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章武“標點人生”補筆
章武退休時有感,寫了篇隨筆《標點人生》。后來福建師大文學院編印“閩水泱泱”文叢,章武提交書稿,即取名《標點人生》。在他的筆下,人的一生猶如各種標點符號:
幼年時伴隨著問號長大;青年時是情感激越的感嘆號;人到中年,平平淡淡、綿綿不絕的逗號,才是最佳選擇;到了晚年,句號與逗號交替使用,“知足知不足,有為有弗為”,這才是健全的人生。
章武(本名陳章武)的一生,恰似多種標號符號交替使用。他自撰創(chuàng)作年表,曾如斯表述:1984年(42歲)任《福建文學》副主編,參與創(chuàng)辦《臺港文學選刊》并兼任副主編。這樣的一筆,別具意義!
與《臺港文學選刊》的關聯(lián),在章武人生歷程中并非偶然。當年,春風吹拂,大潮涌動,“一國兩制”構想引起巨大反響。項南主政福建,力倡建設對臺工作基地。1984年春,《福建文學》領導班子調(diào)整,省文聯(lián)書記處書記季仲任主編,蔡海濱和陳章武任副主編。30年后,章武在紀念文章中寫道:“新班子一成立,便回應包括本刊編輯在內(nèi)的兩岸作家、學者及部分讀者的共同呼聲,著手進行《臺港文學選刊》的籌辦工作,并分工楊際嵐具體負責?!?/p>
事出有因,其來有之。福建面對臺灣,毗鄰港澳。新時期文學熱潮激蕩下,《福建文學》陸續(xù)開始選載臺灣、香港文學作品,讀者反響熱烈。于是,順時應勢,1982年初增辟《臺灣文學之窗》,每月刊發(fā)臺灣作品,并附文評介。當時,我從評論組調(diào)至小說散文組,和章武一同兼任該專欄責編,積累了一些有益的經(jīng)驗。
兩年多之后,《臺港文學選刊》終于應運而生。有道是“天時地利人和”:改革開放的“天時”,勢峙東南的“地利”,疊加為革故鼎新的強勁動力;“人和”尤為珍貴,上下一心,匯聚合力,“沛然莫之能御”。
那可是名副其實的“開門辦刊”哦!既有梅子等香港作家的熱情倡議,又有廣大讀者的迫切期盼,編者展開市場調(diào)查及時反饋,《臺灣文學之窗》專欄逐漸累積經(jīng)驗,編輯部便適時敞開討論,迅速議定各項籌備事宜。誰來承擔專職編輯工作?沒有預設人選,“自報公議”。當時,我“毛遂自薦”,領導也就認可了。隨即章武受托起草申請報告,當天省文聯(lián)火速上報。次日,省委宣傳部立即批準,并轉述建議項南撰寫發(fā)刊詞的請求。那時,何少川為省委常委、宣傳部部長,副部長王仲萃分管新聞出版,許懷中分管文化藝術,三人均系知名作家。楊瀅、張賢華、丁仃、季仲時任省文聯(lián)黨組、書記處領導成員,也都是文藝行家。不久,項南所撰《窗口和紐帶》傳來,成為代發(fā)刊詞,經(jīng)新華社發(fā)通稿,海內(nèi)外30多家媒體紛紛轉載、引用。草創(chuàng)時期,作為《福建文學》增刊,季仲兼任主編,蔡海濱、陳章武兼任副主編。新設《臺港文學選刊》編輯組,一年后改稱編輯室,筆者為主任,“具體負責”該刊編輯事務;許江系美編,此后調(diào)往浙江美院(中國美院),由龔萬山接手,兼任美編;楚楚、宋瑜等隨后陸續(xù)加入文編隊伍。
新刊面世,頭兩期自辦發(fā)行?!陡=ㄎ膶W》緊急動員,全體人員一起打包、扛包、運送到火車站。章武自嘲道:“一向笨手笨腳的我,也就是在那段日子里,學會了如何用‘九宮格’的方式來捆扎書刊,為日后的幾次搬家打下基礎?!钡诙?,刊物改由郵局發(fā)行。創(chuàng)刊伊始,每當從臺港澳以及海外出版物上選取可用稿件,都需要請人抄寫,由繁體字轉換為簡體字。章武曾讓母親抄寫,老人當過小學校長,自幼承家教,“寫起字來,一筆不茍,且端莊娟秀,深得楊際嵐他們的好評”。依靠“人和”,不斷攻堅克難。
倘論“人和”,不能不追加一筆。項南應約撰寫發(fā)刊詞,此為一。我們曾修訂了內(nèi)中個別措辭,項南欣然接受,此為二。此文言簡意賅,堪稱美文,后被推薦參加第二屆福建省文學作品評獎,列為散文類第二名,此為三?,F(xiàn)在想來,主持一省大政者,為文學刊物撰文,無異議;編者修改訂正,亦無異議;文章參評“屈居”次席,仍無異議!相關各方并不以此為忤,似乎全然順理成章,何等純粹!
