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xué)》2023年第2期|陳世旭:琴與鵝
一
劉志國很孤單,從一開始就沒有什么人親近他。原因很簡單:他是上海人。
陳志到江洲的第一天,就注意到劉志國的特別。
從各自的城市被招工來江洲的人在縣城集中上駁船,到農(nóng)場碼頭上岸,翻過堤壩,又集中在場部的場子上,各分場生產(chǎn)隊長照已經(jīng)拿到的名單,喊名字領(lǐng)人。
“劉志國。”一分場二隊的隊長吳毛俚喊。
“到!”
只聽答應(yīng)不見人,吳毛俚四下張望,看到一個小胖子提著一只老舊的大皮箱,正往壩腳下自己趕來的那駕牛車走去。
“你是劉志國?”吳毛俚把名單上的其他幾個領(lǐng)過來,問。
“是?!眲⒅緡呀?jīng)把皮箱放在牛車上,很篤定地坐好了。
“你怎么知道是這駕車?”
“我剛在壩上看見您站在車邊上?!?/p>
“哦?!眳敲嫡A苏0甜?,一側(cè)身上了牛背。
宿舍四個人一間,門跟后墻的窗子對著,兩邊各兩張床:床腳是釘在地上的木樁,床面是竹片,離地半人高。地上鋪了石灰,可以放箱子、面盆之類。
劉志國跟陳志在一邊,另一邊是晏德成和聶宏亮。劉志國的床跟聶宏亮相對,在窗子那頭,掛了個帳子,大皮箱提手朝上,立在靠墻的床頭,床上剩下的位置,足夠放平他的身子。除了上下床,帳子從不打開。陳志他們都是省城來的應(yīng)屆高、初中畢業(yè)生,都斯文,互不打擾,只聶宏亮癟嘴說:別看在帳子外面像只剛下的蛋,帳子里面就是個雞窩。
縣政府跟專署在一個城市,縣名跟專區(qū)名相同,這給戶口屬專區(qū)市的人造成了一點麻煩,一定要聲明自己是市里來的,免得別人誤以為是縣里人——縣里人比市里人低一等,再下面就是鄉(xiāng)下人。劉志國是市里來的,但他從不聲明。因為他既不是“市里人”也不是“縣里人”,他老家在上海。幾天后,分在其他分場的幾個熟人來看他,“阿拉阿拉”的,都說上海話。晏德成和聶宏亮班上好幾個同學(xué)的父母是從上海來建“大三線”的,都聽懂了——這幾個上海人把他們都叫“阿鄉(xiāng)”。
“上海有什么了不起?”
幾個人出門后,聶宏亮憤然說:“百分百的暴發(fā)戶,冒險家樂園,十里洋場,買辦傭人市場,盡是幫會妓院、地痞流氓。往上幾代,還不都是他們自己瞧不起的阿鄉(xiāng)!茅盾小說《子夜》里‘馬路上的小癟三,飯可以不吃,香煙屁股一定要抽’,說的就是這種上海人。”
陳志被派去江對面的縣城給食堂加餐采買,這是他到農(nóng)場后第一次出差,鄭重其事地把壓在箱底的中山裝翻了出來。省城有位鄰居在機關(guān)當(dāng)科長,去上海出差,母親特地請他帶的,說是兒子從小穿的都是大改小的舊衣服,現(xiàn)在參加工作了,總要像個樣子。陳志一直舍不得穿,忽然穿出來,的確良面料,挺刮,發(fā)亮,大家都說像個新郎官。恰好劉志國走過,有人喊?。何?,小癟三,這是你們老家的產(chǎn)品,怎么樣?劉志國毫無準備,脫口說:這種衣服上海人是不要穿的。
要不是壩頭上一同被派工的人在催上船,陳志差點就照他面門給一拳。
氣歸氣,陳志心里明白,大家看不上上海人,不是因為自己了不起,而是因為比不過他,跟劉志國站在一塊,立刻就真是他說的“阿鄉(xiāng)”。
因為就這一個異類,大家覺得好欺負,個個要劉志國好好向本省人看齊,不要酸溜溜地擺小癟三崇洋媚外的派頭。他從不回嘴,也不看大家,心里明顯固執(zhí)著,一點沒有馴順的樣子,更別說幡然悔悟了。
跟著外婆在廬山長大的白毛兒,卷頭發(fā),花格襯衫,大褲腳,處處模仿上海人,卻用力一推劉志國的肩膀:說話呀,啞了?不服是不是?不承認自己小癟三是不是?
