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日記》中的春節(jié)
過年做些什么?
翻看魯迅日記,他的過年軌跡清晰可見。
魯迅過年喜歡逛小市、逛古董店和書店。1913年除夕,魯迅與同事齊壽山一起去逛古董攤。春節(jié)期間,他4次逛書店,前后共買書66本;1925年除夕這天,魯迅“往琉璃廠買石印《王荊公百家唐詩選》一部6本”;1931年春節(jié),魯迅到內(nèi)山書店買書8本;1933年春節(jié),又在內(nèi)山書店買書8本;1934年春節(jié),買《日本廿六圣人殉教記》和《東方學報》各一本。
魯迅常在春節(jié)期間寫文章、編集子。1925年大年夜,他編成了《華蓋集》,并寫下約1200字的《題記》;1926年除夕之夜,他寫了《廈門通信(三)》;1933年過年期間,他編成《南腔北調(diào)集》,寫了1000余字的《題記》,還給收入集中的《?!礉暋怠返葍善恼路謩e寫了“附記”和“補記”;1934年除夕之夜,魯迅翻譯了西班牙作家巴羅哈的《少年別》,并寫了譯后附記。初二那天,魯迅又寫了《過年》;1935年除夕之夜,他編完《且介亭雜文》之后,又編了《且介亭雜文二集》。
1933年春節(jié),魯迅為慶賀“舊歷除夕”,由許廣平“治少許肴”,特邀老朋友馮雪峰一家人同吃年夜飯。飯后,魯迅興致甚高,“買花爆十余,與海嬰同登屋頂燃放之”。魯迅原本很討厭爆竹,更不燃放。這次卻帶著5歲的海嬰,爬上四樓樓頂,一連放了十多種煙花爆竹,在他多災多難的生涯中,實屬罕見。
1928年除夕,魯迅攜妻子許廣平,以及三弟周建人去明星戲院觀看電影《瘋人院》;1929年大年初一,與許廣平一起看電影,算是對除夕沒有陪妻子的補償。
1936年除夕,魯迅重病在身。大年初六晚,他邀請黃源到陶陶居吃飯,“并邀胡風、周文二君,廣平亦攜海嬰去”。這是魯迅最后的春節(jié)聚餐。
過年不忘讀書
魯迅常常把別人喝咖啡的工夫用于讀書,因而要比普通人自律得多。就連春節(jié)萬家燈火飲酒煮茶的日子里,魯迅也照舊寫文章逛書店,全然不會因為過年而放緩自己的腳步,用他自己的話說,雖是春節(jié)卻殊無換歲之感。
魯迅是個急性子,這在讀書一事上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1932年,定居上海的魯迅在炮火下度過了一個心緒難平的春節(jié)。1月28日,日軍進攻上海;30日,魯迅與家人避居內(nèi)山書店,夜里,魯迅在內(nèi)山書店里讀完了張恨水的連載小說;除夕的前一天,魯迅作為文化戰(zhàn)線上的一面旗手,聯(lián)合茅盾、葉圣陶等在滬作家共43人聯(lián)名發(fā)表《上海文化界告世界書》,譴責日本帝國主義侵略上海暴行,呼吁世界各國援助中國人民。
讀書之余,魯迅筆耕不輟。1933年1月26日大年初一,魯迅以寫字、作詩寄興抒情,為好友許壽裳題寫了一幅書法,又創(chuàng)作悼念“左聯(lián)”五烈士的舊作《無題》,以及《贈畫師》《二十二年元旦》等作品。1934年2月15日大年初二,魯迅還專門創(chuàng)作了一篇雜文《過年》,并在2月17日發(fā)表于《申報·自由談》?!哆^年》全文不足600字,語言犀利、言簡意賅,表達了魯迅對傳統(tǒng)年俗的思想觀點和個人感慨,同時抨擊了國民黨當局提倡“新生活運動”的荒謬和不近人情。
魯迅自知歲不我與、時不我待的深刻道理,所以春節(jié)里把讀書作為提升內(nèi)在修為的人生信條。他很少走親訪友,也極少應付人情,他始終覺得,過年讀書就像春意生發(fā)、萬物萌動,把讀書融入春天,終歸是極好的事。
炮火中的除夕夜
1931年和1932年的舊歷除夕,魯迅都是在逃難生活中度過的。那時,上海的千家萬戶都在燃放爆竹迎接新歲,而魯迅卻是有家歸不得。
1931年1月,因為柔石等被捕,魯迅同許廣平攜海嬰避居花園莊。除夕之夜只能托親戚“制肴三種,于晚食之”。
1932年因為“一·二八”淞滬會戰(zhàn)的關系,魯迅全家于1月30日下午“全寓中人俱遷避內(nèi)山書店,只攜衣被數(shù)事”。2月6日是除夕,魯迅與周建人全家恰好在這天下午又“俱遷避英租界內(nèi)山書店支店,十人一室,席地而臥”。如此環(huán)境,還談什么過年。
兩次在逃難中過年,魯迅恰好感受到國內(nèi)有國賊迫害,外有敵國的侵略。他所承受的苦難以及對于內(nèi)外敵人的仇恨都是有切膚之痛的。
