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洞的奇觀(組詩)
世界
趁你還在熟睡
我潑墨如雨,在宣紙上寫狂草
致函青山:這有人間一處
速來。但山要幾重,屏蔽外界紛擾
水是眷屬,記得攜往。但一定是春水
才會浪花歡濺
誠邀的蟬鳴,與水聲相遇
它們在江上跳舞,是我念念不忘的回響
是禮贈你的奏鳴曲
清風不約而至,路過之處,薄霧散開
淺灘上,有垂釣的人
從清晨坐進黃昏,不負一草一木
這就是我為你準備的世界
你熟睡,燦若星辰
你醒來,這光陰,值得一生虛度
(發(fā)表于《青年作家》2014年11期)
那支配我的
書架上的余燼,在我的凝視中
一次次復燃。古老的意志,現(xiàn)在
還支配著我。在斗室,我有
眾多身處黑暗中的朋友,寂靜,而熠熠
那不可多說,不可理喻的,借他們之名
在我身上生長,又消失。背對
沉默的窗戶,仿佛我真正擁有過
他們自由的靈魂,而驕傲地,活在人世
(發(fā)表于《詩潮》2019年1期)
飛地
山川朝著高鐵的方向
倒退。她身體里的物種終止了生長
長長的軌道像繩索
隧道明滅間,浮現(xiàn)出半張邊緣的臉
苦差在身,明天不得而知
只有車窗外的落日和孤煙
讓我們短暫地擁有了一塊飛地
空轉(zhuǎn)在身體
白晝不因麻醉劑而同我
昏沉睡去。醒來時,夜晚早已安眠
只有無數(shù)光粒在黑暗凝視
隨之進入血液。一個無聲的宇宙
空轉(zhuǎn)在身體,無數(shù)逝者生者此刻集聚
他們與我毫不相干
卻又將我牢牢主宰。忽憶半生
徒勞。愛過恨過瞬間涌來
我經(jīng)受的這些苦痛算得了什么
心電圖監(jiān)護儀上
幽綠的光點在寂靜處閃爍
盜火追光
人將黑夜作為渡船
塵埃里看往昔,記憶之必要
弦歌在天空飄散。一個冬天里的老人
無數(shù)老人,集體沉默離開
他們活在了未來
幸存于光的島嶼,這使我
感到罪惡。記住每個平凡人的瞬間
我們窮盡一生追逐的
那束光,不得不重新面對消逝
寒食帖
時間在手腕上
有夏日湖面的碧波,有命運的倒影和
暮色的皺紋。有紅色暗河
養(yǎng)育的一群大象
昨夜咆哮時
我看見困獸猶斗的孱弱與無力
有何區(qū)別呢
在流水上謄錄白云的下午和
坐在談判桌上的下午,有何區(qū)別呢
寫下詩句的手和敲下法槌的手
有何區(qū)別呢
伐荊棘的人暴斃在街頭,那面部的痛苦
接應著我。這分明,無力的訴狀
使我活過了他們的年齡——真正的死亡
并未發(fā)生。而我置于速朽的今日
與明日也無甚區(qū)別。無數(shù)個我
從我身體穿過,丟盔棄甲,赤手空拳
空洞的奇觀
一種禁止與運動的指令。我們會忘記
為什么要這樣做。但它確實可以決定生存
與生死。人,產(chǎn)業(yè)化后一種高度
律令的商品,既為工具。我們飲下了
那杯魔性的雞尾酒,在絕對健康的夢境中
陷入正確的災難。我們深感無力卻又
不得不順從宏大的消耗形式。一個空洞的
奇觀。像所羅門的瓶子,潘多拉的盒子
生命派遣
每個人都背著一塊厚重且
生銹的鋼板擠在醫(yī)院的過道上
手里捏著新的派遣單
那曾厭惡的無聊的生活
此刻變?yōu)橐环N極度渴望
但重新分配的勞務時間,有長有短
指令從來沒有相等。三月陽光
從天井灑下,只照在了少數(shù)人的身上
那黯淡的部分,如冰凌灼燒
哪怕此刻,派遣單上的名字
也難以讓人去思考活著的局部意義
這春日
樓上夫婦深夜的破摔聲
在我伏案寫作的一部小說里
砸出了一個個峽谷
它讓故事里主人的窮途
止步于懸崖
在哀傷中
不再自責生活的戲弄
我也記不清曾有多少這樣的夜晚
樓棟間如此撕心裂肺的爭吵
混淆了虛構(gòu)與現(xiàn)實
改變著我筆下人物的命運
樹下
坐在去年坐過的樹下
鳥在枝頭跳躍。我不能確定今日
歡鳴的,是不是去年的那只
但我還是往日的我
焦灼,困頓,無奈。一樣都沒減少
仍舊在樹下等一個人
可以想象,他也會對我說“一切
都會好起來的”
那樣的語氣,帶著肯定。聽起來讓我
心情舒暢極了。雖然我今年等的
并不是去年那個人
密匝,密匝
五月的密匝非成都莫屬。黏濕,悶熱
如油膩之軀裸浮麥芒無垠
身陷囹圄的我還在校對著月亮的光芒
這虛妄簡直令自己垂垂老矣
立夏之日蚊蟲密匝
如麻。那寫現(xiàn)代詩的,陋習在于寫得太長
廢話多。密匝得讓人喘不過氣
詩論
一首已經(jīng)不值得寫在紙上的詩
如一塊生銹的陽燧
它聚集的光,也意味著點燃不了什么
但它仍然可以作為
鑿空的證據(jù)
緝拿那個在海底縱火的詩人
風不見了
風不見了。是汽車迫降著落日
盤山路,短而急促
我和車子瞬間矮了下去
隱沒在荒草叢中
曾經(jīng)的良田、夕光,消失于
河谷暗沉的臉
不再有風從遠山吹來
不再有神秘的命運使我
充滿緊張。高鐵已在家門口開建
我失去的立錐之地
再次涌現(xiàn)出年少的蒼茫
疼痛樓
地鐵穿腹而過,震顫經(jīng)久不息
灰鳥低徊在浣花溪
西嶺掛在眼前,蒙蒙秋雨
將要落下。他們常年居住在疼痛樓
一個人像無數(shù)人,無數(shù)人承受著一個人
從人民醫(yī)院十七樓望去,疼痛
疆域無垠,疼痛只有黑白
有人去了天上,騎著白馬云中飲水
有的人回到地土
在樊籬中保持著掙扎的體面
秋日
詩人在秋日離去。昨夜詩中消化
的疼痛,今晨再次襲來
大地的導流管被硬生生拔掉,強忍的活著
之聲,也是哀悼之聲
生命的真理大師,在肉身中極盡謊言
面對新的一天,我不得不接受新的傷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