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古與浮力(組詩)
騎著中年的老虎
在樹影下獲得的眩暈,仿佛飽滿而
閉羞的光籽。通體緊張
大學(xué)城里,憂傷的古典少年
攬著初夏的腰肢,讓我充盈,虛炙
我確認,我曾經(jīng)來過這里。蝴蝶的雙眼在
暗處試圖一遍遍啟示我,恢復(fù)我
像山脊那棵古老的、十八歲的香樟
一次次接通舌尖上消失的電流
和點燃顱內(nèi)煙花。酒飲至凌晨
少女怎么才能重新回到樟葉的體內(nèi)
我怎能重逢抱頭痛哭的我、青年
的我。一頭情欲飽滿的小獸
像今夜在燈下漫步,我騎著中年的老虎
當(dāng)然也是為了引起年輕人的注意
(發(fā)表于《詩刊》2022年3月下半月刊)
逍遙
蜀地里冬雨磁力綿長,骨骼與
山川合為一體
鳥鳴拄著青銅權(quán)杖,扶桑樹下
青銅大立人,雙手獻祭扭頭跪坐的天外人
虔誠,又金貴
我看見兩只蝴蝶停在枯枝上
有著古人一身的輕盈
(發(fā)表于《人民文學(xué)》2022年11期)
鳥鳴賦
剛滿百天的行之,對這個清晨還不能
說出一句完整的聲音
鳥兒在看不見的地方并不
沮喪。樹蔭下,他在短暫的興奮后
又酣酣睡去,陽光俯身下來
凝視懷中的他
仿佛凝視著,剛剛脫胎的我
林中處處都有新的美
有新的事物,加入新的一天
而我,還是從眾多的鳥鳴中分辨出了
此刻陪他入睡的那一只
給他披秋衫的那一只,也是昨夜
喚醒我的那一只。我模仿
它的鳴叫,替兒子回應(yīng)了一聲
(發(fā)表于《詩刊》2017年12月上半月刊)
以牛為本
這是牛雜,這是牛脊髓
這是牛舌、牛腎、牛鞭,這是牛百葉
牛心頂、牛蹄筋……
上好的食材,來自菜譜封面上
牛肉館老板的養(yǎng)牛理念:“以牛為本”
我養(yǎng)過牛,養(yǎng)過豬,養(yǎng)過羊和狗
我照料它們,陪伴它們,也屠宰它們
食盡它們,剩下的頭骨,我還畫過它們
我也畫過人的骷髏
二十年前,去縣城學(xué)畫
沒有朋友,一個人如喪家之犬
整個冬天,他就擺在我的面前
恍若白骨生肌、怒目圓睜
我卻從未打聽過他的身世
甚至也沒有想過,他就是我們的同類
(發(fā)表于《星星》詩刊2016年11期上旬刊)
卡爾維諾與子美
夢里形成的死亡強權(quán)在我醒來時
已經(jīng)具有固態(tài)的記憶
枯葉飄浮在寂靜天空。與逝者相逢愈發(fā)
覺得肉身速朽和文字的無意義
深霾中銀灰色的鵝
像子美來回踱步,緩解著此刻焦灼
在一座晦暗不明的森林
我的詩只寫給弱者、美人和末路英雄
我也是敗類,是匠人家族里
唯一躲在文字背后的懦夫與懶漢
詩可久身
白鷺自顧地飛,一種釉綠的平衡
使我在稻葉踱步間積蓄
詩可久身嗎?
這樣的問題并不需要回答
田野給予我的飽腹感,今日再度喚起
那令我徹夜失眠的,隱秘的
憂思難忘的,都被打回一粒米的腹中
遠處霧靄傳頌于松塔,余暉中它
重新站上了山巔
在我目光投去的方向
換燈
韓國導(dǎo)演金基德因新冠肺炎去世
昨夜重溫他的《漂流欲室》
和《圣殤》至凌晨。后失眠
下午,送孩子學(xué)畫,今日畫鸚鵡和小丑
去百安居換燈
被告知十年前的型號早已停產(chǎn)
氣溫驟降到零下。想起這漫長的
一年,秋冬壟斷的一年
人形如遍地落葉在風(fēng)中悻悻旋轉(zhuǎn)
穿過稀疏街頭,我夾著的
啞默燈管,突然發(fā)出了清脆的炸裂聲
人生不過一行芥川龍之介
看完《羅生門》,我抱著一塊巨石睡去
那“松明的光,蓬亂的白發(fā)”在眼前晃動
我不?;瑒邮謾C屏幕,這已是睡夢里
多年的習(xí)慣。需要時間緊裹的不安
嫉惡向善尚存?!叭松贿^一行介川龍之介”
就著雨聲,我跟著他讀了一會兒《圣經(jīng)》
哎,“幽明本難分”。他小我七歲
芭蕉樹側(cè),我們相遇,卻在生之末年
人間仿效
幼貓睡在門口,它搶先
躍進屋內(nèi)。陌生的我們得以相見
花蒂在枝頭墜落,這是
神的旨意。讓貓渡過那片由光盛滿的湖水
讓幽閉水下的主人永遠在黑暗處