1932年6月5日,他在給臺靜農(nóng)的信中說:“今年春,適在火線下目睹大戮,尤險,然竟得免,頗欲有所記敘,然而真所謂無從說起也?!边@“無從說起”四個字反映了他極其沉痛和復雜的心情。6月18日的信中又說:“一二八的事,可寫的也有些,但所見的還嫌太少,所以寫不寫,還不一定,最可恨的是所聞的多不可靠,據(jù)我所調(diào)查,大半是說謊,連尋人廣告,也有自己去登,借以揚名的?!?/p>
魯迅說的戰(zhàn)爭起初他“適在火線下”,是指他當時所居的北川公寓是日本租界,日軍的炮陣地就設在附近的虹口公園和虹江路一帶。不僅炮聲不斷,子彈還射進魯迅住屋書桌旁邊。魯迅還同家人站在樓房的曬臺上目睹戰(zhàn)火硝煙:“我在樓上,遠遠地眼看著這印刷所和我的鋅版都燒成了灰燼……”“打起來的時候,我是正在所謂火線里面,親遇見捉去許多中國青年。捉去了就不見回來,是生是死也沒有人知道……”這些都是魯迅在火線中的親歷親聞。
魯迅于1932年1月29日在《日記》里記載:“遇戰(zhàn)事,終日在戰(zhàn)炮聲中?!?1日晚11時,敵人再度向我閘北防地發(fā)動猛攻。魯迅雖然遷出“交叉火線”,但仍在戰(zhàn)區(qū),他又終日處在槍炮聲中了。2月4日敵人援軍又到,便向我發(fā)動總攻,戰(zhàn)區(qū)更擴大了。2月6日除夕夜,魯迅全家只得“一無所攜”地遷入英租界的內(nèi)山書店支店來。
魯迅在2月22日致許壽裳信中是這樣記述他逃難生活的:“此次事變,殊出意料之外,以致突陷火線中,血刃塞途,飛丸入室,真有命在旦夕之概?!变翜麜?zhàn)后,朋友們都很關心魯迅的安全,報紙上又謠傳魯迅下落不明,因此各方朋友均來函相詢,甚至有人登報找尋。
激烈的戰(zhàn)爭延至3月1日,戰(zhàn)火稍停后,魯迅于3月15日又寫信給遠在北平的許壽裳說:“昨去一視舊寓,除震破五六塊玻璃及有一二彈孔外,殊無所損失,但一過四川路橋,諸店無一開張者,入北四川路,則市里家屋,或為火焚,或為炮毀,頗荒漠,行人亦復寥寥……”這是戰(zhàn)火帶來的凄慘景象。
魯迅于1932年1月30日離寓,從31日到2月5日的日記失記,而且從2月6日到3月19日全家歸來的日記還是事后補的,這年春節(jié)期間的日記倒真成了火線下的日記了。
1932年3月20日夜,即魯迅遷回舊寓的第二天,他便馳書北平,向掛懷兒孫的老母報告平安:“現(xiàn)男等已于19日回寓,見寓中窗戶,亦被炸彈碎穿破四處,震碎之玻璃,有十一塊之多。當時雖有友人代為照管,但究不能日夜駐守,故衣服什物,已有被竊去者……惟男除不見了一柄洋傘之外,其余一無所失,可見書籍及破衣服,偷兒皆看不上眼也。”同日夜,他又致書李秉中,以申胸中的感慨:“時危人賤,任何人在何地皆可死,我又往往適在險境,致令小友遠念,感愧實不可言,但實無恙,惟臥地逾月,略感無聊耳。百姓將無死所,自在意中……此地已不聞槍炮聲,故于昨遂重回舊寓……書籍紙墨皆如故,亦可見文章之不值錢矣?!?/p>
到了1933年的1月25日,又是農(nóng)歷除夕了,魯迅情緒至高:“舊歷除夕也,治少許肴,邀雪峰夜飯,又買花爆十余,與海嬰同登屋頂燃放之,蓋如此度歲,不能者已二年矣?!濒斞溉绱?,僅僅是為了逗引幼子的高興嗎?鞭炮聲讓他聯(lián)想起戰(zhàn)爭的煙云,剛剛過去的淞滬會戰(zhàn)留給他的印象太深了。
這一年,淞滬會戰(zhàn)的戰(zhàn)火暫時停下來了,紙醉金迷的上海到處又開始歌舞升平。附近人家的打牌聲,驚擾得魯迅不能安寧。然而在日本帝國主義侵略者面前束手無策的蔣介石,此時正派遣飛機轟炸我湘、鄂、贛革命根據(jù)地。那里仍然有炮聲,人民正在遭難。“中華連年戰(zhàn)爭,聞槍炮多矣?!?/p>
第二天1月26日,即農(nóng)歷正月初一,魯迅又展開潔白的宣紙,感慨殊深地寫詩二首,那矛頭都是針對賣國投降的蔣介石的。其中《二十二年元旦》更直接諷刺了國民黨的高級將領正在廬山上投降屠殺人民:
云封高岫護將軍,霆擊寒村滅下民。
到底不如租界好,打牌聲里又新春。
是啊,魯迅哪有閑情歡度春節(jié)?抗日人民的呼聲仍響在耳邊,而蔣介石正同敵人言和,把槍口掉轉(zhuǎn)過去屠掠我紅軍根據(jù)地,魯迅的心是不能平靜的。在逃難生活中,他利用到飯館和茶社去小坐的機會,同歌女侍者們閑談,從中了解人民在戰(zhàn)火中流離的生活。事后,他以歌女在戰(zhàn)火中的遭遇為題材寫了《所聞》和《無題》兩首舊體詩,從一個側面反映了人民的苦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