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3年第1期|石一楓:逍遙仙兒(選讀)
石一楓,1979年生于北京,1998年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文學碩士。著有長篇小說《紅旗下的果兒》《戀戀北京》《心靈外史》《借命而生》等,小說集《世間已無陳金芳》《特別能戰(zhàn)斗》等。曾獲魯迅文學獎、馮牧文學獎、十月文學獎、百花文學獎、小說選刊中篇小說獎等。
逍遙仙兒
石一楓
我落人中然自在,本是天上逍遙的仙兒
——引自二手玫瑰《仙兒》
1
現(xiàn)在想來,我早就見過王大蓮和蘇雅紋。當時我女兒芽芽才兩歲。
那個年紀的孩子,正處于從四足動物向兩足動物進化的過渡階段,而我媳婦小張卻像很多媽一樣,生怕錯過一個天才,于是一股腦地給她報了很多的班。再往前追溯,這種班芽芽其實在出生之前就已經(jīng)上過,比較典型的形式,是一群即將瓜熟蒂落的孕婦躺在木地板上,由一位“中央院”的老師給她們播放肖斯塔科維奇和斯特拉文斯基的交響曲。不能有莫扎特,莫扎特都俗了。按照老師的理論,音樂是在語言之前產(chǎn)生的,所以孩子能聽懂:“感受一下,有沒有踢你?”
地上的大肚子們紛紛呼應:“踢了踢了?!?/p>
這給我媳婦小張造成了一些壓力。她偷偷對我說,怎么她的肚子里沒動靜呀?而事實證明,動靜太大了也不好,一天有位孕婦正在被踢,突然就提前破水了,流了一地。大家還得七手八腳地把她送到醫(yī)院去。
一路上,她喊道:“我不去公立醫(yī)院,我訂好了和睦家的——”
等芽芽問世,那些班就得由她親自參加了。與之相應,帶芽芽“上班”的任務,則從小張移交給了我——那段時間她比我忙,動不動還要跑趟橫店。對此我也沒什么怨言,反正已經(jīng)在家養(yǎng)了很久的浩然正氣,再不出去看看人,我都擔心自己會跟生活決裂。
況且別人家?guī)е⒆印吧习唷钡谋M是些年輕的媽媽,其中幾位還挺有風韻的。
至于“上班”的情況,倒沒必要多說。我想講的是芽芽辛勞歷程中的一個小插曲:一天剛上完美術正在學英語,忽然聽說她的游泳班“爆”掉了。
此類事件,也不稀奇,無非攤子鋪得太大,資金鏈斷裂之類。班開班滅,萬物守恒,財來財去,日子照過。當時我看到商場頂層的“水娃娃”門口攢聚了一群人,便也啃著漢堡溜達過去。懷著對我媳婦的幸災樂禍,我還用手機取了個景,采用了李滄東風格的長鏡頭,將現(xiàn)場那種庸常而又蒼涼的氣氛呈現(xiàn)給她。
我對她說:“你看,又黃一個。”
小張倒也每臨大事有靜氣:“能退多少是多少吧。”
根據(jù)她的指示,我在人堆兒外面排隊。盤算一下,課程已經(jīng)上了大半,剩下額度不多,也犯不著為那點兒錢跟誰拼命。估摸著不少家長也是這么一個心態(tài),普遍雞肋,所以這次爆雷爆得相當和諧;工作人員按部就班,把各家需要退款的數(shù)目登記在冊。站在我前面的是幾位娉婷的媽媽,大家早混得眼熟,正在有一搭無一搭地聊天,內容無非是誰家孩子能背一千個英語單詞之類。時值初夏,她們中的某些人換上了皺巴巴的“三宅一生”連衣裙,可知這個牌子最近很流行。
不過未幾,穩(wěn)定的局面被打破了,因為一只鴨子。
率先發(fā)現(xiàn)情況的是位妝容精致、扮相還有幾分書卷氣的媽媽,她正含笑聽人說話,忽然瞪大了眼,望向“水娃娃”的玻璃大門。我也循跡望去,就看見鴨子從一排更衣柜后面晃晃悠悠地飄出來了。當然,它不是一只真的鴨子,而是塑料充氣的小黃鴨,平時就浮在游泳班那五彩繽紛的水池子里;現(xiàn)在脫水而出,才發(fā)現(xiàn)個頭兒還真不小。記得觀摩芽芽被教練擺弄來擺弄去的時候,我聽見過它發(fā)出悅耳的叫聲:嘎嘎,嘎嘎?,F(xiàn)在它又叫了:嘎嘎,嘎嘎。這聲響讓游泳班的工作人員也回頭,“咦”了一聲,從前臺跑向更衣柜,圍堵住了鴨子,或云舉著鴨子的人。那是個三十上下的女人,穿身商場保潔員的制服,和衣服相匹配的,是一張糙紅的圓臉和兩膀子鼓鼓囊囊的肉。
那么她要做什么呢?工作人員先“呔”了一聲:“干嗎干嗎?”
女人被迫站定,似有些發(fā)怔:“把它拿回家呀?!?/p>
“我是說,誰讓你拿了?”工作人員繼續(xù)呵斥。
女人說:“你們不退錢,我還不能拿點兒東西?”
“交費報班的才退錢,難道你也交了嗎?”
“當然交了,而且我早就來了,可半天也沒人搭理我?!?/p>
三言兩語,大致聽清原委:這女人的確是在游泳班消費過的,但卻不是正常的購課儲值,而是定價幾十塊錢的“單次體驗”。為了招徠客戶,很多機構都會推出類似的優(yōu)惠?,F(xiàn)在班都爆掉了,體驗券自然也就失效,因此這女人前來退款,可人家對她又很敷衍,只讓她“一邊兒候著去”。候了許久,無人問津,她就急了,決定拿走一些實物作為補償,正好這只鴨子就是現(xiàn)成的了。
而在掰扯的過程中,我聽見這女人一嘴京腔,卻極其響亮,有種大開大合的氣勢。在印象中,只有自幼身處曠野的人,才會說話有如叫陣。
她的大嗓門果然招致了不滿,工作人員屢次提醒她“小點兒聲”。
女人卻無辜地說,她也沒想吵,她就想“講個理”。
工作人員便又說,講理可以——目前正式學員還沒辦妥,哪兒有工夫顧及你這“限時特價折上折”?再說到你私自拿走教學用具,這個問題就嚴重了,定性成盜竊也不為過。游泳班前臺是個學生樣的小姑娘,伶牙俐齒。她在邀請你辦卡的時候,哥啊姐啊叫得親熱極了,但對付起另一種人就是另一副嘴臉了。她凌空搶過鴨子,又用兩根手指一扒拉,就把那女人扒拉到了前臺一側。女人壯實的身形亦步亦趨,表情木訥,讓人聯(lián)想到某種大型食草動物。不過她的腦子一定還在緩慢地轉動,半晌又開口,仍是大嗓門:
“我不是偷,我就是等不了了……我還有活兒呢?!?/p>
前臺小姑娘鐵面無私:“不要找理由,偷就是偷。”
至此,女人被晾起來示眾,聽候發(fā)落。她的神色又現(xiàn)出了憤懣與茫然。在這個過程中,我的手機錄像仍然開著,有意無意地鎖定了她。我的鏡頭語言也從李滄東變成了阿巴斯,包含著一種“克制而疏離的痛感”。
而隨即,左近悠悠地飄出一個聲音:“何必呢?人家也不容易。”
說話的還是剛才那個文靜的媽媽。她進而指出,不管怎么說,這個“保潔工大姐”也是交了費的,既然交了費,不在錢多錢少,排隊時理應有個先來后到;再說到所謂的“偷”,不正是因為游泳班對人家的權益置若罔聞,才逼得人家出此下策嗎?
此言一出,立刻得到了幾位媽媽的呼應,七嘴八舌,反把前臺小姑娘說愣了。但她很懂得看人下菜碟,立刻揮揮手:“算了算了,走吧你?!?/p>
看到女人還想說什么,她又催:“趕緊的,要不是這幾位‘姐’——”
那女人真就邁開步子,往玻璃門外走去。她的情緒好像要比動作來得慢半拍,等走出人群,才回身道:“謝謝你們?!?/p>
仍是大嗓門。眾人笑了,都說不用謝。一時間,氣氛充滿了友愛,那位文靜的媽媽臉上泛出光來,圓潤的嘴唇鮮嫩欲滴。她也許還想到了另一些事情:比如幾十塊錢的體驗費對于大家都不算什么,但對保潔工而言,沒準兒就是從牙縫里省出來的了;再比如這位保潔工想必也有孩子,而她的孩子卻注定不能在城市的空中游泳……我繼續(xù)對準保潔工,給了那張餅狀紅臉一個特寫。
但就在這時,手機記錄下了極具爆發(fā)力的一幕:本來那女人僵立片刻,如在思索,突然卻低頭彎腰,哞一聲喊,直朝人群撞了過來;她沖回前臺附近,一把從地上又抱起了那只黃鴨子,將它高高舉起,再往電梯口跑去。
到了兒,她也沒放棄那只鴨子。前臺小姑娘滿臉蒼白:“有沒有人管管呀?!?/p>
鏡頭里又多了倆保安,六只手在取景框里撕扯、糾纏。而這時,我忽略了打斗中的人們,只是追蹤著那只鴨子。它從這只手上傳到那只手上,歪歪斜斜地滑出了電梯左近的護欄。商場的結構是這樣的:高達六層,中間則是一個挑空天井,從上面看去有如深淵。當鴨子飛入天井,便獲得了自由翱翔的空間,它從容地掠過水晶吊飾和塑料招牌,隱沒在光海之中。為了跟拍,我移步換景,推拉搖移,恨不得半個身子也探到欄桿外面去了。
好在沒人留意我的這個怪癖。等我按滅攝像頭,回過身來,女保潔員已經(jīng)不見了。她來得兇猛,走得徹底,轉眼之間消滅了蹤跡。
圍觀者們驚魂甫定,大家還在議論:多險呀,幸虧掉下去的只是一只鴨子。
我又聽見了那位文靜的媽媽的聲音,仍然是悠悠的,但其意味就要比剛才復雜多了:“唉,他們這些人吶——”
2
以上所述,是我與王大蓮以及蘇雅紋初次相見的情形。那時我還不知道她們叫王大蓮和蘇雅紋。等到我們正式認識,我女兒都可以接受法定教育了。
很慚愧,送芽芽報到仍然是我去的,別人家大多還是媽媽。又很慚愧,為了讓芽芽上學的路途舒適一些,我們專門換了一臺奧迪旅行車,但蹭到小學附近,才發(fā)現(xiàn)很多家長根本不必親自開車——他們的標配是碩大無比的“豐田”保姆車或者“奔馳”商務車,那種車子的標配則是專職司機,有些還戴著白手套呢。說到這里,就要介紹一下我們所在的那個住宅區(qū)了:它位于“上風上水”的北五環(huán)外,因為毗鄰中關村地區(qū)和幾所高校,更兼之興建了一所規(guī)格很高的小學,所以一躍成為了北京聲名赫赫的學區(qū)房。我們也目睹著身邊的房價打著滾兒地往上翻,那真是一個如夢似幻的歷程;當初在這兒買了一套小兩居,大約也是在我媳婦口中,我所干過的唯一有遠見的事兒了。
現(xiàn)在房子又發(fā)揮了作用,讓我女兒得以和那些“寧有種乎”的優(yōu)秀兒童們同窗共讀。在外教體驗課上,我也不得不欽佩小張的先見之明——經(jīng)過此前的訓練,芽芽好歹能用英語介紹她的另一個名字“賈斯敏”。而她們班上的“斯坦利”都已經(jīng)會演唱甲殼蟲樂隊的“Hey Jude”了。
“你可得好好學習,”我歡欣鼓舞地勉勵芽芽,“瞧你們條件多好呀。爸爸上小學的時候,課外活動就是去臭水溝里撈蛤蟆骨朵?!?/p>
這個歲數(shù)的孩子已經(jīng)挺有虛榮心了,我的憶苦思甜讓芽芽覺得掉了份兒。她立刻對一旁的“斯坦利”說:“我爸爸是導演,拍的片子網(wǎng)上就有。”
我只是訕笑著,盡心地用一臺DV對芽芽進行拍攝,為她的開學第一天留下紀念。沒承想,這個行為引起了“斯坦利”的興趣。他是個清秀的男孩兒,留著一絲不茍的小分頭,眼神里有種同齡孩子少見的沉穩(wěn),仿佛時時都在深思。他問我認不認識張藝謀,我說我哪兒配啊;他居然還講到了“構圖”,請我有時間指導一下他的美術作品。我被說得一愣一愣的,心想這孩子遲早能在少先隊里混上一官半職。
而“斯坦利”又不遑多讓地對芽芽介紹起了他媽:“我媽媽是編輯部副主任,她編的書還是學校的指定讀物呢。”
我向一側頷首,看見了那張精致、文靜的臉。離游泳班的“爆”掉已經(jīng)過去了幾年,而這位媽媽竟沒有見老。當然,我們這片的家長長期都在各種班上穿梭,重逢也不能算是多么大的巧合。保持著本地居民固有的體面與矜持,我們淺淺點了下頭。
我說:“你們家‘斯坦利’懂得真多,我們這個就不行……”
芽芽撇嘴。那位媽媽對孩子倒是熟得快,替芽芽整了整馬尾辮說:“可是我們漂亮呀,漂亮不就夠了嘛。”
那聲音還是悠悠的,我不確定是否暗含了某種敷衍,甚而諷刺。住得久了就能知道,這也是我們這片居民們慣常的語調,他們非常善于在輕描淡寫之中表現(xiàn)出優(yōu)越感,而跟著他們的言外之意三跳兩跳,你心里也會不禁惴惴的,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聽懂了還是想多了??傊钊似v,哪怕你剛剛受到了恭維。
我也只好又笑了笑。就在這時,身后突然蕩來一聲喊:“嘿,真是你們呀——”
那聲音從秩序井然的校園里席卷而來,不光“斯坦利”的媽媽,周圍的家長們也驟然回首。我看見了一張皴紅的臉,既扁且圓,讓人想起放了過多番茄醬的煎蛋,臉旁飛揚著鋼絲般炸起的亂發(fā),還是棕黃色的,就像煎蛋被攤在了一盤薯條上。那女人的手上,還拖著一枚圓滾滾的肉丸子——也是個小男孩,鼓脹得沒脖子沒腰。這對歐式早餐般的母子步履如風地奔到我們面前,站定先喘,熱氣騰騰。
“遠遠兒就看見你們啦,我半天都沒敢認?!迸司咀☆I口,大幅度地呼扇,一對胸部在巨大的“LV”商標下面跳動著。說時遲那時快,她又掄起一只“愛馬仕”坤包,如同女牧人甩出了套馬桿,從一隊三四年級的小學生中套住了另一個胖男孩。兩個肉丸子背著如出一轍的“巴寶莉”書包,形狀也完全一致,只是體量有所差異,他們滴溜溜地滾動著,撞擊著,久久不能平息。
“這是我們家大的,這是我們家二的?!彼榻B道。當她說“二”的時候,前面綴了個“n”的發(fā)音。這是京郊某些地方居民的口吻,比如“貼餅子熬小魚”到了他們嘴里,就成了“貼餅子鬧小魚”。
我和那位文靜的媽媽仍然懵懂著:“您是——”
女人就“咳”,一拍巴掌:“你們不記得我,這不稀奇,但不妨礙我記得你們。當初在游泳班……”
我和文靜的媽媽面面相覷,似乎明白了:“哦,您就是那個——”
“對呀。大蓮子,王大蓮?!彼詧笮彰孟褚郧熬透嬖V過我們似的。
“眼拙了眼拙了。您那時候不是商場的……”我掃了眼對面母子三人渾身披掛的logo。包,鞋,衣服,幾乎把商場里的奢侈品牌湊全了。
女人又補充道:“保潔員?早辭了。誰他媽干那個呀。”
文靜的媽媽下意識地捂住了“斯坦利”的耳朵。而既是故人相見,那位王大蓮不免說起了黃鴨子,“為個破玩意兒,差點兒讓孫子們把我從樓上掀下去”;繼而又給了倆肉丸子一人一個“摟脖兒”,“還不謝謝你叔你嬸兒”。倆肉丸子令行禁止,齊聲說“謝謝叔,謝謝嬸兒”。面對兩位賢侄的如此大禮,我很想指出,作為“叔”我倒沒什么意見,關鍵是“嬸兒”是否樂意。果不其然,叔可忍嬸兒不可忍,文靜的媽媽撇清道:
“平白扯上我做什么,要謝就謝他吧?!?/p>
但繼而,她的話又讓我想起了一個小小的謎團:當初那只鴨子飛下頂樓,保安也下去找過,它卻居然消失不見了。就好像鴨子自己長了腳,跑掉了。而那場混亂的始作俑者——王大蓮——也跑了,這便讓前臺小姑娘叫苦不迭。她說她也是打工的,現(xiàn)在丟了東西,只能由她個人賠償;她又說你們倒是憐貧惜弱,怎么不考慮一下她的苦衷呀。一說二說哭起了鼻子,令諸位媽媽都很尷尬。也是合該嘴欠,我看了看周圍的脂粉圈,索性說,得了,算我的吧。順手就掃了碼。錢倒不多,只不過我那天明明是去登記退費的,結果不光沒能止損,反倒饒進去一筆。
后來我媳婦批評我:“又見不得女的抹眼淚兒吧?我還不知道你那點兒劣根性。”
綜上所述,也可以這樣理解:盡管我與王大蓮只有一面之緣,卻為她的冒失行徑買了單。當文靜的媽媽用輕巧而不失調侃的口吻說清原委,王大蓮的臉便愈漲愈紅了。她掏出手機,要把那只鴨子的錢掃給我,還讓我“盡管說個數(shù)兒”。我說算了,她硬不依,扯住我的胳膊搖來搖去的。前保潔員的手勁兒真夠大的,險些把我的DV也搖到地上去。
我就有點兒煩了,甩開她的手:“讓人看了笑話——”
王大蓮如同被蜇了一下,又揚起殼兒上鑲滿碎鉆的新款折疊屏手機,啪地往大腿上一拍,怨道:“都賴這個破玩意兒,要帶著現(xiàn)錢不就方便了嘛?!?/p>
那架勢讓我想起我去世多年的奶奶,一個喜歡在夏天揮舞著蒲扇罵街的老太太。我不禁噗嗤一笑,王大蓮也咧嘴對我笑,露出一嘴碩大的牙。后來還是文靜的媽媽打圓場,說孩子都在一個學校,來日方長嘛。大家便又拉起小朋友們,拖拖拉拉往學校外面走去。出了正門再過兩條街,就是王大蓮以前干活兒的那個商場,遙遙望去有如玻璃碉堡。四下孩子飛跑,車輛蠕動,愈發(fā)堵得水泄不通了。有學校的地方都是這樣,擁堵程度也和學校的名氣成正比。因為在附近找不到停車位,我和文靜的媽媽都把車放在了商場,這時便結伴穿街過去,王大蓮和她的兩個胖兒子也跟在我們后面。
而這一路上,她又讓我們刮目相看了兩次。
第一次是在剛剛走出學校所在那條街時。我們聽見胖兒子之一嚷嚷:“媽,到家啦,該拐彎兒啦?!?/p>
王大蓮呵斥他:“我還不認識家?我送送你叔你嬸兒?!?/p>
我們不得不站定:“到家就回唄……我們認識路?!?/p>
這么說著,文靜的媽媽卻往街口一側瞟了一眼。那是一片密度極低的小區(qū),樓宇簇新,一望可知都是夸張的大戶型。在這片地方,甩著個“愛馬仕”上街算不得奢侈,住在緊鄰學校的高檔社區(qū)里就是真正的奢侈了。又對于送孩子而言,自己開車的羨慕有司機的,但金字塔的塔尖反而是“腿兒著”的,因為一出家門就能進學校。文靜的媽媽目光悠悠的,又變得復雜起來了。
而王大蓮則說:“我陪你們到商場,順便跟他們說句話。”
也不知她所指的“他們”是誰,于是也就有了另一個刮目相看。未多時,大家來到商場的停車場,各自找到了車,文靜的媽媽開的是輛小巧的“沃爾沃”。我們依次開到收費處的欄桿前面,就見王大蓮正靠著崗亭,跟窗口里的老頭呱呱唧唧地說話。那老頭黃面鼠須,嘴上斜叼著煙屁,看到我們來,王大蓮一指:“三大爺,就他們?!?/p>
“三大爺”在煙霧騰騰中一擺手,示意我們直接過。王大蓮又說:“您看清楚點兒,這可是我朋友,以后也不能收錢?!?/p>
“三大爺”作色:“怎么著,嫌我眼神兒不好?”