劉志國被推得一個趔趄,站直了,還是不吭聲。
幾乎在一切方面,劉志國都表現(xiàn)出自己事實上的優(yōu)異。
一年半載,食堂加餐,每人一大碗紅燒肉,其他人大呼小叫,風(fēng)卷殘云,恨不得連碗一塊吞下去。劉志國至少分成十次享用,每次一兩塊肉,一小勺湯汁,加到平時難見油星的水煮菜里,餐餐都吃得有味。
農(nóng)場柴油發(fā)電晚上九點就停了,之后照明就點煤油燈。各個宿舍每次分攤油費,總是吵得不可開交:油怎么就燒完了?這才買了幾天?我中間回去了一個禮拜,或者我每天停電前就睡了,憑什么一樣分攤?
只有劉志國那間宿舍從來沒有這種爭吵。這全仗他的細心:他每天都睡得最晚,床頭有一只小鬧鐘,同屋的人誰幾點睡的,他都有記錄。分攤油費的時候,上次買了多少油,燒了多少小時,每小時的用油是多少,各人用了多少小時,一清二楚。陳志真是替他可惜。這樣的聰明過度,完全是一種浪費。像他這樣的人,應(yīng)該去管農(nóng)場,管國家大事,去造衛(wèi)星、登月球!又覺得他有幾分可憐,他也許是用這種芝麻綠豆的計較,保護自己的聰明不受攻擊。
農(nóng)場吃的是定銷糧,比城市的定量高一倍,但正在長身體的年紀,許多人還是不夠,每個月總有幾天餓得腳酸手軟。劉志國總有飯菜票富余,跟人換現(xiàn)金,買煙。他老爸從前是洋行舞廳的琴師,后來在市里下碼頭的西門口擺了個煙攤,沒事時就端張報紙,是自費訂的上海的一種晚報。劉志國很小就學(xué)會了抽煙,到了農(nóng)場,有了工資,抽煙可以隨便了。但他并不隨便:口袋里放兩包煙,一包是上海老牌子“飛馬”,一包是本省最便宜的“海鳥”,當(dāng)著人面抽“飛馬”,一個人的時候抽“海鳥”。每天幾支,定量。
劉志國對自己似乎有一種悲劇性的執(zhí)迷。他的聰明像裝滿的水桶,隨時會晃出來。大家為一件事爭得不可開交,他冷不丁插一句,沒人在意。等爭完了,才發(fā)現(xiàn),他插的那句,就是大家爭到最后的結(jié)果;每個月,記工員給各人結(jié)算定額包工的工分:鏟了幾條溝,鋤了幾壟草,攏共多少分,慢吞吞地撥著算盤珠子,他在旁邊已經(jīng)報出了得數(shù),跟算盤珠子撥出的分毫不差??焖俚耐茢嗪陀嬎?,像是跟人比賽敏捷。誰的腦子跟不上,“拎勿清”,他就會冷冷瞟一眼。就這一眼,暴露出他骨子里讓人厭惡的自負,讓注意到的人很受傷。
也有絕對的禁區(qū)。
新職工宿舍幾十號人,每天嘰嘰喳喳,吵吵鬧鬧。只要糾紛不牽涉自己,劉志國從不介入,更別說尋釁挑事。不管發(fā)生什么,哪怕塌了天,他都沒有態(tài)度。問他有沒有看法,有什么看法,他都回答:這是我自己的事——不是說那件事是他自己的事,是“有沒有看法、有什么看法”是他自己的事,沒有必要告訴你,你也沒有必要知道。他從不指教別人,也不聽別人指教,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各管各就好了。但他不管別人,不等于別人不管他。受到別人的嘲笑,他最多嘟噥一句:“關(guān)依啥事體?”別人挑剔他的小胡子,他的吸煙非吸到煙屁股不可,他的表情都是:“關(guān)依啥事體?”
