陳毅已冒雨等待多時,十分感動。
自此,陳毅和馬一浮建立了深厚的友誼,兩人交往不斷,留下一段段佳話。1953年馬一浮應邀赴上海,他見到了周孝懷、沈尹默、程演生、豐子愷、薛毓津等新友舊交,還在陳毅的安排下去無錫游覽。后來,馬一浮每次到北京參加全國政協(xié)會議,陳毅總要去看望他;馬一浮有什么想法、生活上有什么困難,在陳毅面前都可暢所欲言。由于蔣莊坐落在西湖畔,一到夏天,西湖蒸發(fā)的熱氣讓蔣莊變成一個蒸籠,潮熱難耐。每逢炎夏,陳毅都安排馬一浮到莫干山、廬山等地避暑休養(yǎng),有時還請他到靈隱寺小住,以緩解酷暑之累。
與陳毅的相知相交,讓馬一浮引以為幸。晚年,他將歷年所寫的書法作品354件(冊)帶到北京,交給陳毅,“如何措置,悉聽平章”。陳毅建議他將這些作品捐贈給全國政協(xié),馬一浮遂將這批珍貴文物交給全國政協(xié)。馬一浮感念陳毅多年的支持與關照,決定將自己珍藏多年的北宋時期的《仙山樓閣圖》送給陳毅,陳毅堅辭不受。后來,在陳毅的協(xié)調(diào)下,馬一浮將《仙山樓閣圖》交由國家文物部門收藏。馬一浮和陳毅的交往,堪稱現(xiàn)代版的“君子之交”。
還有一段佳話必須提及。1957年5月,周恩來總理陪同蘇聯(lián)最高蘇維埃主席團主席伏羅希洛夫到杭州訪問,與外賓專程到蔣莊拜訪馬一浮。周總理向外賓介紹:“這是我國當代唯一的理學家?!痹捳Z間洋溢著一種自豪感。拜訪臨近結束,周總理和外賓在蔣莊的庭院里拍照留念,周總理站在邊上,馬一浮站在中間,這張照片一經(jīng)發(fā)表,轟動了整個杭州城!
現(xiàn)如今,周恩來、陳毅拜訪過的蔣莊已成為馬一浮紀念館;地點還是這個地點,建筑還是這座建筑,可馬一浮不再,陳毅的“程門立雪”,業(yè)已成為過往。不過,馬一浮先生是不朽的,他的不朽,在于他博古通今的學問,在于他超越眾生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