王大蓮說:“那不能夠,牌桌上見過您的本事?!?/p>
聽這意思,我和那位文靜的媽媽不僅此次停車不必繳費,以后也獲得了“自己人”的特權。如果這是王大蓮對我們的回禮,可比區(qū)區(qū)一只黃鴨子貴重得多。我感到必須說點兒什么了,把車停在路邊,自己開門出來。文靜的媽媽也下了“沃爾沃”,微蹙著眉,低聲說:“這不是走后門嗎?”
又嘀咕:“我是擔心孩子……習慣了這一套,以后到國外怎么融入人家的社會呀。”
她的思路的確比我長遠。但當我們走到王大蓮面前,囁嚅幾秒,王大蓮卻先開腔了:“千萬甭客氣,客氣就是駁了三大爺?shù)拿鎯毫??!?/p>
崗亭里,“三大爺”又點上一顆煙,目如鷹隼地掃我一眼。而王大蓮卻轉瞬忘掉了上個話題,又向我們拋出了新的話題。她罕見地壓低了大嗓門:“對了,再跟你們商量個事兒……你們倆的孩子是在一個班上吧?”
我只好接著她說:“是呀?!蔽撵o的媽媽也說“是呀”。
王大蓮又說:“可我們家‘二’跟他們不是一個班。你說這樣行不行,讓‘二’也轉到你們那個班去,大家有個伴兒,不是正好嗎?”
我們就暈了。片刻,文靜的媽媽說:“但學?!欢及寻喾趾昧藛幔俊?/p>
“可誰也沒說分好了就不能改呀?!边@時王大蓮全沒了征詢人家意見的拘束;她掄起她的“愛馬仕”,讓金光閃閃的西洋馬車在空中駛過一道閃亮的弧線,“我跟他們說去。等轉班過去,你們只要讓孩子跟別人說,早就認識我們家‘二’就行啦?!?/p>
我們就更暈了。提到孩子,我又看了眼街邊的車。只見芽芽從“奧迪”旅行車里往外招手笑,而王大蓮家的“大”和“二”正扒著窗戶,爭先恐后地朝她做鬼臉。我眨了眨眼,轉回頭來對王大蓮說:“孩子們不都認識了嗎?”
王大蓮的臉上又噴出喜悅的紅光:“他叔,有你這話就行?!?/p>
等她揪著倆胖兒子離去,留下我和文靜的媽媽站在街上發(fā)愣。要知道,芽芽所上的小學光是進去就很難,如果不是早年間僥幸落了戶,你或者要買下天價的房子,或者就要有通天的手段;也總聽家長們抱怨,他們在別處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可被小學老師訓起來就像訓孫子一樣——而這個王大蓮呢,能說轉班就轉班,隨便挑,這又得是多大的面兒?比之于此,“三大爺”那邊的停車費簡直不值一提了。
也正因此,文靜的媽媽感慨如下:“這……是個什么人呀。”
3
王大蓮“是什么人”,其實倒不太難猜。在北京,尤其在北京曾經(jīng)是郊區(qū)后來才并入城區(qū)的地方居住,你也免不了會遇到她“這種人”。記得那天回家,威逼利誘地把芽芽按在小書桌前讀英語,我忽然動了個念頭,翻箱倒柜地找出幾年前的舊手機,把當初在商場里拍攝的那段視頻拷出來,捧著平板觀看。
此時重溫舊作,鏡頭運用就顯得幼稚了,對大師們的模仿痕跡太重。但最后那段對黃鴨子的跟拍卻堪稱神來之筆——忽略了“人”而聚焦于“物”,和《阿甘正傳》里那根著名的羽毛異曲同工。我癱在沙發(fā)上撫摸著肚子,咯咯笑出聲來。
恰好小張回來,翻著白眼問我:“又打著試鏡的名義看女演員去了?”
我把視頻劃到王大蓮舉著鴨子奔跑那段:“你也看看?!?/p>
小張更深地翻了我一眼:“喲,口味變了?”
“人家的形象也變了……咳,這都哪兒跟哪兒啊?!蔽易屗齽e打岔,先給她展示了當初之王大蓮,又描述了今日之王大蓮,還把芽芽叫來作證,“今天碰見的阿姨——氣宇軒昂那個,是不是挺有意思?”
芽芽捂著眼睛,相當驚悚地“哇”了一聲。我又笑了:“張愛玲說過,別致就好?!?/p>
小張卻沒興趣和我進行美學層面的討論,順勢又開始數(shù)落我、勉勵我。內容和以前差不多:作為一名導演,我成天漫無目的地東拍西拍也不是個事兒,畢竟作品要變成商品才算完成了它自身,對不對?但她又給我?guī)砹艘粋€好消息:有部紀錄片已經(jīng)完成了前期拍攝,不過制片方很不滿意,決定臨陣換將——想來想去,我正合適,小張還替我談了個不錯的價錢,只等我點頭了。我想起來,那部片子在籌備之初就找過我,沒談攏正是因為制片方比較“事兒逼”,此外我對題材也不感興趣。但小張又對我打雞血兼趕著鴨子上架:目前相當于菜都切好了,沒人掌勺,也容不得那些家伙嘰嘰歪歪了;至于題材,現(xiàn)如今你還能拍什么?你想拍的誰讓你拍呀?還是丟掉幻想,先讓工作的齒輪轉動起來再說。
她說得固然有理,我懵懂地點了點頭。我這樣自我安慰:答應的是媳婦,養(yǎng)活的是女兒,這就好像比直接做“雞”做“鴨”更容易讓人接受一些。
小張承認我做出了悲壯的犧牲,還主動請纓接替我照料芽芽,反正她手頭的項目已經(jīng)接近殺青了。此后幾個月,我都在捏著鼻子連軸轉。時而在老少邊窮地區(qū)采景,時而在會所里被人拎著脖子灌酒,我的臉時而黑,時而紅。令我欣慰的是,芽芽長勢良好,當我與她視頻通話,看到她的眉眼愈發(fā)明艷,都有一絲她媽年輕時的影子了。
我也問她:“在學校交到什么新朋友了嗎?”
芽芽說:“一個是‘斯坦利’,另外兩個是‘大’和‘二’?!固估臀易詈?,幫我做作業(yè),‘大’和‘二’就有點怪怪的了……”
從她的話里,我得知了兩個信息:第一,王大蓮言出必踐,她們家的“二”果然轉了班,與芽芽和“斯坦利”做了同學;第二,那倆肉丸子在學校里仍以數(shù)字為代號,而不像其他孩子那樣除了學名以外還有英文名。
難道在外教課上,老師也要稱他們?yōu)椤皁ne”和“two”嗎?
我又問:“他們怪在哪兒呀?難道欺負你了嗎?”
芽芽嘟嘴皺眉:“那倒沒有,不過……哎呀不跟你說了,我得彈鋼琴去了?!?/p>
女兒很忙,比我還忙。等從外地回來,都已經(jīng)快入冬了,街道上流淌著銀杏葉子,熠熠閃光。也是賤,過去送芽芽“上班”時,我還會痛感家里乾綱不振,現(xiàn)在卻懷念起那種生活來了。于是甫一進門,就急著跟小張進行交接。溫習完芽芽的課表和教材,我又關懷小張:“你怎么樣,對家庭婦女的角色還習慣嗎?”
小張不忿:“誰家庭婦女了,那些當媽的哪個不比你學歷高?!?/p>
看來她很快就融進了新圈子——這也是一個制片人的特長。我說:“嚯,都混得很熟了。有沒有互相探討御夫心得?很可惜你們影視界都是些畸形婚姻,不足與常人論?!?/p>
小張又“切”,繼而興致高漲地介紹起了芽芽班上的媽媽們。誠如她所言,那些女眷都不是泛泛之輩,混跡其間,讓她很有認同感。試舉一例,別處的女人聽說她的工作性質,都會興致勃勃地打聽明星八卦,還盡有托她要簽名的,而在新環(huán)境里,大家就對花邊新聞不那么感興趣了,或者說感興趣也不好意思當眾談論,“蘇雅紋最瞧不上這種話題了”。那么媽媽們都聊些什么呢?當然要以孩子為主,這是題中應有之意,此外她們非常熱衷于探討“如何平衡家庭與事業(yè)之間的關系”。在這個議題上,小張意外地獲得了話語權,她在劇組里按下葫蘆起了瓢的狀態(tài)被稱作一項“系統(tǒng)工程”。
“就連蘇雅紋都說,她可做不到像我這樣成天出差……”明明剛回家的是我,小張卻勞苦功高起來了。
我沒法不留意到蘇雅紋這個名字:“這又是誰?”
小張便描述了蘇雅紋:在出版社工作,很會化妝,開輛“沃爾沃”。她又說:“你不是早就和人家搭上話了嗎?”
這才知道,那位文靜的媽媽名叫蘇雅紋。又從小張言必稱蘇雅紋可以推測,蘇雅紋是那群媽媽里的媽媽頭。這當然有著“母以子貴”的因素:蘇雅紋的兒子“斯坦利”不僅成績優(yōu)異,而且擅長繪畫,好幾部“作品”都在外面獲過獎呢。但關鍵在于,蘇雅紋本人也是那么有態(tài)度,有風格,有腔調。說到這里,小張又試舉一例:小學班上不是都有媽媽群嗎?媽媽們的群昵稱不都是“××媽”嗎?蘇雅紋卻提出,該稱謂很有問題,將媽媽降格為孩子的附庸,無異于否定了“女性獨立存在的價值”。
我插嘴:“她還引用了波伏娃吧,‘第二性’什么的?”
不得不承認,小張的熱情讓我稍感嫉妒。而對我的挑釁嘴臉,小張又翻了個白眼。她繼續(xù)把事情講完:蘇雅紋的意見得到了班主任的由衷擁護。還得補充一下,那位老師雖然剛剛分配到小學,可卻是一所985高校的博士,這個頭銜也讓媽媽們感到滿意。在蘇雅紋與博士班主任的倡導下,她們紛紛把群昵稱改成了如下模式:本人姓名(孩子姓名)。比如蘇雅紋就是“蘇雅紋(斯坦利)”。不要小看這個變化,它不亞于一種姿態(tài),一個宣言——有個育兒公眾號專就此事刊登了一篇文章,題目如下:
《我不是××媽——優(yōu)質女性的自我回歸》。
而聽了半天蘇雅紋,我不由得感到了疲憊。不知為什么,那種“用力活著”的人總是會把疲憊傳染給我。哪怕為了放松,我也需要一個新的話題,當小張去洗漱,我跟過去問:“對了,還有個王大蓮呢,你也認識她了嗎?”
小張回身,嘴巴半張,電動牙刷嗡嗡響著:“你說哪個?‘二’他媽媽嗎?”
這一稱謂讓我想起了一段相聲,高英培說:“‘二’他媽媽,拿大木盆來,這撥兒全是咸帶魚。”而在接下來的夜晚,我為自己的多嘴付出了代價。小張變得愈發(fā)亢奮,甚而忘掉了我們夫妻小別重逢后的例行公事,又召開了一場澎湃的、喋喋不休的吐槽大會。一邊吐,她還一邊敷了張草莓面膜,讓自己的臉也變得紅彤彤的,同時繪聲繪色地模仿起了王大蓮。我媳婦在劇組待久了,也具備了頗為深厚的表演功底,因此王大蓮隨風潛入夜,盤踞在了我們的臥室里。
小張談起王大蓮,是這么開頭的:“我們都不稀得說她。”
她使用的第一人稱代詞不是“我”,而是“我們”。
4
據(jù)我媳婦描述,王大蓮剛一“入班”,就暴露出了自絕于媽媽們,甚而自絕于老師的傾向。該傾向又層層加碼,最初只在微信的“班級交流群”里體現(xiàn)。
顧名思義,這個群的功能是讓老師和家長們暢所欲言,互通有無。一時間群內交流十分踴躍,從給孩子們報什么社團到老師打算有針對性地提升孩子們哪方面的能力,不一而足。但沒過多久,麻煩來了。麻煩的名字叫作“王大蓮(二)”。那是一天晚上,學校發(fā)布了音樂社團的報名方案,老師要求有基礎的孩子家長說明,孩子已經(jīng)學到了何種程度,尤其是學弦樂的要提前報備。為什么單把弦樂拎出來呢?在群里,蘇雅紋替老師解釋,弦樂的難度更高,她還普及了一個知識:在美國很多“藤?!钡恼猩改侠?,被認可的“音樂特長”首先指的就是弦樂。蘇雅紋她們家的“斯坦利”果然是學小提琴的。說到這里,小張便又焦慮,問我當初給芽芽選了鋼琴是不是一個戰(zhàn)略失誤。
我嘴硬:“你又不懂了吧,鋼琴本質上也是弦樂?!?/p>
小張說:“你不要抬杠好不好?人家明明給算進了鍵盤樂?!?/p>
我說:“你不要跑題好不好,不是在說王大蓮嗎?”
于是暫時撇開鋼琴的構造不提,說回王大蓮。而說到王大蓮,仍然涉及了“弦樂”這一定義。這時王大蓮就在群里發(fā)言了。大家看到“王大蓮(二)”甩進來一條語音,點開仍是大嗓門,仿佛怒氣沖沖:“等會兒等會兒——什么叫弦樂呀?”
如此追根溯源,問得大家一愣。緊接著,便有人往群里發(fā)了個鏈接,是網(wǎng)上百科對于“弦樂”的詳細說明。一般是指西洋管弦樂團中的弦樂組,根據(jù)發(fā)音方式,又可分為擦弦樂器、撥弦樂器與擊弦樂器。想當年,錢鐘書因為能背詞典而被譽為神人,而現(xiàn)在,隨便一個孩兒他娘也等于錢鐘書。
但王大蓮又說話了:“你們能不能再說清楚點兒,究竟哪些家伙什算弦樂?”
大家便接龍,向她舉例。有說小提琴、中提琴和大提琴的,還有說低音貝斯和豎琴的。繼而有人說:彈棉花算不算?這明顯就是開玩笑了,不經(jīng)意間露出了揶揄的口吻。大家哈哈哈,放出形態(tài)各異的表情包。
但王大蓮的大嗓門里包含了真切的不滿:“這不是扯淡嗎?你們彈過棉花嗎?絮子糊嗓子眼兒,干一天咳嗽半個月?!?/p>
她先帶偏話題,反說人家扯淡,媽媽們就靜默了。那靜默里也有不滿。又過了片刻,還是蘇雅紋緊扣主題,她說:您的問題很好解決,您總知道自己的孩子學了什么樂器吧?說出來,大家告訴你該去哪組不就行了嘛。
王大蓮說:“那倒不用麻煩,我們沒學。”
蘇雅紋不可置信:沒學?什么都沒學?
王大蓮用不雅詞匯表示強調:“對呀,屁都沒學?!?/p>
既然屁都沒學,那您矯情這么半天?順便補充一下,如果屁也算一種樂器,大概可以被歸入管樂。諸位媽媽延續(xù)著不滿的靜默,仿佛真有人在群里放了個屁。王大蓮還納悶:“怎么沒人說話了?都掉線了嗎?”
講到這里,小張攤了攤手。她對我說,此后幾乎每一次群內討論,王大蓮都會唱上這么一出。再比如有一次談到數(shù)學補習班,王大蓮居然連“勾股定理”都搞不清楚,一個勁兒地追問“誰的溝子,誰的屁股”。此時我想,如果說到國學課,那句“漁陽鼙鼓動地來”一定又是一個坑。但小張進而說,只在群里和媽媽們鬧一鬧還不算什么,更要命的是,王大蓮對班主任老師都敢發(fā)作——面對面。
談起那次沖突,就要說到開學以后的第一次家長會了。博士班主任體諒到有些媽媽還要上班,便犧牲休息時間,在晚上召集大家見面。經(jīng)過班主任推舉,大家表決,蘇雅紋擔任了例會的召集人。為了履行職責,蘇雅紋飯都沒顧上吃,從東三環(huán)的出版社堵了一路回來,再把“斯坦利”送去課外班,然后馬不停蹄地趕到學校。也真得佩服人家,饒是如此,妝容不亂。然后開會,因為是第一次,老師鄭重地講解她的教育理念,聽來倒像做報告;又因為用了很多美好的大詞兒,不亞于帶領爭奇斗艷的媽媽們進行了一場心靈瑜伽。而在這一過程中,小張就發(fā)現(xiàn)有一個臉紅且圓的女人頻頻回看蘇雅紋,蘇雅紋則也頻頻看向她,間或對她擺手,做個忍耐的手勢。這就好像一個人想要上廁所,另一個人讓她再憋會兒。
因為看過我此前拍攝的視頻,小張立刻認出了王大蓮。又仿佛忍無可忍,王大蓮終于無視蘇雅紋的勸阻,舉起了手。班主任并未理會她。后者或許講得興發(fā),不情愿中斷那一連串兒閃閃發(fā)光的人名以及術語。但王大蓮鍥而不舍,胳膊越舉越高,伸到了人體坐姿所能達到的頂點,王大蓮的聲音也霍然炸裂:“老師老師——”
班主任不得不停下:“這位家長,您有事嗎?”
王大蓮說:“當然有事兒,沒事兒我夠燈泡呢?”
老師又不得不說:“有事請講?!?/p>
王大蓮說:“我聽不明白呀——誰是蘇格拉底?什么叫‘啟發(fā)式談話法’?還有霍姆斯、尼爾和皮亞杰,這些人又是干嗎的?”
老師舔了舔嘴唇:“我說的都是一些歷史上的著名教育家。而且我也沒光舉國外的例子,還有葉圣陶呢……”
王大蓮說:“那個葉什么陶,我也不知道。”
“孟母三遷呢?”
“好像聽說過,但也記不清楚了。”
這時,媽媽們之間掠過了一片竊笑,也許她們早就料到會有這么一出了。而班主任終于沉下了臉。她又舔了舔薄嘴唇,嘴角僵硬。班主任也是在群里的,她見識過王大蓮的威力,不過為了保持寬容的氣氛,并未對那些淺薄得令人發(fā)指的提問多加干涉。但現(xiàn)在情況變了,這可是她這個博士首次宣講教育理念的場合。老師的威信不只是針對孩子,這年頭更要針對家長。又況且,誰知道這個王大蓮是無心的還是故意的呢?
她的聲音冷了下來:“您自己不知道,這怪不得別人。”
此言一出,教室里的竊笑幾乎變成明笑。但眾人沒想到,王大蓮居然對老師也敢回嘴:“可你要跟我都說不清楚,又哪兒能跟孩子說清楚呢?”
這就近乎挑釁了,簡直是在質疑對方的教育能力。教室里的氛圍忽然之間不再輕松,取而代之的是某種驚悚的氣息。連蘇雅紋都一改她那清冷的悠然,急著向王大蓮擺手。
但為時已晚,班主任已經(jīng)在話趕話了:“你這又是什么意思?你把孩子送來,難道還不信任我們嗎?”
王大蓮立刻接上:“哦,不懂的不讓問,這就叫信任你們啦?”
班主任的聲音也高了上去,嗓子打顫:“這位家長,你當然可以問,希望你們家孩子也有和你一樣蓬勃的求知欲。學校呢,說到底是個教育人的地方,對于孩子要教育,對于個別欠教育——哦不,需要教育的大人——也可以教育。但既然是教育,總得有個規(guī)矩吧?沒有規(guī)矩,不成方圓。我看您最該上的一課,首先就是規(guī)矩。說得具體一點,要懂得不能肆無忌憚地影響別人;說得廣泛一點,這還涉及了人與人之間的尊重;說得再本質一點,這就不是知識了,而是家教。”
邏輯嚴密,綿里藏針。不愧是博士,將對方置于被教育的位置上并撲滅了對方的氣焰,堪稱一場經(jīng)典的降維打擊。王大蓮重現(xiàn)了我的鏡頭當初所捕捉到的窘態(tài):她的表情木訥,像一只大型食草動物。既然勝負已分,蘇雅紋也有必要履行她召集人的責任了。對于失敗者,蘇雅紋向來不缺乏同情。她起身,走近王大蓮,像撫慰孩子一樣拍了拍王大蓮的背:“先冷靜一下,有什么事情回頭再說,好嗎?”
