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之珍:兩全其美,心寬人壽
著名語言學家、復旦中文系教授濮之珍先生是百歲人瑞,她以堅韌寬博的性格見證了百年的歷史。
過了農(nóng)歷新年,先生就百齡晉一了。濮先生的百年歷程,可謂學術與家庭兩全其美,而其間經(jīng)歷了不少曲折與艱辛,也有美好的回憶。
1 師長熏沐
語言文字學是一門帶有“理科”色彩的人文學科,在相當長的時間里,研究語言文字,尤其是古代語言學的女性學者、教授是屈指可數(shù)的,濮先生就是這少數(shù)中的一位。濮先生性格的養(yǎng)成與成就的獲得,與親人、師長的影響息息相關。五四運動興起之時,濮先生出生在安徽蕪湖的一個普通商人家庭,祖父經(jīng)商。父親曾在安徽公學等學習,后因祖父和母親先后去世,居家教子并經(jīng)營祖業(yè)。她的外公是清末的秀才,父親、三個哥哥又都是讀書人,家里的讀書氛圍很濃厚。濮先生與幾位兄長都是在外祖父的教導下開蒙識字。由于家里讀書人多,受到新文化思想的影響,濮先生從小就接受現(xiàn)代學校教育。有趣的是,她初小畢業(yè)時考了第一名,外祖父特別高興,延續(xù)前清的“故事”,忙問道:“有喜報來嗎?”她順利地在安徽讀完了小學、初中,就當初中即將畢業(yè)時,1937年,日軍侵華逼近蕪湖,迫使濮先生全家逃亡內(nèi)遷。定居四川萬縣后,進入長兄所在的金陵中學讀高中。而戰(zhàn)爭摧毀了小康之家,曾經(jīng)雅愛山水的父親在憂憤中病逝。濮先生5歲喪母,15歲喪父,在顛沛流離中塑造了堅韌的性格。此后全家由大哥照顧,正所謂“長兄如父”,晚年的濮先生常常想念大哥。
1941年,濮先生考取了新辦的國立女子師范學院中文系,中學任教兩年后,于1948年又考取了中央大學中文研究所的研究生。這十年中,她遇到了幾位恩師,本科導師魏建功、研究生導師胡小石和十分賞識她的臺靜農(nóng)、吳白匋幾位先生。他們對于濮先生走上學術道路、在語言學領域取得重要成績起到了決定性作用。濮先生常說自己一路幸運,遇到幾位恩師,也很有緣,與這些老輩特別投緣。魏建功先生是章黃學派的代表人物之一,據(jù)濮先生說,魏先生為人如治學,一絲不茍、不茍言笑,他的音韻學、訓詁學課程以枯燥而聞名。她卻反生好奇,偏偏去聽課,并不覺得乏味,進而產(chǎn)生了請魏先生指導畢業(yè)論文的愿望。濮先生畢業(yè)那年,在桐油燈下,用土紙做卡片,將《方言》與《爾雅》做細致的比較研究,竟完成了5萬字的《揚雄〈方言〉研究》。魏先生給予了“甲等90分”的好評,并作了親筆評語。后來,魏先生擔心戰(zhàn)事的不測,將論文原稿委托臺靜農(nóng)先生寄給濮先生保管。濮先生精心護持,保存至今,并不輕易示人,據(jù)說魏老百歲誕辰時,北大希望濮先生捐贈此卷,她沒舍得。關于魏老的不茍言笑,濮先生說他有個習慣,登門交作業(yè),就開一個門縫,并不接談,轉(zhuǎn)身就關門。
濮先生的研究生導師是博學的胡小石先生。濮先生不說,我們很難想到她的研究生課題是關于唐詩的研究,可惜的是,這項研究的稿子沒有留下來。胡老的性格與魏老迥異,頗有文士的豪興與灑脫。魏老教課,是先自己講,再老師學生各半,最后不講放手給學生,教學方法很科學。而胡老的教學法比較特別,帶著濮先生等門生泛舟玄武湖,在湖光山色間暢談文史。由于這樣的“發(fā)散式”教學法,使濮先生的學術視野大為開闊。濮先生至今未能專門撰寫一篇回憶胡老的文字,正因為感情很深而難以言表。胡老的書法蒼勁俊逸,當時就很知名,平時作書十分勤勉。濮先生常為其磨墨、引紙,她強調(diào)不是一點墨,是一大缸。她在治學之余,喜愛書法,受胡先生影響很大。實際上,濮先生的幾位先生,都具有傳統(tǒng)學者、文人的素養(yǎng),治學之外,書法各具特色。濮先生專學鐘繇,只寫楷書。鐘愛高古質(zhì)樸的書風,也正透露出濮先生寬博端正的性格。
此外,臺靜農(nóng)先生也是濮先生的恩師,他樸實寬厚的態(tài)度和爽朗坦誠的笑聲,始終令濮先生難忘。臺先生業(yè)余也愛書畫,當年濮先生畢業(yè)前后,就為她刻了兩枚印章,還送她一幅《乞巧圖》。上世紀80年代末,兩岸互通,臺先生寄給老學生——濮先生一副對聯(lián)“西風白發(fā)三千丈,故國青山一萬重”,“老師思念祖國,我也想念老師?。 卞壬牡谝环莨ぷ?,就是臺先生介紹的——重慶清華中學教師。
2 獨立思考