謝罪。懲戒蔓延至夢中,從巖層中
無數(shù)次驚醒。一遍遍確認
暗處的眼,那明亮,還未睜開的眼
秋夜之雨令人不安,青年的糊涂賬也一并
襲來。山川包裹了我
萬物衰老亦如初生
走在亂石中,替他仿效了一處人間
桂花與苔
委身絕壁為何我的
恐懼反而在減弱?桂花落滿了天空
坐在樹下的人并不相信
這個事實。他們期待枝頭重新?lián)碛?/p>
一種煉金般的萬古與浮力
桂花樹上苔蘚的寬慰來自它
渺小的力量而不自知
——我靠這渺小
度過了安全、平靜的一日
它將體內(nèi)的慟哭借助鳥鳴發(fā)出
那凌空凄厲的聲音
忽有解脫,又幻滅之極
識音者稀,與嵇康書
距你寫下《與山巨源絕交書》的
1700多年后,一個21世紀初的小鎮(zhèn)青年
讀到“抱琴行吟,弋釣草野”“殊途
而同致”。想起我也曾在樹根下
挖掘過天空,以及天空里的月光和繁星
也曾在夯土上筑墻,在流水上造夢
在柳樹下打鐵,佯裝冶制鋤頭和犁鏵
實際上,我一直在暗中鑄劍
沒有人知道我會用這把劍干些什么
這是祖上傳下來的手藝,我必須繼承
像千丘灣那個孤獨的姓氏
這些年,當(dāng)我身處江心漩渦或被
擱淺岸邊時,只好抽出劍來在流水上
一遍遍謄錄你的字。在音律虛擲
的中年,那把青黑色的劍
在夜晚發(fā)出了嗚嗚之聲。我仍然無法
做到“哀不至傷,樂不至淫”
在夢中多次遇見置于絕境的自己
但我從未施于援手。那把劍
也深陷泥焰,銹跡斑斑,近乎一截廢鐵
業(yè)余小說家
那籠中獸在《莎士比亞喜劇集》中
昏昏欲睡——這個新世紀的業(yè)余小說家
他只是被公司派去
取一份蜀國時期遺落的月光契約
雨夜的黑衣人從半路攔截了他
被囚禁在氣球里的一座微型賓館
投喂給他的蘋果、梨子、草莓分別變成了
老虎、馬匹和紅色的飛機
他起初依靠手機保持警醒和體能
到了第七天,他的舌頭在視頻對話中
敗下陣來,腫大,結(jié)巴
眼看契約要失效,眼看陽光照在
對面年輕夫妻的陽臺上
我知道這個善于在流水上販夢的家伙
一旦醒來,就會潛入
別人的夢中,哪怕是白晝
也會盜取它,置換它,甚至摧毀它
讀《閱微草堂筆記》
凌晨三點,我還埋在《灤陽消夏錄》
為那句“至國計民生之利害
則不可言命”久久默誦
也為“何一非古來歌舞之場”丟下幻覺
轟鳴之塵至今仍未落息
螳螂擋臂者在網(wǎng)上被擊得七零八落
晝夜撕裂的隙縫中,我們盡失在
常識的深淵。災(zāi)難和死亡究竟給誰留下的
欲加之罪呢?迷糊中睡去,“諸生
誦讀之聲,如在濃云迷霧”
他們讀的字,又是誰寫下的呢
生如松針
蜷縮在松果的峰塔中
松濤如胞衣
柔軟的木梯從云端撤離
微風(fēng)般的意志不再接收大海訊息
星星在夜空緩緩升起
神無處不在,苦亦獲得了平靜
曾經(jīng)擁有,失去又找回
一只幼獸的屬地
我生如松針,獨坐空山
不過是為了自己占領(lǐng)自己
中秋,籠中鳥
籠中鳥開始哀嚎、怒吼,像燃爆的炸藥
回應(yīng)了落在窗沿上的月光
這光白白照在人間,從不辜負萬家團圓的
這一天,天涯此時,隔空取暖
蘸水寫字
老人在公園的石板上蘸水寫字
我羨慕他擁有的晚年,頂頂事業(yè)在
此刻虛無中,仍大氣磅礴
那些很快風(fēng)干無痕的字,熠熠生輝
潮水在夢中拍打兩岸的枯枝
他年輕時代的憤怒還托舉著天空
那驚人的力量,一直證明著生命的
合理性。那塊領(lǐng)地屬于
他們,勝利也是
雖然彼此看法各不相同
但我不得不承認我們都在追求一種
轉(zhuǎn)瞬即逝的永恒
偏愛
偏愛李白,與爾同銷萬古愁
偏愛杜甫,恨別鳥驚心
偏愛蘇軾,相顧無言
身為蜀人
更偏愛“安禪制毒龍”的王維
我認為他是中年抑郁癥患者
最好的心理醫(yī)生
欲滴之意
炸開的石榴昏昏欲睡
體內(nèi)漿果多汁。風(fēng)將秋日一層層剝開
心中深寺危如累卵
光的重量
此刻等同于我承受黑暗的重量
它曾打撈我又覆蓋我
那尚未完成的,不想繼續(xù)完成
和她從半山腰下來
翠嫩的青草飽含欲滴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