王大蓮卻站了起來,慢慢走出了教室。于是,王大蓮變成了開學以來第一個被轟出教室的家長。但當教室里重新恢復了共識,當老師清了清嗓子準備繼續(xù)開講,教學樓的窗外忽然傳來了稀里嘩啦、噼里啪啦的聲響。小張坐得比較靠邊,從二樓探頭,就望見了塑膠操場外的那棵小小的銀杏樹。它也許剛被移栽過來不久,根基也未扎牢,因此當一個壯碩的黑影掛在樹枝上,前后上下大幅度地搖動,樹就像遭了臺風,岌岌可危地晃悠起來。
王大蓮正在以樹泄憤。她表達不滿的方式,或許來自某種流傳甚廣的健身習慣:在公園里,總能看見有些大媽抓著樹枝打摽悠。而老師站在講臺上,當然也看見了那一景,但這就不是她的事兒了,自會有人管。
果不其然,操場上又多了幾條人影?,F(xiàn)在學校里負責保衛(wèi)的早不是傳達室老頭兒了,而是身高體壯的保安,還穿著制服,還戴著鋼盔,還手持棍棒和鋼化玻璃盾牌——但恰因為上下披掛,這些重裝步兵跑得呼哧帶喘的,移動緩慢。
“干嗎呢,干嗎呢,你吃飽了撐的呀?”他們邊跑邊喊。
話音未落,那黑影便聞聲而逃了。她在花壇、櫥窗和健身器材之間穿梭,仿佛農(nóng)民在田埂上跳躍。比起當初在商場里的那次逃跑,王大蓮此番撤退就要有聲勢得多,來到校門口,她猝然站定,回身叉腰,面向操場喊道:
“你們有什么了不起的?”
5
經(jīng)我媳婦講述,我腦中完成了王大蓮的定格畫面:她立馬橫刀,發(fā)出怒斥。又相對于小張將媽媽們分成了“我們”和“她”,王大蓮則在質問“你們”——“有什么了不起的?”試想這一幕,孤獨而豪壯。
關于那場沖突,我和小張還進行過一些討論。
我問:“對了,老師說的那些東西,你聽懂了沒有?”
小張說:“蘇格拉底和孟子他媽當然明白,但諸如霍姆斯呀皮亞杰呀,那就沒聽說過了。不過我想蘇雅紋是知道的?!?/p>
我說:“不要說別人,你自己還不是一知半解。那么問題來了——既然你不懂,別的媽多半也不懂,那為什么你們不問呢?為什么人家一問,你們倒有意見了呢?”
對于我的問題,小張警惕起來:“你什么意思?你是站在哪頭的?”
我又說:“不要急著逼人站隊,如今中國人的一大毛病就是凡事都要站隊,為這壞了多少交情啊。我不過是問一問嘛?!?/p>
小張便半仰著臉,想了想,然后說:“我們當然聽不大懂老師在說什么,但老師呢,想必也不大指望我們能聽懂。上過幾天學的人都知道,那些人名啊,理論啊,往往唯一的用處就是顯得高深。你別笑,你自己何嘗不是如此——有時候聽你忽悠投資商的話,我都渾身起雞皮疙瘩。話說回來,既然孩子進了那么一所學校,趕上那么一位老師,總得給個面子,對不對?你看得起老師,老師才會看得起你。道理其實就是這樣。”
見我媳婦如此通透,我頷首稱贊:“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p>
小張翻了我一個白眼。她又說:“那個王大蓮的問題,就在于看不明白這里面的道理。潛規(guī)則也是規(guī)則,她壞了規(guī)則?!?/p>
至此,話題轉回王大蓮。小張又指出,我們之所以窩在這套價格畸高的斗室里,還不是為了孩子嗎?她可不希望任何因素影響孩子的教育。而出身于以王大蓮為媽的原生家庭,她的兒子也無異于危險因素。
我說:“你這又扯到哪兒去了,我倒覺得胖子老實?!?/p>
小張就“哼”。她的態(tài)度也讓我的心提了提:“這倆胖子怎么樣?”
此時小張卻面露煩躁:“忘了看表了,這都幾點啦?”
語言交流結束,還有其他方面的交流在等著我們。但忙活完了,我的腦子又陷進了方才的話題。我也想提醒小張,最好不要戴著有色眼鏡看人。當然,這也不是多么在乎王大蓮的感受——饒我對女性同情心泛濫,也泛濫不到一張名牌璀璨的大餅臉上去。我考慮的還是女兒。她才多小,我可不希望她沾染上動輒拉圈子劃地盤的惡習。成人的游戲已經(jīng)讓我們疲倦不堪,就別連累孩子了。而不得不承認,蘇雅紋在這方面的確表現(xiàn)得比我媳婦好一點兒。盡管對那套傻白甜的“政治正確”也感到乏味,但我想,應該建議小張向她學習。
可惜小張已經(jīng)睡了,我的感想無從出口。后來才知道,我對蘇雅紋也想簡單了。
我又成了媽媽堆兒里屈指可數(shù)的爸爸,也順理成章地被拉進了微信群。并且不止一個群,而是兩個群。媽媽們專門建了一個將王大蓮排除在外的群。對于這一舉措,班主任老師欣然入局,她的那些教育理念,便換到了新群里繼續(xù)抒發(fā)。原來那個群呢,倒還維持著形式上的功能,只做發(fā)布通知用。老師簡明地說一句,后面人便扼要地答一句“收到”,此外再無他話。就連王大蓮也無話。白紙黑字,再看不懂就是純粹的文盲了。而或許,經(jīng)過了那次和班主任的“正面剛”,王大蓮也有些后悔了。老群就這么荒蕪了下去。
接送芽芽上下學的時候,我倒天天見到王大蓮。她還是一身名牌,只是有時鞋來不及搭配,踩個趿拉板兒就出來了。傍晚時分,芽芽與“斯坦利”和“二”結伴而出,“二”的后面還跟著個“大”?!按蟆币呀?jīng)四年級了,卻不與他的同學為伍,好像舍不得弟弟。雖然鎮(zhèn)日打鬧,但稍加觀察,又能發(fā)現(xiàn)“大”對“二”言聽計從——“二”說句什么,“大”就接過“斯坦利”和芽芽的書包,小山似的扛在肩上;“二”又使個眼色,“大”就氣喘吁吁地扎進門口小店,再舉著幾串糖葫蘆,氣喘吁吁跑出來。
芽芽眼睛一亮,但作勢:“我媽說不讓我吃糖,牙疼?!?/p>
她說不要,“大”和“二”就愣塞給她。我想起她說過倆胖子“奇怪”,大概這也是“奇怪”的表現(xiàn)之一。還是蘇雅紋講究界限,她走向王大蓮,要把錢掃給對方。
此時王大蓮慣常站在人群外沿,身影又有幾分寂寥。對于蘇雅紋的客氣,她一個勁兒擺手:“別價別價——”
蘇雅紋正色:“你要老這樣,反而沒意思了。”
但王大蓮推托幾下,掉頭就走。當倆肉丸子也追上去,蘇雅紋便清冷地低頭,瞥一眼“斯坦利”?!八固估闭胩蛞豢谔呛J,立刻縮回舌頭。等到王大蓮母子走遠了,那根糖葫蘆多半是要被扔到垃圾桶里去吧。可憐孩子還得百爪撓心地舉上一會兒。
諸如以上,就是我與王大蓮在很長時間里的交集了?;镜顾阆喟矡o事。
因此我還教育小張:“世間本無事,婦女自擾之?!?/p>
小張翻白眼,懶得搭理我。她閑不住,又接了新項目,開始馬不停蹄地談演員、扎投資。我們就是這樣,前夜不忙后夜忙,這個不忙那個忙,這么多年也習慣了。然而沒過多久,學校里又出事了。那場風波可比家長會刺激多了。
一天我去接芽芽,見她沒和朋友們在一起,路上也不嘰喳了,兀自耷拉著小臉。開始我以為她被老師批評了;女孩兒受寵,臉皮子薄,而我倒覺得有人說說也好。我故意裝看不見,回家弄飯吃了,接著就催芽芽到樓下練跳繩。學校里要達標的。
芽芽卻說:“手疼,練不了?!?/p>
我還以為她想逃避訓練,威脅道:“那就抄單詞了啊?!?/p>
芽芽的眼淚便下來了。問怎么了,她也不說,波浪般甩著馬尾辮。這讓我有點兒哭笑不得。我聯(lián)想到,自己這半輩子都在猜女人心思——過去小張就這樣,動輒嗔怨,無跡可循,現(xiàn)在當媽的可算從林黛玉變成了王熙鳳,女兒又接上了班。難道她們覺得這一套很有勁嗎?我對芽芽說出了對她媽不敢說的話:“用這副嘴臉博取重視——無聊?!?/p>
而芽芽還沒進一步哭,電話就響了,是班主任,問“孩子怎么樣”。我便生疑,問到底怎么了。聽到老師的聲音,芽芽益發(fā)嘎巴嘎巴抽泣起來。我想起什么,拽過她的胳膊,把袖子擼上去,果然看見右手腕子上有一圈牙印,好像給我女兒戴了塊手表。
我腦子嗡一聲,問芽芽:“誰咬的?屬狗的呀他?”
芽芽說:“‘二’咬的。他屬羊?!?/p>
我說:“為什么不跟爸爸說?”
芽芽說:“太丑了,我也怕你難過?!?/p>
說得我的眼淚也快下來了,又質問老師:“您怎么現(xiàn)在才告訴我?”
老師繼續(xù)囁嚅:“我們還在研究預案?!?/p>
我腦子又嗡一聲:“什么預案,怎么搪塞我們的預案嗎?”
我口氣一沖,班主任就有點兒慌:“也請您理解,現(xiàn)在的家長維權意識很強……所以學校建立了應急管理機制,像您女兒這件事,我先得匯報,等上面研究完再把意見傳達下來,已經(jīng)這么晚了。我現(xiàn)在還水米沒打牙呢?!?/p>
“那也……辛苦您了?!蔽易穯?,“不過你們研究出什么結果了嗎?”
班主任咳了咳:“至于處理方法——第一,我們會迅速給您女兒進行消毒治療,當然醫(yī)務室已經(jīng)這么做了;第二,我們會對咬人的孩子加強批評教育,杜絕此類現(xiàn)象發(fā)生;第三,也是我個人的建議,如果需要的話,可以由學校專設的心理咨詢小組介入,以防您女兒出現(xiàn)PTSD,也就是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
對于那個詞匯,我倒略知一二,據(jù)說空降到阿富汗的美國大兵經(jīng)?;加性擃愋睦砑膊?。區(qū)區(qū)小學,上出了反恐戰(zhàn)爭的效果,這又讓我啞然。但這時,屋里出現(xiàn)了另一個聲音:“不行,光這樣就完事兒了?”
那聲音來自于另一個電子設備。原來芽芽用iPad撥通小張的視頻,找她媽訴起了苦。而小張正在一場劇本審讀會上,看見肉手表,立刻凌亂了。她一邊凌亂,與會的幾位演員還在繼續(xù)對臺詞,也相當于從他們各自的角度聲援了小張——
比如有位怨婦專業(yè)戶說:“我心里的傷口有五十米,那是愛琴海的深度?!?/p>
還有位偶像明星插嘴:“折翼的天使如何飛翔?”
相形之下,倒是一位功夫硬漢簡潔得多:“雖,遠,必,誅!”
班主任半天沒回過神來:“你們家在排春節(jié)晚會嗎?”
“你哭著喊著要帶閨女,就帶成這樣?”小張卻把矛頭指向我,她又采納了功夫硬漢的建議,勒令道,“到他們家去,找他們家長?!?/p>
我不免猶豫:“真去呀?上門罵街?”
小張說:“不去也行,那就趁早告訴閨女,你不想保護她?!?/p>
“去就去?!蔽艺f著,又轉向班主任,“他們家住哪兒?”
事后想來,博士班主任大約是腦袋被攪亂了,犯了個當老師的大忌——她把王大蓮家的地址告訴了我。她嘴一禿嚕,這才后悔,又勸我三思:“那家人可不好打交道。她不還有個大兒子嗎?為了孩子的事,幾年來一直跟人沖突不斷,上幾屆的家長都怕她?!?/p>
又訴苦:“也不知她怎么想的,干嗎非要把二兒子轉到我班上來呢?”
還后怕:“當初在家長會上,我是想壓一壓她的銳氣,現(xiàn)在看來還是草率了……”
而我呢,此時也被我媳婦給“將”住了,又掃一眼芽芽的肉手表,心里又愧又疼。誠如小張所言,我們家可是閨女呀,我可是爹呀。腦袋又嗡一下,我拉起芽芽,向兩個電子設備宣布:“走,出門?!?/p>
還誓師:“跟他們沒完?!?/p>
晚上不堵車,沒一會兒,我拖著女兒,走在了征討王大蓮一家的路上。風蕭蕭兮,吹得背后商場的廣告橫幅獵獵飄揚,也吹得我的一頭亂發(fā)猶如彗星,仿佛即將引發(fā)一場天地大沖撞。對于沖撞的后果,我不免開始展望,迷惑,心里打鼓。
打個寒顫,我還想:又到吃涮羊肉的季節(jié)了。
6
那記感天動地的大嘴巴,真把我給驚著了。
說到大嘴巴之前,還要先說說怎么去的王大蓮家。當天晚上停好車出來,我卻在商場門口望見一個熟悉的麗影,穿件經(jīng)典款的米黃色風衣,原來正是蘇雅紋。她還帶著“斯坦利”,大約剛在頂樓上過什么班。早就聽說,蘇雅紋家的課外輔導一周七天不歇。
她喚了芽芽一聲,又問我:“你們也準備報個夜間班嗎?書法還是奧數(shù)?”
我說這點兒的不報,睡覺比較重要。蘇雅紋就說我們太“佛”了,又問我們那來干嗎。我便把芽芽被咬的事情說了。說起這事兒,也是為了重鼓我那“雖遠必誅”的斗志,我還說:“哪兒有這樣的家長,孩子惹了禍,也不在群里表示一下……”
蘇雅紋訝異地瞪大眼睛,鮮紅的嘴唇形成一個小“O”。她先感嘆一句“虧得我們當初……”,又問“斯坦利”:“有這樣的事情?”
“斯坦利”低眉不語。這孩子總是過分沉靜,不像他的年紀。
沒想到,蘇雅紋又主動說:“那好,我陪你們去。”
這就讓人不好意思了,我趕緊擺手:“不必不必,跟你們沒關系。”
蘇雅紋卻說:“孩子都是一個班上的,也好有個見證?!?/p>
不得不承認,蘇雅紋想得周到。恰如《水滸傳》里的武松要殺潘金蓮,須把街坊四鄰叫來作個見證,我遠征王大蓮,也要有個見證。但身邊多了個蘇雅紋,并沒讓我心里有底;我們的隊伍壯大起來,倒讓我有種被人看戲的感覺。
來到豪宅院外,去叩人家的朱門。早已知道王大蓮家住這片黃金地段上最幽靜、也最戒備森嚴的小區(qū),我向穿得猶如民國大元帥的保安通報了王大蓮家的門牌號,并自報姓名:“我叫莊博益,她兒子同學的爸爸。他們認識我。”
大元帥用步話機講了幾句,俄爾敬禮:“先生請?!?/p>
一個敬禮一個“請”,更加讓我惴惴起來。我和蘇雅紋一前一后,如在遮天蔽日的森林里穿梭,最后來到人工湖畔的一座矮樓前。這是一棟“樓王”位置的洋房,每層都有錯落的露臺,一樓還圍出了若干個寬敞的院子。四下靜謐,頭上窗戶幽幽閃光,唯有把角邊戶的一個院子燈火通明。那院子植被錦簇,花木間支了張八仙桌,一個魁偉的老頭兒端坐桌前。他披件古裝片里“貝勒”以上級別才穿的黃馬褂,光頭锃亮,近乎剔透,宛如一枚蛋形的鐘乳石;他面前摞了好大一桌子菜,卻不動筷子,直到有人擺上一個紫銅火鍋來。
老頭兒用琺瑯壺給自己倒了杯酒,“滋溜”一口,然后掄起胳膊,畫了個圓圈,豎起一個綠油油的大拇哥:“地道?!?/p>
也是大嗓門,震得頭上飛鳥振翅。我既驚訝于這老頭兒露天開涮的雅興,也狐疑于他為什么吃個火鍋都要吃出那么強的形式感。這時卻見八仙桌的對面還蹲著一人——也是個老頭兒,穿件停車收費員的制服,正舉著一臺手機,專心致志地對光頭老頭兒進行拍攝。哦,原來如此。咦,怎么還有幾分面熟似的。
面熟的不只穿制服那位,居然還包括光頭吃火鍋那位。在哪兒見過他呢?
正在納悶,光頭老頭兒也看見了我們:“哎哎——你們干嗎的?”
倒像我們進了村,而他則是村長。我重復,我找人,找王大蓮。
光頭老頭兒立刻對制服老頭揮手,示意“?!保缓蟪吨弊油鶚巧虾埃骸按笊徸?,有人找大蓮子——”
二樓便開了扇窗,露出來的卻非王大蓮,而是一個男人,剃個小寸頭,掛著大金鏈子,大冷天的只穿一件背心。這樣一條硬漢,自然少不得遍體文身,黑壓壓附著在盤根錯節(jié)的肌肉上。他也扯著脖子往上喊:“大蓮子,大蓮子,見客啦——”
經(jīng)過這般一傳二傳,三樓窗戶開了,這才露出了王大蓮。王大蓮向樓下呵斥:“吵他媽什么吵,孩子寫作業(yè)吶——”
四下人家的狗吠叫起來,還有砰砰關窗戶的聲音。
王大蓮卻一眼看見了我和蘇雅紋,驚喜地說:“這不他叔他嬸兒嘛?”
未幾,噼里啪啦趿拉板兒響,王大蓮跑下樓來,將我們迎上弧形的觀景電梯。又未幾,我們站在了王大蓮家那寬闊、高聳、滿是紅木家私的客廳里——的確是“紅”木,不僅桌子柜子,連門框埡口都漆成了沉甸甸的暗紅色,如同刷了幾層豬血,觀之令人心驚。我的氣勢已然全消,直不愣登地看著王大蓮。
王大蓮忙不迭地沏茶:“茉莉花你們喝得慣嗎?”
我說不用了,然后拉過芽芽,擼起袖子,向王大蓮展示了尚未消退的肉手表。我努力保持著冷靜,向她表示,我不是來興師問罪的,只不過有必要把事情說清楚。
王大蓮就一愣,臉也沉了。她的鼻翼翕動,喘粗氣的聲音像拉風箱。然后她低喝一聲:“‘二’,你給我出來?!?/p>
“二”便從一側的門里出來,警惕地看著芽芽。那么這是要讓孩子們對質嗎?我撫了撫芽芽的肩膀,既像給芽芽又像給自己打氣:“有什么就說?!?/p>
“二”卻先開口:“我本來沒想——”
芽芽又抽泣:“那你干嗎——”
孩子還沒說完,王大蓮那個嘴巴就上去了,打的是“二”。一般嘴巴都是清脆的“啪”,這個嘴巴卻是沉悶的“砰”。遭此重擊,“二”像陀螺一樣轉了個圈兒,一屁股坐到地上。他懵然,嘴巴嚅動,吐出一顆白亮的斑點,居然是牙。
王大蓮指著“二”的鼻子罵了起來:“跟小姑娘動粗,還上嘴咬,你還是個帶‘把’的嗎你?”
