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婉的凝視與回望——周燊小說漫議
常道是自古天才出少年,這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表現得尤其明顯。周燊便是這樣一個“神童”,7歲開始創(chuàng)作,考入大學前已發(fā)表了大量詩歌、散文和小說。回顧自己的創(chuàng)作,周燊曾說:“最開始時,我的構思通常是一種‘想當然’的狀態(tài),虛構色彩嚴重,不符合生活邏輯且不自知。”她在復旦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學習時的畢業(yè)作品是一部中篇小說,對幾個男女在數十年間復雜曖昧的情感糾葛做了大膽的鋪陳展示,其對人性幽微的探索顯示出一個青年作家的銳氣,缺陷則在于人物與其生活環(huán)境之間缺乏有機聯系。周燊能夠不斷反思自己,發(fā)現自己在創(chuàng)作中的不足,因此她進步的速度非???,是當代青年作家中的一匹黑馬。
這部作品集雖然不盡完美,卻充分展示了周燊的藝術才華。雖然她還不能熨帖自如地將角色安置在令人信服的背景中,但其豐沛的想象力卻躍然紙上,仿佛透過一道門縫、一個豁口,她便能神奇地窺見其間玄奧,盡管描畫出的輪廓還有點模糊,細節(jié)有點失度,鏡頭有點失焦。她在畢業(yè)后持續(xù)不懈地寫作,錘煉技藝、提升境界,在各類刊物上發(fā)表了諸多作品,收在這本集子中的小說見證了她近期在寫作上的實績。
在《創(chuàng)作談:小說的氣象》中,周燊闡明了她對小說氣象的認識與追求。在她眼里,氣象可以指涉作品的風格和情韻:“寫一篇小說,從某種程度來說,是給主角創(chuàng)造一片天,上面有風云、雨雪、虹暈、雷電等。同時在筆法上,也要講究一種只屬于作者本人的、獨一無二的氣質?!辈浑y發(fā)現,在周燊的小說中,成為敘述主基調的是一種溫情脈脈的訴說,它深情地打探著周圍的世界和喧嘩不息的眾生相,以極富詩意的筆調敘述青春成長的經歷,展示幾代人之間的隔膜、抵牾與最終的和解,觸及到人性深處的奧秘與意義。周燊在講述這一切時,擺出的是波蘭女作家托卡爾丘克所說的“溫柔的講述者”的姿態(tài),并無憤世嫉俗的尖刻與戾氣,也沒有烏云垂照的憂郁與悲愴,她以明亮輕快的筆調精心釀造出一個富于詩意與幻想的世界,盡管它不乏沖突與撕裂。
《韭菜湖》可謂是周燊近年來的代表性作品之一。乍看之下,它敘述的是一個老掉牙的故事:母親與人私奔出走,女孩美嬌與父親相依為命。雖然父親將萬千寵愛傾注在她身上,但仍無法彌補母親缺失導致的缺憾。周燊為我們展示了美嬌的心理演化歷程,起先她感到慶幸,母親一離開,曾加諸她身上的種種束縛一掃而光,她獲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而隨著年歲增長,她漸漸對母親產生了共情,理解了母親的苦衷,在精神上與母親達成了和解。頗具戲劇性的是,在美嬌與母親和解之際,她與父親的關系卻變得緊張起來。父親另找了一個年輕女人劉夢夢,在美嬌眼里,這是難以饒恕的背叛。讓她始料未及的是,劉夢夢與她母親竟有很多相似之處,最后劉夢夢與母親的形象合二為一,美嬌與她也達成了和解。這一漫長艱難的和解之路也是美嬌的成長之路,通過與母親及劉夢夢的和解,她慢慢臻于成熟之境。