濮先生從本科起,就開始了中國古代語言學史的研究,貫穿了整個學術生命。她經(jīng)過三十余年的積累,完成了《中國語言學史》一書,“對中國古代語言學的特征、語言學遺產(chǎn)、中國古代語言學領域各發(fā)展時期進行了重新考察,從語言理論的高度論證了中國具有語言學研究歷史長達兩千多年”。該書是高校語言學的指定教材,四十年來不斷重印,近年還出了新版。她又為古代語言文字學家“不平”,下決心將他們從《儒林傳》中獨立出來立傳,進一步擴大視野,主編了《中國語言學家評傳》一書。同時,濮先生十分重視語言學理論的研究,早在上世紀50年代,就撰寫了《語言》一書。
中國古代有沒有語言文字學?這個命題今天可能已無人關心,而在上世紀50年代,是一個頗具爭議的問題。從歷史的演變來看,中國古代語言文字學發(fā)源于傳統(tǒng)“小學”。由此,有學者認為,由于“小學”是經(jīng)學的附庸,古代的語言文字學不具備獨立性,只是一種“語文學”。持有該觀點的,以王力先生為代表,他在《中國語言學史》中明確提出了這個論斷。而濮先生認為不妥,撰寫了《書王力先生〈中國語言學史〉后》一文進行商榷,在《中國語文》上發(fā)表,闡明了中國的語言學興起、建立于漢代,我國語言學有著悠久歷史、輝煌成績這一觀點。王先生讀后,到上海開會時遇見濮先生,他頗為驚訝地說,原以為作者是一位老先生,沒想到是一位青年女教師,可敬!雖然還是堅持自己的看法,但也認為她的論文很有道理。作為青年教師的濮先生敢于向老前輩直接表達不同的學術意見,濮先生的獨立思考,與王先生的謹慎雅量相映成趣。
3 相濡以沫
濮先生與蔣孔陽先生作為中文系的學術伉儷,是學界的佳話。濮先生與蔣先生感情極深,晚年的她在言談中常常流露出對蔣先生的思念。她家的客廳五斗櫥上常年供奉著蔣先生的照片,濮先生每天要上香。餐桌上擺放著一張他們一起讀書的舊照。原先蔣先生的臥室至今按照當時的布置,連那張可升降的床也一直在那里,后來就成為了濮先生的書房。那里正南朝向,對年老的濮先生而言既便于讀書寫作,也利于身體的保養(yǎng),更重要的是她始終覺得與老伴在一起。
兩位先生是自由戀愛的結合,抗戰(zhàn)勝利后,濮先生回到了家鄉(xiāng)蕪湖,天作之緣,出生于四川的蔣先生大學畢業(yè)后也被分配到蕪湖的銀行實習,他們由此相識。后來濮先生去南京教書,蔣先生去鎮(zhèn)江工作。分隔兩地,性格內(nèi)向的蔣先生給濮先生不斷寫信,談讀書、談心得,濮先生幾乎每天都能收到信,漸漸地被他的真摯之情所感動。濮先生精心保存這批信稿,后來編輯成書,名為“真誠的追求”。蔣先生十分含蓄、文雅,每到周末坐火車去南京看望濮先生,從新街口坐馬車去紫金山、玄武湖、靈谷寺等名勝游賞。聽說濮先生要讀研究生,不善言辭的蔣先生提出了一個要求,一起拍張照,濮先生自然領會了這份心意。1948年末,兩位“學術青年”在蔣先生供職的上海海光圖書館舉辦了婚禮。此后半個世紀風雨相隨,兩位先生感情至深。蔣先生晚年因帕金森癥不便作書,大部分題字都是濮先生代筆。1997年,兩位老人故地重游,蔣先生寫了一段題跋,言簡而意永,濮先生手錄,特移錄于此:
一九四七年,余與之珍嘗游南京靈谷寺、探無梁殿、登靈谷塔。讀綦毋潛詩:“塔影卦青漢,鐘聲和白云”而善之。一九九七年四月,余復與之珍游靈谷寺,塔仍在而人老邁,已不復能登矣,相與嘆惋而歸。是為記。
年高德劭的濮先生意志堅強、生活獨立,80歲以后,完成了蔣先生的著作編輯等一系列工作。濮先生直到百歲,都堅持獨立生活,每天讀書、看報,2017年親手完成了自己論文集和年譜簡編的編訂,這份年譜簡編,確實很簡,但先生先后修改了六稿,可見其嚴謹。2016年,濮先生應《光明日報》語言文字版之邀,發(fā)表了《中國古代語言學有自己的發(fā)展道路》,體現(xiàn)了老輩學者對祖國學術傳統(tǒng)的歷史責任感。
我作為小輩,與先生相差60歲,自然無緣修讀先生的課程。由于奇妙的因緣,多年來常常面聆教誨,十多年前,學校語委命我作為主編,負責《雅言》的編務工作。濮先生是顧問之一,于是便有了登門請益的機會。先生那時已80多歲,但精神健朗,對我們十分關愛,不厭其煩地解答問題。慢慢地,聽先生談抗戰(zhàn)求學、治學方法、與蔣先生的美好回憶,后來蒙先生信任,協(xié)助編訂論文集和年譜簡編。不知不覺,十多年就過去了,老先生白發(fā)蒼蒼,我也不再是“小朋友”。
九十歲之后,每有人問濮先生長壽的秘訣,她總是頓一頓,莞爾一笑道“可能我受外婆影響,心比較寬,睡覺特別好,她活了一百歲,我也可能活一百歲”。現(xiàn)在我們祈望先生茶壽之歲,謹撰小文,為先生祝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