又說:“別人也就算了,可這是你叔你嬸兒,當初要不是人家——”
抽嘴巴時,我被嚇得噤聲,與蘇雅紋一起捂住了芽芽和“斯坦利”的眼睛。此時反應過來,不得不勸道:“有什么好好說,別動手?!?/p>
王大蓮一甩膀子,幾步跑出了客廳。轉眼回來,手上卻拎著一根周身通紅的搟面杖——大約她們家的木器都是紅木的。不勸則已,一勸還動了兵刃了。于是形勢就變成了老鷹捉小雞——“二”在地上翻滾,我擋在“二”的身前,王大蓮則伺機繞過我予以空襲。往返了幾個回合,屋里又多了一個孩子,原來是“大”。這個大號肉丸子從另一間屋里奔出來,一頭抵在他媽的肚子上,邊鉆邊喊:
“別打我弟,別打我弟——”
掙扎之中,王大蓮又順手給了“大”兩下,好像擂響了一面鼓。這時蘇雅紋便開口了。此前她固然是被嚇蒙了,現(xiàn)在暴烈程度超出了她的底線,終于喊了一句,拖出了哭腔:“你怎么能這樣對待孩子——怎么能夠?”
聲音不大,但卻比我有效,王大蓮總算停了手。我們一起望向這位文靜的媽媽,仿佛慘遭戕害的其實是她。我甚而擔心蘇雅紋會打電話,按照國外的規(guī)矩,以“虐童”為由把警察叫來。
好在她只是靜立不動。“斯坦利”掛著憂郁的表情,在蘇雅紋身后躲著。
而另一邊,芽芽卻和“二”聊起來了。她在幫“二”滿地找牙,找著之后,對著燈照來照去,格物致知。芽芽問“二”疼嗎,“二”甕聲甕氣說沒事兒,他正換牙呢,早該掉了。芽芽又說,你要再咬人,手表上就該缺一塊啦。
不知為何,我“噗嗤”笑了一聲。我的笑聲喚醒了王大蓮,她說:“他叔,對不起?!?/p>
不用他媽勒令,“二”也對芽芽說:“對不起。”
芽芽倒瞥了眼“斯坦利”,有些得意似的?!八固估庇执瓜铝搜劬?。再看蘇雅紋,眼神也活泛起來了,打量起了這套南北通透的復式四居室。
我自慚地回答王大蓮:“多大點兒事呀……早知道我就不該來?!?/p>
至此,氣氛緩和下來,但也包含著幾分荒誕。好歹化干戈為玉帛,這當然是因為孩子們重歸于好,但王大蓮那個嘴巴也功不可沒。我不禁又想,我是否以王大蓮懲罰孩子的兇狠程度,來判斷她道歉的真摯程度了呢?倘若如此,我又該有多么卑劣啊。而關于咬人事件,還有個疑問:鬧也鬧了,打也打了,可整樁事情的發(fā)端卻一直沒搞清楚。不僅沒搞清楚,而且忘了調查。王大蓮腦袋里的回路和我不在一條線上,她只為“二”咬了芽芽而理虧,但全不在意為什么咬。那么我呢?我倒是問過芽芽,可她也稀里糊涂地說不明白,只說當時“斯坦利”正在和“二”聊天,聊著聊著,“二”就抓起她的手,吭唧一口。
不過我又被另一段插曲牽扯了精神,居然一時也沒想起這個茬兒。
當時我訕訕站著,蘇雅紋則催著王大蓮忙上忙下,用冰袋給“二”敷臉。在這個過程中,王大蓮的興致高漲起來,她端出了紅顏草莓、巴西松子和智利車厘子,又邀請我和蘇雅紋參觀一下她家。我們推卻不過,只好隨王大蓮轉了一圈兒。這一圈兒耗時漫長,因為這棟樓里的整整兩個單元,從底層到頂層,都屬于王大蓮的“家”。王大蓮談起房子,論的不是“平米”,也不是論“套”,而是像屠宰場里肢解生豬一樣論“扇”:“就這半扇?!?/p>
一邊介紹,王大蓮自然也說了起這半“扇”樓是怎么來的——并且涉及了我們這片地方的前世今生。此處方圓數(shù)十里,本是北京近郊的一個鄉(xiāng),以種植蔬菜聞名,后來菜也不種了,全種上了樓。又因為城市的擴張是循序漸進的,有些村子拆得早,先住進了小區(qū),還有些拆得晚,就要在高樓環(huán)伺的城中村里再窩一些年頭。而王大蓮家更為特殊,她們那個村子地處邊緣,本來不在動遷范圍之內,政府也任其凋零——然而凋零了一大半,轉機來了,有個中央欽定的研究院選址,正選在了那塊地方。于是火速做工作,條件隨便談,錢不夠房來湊,為的就是安置村民。
王大蓮還說:“原來以為不拆遷,我們村里有路子的人都遷走了,可我們家不能走呀,我爸當過村長,村里那些老的小的還指望他照應呢,只能站好最后一班崗……站著站著,站出半扇樓來。不止這半扇樓,外面那幾個底商也是我們家的?!?/p>
又說:“因為搬家,也就牽扯到孩子上學。這邊的學校原先不接納我們,這不是看不起人嗎?我爸在率先表態(tài)、動員群眾這些方面可是立過功的,有這么對待功臣的嗎?我們就又去找上面。還是領導水平高,不光讓我們入了學,連班都隨便挑——那我可不客氣了,我就讓‘二’進了你們這個班?!?/p>
我們嘆為觀止。我說:“老爺子有遠見?!?/p>
王大蓮卻“噓”:“可別讓我爸聽見,他就怕人這么說?!?/p>
還是蘇雅紋講話藝術,她悠悠道:“這多像一則寓言……簡直是童話?!?/p>
按照上述說法,我又大致捋了一下:初見王大蓮之時,她家想必還沒拆遷,所以她只能從事城市邊緣農(nóng)民們的典型營生,不是保姆就是保潔。當時她家的“二”才兩歲,她也想讓孩子去游泳,但那個愿望帶來的只有屈辱。而等一紙批文下來,豪宅里有了她家的產(chǎn)業(yè),而且還是學區(qū)房,而且還是半扇樓——在我們這個時代,最難的事情莫過于改變命運,但對有的人來說,命運改變的速度卻連他們自己都始料未及。
因而王大蓮也感嘆:“在這兒住著,早上睜眼都不知道哪兒是哪兒,還覺得躺在原來的土炕上呢……我就叫‘二’咬我一口,咬一口才琢磨過來。”
又檢討:“都怪我,我把‘二’給教壞了?!?/p>
聽她憶往昔崢嶸歲月稠,我們到底遛了幾套房子也糊涂了。但好在不需誰來咬一口,總算轉回了地面。我表示該告辭了,而王大蓮意猶未盡,又提醒我們,“來都來了,總得見見人呀”。哦對,她們家還有別的人呢。王大蓮家的那口子倒不必見,“丫上不了臺面兒”,但須得給前任村長請個安。
“爸,您看吶——”帶著我們兜回那套邊戶小院兒外面,王大蓮深吸一口氣,緊著往前走兩步,推開柵欄,讓我和蘇雅紋閃亮登場:“這就是我跟您提過的那兩位——她是編輯,他是……什么來著?”
我接口:“我導點兒片子?!?/p>
“對,編輯和導演?!蓖醮笊弻⒛莾蓚€詞匯拖著長音,末了兒嘴里還吧唧,仿佛能品出甜味兒似的。
葡萄架下,八仙桌旁,先前見過的那個光頭老頭兒剛往嘴里塞了一筷子羊肉,才把胳膊掄了半圈兒,正要豎起一根綠油油的大拇哥。半截被打斷,他嘬了下牙花子,懊喪地把手一攤:“大蓮子,你又打斷我——我這一晚上都吃了幾盤‘鮮切’了?”
對面,那個身穿停車收費員制服的老頭兒說:“回回斷,找不著狀態(tài)?!?/p>
光頭老頭兒反指他:“也怪‘三兒’,你拍得不好。”
而這時,我插嘴:“斷倒不怕,把鏡頭剪到一塊兒就行。”
倆老頭兒轉過頭來盯著我。光頭老頭兒聞所未聞地說:“還有這個技術?”
我說可不么,除了有特殊的藝術追求,拍攝中極少采用“一鏡到底”的??吹焦忸^老頭兒那“不明覺厲”的表情,我還順口說:“我看過您的一些作品,內容非常精彩,情緒也很飽滿……但缺乏基本的剪輯處理?!?/p>
光頭老頭兒的光頭像燈泡一樣閃爍:“這小伙子,你也認識我?”
“誰不認識您呀?!蔽夜ЬS道,“‘京城道爺’嘛。”
這么說著,我和光頭老頭兒共同亮了個相:右手凌空畫個半圓,豎起大拇哥,口稱“地道”。當然,“道爺”的“地道”就要比我地道多了,不僅半圓格外飽滿,大拇哥還是綠油油的,賊光四溢。那枚粗壯的翡翠扳指有如流螢,還蹭到了葡萄架上一坨黃燦燦的東西,它是一只塑料吹氣小黃鴨,時隔多年,居然能叫:嘎嘎,嘎嘎。
7
說來不好意思,認出王大蓮她爸“道爺”,還與我的職業(yè)有關。賦閑在家的日子里,恰好做網(wǎng)站的朋友推給我一個App,讓我了解一下市場上的新動向。當初把我簽下的那個網(wǎng)站正是因為要“進軍短視頻賽道”,才把我這種專拍長片的導演打入冷宮,從某種意義上說,恰恰是“道爺”之流搶了我的飯碗,但閑來一看,我居然陷進去了——那些短視頻是如此瑣碎,但又如此具有沖擊力,正好可以填充無聊。經(jīng)過最初的鄙夷和抗拒,我也變得像自己在公共場所里側目的那些人一樣,隨時點開手機沉浸其中,全然不覺地制造著噪音。
還得小張?zhí)嵝盐遥骸澳愎?jié)制點兒行不行,不要低級得那么肆無忌憚?!?/p>
我固然又找借口:“你看不出來嗎,這些作品充滿了戲謔、反諷、解構……”
這一套對我媳婦慣常是很靈的,當然,我的說法也給她同樣的癖好找到了借口。但她仍然擔憂:“可孩子不懂呀,萬一芽芽也上了癮,那可怎么辦?”
經(jīng)過協(xié)商,那些視頻我們只能躲在廁所或者廚房里看,與此同時,我女兒則在鋼琴前面聆聽巴赫的“十二平均律”。而再說回“道爺”,他在網(wǎng)上被冠以此名,固然是因為那記標志性的“地道”。在“播客”的分類中,他屬于最常見的“吃播”,也即把吃飯的過程拍攝下來,展示給眾人看;又不同于那些專走高大上路線的“販賣生活方式”,他所展示的都是些最尋常的北京吃食——炒肝、灌腸、燒餅夾肉、門釘肉餅和烙餅卷帶魚……他吃得投入、專注,洋溢著“對食物的尊重”;他的粉絲并不很多,但卻自成一“范兒”。每當看見“道爺”,我似乎都意識到,生活仍然是真實的。
一則典型的“道爺”式的吃播,程序如下:開場先是一句“您猜怎么著,老北京今兒個就來這一出”,然后就吃,一鏡到底地吃完整盤子整碗,然后掄胳膊畫半圓,豎起大拇哥,贊道“那叫一個地道”。
對此我點評:“簡潔,直給,符合互聯(lián)網(wǎng)審美。”
“道爺”附議:“我這人就這樣,不愛玩兒虛的?!?/p>
我又說:“可這黃馬褂和綠扳指略顯浮夸?!?/p>
“道爺”便嘆道:“讓小丫挺們攛掇著迷過一陣子文玩——這些東西都是假的,又舍不得扔,索性當個道具?!?/p>
我還問:“對了,您是怎么玩兒上吃播的?”
“道爺”便對制服老頭兒,也即王大蓮所謂的“三大爺”一努嘴:“北京的爺就是爺,成天除了吃就是喝。后來還是‘三兒’跟我說,您別光自個兒‘悶得蜜’呀,也上網(wǎng)讓大伙兒長長見識……你別看‘三兒’這個操行,時興玩意兒從沒落下過。吃飯還有人叫好?早先我都不信,后來我吃他拍,還真有點兒意思……”
對于“道爺”的表揚,“三兒”斜叼著一枚煙屁,體貼地說:“這不是想著給我哥哥找點兒樂兒么。他前些年忙,這些年閑,老閑著心里也不痛快。”
而“道爺”畢竟是當過村長的,懂得高屋建瓴:“我主要還是為了弘揚傳統(tǒng)文化?!?/p>
說到這里,小院兒里的局面就變成了眾人圍坐在八仙桌旁。紫銅火鍋兀自燒著,水汽蒸騰上升,圍繞在那只小黃鴨周圍,使得它如在煙波浩渺中游弋。對于這只鴨子,我也捋清了頭緒:想必它一直都在王大蓮家。當初它晃晃悠悠地飛下頂樓,王大蓮立刻跑下去追上了它——或許都不用王大蓮親自動手,早有其他樓層的勤雜工、保潔員替她收好了。而現(xiàn)在,王大蓮都已變成了新人,這只鴨子也許是她家中唯一的舊物了吧。
察覺我看向鴨子,王大蓮沖我嘿嘿一聲,也不知是得意還是不好意思。
兩下談得熱絡。蘇雅紋正在就孩子的教育對王大蓮進行講解,比如為什么一定要報課外班,當然也包括了何謂弦樂、何謂管樂之類;而我呢,則要圍繞短視頻這一藝術形式,與兩位播客團隊的成員展開業(yè)務探討。因為“三兒”不具備拍攝與剪輯的常識,導致“道爺”在吃播事業(yè)上沒少受苦——拍一條不滿意,就要重新吃一盤子,循環(huán)往復,已經(jīng)撐得老頭兒腰都彎不下去了。我介紹了如何把斷開的鏡頭接在一起,又請“道爺”擺個架勢,向他們展示了如何切換機位,如何調光,如何將鏡頭處理得更有表現(xiàn)力。
“三兒”自慚形穢?!暗罓敗背烈鳎兆∥业氖郑骸敖駜何铱伤阌錾险娣鹆??!?/p>
我反捧“道爺”:“這都是雕蟲小技,最可貴的還是您那種敬業(yè)精神……比我們圈兒里的好多人強多了,他們就知道扎錢和‘戲果兒’。”
“那可不。”“道爺”用琺瑯杯給我倒酒——保真的飛天茅臺——碰了一杯,他雄渾地說,“北京人講究個有里有面兒,當年種菜,好多人都愛狠用化肥農(nóng)藥,我說我們村不能這樣。為什么?這么種出的菜,你敢吃嗎?最后怎么著,我們村的菜反而打出了名氣,專供部委食堂,價錢高了好幾倍?,F(xiàn)在菜是不種了,可表演吃飯是同樣的道理,我要是自個兒都吃得不香,人家看得能過癮?”
我說:“這就叫入戲,戲比天大?!?/p>
“道爺”引申:“戲的精髓,在于戲不是戲。”
復又碰杯,儼然引為知音。不覺多拖了一些時辰,等想起孩子上樓一看,芽芽和“斯坦利”和“二”已經(jīng)各自占據(jù)一張紅木沙發(fā)睡著了,“大”則抱出毯子給他們蓋上。我和蘇雅紋叫醒孩子要走,“道爺”和王大蓮又執(zhí)意送我們,還讓“三兒”舉出了一只碩大的紅燈籠前頭帶路。大嗓門咋咋呼呼,吵得鄰居開燈,南腔北調地抗議。
“道爺”做了個拿彈弓崩人家玻璃的架勢:“甭理這幫外地人?!?/p>
我也有點兒高了,嘿嘿兩聲,卻見蘇雅紋的臉僵了一僵。
來在小區(qū)門口,互相又加微信。這時王大蓮紅著臉搓手,大嗓門低下去一些:“你們能來,我真高興?!?/p>
又轉向蘇雅紋:“那咱們可說好了啊?!?/p>
在一旁,“道爺”也對我說:“那咱們可說好了啊?!?/p>
至此,我去王大蓮家的征討、歡聚才算告終。而又可知,事情仍不算完。關于王大蓮和蘇雅紋“說好了”什么,姑且按下不表,先得說說我和“道爺”。
此后不久,“道爺”果然聯(lián)系了我,是在微信上。當時芽芽上學,小張出去開會,我又在家發(fā)呆、自怨。前不久完成的那部片子播出了,卻讓我陷入了窘迫的境地——網(wǎng)上罵聲一片,主要是來自文化圈的,他們批評我手法陳舊,自我重復,更有誅心論者指出我正急不可待地渴望“收編”。但當初,苦口婆心地勸我向商業(yè)化“適當?shù)貎A斜”的,不是同一撥兒人嗎?我覺得自己就像一條兩面煎的魚,都不敢點開手機查閱評論了。
這天“咕隆”一聲電子擬音,跳出來的卻是“道爺”。他給我發(fā)來一串視頻,說都是這陣子拍的“毛坯”,請我“過過眼”。一一看下去,拍攝地點不局限于“道爺”的小院兒,還包括了許多街邊路旁的飯館。那些主打“北京風味”的小買賣以前云集在二環(huán)路里,后來隨著老居民的遷徙散落到郊外;身處棚屋陋巷,“道爺”還穿著黃馬褂,戴著綠油油的翡翠扳指,儼然一位錦衣夜行的皇親國戚,“地道”之聲不絕于耳。
間或還有新詞兒:“這真是,路易斯的妹妹——夠意思。”
看到這里,我想起了和“道爺”的杯酒之約。當初在小院兒里,他專門敬我,并坦言了自己的心結:對于他的吃播,有網(wǎng)友詬病制作粗劣。順便還擠對“三兒”:“他眼神兒不行,上炕不認識娘們兒,下炕不認識鞋。”
我則請“道爺”不必介懷——那些爆款的“播主”背后都有團隊,無非外行看不出來罷了。我還說:“人家是生意,您就是個愛好,愛好怎么能敵得過生意呢?”
“道爺”卻說:“可我就想,不干則已,干就得干出個樣兒來?!?/p>
還說:“當初在村里種菜的時候……”
說時嘬牙花子,眼神似有幾分悵然。如今他又發(fā)來了這些四處奔波、用力過猛的視頻,讓我進一步體悟到,老頭兒對這項事業(yè)是真上了心了。記得那時我喝著飛天茅臺,只是含糊了一句“有我呢”,此刻卻噗嗤一笑,搖了搖頭。
我打開工作用的蘋果臺式機,對視頻進行了渲染處理,并且配著一段迪曲,抓取最具代表性的幾幀畫面做成閃回,從而突出“道爺”吃得有多么投入,多么忘我。此類工作對于我是小兒科,但也怪了,我同樣是那么投入,那么忘我。做完視頻,我沒給“道爺”發(fā)過去,而是傳給了網(wǎng)站的朋友。那人點開視頻,嘟囔了句“撐的吧你”,然后倒抽口涼氣:
“一看就是你的手筆——這次致敬的是蓋·里奇吧?”
我要求他把視頻上線,并適當做下“導流”。對方答應了,“等好兒吧”。沒過兩天,“好兒”就來了。“道爺”給我打了語音通話,激動得大嗓門都在發(fā)顫。他也不管我叫“小莊”了,而是稱我為“莊導”。
“當年舉著大喇叭滿村喊,也就百十號人聽我說話?,F(xiàn)在這么多人給我叫好兒……這真他媽的讓人受不了?!鼻按彘L說。
在自己的圈子混了那么久,我從未見過有誰能在突如其來的萬眾矚目之下保持常態(tài)的,甭管那些家伙平時里自詡多么風輕云淡。而生活如果真是一個舞臺,那么幕后的燈光師就像一個精神錯亂的酒鬼,誰也無法判斷他下一秒鐘會把追光聚焦在哪個“死跑龍?zhí)椎摹鄙砩稀@也許才是我們時代最別開生面的戲劇性。我一邊哼哼哈哈,一邊劃動手機,到App上查閱了一下那則吃播的點擊量。嚯,的確蔚為壯觀,已經(jīng)突破了十萬加,川流不息的彈幕幾乎把“道爺”的燈泡腦袋全遮住了。
“不就是個玩兒么,我也陪您玩玩兒……”我盡量淡然地說。
為了表示感謝,“道爺”提出要再宴請我一頓飛天茅臺,“還讓大蓮子切羊肉,她在飯館也干過,刀工比外面的可強多了?!彼南矏倹_擊著我,就在這時,一個念頭便冒了出來。我咂吧著嘴,對自己也刮目相看了起來——還有一絲難以置信。
那念頭久久不休,就像厚衣服里的癢,一時撓不著,所以愈發(fā)癢。等到這天晚上,哄完女兒上床睡覺,小張也回來了,我們迎來了忙里偷閑的“紅酒時間”。我點燃一支香煙,把想法對她說了,還請她從職業(yè)的角度加以評估。
結果小張也挺興奮,她和我碰杯:“你總算開竅了。”
她的態(tài)度反而令我忐忑:“當然,我是想進行跨界藝術實踐……”
小張打斷我:“得得,反正錢和人我都會替你搞定。不過要快,過了風口,豬可就飛不起來了,只能拿去燉粉條子了?!?/p>
隨后她又引出了另一個議題——這天的家庭會議內容真豐富,我給了我媳婦一個意外,我媳婦也給了我一個意外。小張問我,下午接孩子的時候,蘇雅紋有沒有跟我提到什么?我回憶了一下,當時我們站在校門口,蘇雅紋只是說:“天天你來接呀,其實爸爸的陪伴對孩子是很重要的?!闭f時語調還是悠悠的。而我則打個哈哈,“反正我閑著也是閑著”。此外再沒說什么。我又問小張,這時候提她干嗎?