《臺港文學選刊》創(chuàng)刊前前后后,假如借喻標點符號,該算哪一種?從沒有路的地方蹚開一條路,“摸著石頭過河”,以文取文,人人平等。逗號、問號、感嘆號、句號,想必是交替而用才行!
章武十分珍惜這份編輯情緣。他專門制作了《臺港文學選刊》記事本,剪貼了項南的代發(fā)刊詞、創(chuàng)刊征訂廣告、創(chuàng)刊號目錄及一些媒體相關報道等等。當年深秋時節(jié),他和我一同前往京城,拜訪了文學界、新聞界的名家,如中國社科院文學所劉再復、《人民日報》文藝部徐剛、《光明日報》文藝部張勝友、《人民文學》雜志社劉心武等人?!杜_港文學選刊》的創(chuàng)辦,深獲諸君激賞。我們還承鄉(xiāng)親、知名學者卓如引見,專程看望了冰心老人。她笑迎老家來客,特地沏好茉莉花茶款待,文史名人、逸聞軼事、民俗風情,娓娓道來,沉浸于對故鄉(xiāng)的深沉眷念。筆者趕忙遞上剛出版的《福建文學》和《臺港文學選刊》。章武對此曾有過一段追述:老人認真地翻了翻,高興地說,“福建的刊物不少,《福建文學》《福建論壇》《花鳥世界》,我都寫過文章。你們《福建文學》有很多好文章,辦《臺港文學選刊》這樣的刊物不錯?!贝诵薪o我們留下難以磨滅的記憶,章武還寫了散文《北京的色彩》,文采斐然,刊發(fā)于《人民日報》,入選全國中學課本(人民教育出版社),成為名篇。
次年,章武到仙游縣掛職,任副縣長,兩年后,任福建省文聯(lián)秘書長。這時,《臺港文學選刊》改由省文聯(lián)主辦,季仲仍兼主編,筆者專職任副主編,主持日常工作。章武雖沒再兼職,但其情緣始終在延續(xù)。
隨職級升遷,地位在變,但初心不改。1995年起,章武先后當選為福建省文聯(lián)副主席、省作協(xié)主席,并續(xù)任省文聯(lián)書記處書記。此后六年間,他分管省作協(xié)、省文學院、《福建文學》、《臺港文學選刊》、冰心文學館、理論研究室等。其間,筆者接任《臺港文學選刊》主編。章武對于刊社工作充分信任,“一路綠燈”。他率團訪問臺灣、香港以及歐亞數(shù)國,始終熱切關注中華文化的傳播、中文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
2007年,章武體檢時發(fā)現(xiàn)患腰椎骨膠質瘤,雙腳逐漸麻木,開始拄拐助步。當年12月,第五屆海峽詩會舉辦,主嘉賓為席慕蓉。席慕蓉的詩文早就風行海內(nèi)外,擁有大量“粉絲”。這次活動,本來不想驚動章武,擔心他行動不便。聞訊后,他執(zhí)意參加,并以《席慕蓉印象》為題熱情洋溢地發(fā)言,稱其“柔美的外衣下包裹著一顆堅硬的內(nèi)核”。他生動描述了在江蘇南通舉辦的旅游文學論壇的切身經(jīng)歷。論壇上有人主張“文學搭臺,旅游唱戲”,準備形成相關文件,席慕蓉當即明確表示異議,認為文學應有更高的追求。那時亦有名家出來圓場,席慕蓉再次站起來反對,拒絕簽名。文學與旅游可以聯(lián)手發(fā)展,共存共榮,而不只是前者為后者服務的簡單化命題。章武稱道,席慕蓉說出了不少作家想說而不便說的話,捍衛(wèi)了文學的純潔性。