除了上工、吃飯、睡覺,劉志國跟大家也沒有多少交道好打。他的大皮箱里有一只琴盒,每天晚上不管干部念文件、開會、夜校多晚結(jié)束,他都抱著琴盒去壩外的柳林練琴。場部漁業(yè)隊的木船上桐油,反扣在江灘的木架上,下雨天,他就鉆進去,坐在地上。
場武裝部的李部長下來蹲點,每天晚上把大家集中在一間屋里念文件,不論男女,都恨不得跟他連體。劉志國坐得既不近,也不遠,從不發(fā)言,也不遲到早退,從頭到尾瞇著眼,左手掌朝上,拇指外的四個指頭蜷著,不停地起伏移動。比國家干部還負責(zé)的陸國漢走到他面前,拍拍他的肩膀,讓他認真聽講,他睜開眼,看看,又瞇上。以至李部長來了半個月都喊不出他的名字。后來李部長被省城來的女職工甘新華害得撤職、離婚,接替李部長蹲點的黃場長也是一個長篇大論專家,劉志國照樣是邊聽邊動指頭。凡是跟自己沒有直接利害關(guān)系的事,他都不用心,覺得不劃算。
這樣的油鹽不沾,一樣讓人惱火。
隊上的新職工沒人講劉志國的好話:虛假,滑頭,對誰都客客氣氣,其實誰也看不上;自顧自,會盤算,跟他打交道要多幾個心眼,要不把你賣了你還謝謝他;瑣瑣碎碎,小里小氣,兜里跟大家一樣翻不出幾文錢,還窮講究,死要面子活受罪……
惱火歸惱火,許多人又離不開劉志國,暗里跟他套近乎,請他讓上海的親友買上海貨:香皂、雪花膏、格子襯衫、胸罩、絲光襪子、回力鞋……五花八門;說話、穿著、舉止,處處模仿他。他抽煙,牙齒還雪白。有人發(fā)現(xiàn)是因為他除了一早一晚刷牙,每餐飯后都要漱口,也就跟著在飯后舀一碗清水,仰著脖子,“咕嚕咕嚕”地一通猛噴;抽煙的甚至學(xué)劉志國用中指和拇指掐著煙蒂,把煙蒂抽到實在不能再抽為止;白毛兒原來以為上海時髦男人都是一頭卷毛,見到劉志國以后,一遍一遍地洗頭,努力把自己的一頭卷毛捋直,梳成劉志國那樣的發(fā)型:偏分,小波浪,大鬢角。
但是菩薩哪里是一天修成的!大家怎么學(xué)也學(xué)不像,就只好罵他“假洋鬼子”“外國狗”。因為罵人比較容易。
人真是怪,越是得了一個人的好處,就越是恨這個人。越是知道一個人比自己高,就越是要貶低他。
倒是在老職工里,劉志國有人緣。他矮矮胖胖,平腳板,走路一搖一擺,肉嘟嘟的臉、胸脯和屁股直晃動,像只笨鵝,老職工覺得特別喜興。隊長吳毛俚最看好他,說莫看這幫城里伢兒一天到晚嗚嗚噪噪,瘋瘋癲癲,日后最有出息的就這伢兒。
劉志國在老職工面前,也的確是活絡(luò),男女老少都兜得轉(zhuǎn)。他抽他們的黃煙,一定回敬自己的香煙;見了小媳婦帶到棉花地的細伢兒,不知從哪里就摸出一?!按蟀淄谩?。吳毛俚的小舅子在場部漁業(yè)隊駕船,知道了劉志國天天晚上在江邊練琴,拜托所有船工夜里值班記得留塊跳板,好讓劉志國上船,天氣再壞也不怕了。
二
聰明的人往往膽小,劉志國就屬于這種。他誰也不敢得罪,夜里去江邊練琴,就是怕吵了大家,惹罵。但大家并不領(lǐng)情,覺得是應(yīng)該的:誰讓他是上海人!