小張便說,蘇雅紋給她打電話,提議讓芽芽也報幾個夜間輔導班,包括奧數(shù)、自然科學和“國學”。我還沒皺眉,小張又說,蘇雅紋的意思,是想讓芽芽和“斯坦利”結成課外小組,白天同學,晚上共讀,而趕上她自己沒時間的時候,希望我能代為照顧一下“斯坦利”。那么對于蘇雅紋的要求,小張是怎么回答的呢?知我者莫過媳婦:
“我們家那位對報班熱情不高——不過他閑著也是閑著。”
聽得我“哦”了一聲,感慨的卻不是我媳婦,而是蘇雅紋:她想慫恿芽芽報班,但又不跟我說,因為早看出我們家里管事兒的不是我;而她雖然知道我不管事兒,但又看重我的一個優(yōu)點就是“閑”,可以幫她接孩子,這大概才是她拉我們入伙的原因吧。
我不免嘀咕:“有什么想法就直說嘛,何必——”
小張還替蘇雅紋辯解:“人家就是直說了呀,跟我說了?!?/p>
嗯,蘇雅紋一定還看出,小張極其看重她的意見,并且雷厲風行。而小張反過來又開導我,說的還是蘇雅紋向她灌輸?shù)哪且惶祝簩W校里教的東西都差不多,孩子要想領先一步,必須在課外下功夫。她還危言聳聽:
“現(xiàn)在的‘牛小’里,每個孩子都報班,老師在課上反而不會掰開揉碎了講了。這么一來,不報班的不就完全聽不懂了嗎?將來不就變成文盲了嗎?”
這里存在一個悖論:如果勢必培養(yǎng)文盲,那么所謂“牛小”又“?!痹谀膬??但這個悖論我也沒向小張指出,因為她已經(jīng)痛快地答應了蘇雅紋,而我有求于她在先,這時也就不好駁她的面子了。只是苦了芽芽,從此她就要和動畫片徹底說拜拜了。想到芽芽又要和我一番好鬧,我頭疼起來,忽又有些索然。我從餐桌旁起身,想去看看孩子。
小張卻說“慢著”,而后遲疑道:“對了……到時和芽芽一起上班的不只‘斯坦利’,還有王大蓮家的‘大’和‘二’?!?/p>
我不禁又“哦”,問:“他們也是蘇雅紋攛掇來的?”
“哪兒呀?!毙埰沧?,“她非要參加的,攔都攔不住,蘇雅紋這人臉皮子又薄?!?/p>
我卻想起在王大蓮家的小院兒里,蘇雅紋目光灼灼地介紹著那些課程,還伸出纖瘦的手,放在王大蓮的膝蓋上。不過說到底,這都是人家的事兒,我答道:“來就來唄,一個羊也是趕,兩個羊也是放。萬一我也有事兒,王大蓮還可以替我的班?!?/p>
小張卻說:“正要提醒你呢,你最好保持全勤,尤其是蘇雅紋不在的日子,別把孩子甩給王大蓮。還有,課外班上要是分組學習,你就讓芽芽和‘斯坦利’一組,讓王大蓮家的‘大’和‘二’一組,別混了?!?/p>
我一愣:“這又是為什么?”
小張說:“蘇雅紋擔心王大蓮給孩子亂吃亂喝,也擔心她的某些言論和做派會對孩子造成不良影響,還擔心‘大’和‘二’進度跟不上,反而拖累了芽芽和‘斯坦利’……她擔心得是有點兒多,不過好像也有道理。”
聽到這些講頭,我更加敬佩蘇雅紋的心細如發(fā)。而在敬佩之余,我的心思也不免細了起來,跟我媳婦矯情了兩句:“你們說什么就是什么吧。不過我那個片子的尾款還沒結清,一下報那么多班,手頭有點兒緊——要不你就少買倆包,拿出點兒錢周轉周轉?”
對此,小張一揮手:“這個不急,王大蓮已經(jīng)交過了?!?/p>
我說:“你說什么?誰交了?”
小張說:“王大蓮呀,她替我們把學費墊上了?!?/p>
我又愣了,晃晃杯子,呆看著暗紅色的液體形成小小的漩渦。
8
依照我媳婦的吩咐,當然也是蘇雅紋的授意,我在一把年紀時當上了孩子王。
蘇雅紋果然常常不在,這也可以理解,現(xiàn)在的出版社都很“卷”。趕上這種時候,我便要從學校接上芽芽和“斯坦利”,再與帶著“大”和“二”的王大蓮會合,一起前往商場。時間緊迫,孩子們只能對付兩口快餐,然后火急火燎地上樓。別看王大蓮對商場的構造了如指掌,但到了頂樓,面對那些名目繁多、花樣百出的輔導班,她卻全無概念了。她只能囁嚅著搓手,一時重現(xiàn)了當初抱著黃鴨子被人擒獲時的窘態(tài)。相對于一樓的奢侈品店,商場頂樓是王大蓮永遠的滑鐵盧。
我便說:“你去歇會兒吧,我盯著就行?!?/p>
我將孩子們帶進輔導班。很多班上都是雙人課桌,而“大”一定要挨著他的弟弟“二”——這倒省了我的麻煩,不必專門執(zhí)行蘇雅紋和小張的部署,把山羊和綿羊分開。私心想來,誰不愿意自己的孩子跟學霸搭伴兒呢?我倒有種占了便宜的感覺。
而此時,王大蓮正在干什么呢?她遠遠地站在天井一旁,斜靠欄桿,手里拎著一大包剛買來的果凍薯片?!按蟆焙汀岸睂κ澄锏南牧渴蔷薮蟮?,因此她給孩子們準備好了加餐。只要一閑下來,她的身影就顯得孤寂,有時她也與以前的同事聊天,對象不是保潔員就是治安巡邏員,但此類交談通常貌似熱烈,實則短促,對方哼哈幾聲,隨后訕訕走開。即使沒有嫉妒,人家也意識到了與王大蓮之間那清晰的、遙不可及的分野。王大蓮便留在了孤寂里。她會遠遠地向我投來一瞥,又一瞥,帶著大型食草動物的木訥。
相形之下,還是小朋友讓人輕松。也像所有小團體一樣,把孩子們放在一起,各自的脾性就愈發(fā)凸顯了。芽芽占了女孩兒的便宜,別人總會讓著她,這助長了她的驕嬌二氣。而“大”和“二”是倆憨厚的肉丸子,他們又與“斯坦利”結合成了一套天體結構——“大”是衛(wèi)星,圍繞著“二”轉動,“二”是行星,唯“斯坦利”馬首是瞻。在這個小小的星系里,“斯坦利”無疑充當著恒星的位置,每當他做出一道習題或者背誦一段課文,都會激起倆肉丸子熱烈鼓掌;他呢,垂著眼睛,兀自發(fā)光,倒像天經(jīng)地義,神色近乎漠然。
不承想,我與“斯坦利”之間還進行過一次頗為交心的談話。
那是入冬后的一個晚上,街上飄著頭場雪。我從“國學”班上把孩子們接出來,將“大”和“二”交還給王大蓮,而后一起往外走去。正下滾梯,電話響了,是蘇雅紋。出版社的年底盛會出了岔子,所以她問我能不能多帶帶“斯坦利”,她會盡快來接。她像電影里的日本人一般,連說了幾句“對不起”,而我只說:“都是小事兒。”
說完又看前面的王大蓮。王大蓮也回頭仰望著我。每當這樣的夜晚,她總會和我一起等待蘇雅紋,兩個女人再嘀咕一會兒方才散去。我正遲疑著是否把蘇雅紋的特殊情況也告訴王大蓮,不想“斯坦利”下了滾梯就對“大”和“二”揮手:“再見?!?/p>
王大蓮說:“那你呢,你媽是不是——”
“斯坦利”的口吻平和而不容置疑:“我和叔叔等她就好?!?/p>
對于這個小大人的安排,我沒法表示異議,也對王大蓮擺手:“回吧,孩子都困了。”
我又想,“斯坦利”是否也被蘇雅紋提醒過與王大蓮保持距離?但事實證明,他的決定與此無關。這孩子其實是有話想跟我說。商場早已空寂下來,只有一家二十四小時咖啡館還亮著燈,我?guī)е垦亢汀八固估边M去,找個角落坐下。喝了杯熱巧克力,芽芽就睜不開眼了,蜷在長條椅子上打盹。在此期間,“斯坦利”坐得筆直,一直都在翻看課本。他眼睛睜得很大,太陽穴上青筋若隱若現(xiàn);他就跟不用睡覺似的。
窮極無聊,我又點開了短視頻軟件,欣賞起了自己剪輯的那個“作品”。網(wǎng)友們對“道爺”的評論經(jīng)歷了短暫的高潮,開始逐漸下降,不過更多的人又在“催更”了。他們還說,“道爺”,我想你呀,沒你都快吃不下飯了。這種情況與我預料的大差不離,我認為,可以推進自己的計劃了。事不宜遲,我給“道爺”發(fā)去一條微信。半天沒回復,“道爺”八成已經(jīng)吃飽喝足,酣然高臥了。而對面的“斯坦利”睫毛一顫,抬頭看了我?guī)酌腌姡蝗徽f:“叔叔,我想跟你認個錯?!?/p>
我詫異:“何錯之有啊你?”
“斯坦利”抿了抿嘴:“芽芽被咬,其實是因為我?!?/p>
他居然一直記著那事兒。而我只好順著他問:“跟你又有什么關系呢?”
“斯坦利”便說了。說到“二”咬芽芽,還得說到“大”。因為年長幾歲,“大”原本不在這所學校,還是拆遷以后,特批轉學過來的。那時他還不是一個滿身名牌的肉丸子,而是一個邋里邋遢、滿臉鼻涕的肉丸子;再加上他腦子有點兒木,所以總被同學合起伙來擠對。擠對急了自然就打,王大蓮也找上門去幫他打,仇就越結越深了。他們班的幾個男孩兒發(fā)明了一個游戲,在人群中齊聲罵他一句,然后四散而逃,讓他干沒轍,只能憤怒地原地轉圈兒。至于罵的內容,過去是“鄉(xiāng)巴佬”,現(xiàn)在就是“暴發(fā)戶”。那天下操又罵,罵完“大”又轉圈兒,“二”也看見了,卻陰著臉躲回教室。本來也沒什么,孩子們照常聊天,不過“斯坦利”發(fā)揚研究精神,問“二”:
“為什么管你哥叫‘暴發(fā)戶’呢,是因為你們過去沒錢,現(xiàn)在有錢了嗎?”
還說:“你爸你媽換過工作嗎?他們都是做什么的?”
還說:“我爸也換過工作,還去外地了呢……”
他刨根問底,卻沒留意朋友的反應:“二”的臉蛋漲得通紅,嗓子眼兒吭吭唧唧,如同拉不出屎,又如同一個微縮的王大蓮??梢姟岸蓖獗砗┖瘢鋵嵤莻€敏感的肉丸子。然而“二”還是一個馬虎的肉丸子,他吭唧片刻,突然發(fā)作,六親不認,抓起課桌上的一只手就咬。那手不是“斯坦利”的,倒聽見芽芽像空襲警報一樣哀鳴了起來。我女兒真冤。
“斯坦利”道:“因為我多嘴,連累了芽芽,還害得‘二’被打掉了一顆牙。我心里一直很難過,后悔沒說出實情……”
我問:“為什么那時沒說呢?被‘二’他媽媽嚇著了?”
“斯坦利”的聲音更低,鼻翼抽搐:“怕我媽媽對我失望?!?/p>
看著這個幾乎哭出來的男孩兒,我嘆了口氣,起身去買了些奶酪起酥面包,也給“斯坦利”要了一份??闯鑫以跔I造滿不在乎的氣氛,他的神色總算輕松了下來。書也不看了,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扯了點兒別的。
比如我說:“你爸不在北京?”
“斯坦利”說:“自從我們搬到這里,他就沒來過,到深圳創(chuàng)業(yè)去了?!?/p>
我說:“自己開公司嗎?做什么呢?”
“斯坦利”的口氣驕傲起來:“物聯(lián)網(wǎng),區(qū)塊鏈,非對稱加密?!?/p>
聽不太懂,但我做出深受震撼的樣子,又問:“你們以前不住這邊嗎?”
“斯坦利”說:“一開始在昌平,我媽媽說這邊的學校好才搬來的。那時候我還小,以前的家什么樣子都忘了。”
如上種種。又扯了會兒,連“斯坦利”也困了,蜷起臂膀趴到桌上。和平日的沉靜相反,他睡得挺熱鬧,咯吱咯吱磨牙。角落里一燈如豆,我又想到了小津安二郎的某個鏡頭。過了不久,門外終于卷進一團凜冽的氣息,蘇雅紋趕回來了。在這長夜,她面帶一絲驚惶,妝容不亂。我用手勢制止了她的道歉與道謝,幫她把“斯坦利”抱上門外的“沃爾沃”,然后才翻回頭去抱芽芽。收拾停當,我也打了個哈欠,卻見蘇雅紋還站在車邊。
我迎向她走了兩步,想提醒她,她生了個多么早慧的孩子。有的孩子就是這樣,仿佛把前世的重負帶到了今生。當然,蘇雅紋一人帶著孩子也不易,只不過對于這個臨時單身的媽媽,我就不宜表示過分關切了。
來在近前,蘇雅紋卻恢復了悠悠的語氣:“時間有點不合適,不過有件事情,我還想和你商量一下……”
原來她也有個計劃,并且又涉及了我們家。但聽著蘇雅紋有條不紊地講解她的構想,我卻有種莫名的疏離感。仿佛她不是在對我說,仿佛我不是在聽她說。我又禁不住打斷她:“這事兒你跟我家那位說就好了……”
對于我的賣乖,蘇雅紋笑了:“可是需要你來幫我們協(xié)調呀。”
我說:“跟誰協(xié)調?”
蘇雅紋說:“王大蓮那邊?!?/p>
我說:“王大蓮還不是都聽你的?”
蘇雅紋說:“但這又不是她一個人的事,還有她家人呢?!?/p>
我就明白了。八成小張把我的計劃也透露給了蘇雅紋,蘇雅紋便順勢把兩個計劃合成了一個計劃。婦女們聯(lián)合起來的成本是那么低,效率還是那么高,連頓酒都不用喝。我也記得,當時我敷衍了兩句就上車關門,也沒讓蘇雅紋先走,而是打了把方向盤繞開她的車。這個行為無疑有些粗魯,給我的感覺卻像在逃跑一般。
因為下雪,我在寬敞的街道上開得很慢,只聽得四下靜謐。突然之間,放在儲物槽里的手機響了起來,還自動連接上了車載多媒體,使得車里的十二只“博士”喇叭齊聲合奏。那陣勢像鬧鬼了一樣,芽芽從后座“騰”地支棱起來,驚懼四望。
我想掛斷電話,卻手忙腳亂地按了接聽鍵。于是“道爺”的聲音傳了出來。他是在起夜之時看到了我的微信,大嗓門從音響里奔涌而出:
“我早有此意。你想到我前面去了?!?/p>
一定還畫個半圓,豎起大拇哥:“那叫一個地道?!?/p>
9
花開兩朵,表一表我與蘇雅紋各自的計劃。這兩朵花,又都開在王大蓮家。
我的計劃如下:由我拉起一支團隊,加入“道爺”的吃播。根據(jù)上一次的成功經(jīng)驗,如果以“道爺”為基礎,再經(jīng)由專業(yè)攝像、錄音和剪輯的加持,很有可能一躍成為“頂流”。當然這也不算稀奇,而我的真正創(chuàng)意在于,與此同時再成立另一個劇組,將“道爺”的吃播生涯也拍攝下來,形成一部嚴肅的紀錄片?!暗罓敗北硌菟淖髌?,他的作品又進入了我的作品;他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他。我將其命名為“二重客體的多維呈現(xiàn)”,還有心將它推向歐洲某個小國的影展。國外的文化圈很吃這一套。
而說到這里,還有必要回顧一下我的導演生涯。如前所述,我曾經(jīng)拍過兩部片子,但隨著幾個巨頭瓜分了媒體平臺,我這種獨立制作人的黃金時代早就過去了。我一度淪為了網(wǎng)站的雇傭兵,靠“行活”混碗飯吃倒是不難,離自己的期許卻越來越遠了。有如溫水煮青蛙,每每只在深夜獨坐之時,我才會陡然陷入絕望:激情日減,腰圍頻增,難道這輩子就這樣了嗎?這么看來,有關“道爺”的那個點子也就越發(fā)珍貴了。這年頭,渴望表達的人太多,值得表達的人卻日漸稀少,是“道爺”幫我找到了久違的靈感。
由此可見,當與“道爺”一拍即合,我是多么欣慰。我?guī)缀跸胍е暗罓敗钡臒襞菽X袋親上一口。然而這時,偏又插進來一個蘇雅紋。
記得在那個初雪飄落的寒夜,蘇雅紋對我透露,她從教輔部門的同事那里聽說了一個內幕消息,我們這片小學生的“培養(yǎng)模式”將要發(fā)生重大變化。對于一些學校動輒加碼,課外機構煽風點火的現(xiàn)狀,“上面”頗看不慣,且民憤日益增長,蘇雅紋擔憂,有朝一日,市面上的輔導班都將受到波及,而我們孩子上的那些課程很可能會被停掉。
“對于發(fā)通知的人來說,不就是一張紙嘛?!碧K雅紋少有地流露出了怨氣。
而我不答。我倒覺得,真像她說的也挺好。我唯一擔憂的是,如果那種情況發(fā)生,又要迎來一輪輔導班的退費、索賠乃至卷款跑路潮。我自然還想到了報班的錢。得知王大蓮墊了錢后,我心里總覺得硌著什么,于是一待制片公司結清尾款,就趕緊給她轉了過去。轉錢時王大蓮還一個勁兒地推讓,倒像理虧似的:
“不急不急,這才多點兒,蘇雅紋我也沒管她要?!?/p>
我引用了蘇雅紋的話:“你要這樣,反而沒意思了?!?/p>
同時我納悶,蘇雅紋還沒把錢還給王大蓮嗎?怎么一根糖葫蘆都算得那么清楚,現(xiàn)在卻……不過這就是別人的事兒了。
再說回蘇雅紋的計劃??次也淮?,她一發(fā)講了下去:“既然如此,課還要不要上?放心,當然要上。不就是停掉外面的班嘛,把班辦到家里來不就行了,只不過我們需要未雨綢繆。老師這方面不用擔心,資源我有,教育板塊也是出版社的工作重點……但目前還有個棘手的問題,就是場所。我們兩家都離學校挺遠的,下學趕回去人困馬乏——而我想,王大蓮她們家……地方不是現(xiàn)成的嗎?上次去她家,發(fā)現(xiàn)好多房間都空著呢。關于這件事情,我已經(jīng)跟王大蓮提了,她非常踴躍;但是問題又來了,聽她的意思,她們家里的別人不太支持。正好我又發(fā)現(xiàn),王大蓮的爸爸很看重你……”
蘇雅紋對我的這番動員既運籌帷幄,又循循善誘,旨在調動我的主觀能動性。并且蘇雅紋做工作的方式還是全方位、立體性的,沒過多久,我媳婦也來找我說這事了。
和蘇雅紋相比,小張對待我就要輕蔑得多。一天她難得在家吃飯,正在對付一塊煎老了的牛排,忽然想起什么,拿出手機來讓我聽幾段語音。那是她和一個經(jīng)紀人之間的對話,談論的正是我把“道爺”打造成網(wǎng)紅的構想。對于“二重客體”理論,經(jīng)紀人沒聽懂也懶得聽,對于“道爺”本人更是看都不想多看,“看了牙磣”。有眼不識金鑲玉,在這位仁兄眼里,大概只有像男人的女人和像女人的男人才有包裝的價值。
但小張開導他:“其實草根比‘腕兒’強,強在哪兒?安全。起碼屁股上沒屎,有屎也沒人湊上去聞?!?/p>
經(jīng)紀人稍覺有理,改口說可以嘗試一下。當然我明白,這是看我媳婦的面子,對方還指望著她給旗下的藝人安排角色呢。倆人便開始繞來繞去地談條件,我聽了眼前一亮。正在亮,小張就說:“說完你的事兒,那就說說我們的事兒吧?!?/p>
我立刻猜到她指的是什么,又不禁眼前一黑。而小張翻了個白眼兒:“你得明白,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也沒人有義務寵著你,慣著你,盡管你裝得像個藝術家。”
這話似曾相識。對,小張上次對我祭出此類言論時,是鼓動我去接拍一個畫風香艷的網(wǎng)游廣告。說服廣告的女主演突破“裸露條款”時,我也原樣拿這話開導過人家。人生而自由,但無時無刻不在逼迫之中,不是你逼人,就是人逼你。連孩子也未能幸免,不是你媽逼,就是他媽逼。更何況小張這次逼我,還有一個天經(jīng)地義的理由,那恰恰是為了孩子啊。她進而又論述:別以為上了“牛小”就高枕無憂了,你去看看那些重點中學的招生名額,照樣僧多粥少,如果孩子在任何階段被落下,學不就白上了嗎?