這一主題也鮮明地體現在《靈芝土》中。全篇開頭便設置了一個懸念,女主角啟藍大學畢業(yè)后淡出社交圈,云游四方,給人一種神神道道的感覺。隨著敘述推進,讀者漸漸明白她之所以這樣是為了給身患絕癥的母親尋覓救命良方。母親去世之后,她去北京與離別20年之久的父親會面,父女間的隔膜如一堵墻,橫亙在他倆之間。父親當年拋棄妻女,獨自一人北上,但其中原委并非男女私情,而是因為啟藍的外婆認定祖?zhèn)鞯撵`芝被人偷了。為了不讓妻子與其母親產生沖突,父親承擔了偷竊靈芝的惡名。啟藍的外婆是個心理極度扭曲、性情陰鷙的女人,由于自己一輩子得不到幸福,因而也不想讓兒女輩得到幸福。母親在這樣壓抑的環(huán)境中長大,性格也變得喜怒無常。臨近篇尾時真相大白,啟藍與父親間的芥蒂冰消雪融,在與父親達成和解的同時完成了自己的成人禮。
《無邊之旅》聚焦老年婦女馬穎娉的遭際,展示了老年生活的方方面面。周燊筆下的老馬,盡管日常生活無憂,但長年獨身也帶來了諸多困境。她放飛身心,去萬里之遙的挪威旅游,旅行團中的昌先生似乎點燃了她心中的熱情,但他們畢竟不是少男少女,有著種種顧慮與障礙,感情的陣陣波瀾中夾帶著濃濃的酸澀味。在知悉弟弟患了癌癥后,老馬心里殘留的親情被喚醒,開始悉心照顧弟弟,而在隨后突如其來的變故中,她與弟弟、老唐、昌先生同處一個屋檐下,在這個迷你的共同體中互幫互助。老馬再次沉浸在濃濃的親情中,徹底打消了移民的念頭。這是一個洋溢著田園詩情調的結局,讀者能分明感到隱伏在文本背后那個溫柔的講述者。
然而,千萬不能以為周燊對于周圍人事的溫柔講述僅僅是一串歲月靜好的牧歌,她的目光也不時直視人世間觸目的傷痛與難以排遣的迷惘?!队∠笈伞返哪兄鹘抢钣痴姹臼且幻髮W教師,因路見不平出手相助,致肇事者重傷而蒙受牢獄之災,出獄后一腔豪氣蕩然無存。他與鄰屋租客的妻子產生了微妙的情感共鳴,悄然間愛上對方,卻無從表露真情,只得寫詩來傳達。后來租客對妻子濫施家暴,李映真卻沒有像以前那樣勇敢地伸出援手,只能坐看對方受辱受難。昔日牢獄生涯的記憶癱瘓了李映真的勇氣,他只能沉溺于難以自拔的苦痛壓抑之中,無從找到新生的路徑。
《在人民廣場站踟躕》展現的是留英歸國女白領管正內心的迷惘與無奈。管正在英國完成學業(yè)后,沒能如愿找到工作,回國后在上海偶遇了英國人炮福。炮福的前妻是中國女性,雖然已離異,但他對中國文化癡心不改,管正則向往英倫的生活方式。她在潛意識中對炮福懷有期待,想以女性的魅力吸引他,但又明知兩人之間橫亙著眾多障礙。兩個人物間的心理距離成了中西文化交流的縮影。周燊近年來對中西文化沖突這一題材產生了強烈興趣,小說《佳肴》《天色向晚》在中西交流的長河中擷取了幾爿剪影,揭示出中國在與外部世界交流時的種種沖突。作者從小處入手,諸多細節(jié)栩栩如生,使人在莞爾一笑中步入更深層次的思索。在《在人民廣場站踟躕》中,周燊巧妙引入狐貍的意象,用它統(tǒng)轄全篇,管正在英國獵狐的經歷化成內心隱伏的創(chuàng)傷,成為她事業(yè)不順的寄寓物。在中國文學中,狐貍富有多重含義,它機敏靈動、富有魅力,常常喻示著愛情,又與狡詐鬼祟相關聯。狐貍的這一雙重特性在周燊筆下得到醒目的體現,管正所向往的愛情和英倫生活,同時也是擾亂她精神世界的邪魔。小說設置了一個開放式結局:深夜時分,炮福給管正來電,這一意外之舉為她的未來打開了一道門,但是吉是兇尚在未知之中。
周燊從事寫作已有20余年,她的作品觸及多種題材,具有很大的潛力。祝愿她在日后的寫作中更上一層樓,創(chuàng)作出更精彩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