章武第八部散文集《一個人與九十九座山》由海峽文藝出版社出版,在榕召開了作品研討會。章武介紹,十多年前暗暗確立一個目標:在有生之年,爬九十九座大山,寫九十九篇有關山與人的文字,如今一償夙愿。我覺得,章武很看重登山不止的經(jīng)歷,也在意此書的傳播,不由動念,能否幫助在境外印行?后來主動聯(lián)絡了臺灣爾雅出版社主持人隱地先生,隱地也是位知名散文家。那時節(jié),紙質出版物在臺灣同樣也遇到瓶頸,出現(xiàn)文學出版難的狀況。但他看了書稿,充分肯定了其價值,無條件地接納,第二年,《一個人·九十九座山》(繁體字版)由臺灣爾雅出版社印行。不能不說,章武與臺灣文壇緣分不淺。
章武與平潭也有著特殊情緣。2008年夏末,幾位文友前往平潭采風,同行者有章武、王立根(章武低一級的校友、福建省語文學會會長)、陳章漢(章武胞弟、福州市文聯(lián)主席)、王炳根(冰心文學館館長),筆者也在列。一行人興致勃勃地登覽石牌洋,漫步龍王頭,上塘嶼膜拜海壇天神……眺望平潭的發(fā)展前景,獻上深深的祝福。章武撰文紀行,訴說第一腳踏上塘嶼的碼頭,心跳就莫名其妙地加速了?;馗V莺?,母親告訴他,當年是在塘嶼懷上他的。他恍然大悟,生命之源來自塘嶼!第二年,平潭綜合實驗區(qū)創(chuàng)立,《平潭時報》創(chuàng)辦,章武以美文《母親的塘嶼,我的心跳》為之奏起悅耳的歡迎曲。
近幾年,章武腿疾加重,只能退踞于輪椅。我與幾位文友數(shù)次前去探望。他看到香港知名作家張詩劍、陳娟夫婦,秘魯知名華人藝術家龔萬山,法國知名華人畫家、作家林鳴崗等等,十分開心,談笑風生,一同回憶文壇往事,歡聲笑語充盈廳堂。與文為伴,快慰如斯!
章武早在中學時代就在福建的《熱風》和廣東的《羊城晚報》發(fā)表作品。他參加高考,作文滿分,被譽為福建高考史上首位作文滿分的考生。他與文學結下一甲子的不解之緣,可謂文冠閩地,聞名遐邇。他著有散文集11部,多篇作品入選全國中、小學語文教材。他從事文學編輯、組織工作數(shù)十年,堪稱撰文多多,閱文多多。而對于文學的摯愛,他始終一往情深,并推己及人。兩個多月前,意外地接到章武的電話。以往是我掛去,這次卻是他掛來?!拔沂钦挛洹N铱吹侥銓懙奈恼铝?。”他說的是《作家文摘》登載了拙文《憶金庸、洛夫、余光中》。我告之,原為一組三篇,記述與三位名家交往中的點點滴滴,呈現(xiàn)個人的若干印象,報章選載了部分內(nèi)容。他肯定了這樣的寫法,一再勉勵我要盡量多寫些,這些事寫起來很有意義。此時,也許他聯(lián)想起當年創(chuàng)刊的種種甘苦,或正追憶香江太平山風濤颯颯、寶島日月潭波光粼粼……
我至今記得,章武退休之后,曾三番五次地告知,過去認為重要的事其實未必那么重要,從前覺得不太重要的事日后看來卻是十分重要的。如今回想這些話語,揣摩內(nèi)中含義,能否如此理解:為文、為人,對于文字工作者而言,始終是至關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