這種論點無疑來自蘇雅紋。而我居然試圖和我媳婦一辯:“成績也是相對的嘛。如果輔導班取消了,大家都沒的上,不就一碗水端平了嗎?”
小張立刻批判了我的幼稚:“你以為你不補課,人家就不補?就像我們做項目,你不拿錢砸演員,別人就不砸?你不搶下黃金時段,別人就不搶?你不制造點兒勁爆話題,別人就不聳人聽聞?再推而廣之,還像……”
我索性幫她把例子舉得終極一些,突破了日常的蠅營狗茍:“還像冷戰(zhàn)的時候造原子彈,你不造,別人就不造?越造越多,地球都能毀滅了?!?/p>
“真毀滅了反而輕省,沒毀滅就只能陪著人家‘卷’下去?!毙埳裆击?,恨恨地咬著嘴唇;旋即又換成她對我掉書袋,“這就叫他人即地獄?!?/p>
概念使用得不太準確,但道理我懂。總之情況變成了:蘇雅紋想征用王大蓮家給孩子補課,我有求于我媳婦幫我拉贊助拍片子,所以我就得替她們去做通“道爺”的工作。這樣一根鏈條,把不相干的事情攪成了一鍋粥,這鍋粥還有個題目,名叫“生活”。我只好表示就范,但又心虛:“不敢保證一說就成啊……”
小張鐵面無私:“既要看態(tài)度,也要看結果?!?/p>
又于是,我再度造訪王大蓮家。而再插一句,這次登門,我還受到了非凡的禮遇。那天早上,說好要和“道爺”從長計議一番,“道爺”卻問我住哪兒,我隨口說了。還不到中午,一個陌生人要加我微信,稱自己為“六子”。這個名字在數(shù)學上等于“三兒”的兩倍,我聯(lián)想到他也許和王大蓮她們家有關,便隨手加了。加了之后他也不說話,我則忙著逐幀審閱“道爺”的視頻,也沒理他。直到快飯點兒,“六子”才又跟我聯(lián)系。
發(fā)的是語音,不是大嗓門,而是低音炮;言語也極簡潔,就四個字兒:“車在樓下?!?/p>
我醒過悶兒來,趕緊穿戴下樓,就見門口停了一輛“奔馳S600”轎車,猶如一條烏黑锃亮的鯨魚。車前站了一人,也是一襲黑衣,西服和襯衫的領口敞開,露出鼓脹的胸肌和密密麻麻的文身。這就是“六子”了。那一刻,我想到了北野武的某個鏡頭,好像來的是個日本“極道”,正準備剁掉我的手指。上車后,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
“何必來接?還讓您等了這么久?!?/p>
“六子”仍極簡潔:“大蓮子她爸發(fā)話了?!?/p>
這時我才認出“六子”正是王大蓮的“那口子”。近距離觀摩,真人比二樓窗戶里的黑影更加令人生畏,金鏈子捆著半條龍。一路沉默,一會兒進了王大蓮家的小區(qū)。湖邊的半扇樓下,“道爺”早在小院兒門口迎著了,旁邊還跟著“三兒”。
“六子”先下車,小跑著給我開門,隨后兩手捂襠立在一旁。“道爺”與我熱烈握手:“莊導,歡迎您來指導?!?/p>
又問“六子”:“叫人沒有?”
“六子”嘿嘿兩聲。雕龍畫鳳的一條漢子,倒像個怯生生的小孩兒?!暗罓敗币粩[手,連帶“三兒”也捎帶了進去:“他們都上不了臺面兒。”
還是涮羊肉,鍋子都支好了。在飛天茅臺的催化下,我再度與“道爺”坐而論“地道”。我說明了將要如何對他進行打造,并盡量闡釋那個黃雀在后的紀錄片的用意——我的托詞是,吃播視頻只能針對普通網(wǎng)友,但要想讓高端觀眾也懂得北京人的飲食有多么地道,就必須借助更加藝術化的形式。我還例舉了《舌尖上的中國》和“李子柒”。
“道爺”的眼立刻亮了:“就是說……那些有頭有臉的人也會看我?”
我說:“那可不,還有外國的藝術家呢,說希伯來語。您這是為中國文化‘走出去’做貢獻。”
“看來我是不得不出山了。”“道爺”拊掌沉吟,旋即揚起大嗓門,也不知對誰吼了一嗓子,“看他媽誰還敢瞧不起我——”
嚇得“六子”又捂襠站了起來?!叭齼骸币策B聲道,“瞧您說的,那不能夠呀”。我趁勢把合同掏了出來,但又發(fā)現(xiàn),“道爺”其實已經(jīng)不在聽了,他“吧唧”一口菜,“滋溜”一口酒,沉浸在自我絢麗的情緒中。一件事情便算敲定,但另一件事情,當天卻沒機會提起了——這是因為“道爺”興致高漲,立刻又拽著我開始了大規(guī)模試鏡活動。老頭兒要是搔首弄姿起來,可比起女人有過之而無不及,接下來的半天里,就連一旁伺候的“三兒”和“六子”都被搞得氣喘吁吁。在小院兒里,在湖畔,在紅木家具之間,各種扮相的“道爺”單臂大回環(huán),用渾厚的、清脆的、溫柔的口吻重復了無數(shù)遍“地道”。
而后一一對比,問我:“哪個更地道?”
我說:“各有各的地道,不過還是一開始最地道?!?/p>
“我也這么覺得。”“道爺”說,“凡事可不都這個理兒么——不能裝,裝的遲早會露餡。你也只能當你自己,別人你當?shù)昧嗣???/p>
說時口氣又揚了上去,不知對誰嚷嚷。趁一走神,我卻又想起了王大蓮。王大蓮在哪兒呢?其實也不是沒見過她。吃火鍋時,王大蓮就在一樓的廚房里切肉,但出來也不跟人說話,撂下東西就走。王大蓮怎么了?她是跟家里人鬧別扭了,還是覺得我礙眼了?她不是說過我能來“真好”嗎?但她似乎還不知道該怎么對親近的、尊敬的人們表達怨懟,更沒掌握含沙射影、指東打西那一類微妙的神情,因而呈現(xiàn)的還是食草動物般的木訥。
因而我也意識到,今天不是討論“那件事情”的恰當時機。只是回家還要向我媳婦匯報工作,小張自然又是一通好催。我再次向她保證:“容我徐圖之。”
于是心里存著個事兒,像屁股底下燎著一團火。好在小張言出必諾,當我再去拜訪,身后就跟著浩浩蕩蕩的拍攝隊伍了。他們在小院兒里架好機位,還在二樓露臺上設置了一組高瓦數(shù)燈光,也幸虧半扇樓都是王大蓮家的,否則非被投訴擾民不可。如此陣仗,令“道爺”非常滿意,他極其享受成為焦點的感覺。我甚而發(fā)現(xiàn),他有著與生俱來的演員天賦,當有鄰居探頭探腦地往院兒里看,“道爺”也不管人家叫“外地人”了,也不作勢拿皮筋崩人家了,而是會把燈泡腦袋歪向化妝師,聲稱“補個妝”。
然后沉穩(wěn)地解釋:“咳,接受一小采訪?!?/p>
一個老攝像偷偷問我:“這不是‘人來瘋’么——你從哪兒找的這么個主兒?”
我還得啟發(fā)他:“是不是渾身有‘戲’?是不是自帶光環(huán)?”
同時,我再度打量王大蓮家的房屋構造,也越發(fā)狐疑:半扇樓里的一個單元住了人,另一個單元全空著,連租都懶得租出去,怎么就不能遂了王大蓮的意,讓孩子們上個課呢?“道爺”也不是個小氣的人呀。我猜這對父女之間的分歧好像沒那么簡單。
然而該說的還得說,說時挑了個很有人情味兒的場合。那天拍攝的主題是“褡褳火燒”,“道爺”告訴過我們,他在當村長那些年,每次給部委送完特供菜,人家食堂的師傅都會烙出一鍋犒勞他。后來師傅退休,那份交情就斷了。而又經(jīng)劇組查訪,竟發(fā)現(xiàn)師傅自己開了小店,主營的還是這種北京面食。睹物思人,這一天“道爺”對著鏡頭來了段即興獨白:
“……管后勤的干部看不起我,送個菜還呼來喝去的,只有您替我說話,說您拌餡兒離不開我種的西葫蘆。您比好多人知道自己是誰?!?/p>
還說:“現(xiàn)在您還烙褡褳火燒,我種不了菜了。我過得不如您。”
還端杯:“多少年也沒跟您喝一盅,現(xiàn)在咱們‘云干杯’?!?/p>
隨著我喊“cut”,眾人齊聲叫好??梢哉f,這一場戲充分證明了“道爺”在鏡頭前的魅力,他也破天荒地對“三兒”和“六子”露出了笑模樣,還意猶未盡地聊起當年種西葫蘆,是誰給他挑的糞,誰陪他看的棚。此時不說,更待何時,當“道爺”脫了黃馬褂,摘了綠扳指,我就湊了過去。“道爺”瞇眼看我,燈泡腦袋熠熠生輝,而我打了個干澀的哈哈:“看您高興,想再跟您說個事兒?!?/p>
“道爺”說:“跟我說話還用挑時候——見外了不是?”
“有您這話就行?!蔽医又驼f了。當然表述還是很委婉,只說我看出來了,半扇樓的另一個單元是預備著給“大”和“二”結婚用的,到時他們齊家團圓,三世乃至四世同堂,該有多么興旺——只不過在此之前,讓那些房子先為“大”和“二”的茁壯成長做出一點兒貢獻,那又何樂而不為呢,“是不是這個理兒?”
不想,“道爺”的目光像棍子一樣直捅過來:“這話,是大蓮子讓你說的吧?”
“那倒不是……我也有點兒私心。”我說的是實情。
更不想,“道爺”的聲調又揚了起來,往四下里擴散:“長本事了?跟誰學的這套彎彎繞?有本事直接沖我來呀,接著跟我干呀?甭管怎么鬧,這家還是我做主。別看鑰匙別你腰上,這房子還是我從地里種出來的——”
連攝制組也停下了手里的活兒,豎耳茫然。而道爺甩手起身,慢吞吞地往一樓里屋走去,寬肩厚背,影子仿佛把門框都撐爆了。我半天沒醒過神兒來,正想跟過去緩解尷尬,卻被“六子”攔住了。這條硬漢竟令我感到了殺機。
“六子”簡潔地說:“我們家事兒少插嘴?!?/p>
還是“三兒”上前,對著“六子”的硬胳膊緊拍兩下,“嘛呢嘛呢”,這才替我解了圍。而被他拉到小院兒門外,我忍不住回眼一望,就見“道爺”已經(jīng)在客廳里的一張紅木貴妃榻上躺下了,背沖著諸人。他一手撐頭,大腿壓二腿,下半身忽然嗡鳴,放了個拐彎兒屁。就在這時,我還聽見一樓傳來一聲脆響,聞之令人悚然。
那是王大蓮在廚房摔了個鍋。
10
“道爺”撂挑子,罷演了。一連幾天,他也不接我電話,我去他家,所見皆是面朝墻的一尊臥佛。不時還會放個屁,固然是對我以示輕蔑,但那屁越來越蔫兒,讓我懷疑他近日來也是茶飯不思。我卻又畏縮不敢近前——門口還守著個“六子”呢。
我只好灰溜溜地回家去,對我媳婦抱怨:“你不催我也沒這事兒,現(xiàn)在好了吧?”
小張也始料未及,翻白眼兒:“他們這些人呀——”
這話我也聽蘇雅紋說過。然而縱使“他們”和“我們”涇渭分明,現(xiàn)在卻互相介入乃至互相綁定了:不僅“他們”和“我們”的孩子同窗共讀,“他們”還成為了“我們”工作的一部分。局面騎虎難下,我不得不盤算起了最壞的可能,也即項目告吹,拉倒扯淡,那無疑將是我藝術生涯中前所未有的潰敗。更荒唐的是,我至今也沒搞明白自己到底怎么得罪了“道爺”。老虎屁股摸不得,但屁股在哪兒總得告訴我吧。屁股上的火苗有如蠶食敗葉,終于燒到了我嘴里。我的一顆智齒發(fā)了炎,疼且不說,臉都歪了。
一天正在捂著臉焦躁,有人加我微信。原來是“三兒”,卻是“六子”推過來的。三六一十八,趕緊加了好友。我也不敢擺譜了,主動撥了過去,口齒不清地叫了聲“三大爺”。
電話那頭說:“該叫大爺就叫大爺,不要含含糊糊?!?/p>
我想說,不是含糊,我是疼。再開口卻道:“‘道爺’還好吧?”
“不好?!薄叭齼骸倍伦×宋业目吞?,“要不是為了我哥哥,我也懶得跟你廢話——來趟停車場吧。”
我開車到了商場。停車場半空著,崗亭的縫隙里白煙裊裊,乍看像失了火。我小跑過去,看到一個人影,有如霧中之花,嘴上叼著永不熄滅的煙屁。再朝窗戶里打量,木板桌上除了煙灰缸,還堆滿了花花綠綠的小紙條,原來都是彩票。
“三兒”正捏著其中一張,都快湊到鼻尖上了。片刻嘆口氣,是習以為常的失落,然后才抬頭看我:“幾天不見,怎么胖了?”
我說:“您再瞅瞅,兩邊臉胖才是胖,一邊臉胖那叫腫。”
“你也不容易?!薄叭齼骸钡那樯痰贡妊凵駨?,但隨即又說到了我的眼神,“可你不該哪壺不開提哪壺啊——眼睛出氣兒用的?”
我虛心接受,“哪兒能跟您比呀”,并作愿聞其詳狀。這似乎令“三兒”很滿意,他用一根煙屁又續(xù)上一根煙屁,一副慢慢道來的架勢。
先說的是“道爺”,用“三兒”的評價,“我哥哥這人,仁義?!?/p>
為論證“仁義”,他試舉兩例。一是對待村里的鄉(xiāng)親,原先好多人不是遷走了嗎?導致拆遷時沒了分房資格,這就讓“道爺”吃了心,總覺得他分的房子是頂占了人家的名額?!澳菐蛯O子也真夠孫子的,癱在床上的老娘都扔給我哥哥供養(yǎng)……其實我哥哥頂下那些地,只是看不得地荒了,不愿丟了‘種植先進村’的錦旗罷了?!倍鴷r至今日,只要原來的街坊家里有事兒,無論是婚喪嫁娶還是孩子上學,“道爺”必會第一個把意思盡到了,送的紅包比磚頭都厚。接著又說到了“三兒”自己,往事不堪回首——他也有地可供拆遷,怎么落得了今天的地步?這是因為他常年保持著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激情,過去就愛玩兒牌,等分了幾套房,更是一發(fā)不可收拾,地下百家樂、香港六合彩全沒錯過。這種生涯的結果,自然是被吃干抹凈,還是“道爺”把他從澳門贖回來的?!暗罓敗彼餍宰尅叭齼骸痹诩依镒≈?,還撥了套底商的收益給“三兒”養(yǎng)老。
“你以為我愛當這破看車的?我是要拿出個態(tài)度,讓我哥哥放心?!辈贿^總結個人得失,“三兒”又不認為賭是萬禍根苗了,而是歸結為眼神問題,“……當年‘葡京’梭哈,我也就是沒看清楚,把紅桃認成方片了。要是拿下那局,我能把電視臺包下來,讓全北京看我哥哥吃褡褳火燒?!?/p>
說完“道爺”,他又說到了王大蓮。用的還是那個詞兒,“仁義”,并且還是試舉兩例。首先說到王大蓮媽死得早,懂事兒也早,打小她就照顧“道爺”的飲食起居,還替“道爺”照顧村里的困難戶。早年間農(nóng)村燒火炕,丫頭那時又瘦,鉆到炕洞里掏灰,一到冬天黑得跟索馬里人似的?!叭齼骸边€記得,過去王大蓮也愛讀書,鄉(xiāng)里的老師還打算把她推薦到市里去念重點中學,然而跨區(qū)上學就得住校,如此一來,誰給“道爺”做飯燒炕呀?王大蓮就放棄了機會,連鄉(xiāng)里的中學也基本等于沒上。而有關王大蓮“仁義”的第二個證據(jù),就是和“六子”的婚姻了?!傲印北韧醮笊忂€慘,自小爹死娘嫁人,孤苦伶仃游蕩于山野之間,因為總受人欺負,打造出了彪悍的體魄與性格,終于犯了事兒,把人打傷判了刑。偏是王大蓮記得“六子”的好兒:小時掏火炕,她被壞小子們堵住洞口甕中捉鱉,還點火拿煙熏她,正是“六子”替她出頭,一掏炕就為她護法。等“六子”放出來,她求“道爺”帶著“六子”種菜,日久生情,倆人就好上了。也不嫌棄“六子”吃過牢飯。
“三兒”還補充性地介紹了“六子”:“別看他兇神惡煞的,那是被人欺負怕了,必須裝裝樣子。其實他心善著呢,拆遷以后沒事兒干,買了輛‘奔馳’拉黑活,只要碰上誰沒錢又有急事兒,一律白拉,有次為了送一老太太回家,愣是跑到了河北……”
而我這時牙更疼了,試圖把對話引向正題:“既然他們一家子都仁義,怎么自己卻鬧起別扭來了呢……‘道爺’的火兒,是沖著王大蓮來的吧?”
“三兒”說:“喲,你都看出來了?”