同屋的幾個,晏德成整天咬著老職工送的竹煙筒,夜里去江灣游完泳就上床睡覺,從來不多話;聶宏亮喜歡朗誦詩歌,得到黃場長的高度表揚,說是思想教育的好方法,一有空就把宿舍的走廊當(dāng)舞臺,揮動雙手,慷慨激昂;陳志一回屋就慌慌張張找紙找筆,趴在床上爬他的格子,眼巴巴指望那些字變成鈔票。那次劉志國輕蔑他的中山裝,他一直記恨在心,視如仇人。
聰明跟青春期的躁動一樣,不釋放會堵得發(fā)慌。但洲上需要的是干活的體力,太用腦力的事情不多。劉志國智力過剩,成了他的一個累贅,總要找個方式發(fā)泄。做不了大事,做點芝麻綠豆小事,也算一種消遣。小事常常是麻煩事,但再麻煩的事,到他手上,都會拎得清清爽爽。聰明好像是他特有的一種玩物,什么事只要他玩了,都能玩出花樣。
下農(nóng)場的第二年,開春,大壩上來了挑籮擔(dān)賣雞仔鴨仔的人。劉志國下早工時剛好碰上,買了一群。
宿舍與大壩之間的空場上,去年收棉花后拔出的棉花槁子,打成捆,運到食堂當(dāng)柴火,堆了一個大柴堆,跟宿舍一樣高。天曉得什么時候,劉志國在柴垛底下抽出了一個洞,洞口擋了一個柴捆,做了雞鴨的窩。每天上工前把柴捆移開,放出雞鴨;晚上收工回來,雞鴨已經(jīng)自己進了窩。
有一天,劉志國忽然發(fā)現(xiàn),有一只鴨仔,小小的,黃黃的,茸茸的,傻傻的,一搖一擺,有點像他自己。又過了些時候,在那群雞鴨中高出一頭,原來竟是只鵝!
劉志國驚喜得不得了,一彎腰抱在懷里,又是親,又是摸。以后每天見到,都要在懷里抱一會兒,摸一會兒,梳理一會兒羽毛。
鵝悶聲不響,只要見到劉志國,就會伸長脖子,加快步子,很厲害地搖晃著,撲過來,在劉志國腳前腳后撲打翅膀撒歡,像是一對親兄弟。新職工里的刻薄鬼干脆就用劉志國的名字給它命了名:“劉志國”。劉志國不生氣,也一樣“劉志國”“劉志國”地喊它。
劉志國其實并不小肚雞腸孤芳自賞,反而天生懂得化解和協(xié)調(diào)。別人疏遠他,他不計較,別人一有好意,他馬上就欣然接受。
僅僅這一點,陳志對劉志國就是認可的。上海人的見識就是不一樣。他們好像什么都見過,不把名頭太當(dāng)回事,對各種無法抗拒的要求表面服從但心里未必誠懇,都是自己遠遠不及的。
蹲點的黃場長有一天開會,清了好久喉嚨,神秘兮兮地宣布:場部通知,有一幫外國記者要來參觀,可能會到隊上來,到時大家既要熱情,又要警惕,既要大大方方,又要小小心心……話剛開頭,會場就炸了鍋,大家又興奮又緊張:不曉得是哪國人?有沒有敵特?
劉志國不以為然。他不覺得外國人除了亞非拉,就沒一個好東西;也不覺得一說外國人,自己就矮了三分,裝著鄙視,其實畏縮。有什么神秘的?不管哪國人,終歸是人,他輕飄飄地說。
新職工里第一個結(jié)婚成家的聶宏亮搬走了,屋里剩了三個人。晏德成是老大哥,給死心塌地喜歡他的翹白兒老纏著,陳志跟劉志國同年,在一間屋里處久了,老別扭著都不自在。
“可不可以看看你的書?”劉志國試探著問。
陳志床頭有一個棉花簍子,裝滿了書,有省城帶來的,也有在農(nóng)場各處借來的和順來的。
“可以啊,雜七雜八,沒什么好的,你不笑話就行。”
“那回我真不是笑話你。就那么隨口一說?!?/p>
劉志國說的是陳志那件中山裝。
“你說的也是事實?!?/p>