我說:“我眼神不如您,可也沒瞎到那個份兒上。”
“三兒”便又緊嘬兩口煙屁,從白霧中露出了迷惘:“你是沒看見他們家的那些好吵……又不過,常常吵了半天,倒讓人鬧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闯?。自打我們村里拆了遷,像我這樣在牌桌上‘造’干凈的還算痛快呢,別的人,‘溜冰’吸粉的也不在少數(shù)。再不就是為了房子翻臉,親哥們兒都不認了,女婿丈母娘在法院門口撂跤??蛇@些毛病,大蓮子他們家都沒有,他們向來是最能耐、也最體面的一家人呀……”
“三兒”總算說到了“道爺”和王大蓮的心結。我心深深處,中有千千結?!暗罓敗辈荒芊N菜之后閑得慌,王大蓮不去上班之后悶得慌,這些苦楚“三兒”都有過親身體會,所以他盡心地扮演了一個弄臣的角色——這方面“三兒”倒也稱職,人家畢竟是到澳門開過眼的——他勸“道爺”滿北京地去吃高級飯館,還攛掇王大蓮買衣裳買包,“可勁兒捯飭自己”。不就是花錢嘛,只要有價簽就好辦,皆為囊中之物。然而烈火烹油,花出的錢還真像糖水一般,再一咂吧也沒什么味兒。無獨有偶,王大蓮和“道爺”的眼神都黯淡了下去,那是狂歡之后的落寞,是飽食終日的凄涼,卻比實實在在的窮困更加噬心蝕骨。
那么接下來要講的,就是對于那些心結的反應了。父女二人反應各不相同,這才是別扭的原因?!暗罓敗碑吘苟靡o自己找點兒樂子,于是又聽了“三兒”的推薦,變吃喝為吃播。并且他還講究個師出有名,所以吃播也不光是吃播,還包括了弘揚北京文化,“讓那幫外地人見識見識,別來了北京還盡挑北京的毛病”。這招兒果真有效,打著大而化之的地圖炮,貌似填補了精神空白。只不過又有個讓他難受的地方——“道爺”發(fā)現(xiàn),對于他那滿腔熱情的新愛好,女兒卻好像虛與委蛇。過去王大蓮是多么恭順啊,簡直把村長爸爸當成了身邊現(xiàn)成的一尊活神,可如今呢,“道爺”敏銳地感到,那恭順之下缺了點兒什么。更讓“道爺”難以忍受的是,漸漸地,王大蓮連表面的恭順都懶得裝了。王大蓮木訥的表情里似乎藏著淺笑,跟他說話也經(jīng)常不是熱絡的大嗓門了,而是變得悠悠的,底下卻有一層冷淡和疏離。那里面有句潛臺詞:我不認同您的“范兒”。
對,不認同。好不容易拿起來的“范兒”,最親近的人卻不認同。對于能耐了一輩子的老人而言,這無異于奇恥大辱。不過王大蓮又實在讓人指摘不出什么來:她照常履行著她的職責和義務。半扇樓和幾處底商都是王大蓮打理,“大”和“二”日益成長,撫育下一代的任務也落在了王大蓮肩上。但恰因無可指摘,更讓“道爺”一團邪火沒處撒,所以經(jīng)常為點兒雞毛蒜皮和家里人動氣,不只針對女兒,也殃及“三兒”和“六子”。這老頭兒的形象也變了,從粗豪爽朗變成了尖酸刻薄。
而看來,在王大蓮家辦班的事兒,也和上述背景有關。這一想法果然得到了證實,“三兒”隨后講到了近日的那場沖突:對于王大蓮所轉述的蘇雅紋的動議,“道爺”橫挑鼻子豎挑眼,說“受不了家里人多,太吵”——這當然都是無稽之談,“道爺”從不是個好靜的人,平常還老埋怨新小區(qū)不如村里有人氣兒呢。別的事兒也就罷了,這次王大蓮卻一反常態(tài)地堅定起來,遂與“道爺”辯論。倆大嗓門節(jié)節(jié)攀升,又演變成了對孩子教育問題的熱議。
“道爺”表示,早就看不慣給“大”和“二”報那么多的班了,他算了一筆賬:
“咱們家的孩子,犯得著嗎?上學是為了什么?找工作。找工作是為了什么?掙工資。不就是錢的事兒嗎?將來這半扇樓還不夠他們‘造’的?你還真指望他們在學校里拔尖兒?就算他們上清華上北大,我話撂這兒——以后也掙不出這些房來。”
復又總結:“所以你這不是瞎逼‘作’嗎?”
“道爺”這筆賬暗合了網(wǎng)上流傳的一則悖論:沒有學區(qū)房,就上不了好大學,然而上了好大學,也掙不出學區(qū)房。兩頭堵,堵得王大蓮半晌無言。但她仍不認同“瞎逼作”這一判斷。正當“道爺”志得意滿地呷著一杯釅茶,她才猝然回擊:“這不是錢的事兒。我是怕他們將來像我、像他爸、像您一樣……”
“像我們一樣怎么啦?”
“被人看不起?!?/p>
這就捅漏了馬蜂窩?!暗罓敗眴芰艘豢冢瑹襞菽X袋如同接入了兩萬伏的電流,亮得都快炸了。有效討論戛然而止,他語無倫次、口不擇言地辱罵著王大蓮,還拿那只宜興紫砂壺朝王大蓮砸了過去——幸虧“六子”及時出現(xiàn),忠勇地擋在媳婦和老丈人之間,但脖子上的那條龍卻像皮皮蝦一樣被燙紅了。而“道爺”還在兀自不休地暴跳著,質問王大蓮:“誰敢看不起我?誰教你的這些——是不是姓蘇那娘們兒?”
這次王大蓮回得倒快:“有什么事兒說什么事兒,甭盡扯上別人——”
“說?”“道爺”決絕地一揮手,“我這輩子沒虧欠過誰,誰也休想說我什么。從今往后,我跟你們都他媽的說,不,著?!?/p>
經(jīng)此一役,父女倆陷入了冷戰(zhàn)。也真難為了“道爺”,家中遭此巨變,還能滿懷激情地投入吃播事業(yè)——他恰恰是被王大蓮的那句“看不起”戳了心窩子,想以此來證明自己是能被人“看得起”的。而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我還火上澆油,這就再度摧殘了老頭兒那顆傷痕累累的玻璃心?!暗罓敗边€有可能把我也視為了和王大蓮、蘇雅紋一伙兒的。
對此,我矢口否認:“這就錯怪我了?!?/p>
“三兒”追問:“那你為什么——”
我搖頭苦笑,又把話岔開:“先別問我是為什么——咱們只說眼下的情況,誰也不希望他們家接著鬧下去吧?再鬧下去,我的片子黃了,您沒準兒也沒地兒去了,只能永遠看車。話還是說回來,親生的父女,何必水火不容呢?現(xiàn)成的房子,何必不用它換個和氣呢?大家都退一步,不就好辦了嗎?”
“三兒”點頭稱是,但他又說:“然而眼下,兩邊的確是‘僵’上了。我哥哥那人,從不跟人低頭……當年給公家供菜,對方要吃回扣,他寧可菜都爛在地里也不給。你想他這么個脾性,又是對自己女兒,怎么可能先軟下去?我估摸著他沒準兒已經(jīng)后悔了,只等著大蓮子給他一個臺階下呢,而大蓮子呢,又能聽進去你的話,所以不如……”
所以不如由我去從中說項。我哭笑不得:怎么又是我。更讓我哭笑不得的是:大家都是中國人,怎么就好像語言不通似的,必須由一個外人充當翻譯。又可見對于人類而言,巴別塔是個永恒的夢,但我卻要在那虛幻的塔影上攀爬不休。
我不禁悲哀:“哥們兒畢竟是個導演,怎么都把我當成說嘴的了?!?/p>
“你們這些人,不就是比我們能說會道嗎……你是一個優(yōu)秀的口腔工作者。”“三兒”給我扣了個文不對題的高帽子,信賴地看著我,“這也是我找你來的目的了?!?/p>
停車場上起了風,從北部山區(qū)掠過來,裹著青草的氣息。春天快到了。記得芽芽小時候,我們每年春天都會帶她到山上去野餐,記得有座山頂上還立著一尊佘太君的雕像——傳說在古代,那位杰出婦女就屹立于山巔,眺望著子弟兵們與異族浴血廝殺?,F(xiàn)在這里變成了北京最繁華的科技產(chǎn)業(yè)園與住宅區(qū)?,F(xiàn)在我們一家也再沒有時間到山上消磨了。古人來者,天地悠悠,我竟有愴然涕下之感。但那其實只是花粉過敏,導致我在智齒之外又發(fā)作了鼻炎。而我突然問“三兒”:
“對了,今天其實是‘道爺’讓您找我的吧?是他自己透出口風……”
“三兒”笑而不語,更如霧里看花。半晌他才說:
“反正你記著一條兒——只要給我哥哥解了心寬,房子還不是隨便使。別說辦個輔導班了,耍把式賣藝也夠哇?!?/p>
11
在那春暖花開之際,我又像個不厭其煩的調解員,說服的對象卻從“道爺”變成了王大蓮。但我又有個疑惑,恰恰是針對王大蓮的了。如果說“道爺”耍脾氣使小性的原因,本質上是無所事事的空虛、英雄遲暮的不甘,那么王大蓮又是為了什么呢?
此時反觀王大蓮,好像時時飽含著一股擰巴的力量。再打個不尊重的比方,王大蓮讓我想到樓下那些在春風里無助凄號的野貓,但貓們都明白自己的苦衷在哪兒,有了苦衷還能叫,一叫別的貓就能懂,而王大蓮呢,仿佛誰都不能理解她為何如此擰巴。由此可見,王大蓮還不如貓。
在學校門口,我走向她,捂著半張臉,苦不堪言地笑了笑。
王大蓮卻像個沒事兒人,掄著她的“愛馬仕”,用奔放的大嗓門招呼我。這人到底是忘性大呢,還是離開了家心情就會舒暢起來?她還對我的腫臉進行了診斷:“春天就愛上火,你得去趟口腔診所。到地兒提我,我有貴賓卡……”
又想起那筆學費的事兒,我卻寧可在公立醫(yī)院排號。這時孩子們放了學,蘇雅紋又加班,我們便帶領這支小小的路隊,馬不停蹄地趕往商場。此時商場的氣氛也和以往不同,各種“內部消息”風起云涌,輔導班竟有山雨欲來之勢,“續(xù)費優(yōu)惠”的宣傳彩頁不再隨處發(fā)放,催繳房租的通知卻赫然貼在了玻璃門上。當孩子們進了教室,王大蓮又照例站在電梯旁邊。遙遙望去,她那斜倚憑欄的姿態(tài)岌岌可危,不時朝我投來一瞥,又一瞥。恰好我的一側空了出來,我拍拍長凳,示意王大蓮坐過來。
她挪動身軀,頭兩步慢,后幾步快,裹著風。坐下時遞給我一杯奶茶,又將吸管戳進另一杯的塑料膜,示范一般咕嚕起來。我默默地、近距離地注視著她。一個斯文敗類死盯著憨厚的富婆,這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圖財賣色。但是怪了,王大蓮保持著與我相應的沉默,那沉默里似乎也有期待。我們對視半晌,嘆息般的一笑,這才搶著開口。
王大蓮說:“前陣子讓您見笑了。”
我說:“怪我嘴欠,給你們家添了麻煩?!?/p>
“不不,您那天是幫我說話呢,我哪兒能不識好歹?!蓖醮笊忣D了一頓,“不過今天……是我爸爸托您帶話了吧?”
正如我看穿了“三兒”,我也在王大蓮眼中一覽無遺。我被問得一驚,隨即檢討:王大蓮那食草動物般的木訥之下,深藏著一顆永不停轉的大腦,還是那句話,誰比誰傻多少啊。于是,我愈發(fā)對她報以誠懇的尊重與平視,又復述了和“三兒”的那番交談。
我又道:“你受了不少冤枉氣,可你也得體諒,老人有時候跟小孩兒似的,該哄著就得哄著。再換個角度想,你……哦不,咱們想要的是什么?不就是在家辦班么?既然如此,又何必把是非曲直掰扯得那么清楚呢?退一步海闊天空嘛?!?/p>
我說得苦口婆心,并且自以為站在了“他們”的立場上。那是一種實用主義原則:不要拘泥于理念之爭,把事兒辦成了才是重要的。但我正在說著,卻發(fā)現(xiàn)王大蓮那本來亮晶晶的眼睛晦暗了下去。這也導致我底氣不足,仿佛正在表演一場自作多情的獨角戲。王大蓮已經(jīng)喝完一杯奶茶,把吸管拔出來,隨即將注意力轉向了卡在吸管里的一顆珍珠——她費力地嘬,嘬不出來,又對著吸管吹氣,卻令那枚糯米彈丸破膛而出,準確地擊中了斜對面一個女人正在刷著的手機。艷麗的媽媽嗷了一聲,我和王大蓮卻早將奶茶杯子藏到凳子底下去了。
當我又憋著窮極無聊的笑,卻見王大蓮重新瞪住了我。這時她才開口:“莊導,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們家好,我得謝謝你。”
但她又說:“不過咱們想的不一樣。”
我還沒來得及做聆聽狀,她已經(jīng)說了下去:“你說的道理,其實是怎么達到目的,這我還不懂?以前我都是這么想事兒的。但是我發(fā)現(xiàn)眼前這事兒……不能這么想了。我倒要問你一個問題——你說我爸爸那么熱衷于拋頭露面,又是為了什么?”
我想說“老有所樂”,但立刻否決了這個答案。半晌我答:“恐怕還和尊重有關……涉及個人價值什么的吧?!?/p>
“對嘍,還是你們會說話。按我們的說法,他一輩子就好個‘面兒’。若不是好‘面兒’,也不會當村長,也不會非要把菜種出個名堂來?!蓖醮笊忺c頭,目光卻又變成探尋性的了,“其實何止他,我們全家都好‘面兒’。其實何止我們家,要是沒皮沒臉,人不都白活了嗎?可我又得問你了,你覺得我爸爸這樣,能獲得……尊重嗎?”
這又把我問住了。我抵擋一般說:“你可不要小看了網(wǎng)紅,多少人迷他們呢?!?/p>
王大蓮的提問接踵而至:“有人看,這沒問題,但怎么看卻是問題。咱們說的不是尊重嗎?就憑在手機里耍寶,像填鴨一樣塞食,那會有人尊重嗎?鴨子就算把自己撐死,金字招牌不也是掛在全聚德的門臉上,而不是掛在鴨圈里呀——對不對?”
事實上,隨著此前上線的吃播視頻廣為流傳,我們的團隊也發(fā)現(xiàn),網(wǎng)友對于“道爺”的觀感分為兩類:一類固然是喜聞樂見,另一類就是明顯的揶揄和調侃了。后者還給“道爺”起了個外號叫“道公公”,形容的正是他那黃馬褂配綠扳指的獨特造型;轉發(fā)“道爺”作品的時候,他們也會冠以“閹黨又出奇招”之類的標題。由于擔心影響“道爺”的情緒,那些評論我們盡量屏蔽,不讓老頭兒看見。而此時,我一邊驚異于王大蓮那木訥之下的敏感,一邊又企圖和稀泥:“網(wǎng)上嘴雜,大可不必在意。”
“不,‘他們’就是針對‘我們’,看不起‘我們’。”王大蓮執(zhí)拗地反駁我,并引申到了自己身上,“‘他們’雖不明說,可我都能感覺得到。在‘他們’眼里,我過去是個小偷,現(xiàn)在是個白癡——我承認我從游泳班拿過一只鴨子,但那不是情有可原嗎;我承認我懂得少,分不清管樂和弦樂,但我們家‘大’和‘二’就不配和‘他們’的孩子一起上學嗎?自從轉學過來,我們家‘大’就沒高興過,要不是認識了芽芽和‘斯坦利’,‘二’也別想交到一個朋友?!麄儭商彀选異邸健椤綊煸谧爝叄依锼罈l狗都像死了親爹一樣,怎么就學不會把‘我們’當人呀?”
說到后來,王大蓮的語速前所未有地加快,噼啪爆裂。我猜這些話已經(jīng)在她的頭腦中醞釀多年,反復預演,現(xiàn)在終于找到了傾吐的對象?!八麄儭钡淖飷后乐耠y書,我聽得膽戰(zhàn),不禁撇清:“不要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當然啦,你和蘇雅紋幫過我,你們跟‘他們’不一樣?!?/p>
我又道:“我想說的是……即便如此,也沒什么大不了。人字的結構固然是互相支撐,但也總是一撇壓著一捺。我不也被人看不起嗎?人家的爸爸都在干大事兒,只有我成天閑得蛋疼……可哥們兒的態(tài)度是愛說說去,我自巋然不動。”
王大蓮的思路和語言一起加速,果決地打斷我:“你不在乎,是因為你有不在乎的資格。說到底,你也是‘他們’中的一個。”
一會兒跟“他們”不一樣,一會兒又被劃入“他們”的陣營,我也暈了。我試圖直指要害:“那么按照你的想法,你要怎么才能滿意……才算獲得了尊重呢?”
王大蓮朗聲道:“很簡單——跟他們一樣不就得了?!?/p>
我登時不暈了,但又沒來由地一悚:“這可有點兒難度……”
話說一半,我就后悔了。我意識到,與王大蓮交談要非常小心,我們之間存在的不只是一條界線,更有可能是一個雷區(qū),隨時都會隆隆炸響。好在這次,王大蓮不以為意——她反而浮現(xiàn)出了興奮的、津津樂道的表情,她的話語也保持著高速巡航,正在飛向未可知的遠方:“我知道那不容易,但也不是做不到。過去咱們窮,不怕你笑話,我爸爸和‘三大爺’睡覺前都要把褲衩脫下來,怕磨破了還得買新的——可現(xiàn)在呢,‘他們’住哪兒咱們也住哪兒,‘他們’開什么車咱們也開什么車,而且咱們還比‘他們’的強。不就是報班嗎,我早就嫌跑出來上課麻煩了,讓老師送貨上門不省事兒嗎;不就是樂器嗎,有眼兒的拉線兒的咱們置辦全套,成不成調先聽個響。即使我爸爸變不成‘他們’,我也變不成‘他們’,我就不信我們家‘大’和‘二’也變不成‘他們’。等到‘大’和‘二’變成了‘他們’,我們就是‘他們’的媽,‘他們’的姥爺,‘他們’還敢看不起我們嗎?”
說時,她往教室里望了一眼??上z肉丸子并未理解為娘的苦心,正在扭來扭去,歡樂不可名狀。王大蓮又照門踹了一腳,霎時令她的兒子們筆直坐好。
接著她又回頭說:“說到底,我也是為了孩子?!?/p>
她還說:“誰讓我們住在這里呢,誰讓‘他們’來到這里了呢?‘他們’一來,這里就跟以前不一樣了。沒辦法,我們也只能和以前不一樣。這個我爸爸不懂。別的我都能順著他,唯有這事兒,涉及了做人的根本,要想我服軟兒——那不能夠哇?!?/p>
她爸爸不懂,我卻貌似懂了。但也正因此,我居然被王大蓮封了口,辯無可辯。我又分析著形勢:看來我是沒法說服王大蓮了,我愧對我媳婦,也愧對“道爺”。上述想法令我絕望,也令我倦怠。當課程結束,王大蓮提議,我們可以一起去她家里等蘇雅紋——“有你們在,我在家還舒坦點兒”——而我搖了搖頭。我問“斯坦利”想怎么安排剩下的時間。“斯坦利”心照不宣地回答,在咖啡館待著就好了,“大”和“二”困了的話,就先回家睡覺吧??吞滓环醮笊彽降最I著倆肉丸子走了。
出了商場大門,她扭頭回望我一眼,眼里竟又有光在閃。
來到咖啡館,我和孩子們暫時松快下來。芽芽纏著“斯坦利”,非讓他陪自己畫畫,等畫起來,卻變成了“斯坦利”大顯身手——早聽說“斯坦利”在外面得過獎,他只用簡單的線條就能勾勒事物,筆鋒傳神;而令芽芽一頭霧水的是,“斯坦利”的畫里總有一只造型可愛的鴨子,它可以出現(xiàn)在任何地方,在天空,在森林,在車水馬龍的樓宇之間。它像一枚印章,似乎將一切都變得不真實了,有如夢境。
芽芽還問:“它是什么顏色的呀?”
“斯坦利”說:“黃的。小時候去游泳,我最喜歡它。那時我爸爸還沒去外地,他會把我抱到鴨子背上,我們一起漂在水里……”
我想起來,芽芽在游泳班里就是“斯坦利”的同學,但她對此毫無印象,更別提一只鴨子了。本來也是,兩歲的事兒,誰又記得清?倒是“斯坦利”那出奇的記憶力令人咂舌。此時在我眼中,這男孩兒幾乎洋溢著妖異的色彩了。而今天總算有一件順利的事,蘇雅紋很早就結束了加班,妝容不亂地趕回來了。為了對我們表示感謝,她還給芽芽帶來了出版社新上市的“宮西達也”繪本:
“只給你,‘斯坦利’就算了……他正在培養(yǎng)雙語閱讀習慣,早就不看圖畫了?!?/p>
我已經(jīng)懶得揣測那些弦外之音了,和她各自出門。但和上次告別不同,這次我沒先走,而是將車子開到和蘇雅紋并排的位置停下,搖下車窗。春風兜頭蓋臉,令我的智齒更加腫脹了。我提綱挈領地說了我的難處。
蘇雅紋凝眉思慮片刻:“聽你的意思,事情的關鍵還在王大蓮嘍?”
我附和:“是呀,解鈴還須系鈴人?!?/p>
“那就不難解決,”蘇雅紋輕松地笑了,面容愈發(fā)精致,“你盡了力,但實話實說,男人和女人之間……還是不大好溝通的,有時候就像兩個物種一樣。而我可以站在同為母親的立場上,再去找她談一談?!?/p>
聽她這樣說,我暗自吁了口氣——我將包袱甩給了蘇雅紋,從而結束了自己多方傳話的尷尬局面。說來也算公道,事情的始作俑者,不正是蘇雅紋嗎?而蘇雅紋沒有推卸責任,這令我欣慰。但我又好奇,她將會如何勸說王大蓮呢?
蘇雅紋卻不再給我討論的機會,她踩了腳油門,“沃爾沃”從我側面躥了出去。面對敗軍之將,她用這種方式展示了自信。與此同時,我留意到一個小小的異樣:她身后的“斯坦利”正趴在車窗上,用腦門撞擊著玻璃。我從沒見他做出過如此煩躁、無意義的舉動,但正在惶惑,車子已經(jīng)走遠了。
12
有了蘇雅紋出馬,我得以騰出手來,去對付那顆惱人的智齒了。偏這時,小張介紹的經(jīng)紀人也發(fā)來了通牒:鑒于“道爺”的項目止步不前,我必須接拍公司旗下一批模特的宣傳片,以此來替他們止損。我被迫又和小張換班,讓她照料芽芽,自己則每日穿梭于各大秀場,勤勉地追蹤那些厭食癥患者的平胸、細腰和大長腿。
在此期間,大形勢也在變化。蘇雅紋誠不我欺,當春天過去,盛夏來臨,教育部門宣布了“減負”政策,也即“減輕學生作業(yè)負擔,減輕學生校外培訓負擔”。文件白紙黑字,一夜之間,教培行業(yè)哀鴻遍野,相關從業(yè)者常年都在販賣焦慮,現(xiàn)在卻成了最焦慮的一群人。而對我們來說,除了學費能不能退還之外,還有一重困境:也許新政策給大多數(shù)父母解了套,只有我們這片的居民恰恰相反。這是特殊的地理位置和歷史原因決定的——如前所述,為了讓孩子上個“牛小”,我們都付出了怎樣卓絕的犧牲啊。像我們這種早落戶的還算幸運,還有很多家庭是傾盡積蓄、穿城跨省,進行著一場有關未來的豪賭。按照教改方針,以后學校一律拉平,“牛小”不“?!?,那么我們的“雞娃”是否應該“雞”下去?
答案是肯定的,甚而是悲壯的。賭局已經(jīng)開始,掀了桌子也得記賬。倘不如此,我們的房子就白買了,我們報班的錢也白花了。而在這一方針的指引之下,此番我媳婦小張接管芽芽,就不像以前那么輕松了。
一天我在秀場拍完素材,回家已經(jīng)很晚了,卻看到芽芽癱坐在地板上,猛烈抽泣。再看沙發(fā)上,小張毫不遜色,也抱著靠枕抹眼淚。此情此景,仿佛發(fā)生了什么人間慘劇,而又一問,才知道她們正在合力計算一道應用題。小明走路,每小時五公里,小紅騎自行車,每小時十五公里,小明與小紅之間相隔十公里,問:小紅什么時候才能追上小明?芽芽不會,小張就教她,教了三遍還不會,倆人互相指責、斗嘴,乃至于像空襲警報一樣鳴叫,小張就急了,擰了芽芽一把,芽芽索性滿地打起滾來。都說女兒到了青春期,與母親必有一戰(zhàn),因為數(shù)學題,我們家的戰(zhàn)爭提前了。而小紅追了一晚上,到底也沒追上小明。
我苦笑,和稀泥:“不追了。阿基里斯也追不上烏龜嘛?!?/p>
小張的悲苦卻不限于一時,她又控訴,女兒這陣子越發(fā)沒樣兒了。誠然,學校不留作業(yè),外面的課都停了,不把心玩野了才怪呢??蛇€是那個道理,快樂一時,將來上中學、上大學不還是要看成績的?緊扣關鍵問題,我媳婦難得地沒把矛頭轉向我,而是恨恨地道:“孩子都怕老師,所以班還是得上。”
但對我們而言,此時班能不能上,除了取決于“道爺”,也取決于王大蓮,此外還取決于蘇雅紋。這條邏輯線,同樣不需要我來為她梳理——小張抄起手機進了屋,我猜是和蘇雅紋共商大計去了。我呢,一邊給女兒抹臉,一邊又想,已經(jīng)過了許久,蘇雅紋怎么沒動靜了?她不是手拿把掐地說過“不難解決”嗎?
再一想,我也有很久沒見過王大蓮,沒見過“道爺”了。他們還在冷戰(zhàn)嗎?王大蓮還在擰巴嗎?“道爺”的“地道”又能與誰道來……也是怪了,此時想起“他們”,竟有一種既陌生又熟悉的感傷。不僅如此,因為想到“他們”,我還對“自己是誰”這個問題也惶惑了起來。當女兒抽抽搭搭地睡著了,我在小餐臺前捧著一杯紅酒,像個慎思明辨的白癡,意念飄蕩。
而又巧了,如同原子間隱秘的同頻共振,次日一早,“道爺”就找到了我。他找我,仍不是直接找,但這次不是讓“三兒”傳話,而是換做了委派“六子”前來?!傲印眻?zhí)行任務也照例是那么隆重而粗暴,他給我發(fā)了條語音,就四個字兒,“車在樓下”,我扒著窗戶一看,“奔馳”干脆杵到單元門口的草坪上了。
下樓上車,一路無話。我本想問“六子”,之所以重新召我上門,是“道爺”想通了嗎?假如“道爺”想通了的話,是因為王大蓮想通了嗎?但我又生生把話咽了回去——這時發(fā)現(xiàn),“六子”的神色與以前不同。過去他總透出一股豪橫的狠勁兒,現(xiàn)在卻呆滯而茫然,開進小區(qū)門口時,“奔馳”還蹭到了路邊的石墩子,一只輪轂轱轆著滾遠。保安在身后追逐喊叫,好像民國大元帥在玩兒滾鐵環(huán),“六子”卻壓根兒沒聽見。
穿林打葉,湖水波光乍現(xiàn)。還是來到小院兒門前,卻見小院兒變了模樣——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多了一堵墻。在花棚與八仙桌一側,那堵墻顯得極其粗陋,紅磚摞成,一人多高,連墻縫里的水泥都沒刮干凈。此時還要再介紹一下王大蓮家的格局:“半扇樓”分為兩個單元,一樓都帶院兒,但因為她們家人只住把邊靠東的那個單元,所以里面靠西的單元全空著——按照過去的設想,西邊的房子要等“大”和“二”長大成人才能派上用場。而現(xiàn)在,那堵墻赫然橫亙于兩個單元的分界線上,仿佛一把鈍刀,要將“半扇樓”從中切開似的。
墻的兩側也呈現(xiàn)出了截然不同的景觀:東邊郁郁蔥蔥,西邊空空蕩蕩。不過恰恰從荒涼的西邊傳出了動靜——玻璃窗里叮叮當當?shù)厍么蛑裁?,身穿工裝的人影出來進去。同樣突兀的還有一樣東西,就是原先放在東邊院兒里花棚上的那只塑料鴨子,這時被扔到了墻的另一端。鴨子孤零零地斜靠墻角,像遭到了驅逐。
這一景令我恍惚,而“六子”已經(jīng)下車替我開了門。他的態(tài)度卻一轉而硬,恢復了威脅口吻:“管著你的嘴,不該說的別瞎咧咧?!?/p>
還在嘴上比畫了個拉拉鎖的姿勢。我不禁請教:“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呀?”
“六子”歪頭,半晌才答:“反正不能挑唆大蓮子和她爸的關系。”
我更叫屈:“我哪兒有呀,從來就沒……”
“這我知道?!薄傲印庇譄┰甑厮︻^,“要不早廢了你了。”
他面露狠色,令我肝兒顫。原來是在給我打預防針,只不過一針下去,我更困惑于他們家人的“病”在哪兒了。而三言兩語間,“六子”已經(jīng)將我領進了東邊“道爺”的那個小院兒之內,自己卻恢復了恭謹?shù)哪?,雙手捂襠站在門口。我進門,就見貴妃榻上仍是一尊臥佛,“道爺”朝墻躺著,沒有了屁聲,連呼吸都若有若無。四下肅靜,暗紅的家具和陰影混同一色,倒像豬血被凝固成了血豆腐。
我往前探了兩步,邊走邊斟酌:“‘道爺’,一向可好?”
“道爺”骨碌一下滾起來:“莊導,別來無恙?”
我們四目相望。我的臉還腫著,“道爺”卻明顯瘦了,兩腮都凹了進去。他的兩眼還像熊貓一樣,一邊一團黑。這就讓我真摯地心疼起來——原來多魁偉一老頭兒啊。偏這時,從隔壁也就是西邊那個單元里,又傳來了隆隆之聲。不僅敲打,都鑿上墻了,震得滿屋的血豆腐簇簇直晃。
我也顧不得該說不該說了,指著院兒里的那堵墻:“您家這是干嗎呢?”
“不提,不提?!薄暗罓敗蔽⑽]了揮巴掌,反對我道,“我今兒請您來,是想跟您道個歉,前些日子怠慢了您,您別跟我計較。按說本該我上門去找您的,可我又想,您家里還有小閨女呢,我是糙人,別嚇著孩子?!?/p>
我趕緊說:“您這說的哪里話。我閨女也是您的‘粉兒’。”
“道爺”眼里就一閃:“那我再問個事兒……咱們的隊伍還在吧?”
他問的是劇組。我意識到了什么:“十幾個人,七八條槍,全都待命等著您呢——不過藝精于勤,我讓他們到別地兒操練去了?!?/p>
“還能回來?”
“隨時的,您一句話?!?/p>
“道爺”就一拍大腿,那一瞬間重現(xiàn)了豪邁之色,“還是自己人靠得住?!蔽矣植唤牣?,我怎么倒成了“自己人”了。接下來,“道爺”便和我商量起了重啟吃播的事宜。他表示,經(jīng)過這一陣子的閉關,他已經(jīng)調整好了狀態(tài),只等著閃亮復出呢?!懊诽m芳唱戲為了什么?為了‘座兒’。那么我吃飯為了什么?為了‘粉兒’?!币虼怂直硎?,要把有限的飯量投入到無限的為“粉兒”服務中去。金杯銀杯,不如“粉兒”的口碑。但突然又嘆一口氣,“不怕您笑話,我心里冤得慌啊。為村里人忙活一輩子,村子沒了,為家里人操心一輩子,家也快沒了。幸虧還剩下這么一樂兒,要不然還真不知該怎么活了。”
但又昂揚:“好活歹活,得活出個氣魄。想看我的笑話?門兒也沒有哇?!?/p>
“道爺”的話高屋建瓴,語無倫次,然而余韻悲涼。嗯,人生的底色是悲涼。而我一邊聽著,揣測著,一邊又想起了那句警告,“不該說的別瞎咧咧”?!傲印本驮陂T口守著呢。我也只能打岔:
“既然還要吃播,那咱們先試試鏡,定個型……您的黃馬褂和綠扳指呢?”
“道爺”卻歪頭沉思,如老僧入定。燈泡一瞬熄滅,又乍然亮起。他豎起一根胡蘿卜般的手指,指向院兒外那堵墻:“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兒嗎?”
那一刻,我分明感到后脖頸子一扎,是“六子”的目光鋒利地攮了上來。然而“道爺”雖然頹唐,余威尚在,只一瞪,就將“六子”瞪了回去。看來“道爺”把我叫來,為的可不只是說說吃播的事兒,我也愈發(fā)感到荒誕:怎么自己除了要在王大蓮和“道爺”之間傳話,還充當了這對父女的義務聽眾?難道他們已經(jīng)找不到可以說話的人了?
于是“不提不提”,還是得提。隨著“啪”一聲,“道爺”給了自個兒一嘴巴,“我也不在乎這張老臉了”,兀自說了下去。說時還是大嗓門,搖頭晃腦、絮絮叨叨,同時伴隨著撓癢癢和擤鼻涕——這導致他身上沾了一些黏稠的液體,被風一吹直拉絲兒。
說到那堵墻的由來,就要說到他和王大蓮不久前的一次攤牌。
而說到那次攤牌,還要再對局勢進行一下評估:雙方看似僵持不下,實際上卻是“道爺”占優(yōu)——只要他不點頭,家里就不能辦班,但時不我待,“減負”的形勢可不等人,這個他聽鄰居議論過。因此他動氣歸動氣,心理上卻穩(wěn)坐高臺,只等著王大蓮來服軟。再不服,耗死你,“道爺”這樣想。于是一天,當王大蓮又沏了一壺茉莉花,將半鍋褡褳火燒端到貴妃榻前,“道爺”還拿著“范兒”呢。也正如他所期待的,王大蓮再現(xiàn)了面對爸爸應有的神態(tài),尊敬、平和、低眉順眼。
只不過,那尊敬之下怎么少了點兒體貼?平和之下怎么多了些冷淡?低眉順眼地勸他“別餓著自個兒”的時候,怎么語調卻又是悠悠的,倒流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然而“道爺”顧不得深究了,再說他也真餓了。但他享受戰(zhàn)果的方式卻是更進一步地拿“范兒”——捏起一只肥墩墩的火燒,晃了一晃,又扔回了盤子里。
接著他哼了一聲:“不用你來心疼我。”
嗟不來食,爹也不食。同時他斜眼看著王大蓮。王大蓮就淺淺一笑,又道:“那天您拍吃播,我也看見了,知道您惦記著這一口兒,所以專門到食堂老師傅開的店里,又給您買了來。我還替您帶好兒了呢,您的朋友也問您好。”
“道爺”的斜眼就正了,擰起的眉毛也舒展開來,仿佛燈泡上的兩只蛾子分道揚鑣。他又哼一聲:“你倒是有心??汕瓣囎?,你怎么就那么不懂事兒呢?”
王大蓮道:“我錯了,我惹您生氣了?!?/p>
認錯也接得挺緊,全不復往日的木訥。那一刻,“道爺”甚至覺得女兒變聰明了,但再一想,王大蓮又何嘗笨過呢:僅以對待“三兒”和“六子”為例,別人都說他倆一個賭鬼,一個青皮,留在家里是禍害,王大蓮卻看出他倆雖然有毛病,可也有一點好,那就是“仁義”。正是因為王大蓮的眼光,如今“道爺”身邊才有了這一個兄弟半個兒。識人善用,何止是小聰明啊,簡直是大智慧。而王大蓮絞盡腦汁,還不都是為了這個家里好?
想到這里,“道爺”又有一絲感動,郁積多日的恨意竟也消散了。但他還在拿腔拿調:“甭來虛的,說說你以后怎么做?”
“以后不惹您了。”王大蓮停了停,平緩地迸出倆字兒,“我走?!?/p>
噼啪一聲,如同電門進水,迸出了火花。那一刻,“道爺”也飛快地哆嗦了一下,剛拿起的火燒又掉了下去。他幾乎認為自己聽錯了:“走?”
王大蓮不緊不慢地重復,就剩一個字兒了:“走?!?/p>
“道爺”倒吸口氣:“你走哪兒去呀?”
王大蓮抬手,一指隔壁:“就那兒,不遠?!?/p>
哦,原來并不是遠走高飛。然而無論是當時面對女兒,還是事后向我轉述,“道爺”的神情都沒有變得輕松。相反,燈泡上的兩只蛾子重又聚集,扭打在了一處。于是不光是他,連我都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明明是在一個家里,橫豎出不了“半扇樓”,王大蓮又談何“走”呢?而接下來,不等“道爺”再問,王大蓮便解釋了她的構想:很簡單,她要帶著孩子搬到西邊那個空著的單元里去。從此各過各的,誰也不要干涉誰。至于“三兒”和“六子”,他倆留在東邊也行,搬到西邊也行,全看各人意愿。就連后續(xù)事宜都安排好了,可見王大蓮思慮周全,絕非一時沖動。
如果這是一場牌局,就相當于王大蓮先叫牌了。震驚之余,“道爺”也不得不跟了一手:“說走就走?你就算想搬到西邊去,也得看我答應不答應啊——”
王大蓮說:“我這么大個人,還不能決定自己住哪兒?”
“道爺”說:“腳是你自個兒的,可西邊的房子讓不讓你住,得我說了算。”
沒想到,王大蓮緊跟著又說出了一番道理,這就不僅堵了“道爺”的嘴,進而戳了“道爺”的心:“您這么說話沒根據(jù)。您忘了嗎?當初拆遷的時候,咱們家算一戶人,可把地折合成房子的時候,又是倆人分著算的。東邊這個單元寫的是您的名,西邊那個單元寫的是我的名。從法律上來說,我能對我的房子行使所有權、居住權、改造權?!?/p>
這時我才知道,王大蓮家的房產(chǎn)證——想必有厚厚一摞——原來是這樣劃分的。因此王大蓮的邏輯的確有理有據(jù)。但“道爺”可不這么想,他一口濃痰堵了嗓子,呼哧帶喘好久,才“呸”了一聲,繼續(xù)搶白:“你的名?房子寫你的名,還不是因為有我的地?當年誰在地上種的西葫蘆,是他媽我,要不是我——”
“既然這么說,那咱們就再掰扯掰扯。要不是您當初把一部分地歸在了我名下,我也分不到這么些房子——您想說的是這個,對不對?但您為什么這樣做呢?還不是因為遷走的人家不要那些地了,您想種,可又怕被人說成多吃多占,所以才用我的名義頂了下來??偠灾乙灿形业挠锰?,沒有我,您占不了那么多地?!蓖醮笊徶币暋暗罓敗保らT卻并未提高,她拋棄了曠野上的縱情呼喊,選擇了城市里的輕聲細語,“再說了,地雖然是您種,可我那么多年也沒閑著吧?沒有我做飯和掏炕,您能一身輕松地去當村長?新聞里還說了呢,家務勞動也是勞動,折合成對家庭的貢獻,比在外面干活兒一樣不少。對原來那個家,我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所以地換成了房子又寫了我的名,這不能算是您對我的施舍。我用我應得的東西過我想過的日子,又有什么不對呢?”
不僅普了法,而且算了賬。想必王大蓮還有一個字眼兒更深地刺痛了“道爺”,那就是“原來那個家”。在她口中,一家人已成過往,現(xiàn)在成了兩家人?!暗罓敗闭f到這里,嗓子眼兒忽然一顫:“你聽明白了沒有,她這是要跟我分家呀。”
“道爺”又說:“她要分?好,那就稱了她的意。光搬家多不過癮啊,我索性讓人再砌上墻——從今以后低頭不見,抬頭也不見?!?/p>
這就是攤牌的結果了。而“道爺”雖然像鴨子一樣嘴還硬著,但我看出來,他已經(jīng)對王大蓮無能為力,也對敗局心知肚明了。恰因為此,他的狠話才放得這么虛弱,就像受了委屈的孩子聲稱“不跟你玩兒了”;他執(zhí)意砌起的那堵墻連一點兒貌似的威嚴也撐不起來。到現(xiàn)在,他只能眼巴巴地看著我,而我忽然覺得屋里空了,全無人氣兒,森森發(fā)涼。再也不會有人端出切鮮羊肉來了。與此同時,我也很想“啪”地抽自己一個嘴巴。看著“道爺”那張黏糊拉絲兒的臉,我史無前例地感到了后悔。
我后悔是因為想到了蘇雅紋。對,蘇雅紋。
……
(全文見《十月》2023年第1期)