畢竟年輕,說是記仇,時間長了,陳志也漸漸冷靜。他一直在觀察劉志國:他的聰明處處閃爍,像是賣弄;覺得不該說的又絕不說,像是自私。如果不帶成見,其實應(yīng)該說:前一個是本能,后一個是教養(yǎng)。
“你的詩寫得真好?!边@是劉志國真想說的話題。
陳志來農(nóng)場后寫的第一首詩《我戀愛了》,被黃場長在夜校念出來批評。那首詩里有“我要在你滾燙的懷里徜徉”之類的句子,寫的其實是勞動:播種、耕耘、收獲,是跟農(nóng)場“戀愛”,但被黃場長看成了黃詩。
“真的嗎?”陳志來勁了。
“真的。”劉志國說,“我二哥說,交朋友,不在乎他是不是得志,只要自己覺得好。”
陳志很感動,劉志國是真誠的。
他們都把枕頭掉了頭:先前的腳板對腳板,改成了頭頂對頭頂,便于聊天。
陳志的印象里,劉志國的老爸很奇特:會講好幾門外語,二哥和劉志國學(xué)琴,一開始就讓他們讀五線譜。一個外國芭蕾舞團來上海演出,無數(shù)上海人在刺骨的寒風(fēng)中通宵排隊。老爸在晚報上看到,讓二哥坐一天一夜火車趕去上海。平時恨不得一塊洋鈿掰做兩塊花的老爸,在這一點上一點不講實惠。二哥臨走前,再三叮囑:看演出前,一定要換上干凈衣服,進了劇院,一定要守秩序,講禮節(jié),別給上海人丟臉。為此專門給二哥講了一通國際習(xí)慣。
劉志國最崇拜他二哥。他的帳子里掛了兩張照片,一張是全家福,一張是他二哥:外國大草帽,雪茄,粗布襯衫,紅圍巾,帥得不行。
“二哥后來上的是上海的藝術(shù)院校。本來可以留在上海,人家還是讓他去了大山溝教書。不過我嫂子很漂亮,是班花,差一年畢業(yè),不顧一切跟他走了?!眲⒅緡鵀槎邕z憾,又為二哥覺得值。
二哥每次回家探親,除了跟劉志國一塊練琴,還給他講各種道理,比如“氣質(zhì)”“修養(yǎng)”“成長”“成熟”:一個人優(yōu)秀而自己不覺得,那就是氣質(zhì);富有而別人不覺得,那就是修養(yǎng);看重原本看輕的東西、看輕原本看重的東西,那就是成長;能登大雅之堂,也能入鄉(xiāng)隨俗,那就是成熟。就幾句話,簡單,明白,確定。
“難怪你這么懂事。”陳志深嘆了口氣。從來沒人給他講過這些。
但劉志國的弱點也是明顯的。他因為精明而太過謹慎,幾乎有一點怯弱。偶爾湊手打撲克,一張牌捏在手上發(fā)抖,半天也甩不下來;一步棋可以想一晚上,邊上的人都看出,只要一動那個子,絕對就是一步好棋,他就是下不了決心,非讓人急出病來不可。他從來沒有瘋笑過,再高興的事也只是抓著拳頭揮一揮;也從來沒有痛哭過,再傷心的事也是背過身子窸窸窣窣。跟隊上天不怕地不怕的爛李子比,像個女孩。
那些雞鴨轉(zhuǎn)眼就長大了。母雞煞有介事刨食,“唧唧咯咯”賣弄風(fēng)騷;公雞露出了冠子,把母雞追得飛跑。按理柴堆下的那個窩該容不下它們了,但始終沒有發(fā)生擁擠,雞鴨反而一天比一天少了。
半夜里,聽見柴堆下有雞鴨的慘叫,劉志國說,是黃鼠狼;壩外的水塘里飄著雞毛鴨毛和血跡,他照樣說:是黃鼠狼;宿舍夜深人靜時有快活吃喝的“吃吃”偷笑,他還堅持:是黃鼠狼。
劉志國只做了一件事:找了塊小木片,拴上繩子,掛上鵝脖子,木片上用反復(fù)填粗的筆畫寫著——
“懇求手下留情!”
聶宏亮搬出去以后,他那張床一直空著,陳志建議,夜里讓“劉志國”進屋睡。晏德成松開緊咬的竹煙筒:“對對,保險。”
劉志國在床下墊了薄薄一層棉花槁子,鋪上一個抗洪剩下的草袋?!皠⒅緡备鷦⒅緡粯屿`光,一進門就什么都明白了,大搖大擺地走向它的安樂窩,長脖子往后貼到背上,腦袋鉆進翅膀,像吃飽了奶的嬰兒一樣睡了。
“劉志國”的草鋪永遠是干凈的,它從來不在上面排泄;“劉志國”的羽毛永遠像大晴天的云,除了劉志國給它梳理,它自己每天都會在壩外找特別清澈的水塘洗澡。
一早,大家起床,“劉志國”也跟著鉆出床底,傻傻地一下一下向前伸著長脖子,送大家出門,然后就老成持重地在壩里壩外高視徜徉。一到傍晚,又傻傻地站在宿舍走廊上,等收工的人聲。
“劉志國”很乖巧,見到宿舍的所有人都很滑稽地一下一下往前伸著長脖子討好,有時候還大大地張開翅膀,大幅度扇動,作激動狀。
大家也就真的手下留情,對“劉志國”比對劉志國親熱多了。
“劉志國”成了新職工宿舍的一個寶貝,一個美夢,寒冬的日光和暗夜的月亮,每天每日不能少的一種意義。女伢兒喜歡摟著它合影,它會臭美地纏綿或神氣地抬頭。沉默寡言的晏德成,只要見到“劉志國”,就有說不出的開心。
悲劇還是發(fā)生了。
省農(nóng)墾文工團巡回演出,到江洲的首場,所有人都蜂擁去了場部。半夜回來,不見了“劉志國”。
劉志國轉(zhuǎn)身就往大壩猛跑。
壩外,慘白的月光下,“劉志國”潔白的羽毛拖著黑色的血,在水塘上漂浮。
陳志擔(dān)心劉志國受不了,會喊,會哭,會瘋掉。
但是沒有。
劉志國從床頭的大皮箱里,抱出琴盒,輕輕打開。絳紅色的小提琴,像女妖忽然睜開的眼睛,在昏暗的煤油燈光里射出異樣的光亮。
陳志聽劉志國說過,他老爸拿出家里全部的積蓄,從一個欠了賭債的外國同行手上買下了一把祖?zhèn)鞯囊獯罄√崆?,老爸給了二哥,二哥出事前又給了他。除了去江邊練琴,他從來沒有在宿舍打開過。
整個后半夜,劉志國都在反復(fù)拉一支曲子。陳志在省城聽過這支曲子:法國音樂家圣桑的《天鵝》。
寧靜的湖邊,迷蒙的月光。緩慢的旋律,流暢并且輕柔。毫無裝飾的憂郁和深沉,營造出水的波光粼粼。天鵝優(yōu)雅而端莊,在水中悠然游動。沒有激烈的旋轉(zhuǎn),沒有振翅的舞蹈。她天生高貴,卻頭顱低垂;她纖塵不染,卻難逃凡俗;她可以引吭歌唱,唱出的卻只是悲傷。天鵝在全曲最弱的節(jié)奏中漸漸消失,仿佛無力地拍打翅膀,飛向了天空,只剩下水面緩緩蕩開的漣漪……
宿舍的門都開著或半開著。
沒有聲息。
三
省農(nóng)墾文工團離開江洲時,帶走了劉志國。
“劉志國”被殺的第二天,隊長吳毛俚跑去場部,找到了文工團長,沒頭沒腦說,我隊上有個扯琴的,不比你們那個差,你們要不要?
“什么‘扯琴的’?”團長莫名其妙。
“就是扯那個的?!眳敲抵钢欢褬菲飨渖系囊话研√崆?。
“你是誰?”團長打量這個突兀而倔巴的洲巴佬,他的草帽發(fā)黑,腳趾露出鞋頭。
“我是他隊長?!?/p>
“你懂……那什么‘扯琴’?”
“不懂。只曉得好聽?!?/p>
“你聽過?”
“自然。去我內(nèi)弟船上聽過,我內(nèi)弟是……”
“別那么復(fù)雜。你讓‘扯琴的’來,我們看看。”團長轉(zhuǎn)業(yè)前是軍樂隊指揮,干脆利落。
過年,陳志回省城探親,按劉志國信上的地址去省農(nóng)墾文工團。大門口值班的說,里面沒人,都下基層演出了??纯搓愔敬笫臉幼?,問:“你要找誰?”
“劉志國?!?/p>
“哦,我們團里頭把小提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